(三)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及其反对派
二程在北宋時創建理學。由于變法派與保守派在政治上的反複鬥争,程學與王學也随之幾經興廢。北宋末年,蔡京當權,标榜王學,禁止程學。北宋滅亡,高宗南遷,保守派指責王學誤國,但玉學在太學生中仍有廣泛的影響。秦桧初入相,起用程頤弟子胡安國,爲高宗講經學,程學因而複興。胡安國講《春秋》(王安石不講《春秋》,斥爲“斷爛朝報”),著《春秋傳》,提倡“尊王攘夷”,以适應高宗建國抗金的需要,又提倡節義,闡發“兵權不可假人”,以适應高宗箝制大将,限制作戰的需要。趙鼎、張浚爲相,極力排抑王學。一一三八年(紹興八年),秦桧再入相,程學與王學并用,被指爲“陰祐王學”。一一四五年,高宗明令各地學官黜程學。秦桧死後,高宗又取消對學術的限制,取士不拘程、王一家之說。
理學傳到朱熹,才取代王學,形成完整的體系。
朱熹——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一一三○——一二○○年),徽州婺源人。朱熹生活在孝宗至甯宗時代,在政治派別的鬥争中屢遭失敗,但在社會上講學授徒,産生了廣泛的影響。
朱熹死後,他的著作和學說,受到理宗的尊崇。南宋以後,朱學也一直成爲理學的正統。朱嘉吸收周敦頤、二程、張載以及北宋諸家學說,綜合條貫,因而号爲理學的“集大成”者,但他的學說的主要部分多是直接承繼二程,後世往往程、朱并稱,号爲程朱理學。
朱熹是一個知識淵博的學者。他的著作涉及到哲學、曆史、文學、教育等許多領域。主要内容在于三個方面:(一)哲學義理;(二)倫理綱常;(三)學術著述。朱熹學說對後世影響最大的,則是封建倫常。
一、哲學義理。朱熹繼承二程,以“理”作爲他的哲學體系的基礎。認爲“理”産生于天地萬物之先,“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無人無物,都無該載了”(《語類》卷一)。朱嘉也承認“氣”的概念,但認爲理在氣之先,氣依理而存在,但理是永恒的,獨立存在的。“萬一山河大地都陷了,畢竟理卻隻在這裏”(《語類》卷一)。這近似于佛教華嚴宗所說理與事是“能依”與“所依”的關系:“事既攬理成,遂令事相皆盡,唯一真理平奇顯觀”(《華嚴經·發菩提心章》,《大正藏》卷九五)。朱熹也接受了“太極”說,但認爲太極并非“有個光明閃爍底事物在那裏”,而隻是萬物之理的總稱。他說:“極是道理之極至,總天地萬物之理,便是太極。”(《太極圖說》)又說:“萬物各有享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人人各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語類》卷九十四)。大地萬物總的說來都是一個理,但又分別體現在每個人或物上。
這被稱爲“理一分殊”。朱熹的“理一分殊”說,繼承周敦頤、邵雍等人的論說,也采擇了華嚴宗的“一多相攝”說(《華嚴經旨歸》)和所謂“月印萬川”說(《永嘉證道歌》:“一月普現一切月,一切水月一月攝”)。宋代理學家以反佛爲己任,朱熹諱言佛學,但他的學說卻是明顯地吸取了佛教的許多内容。
朱熹關于宇宙萬物發展的學說,繼承了邵雍、二程、張載以至王安石等人關于“一分爲二”“有對”“有耦”等論點,又有所發展。朱熹認爲一切事物都是由對立物組成,“天下之物,未嘗無對”(《語類》卷六),“至微之物,也有個背面”(《語類》卷六十五)。他進而提出對立的雙方是由“一”化分出來,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節節推去,莫不皆然”,“此隻是一分爲二,節節如此,以至于無窮,皆是一生兩爾”(《語類》卷六十七)。朱熹發揮了張載 “兩故化”說,認爲陰陽“交感”化生萬物,并進而指出二者并非并立,而是總有一方處于“勝”的地位。他說:“天地隻是一氣,便自分陰陽。緣有陰陽二氣交感,化生萬物,故事物未嘗無對”(《語類》卷五十三)。又說:“天地間無兩立之理,非陰勝陽,即陽勝陰,無物不然,無時不然”(《語類》卷六十五)。朱熹關于事物發展的論述比前人前進了一步。他的二者不并立、一方勝一方之說,爲維護封建倫常統治秩序提供了理論依據。
朱熹也繼承了二程的“存天理,去人欲”說。朱熹認爲“人隻有天理、人欲兩途”。天理與人欲也是對立的兩方。因此,兩者“不容并立”(《孟子·膝文公上》注),“此勝則彼退,彼勝則此退”(《語類》卷十三)。“存天理,去人欲”即以天理戰勝人欲。存天理的途徑,朱熹仍宗二程所說的“格物緻知”和“主敬”。他認爲“天理”和“天命”不同,天理是主宰一切的,但又是可知的。依據“理一分殊”的理論,人們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一旦豁然貫通,便可以“緻知” “窮理”。朱熹繼承張載、程頤的氣質說,認爲“人性本明”,因爲人的氣禀有昏明清濁的差異,從而産生人性的善惡。去人欲如同使寶珠除去污穢的溷水,“寶珠依舊自明”。因此,必須克去私欲才能盡性窮理,使“天理常明”。朱熹曾說:“孔子所謂‘克己複禮’,《中庸》所謂‘緻中和’、‘尊德性’、‘道問學’。《大學》所謂‘明明德’,《書》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聖人千言萬語,隻是教人存天理,滅人欲。”(《語類》卷十二)“窮理” “克欲”構成朱熹全部學說的核心,貫穿在他對經學的注疏和講解之中。
二、倫理綱常。孔予所創原始儒學,已着重于倫理及爲人處世之道。西漢今文經學的大師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提出“王道三綱”之說,宣揚“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宋代社會經濟關系重新組合,重建倫理綱常,成爲鞏固統治的實際需要,因而也成爲理學的主要内容。三綱五常之說,經朱熹着力發揮,才逐漸形成後世封建制度的支柱。這是由于朱熹一方面把傳統的三綱加以理論化,一方面又予以具體化和通俗化,從而在社會上産生了極爲廣泛的影響。
朱熹從他的“理在事先”的哲學命題出發,論證君臣、父子、夫婦之間的關系都和季節有春夏秋冬一樣,是“天理使之如此”。天理“張之爲三綱,紀之爲五常”。“亘古亘今不可易”、“千萬年磨滅不得”(《語類》卷二十四)。依據他的“陽勝陰”的理論,君臣、父子、夫婦之間都必須建立起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依據“理一分殊”的理論,君臣、父子、夫婦之間各有其道,但又同是一理,即如何統治和如何接受統治的理。戰國以來,儒、道、法諸家學說曾先後爲統治者所提倡,以講求統治的方術。程朱理學不僅講論統治之道,而且還着重闡揚被統治的“理”,即誘導人們自覺地服從統治。“事親須是孝”,“事君須是忠”,妻子須服從丈夫,并且要“從一而終”,終身守節。事親、事君、事夫之道都是一個天理。如果不合其道,便是由于人欲的蒙蔽,須要“克欲”“窮理”。西周以來,國家政權曾被家族化。國王是上天之子,又是臣民的君父。在朱熹的學說中,家族又被政權化。父子、夫婦以至兄弟之間,都是“尊卑上下”的統治關系。“乾尊坤卑,陽尊陰卑,不容并也”。家族的族長和家長,則統治整個的家族。“一家亦隻容有一個尊長,不容并立,所謂尊無二上”(《語類》卷六十七)。朱熹把《大學》中所說的“格物緻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爲理論依據,企圖在“理”的名義下,建立起上自朝廷下至每個家庭的一整套周密的社會秩序,勸誘人們通過 “滅人欲”的自我修養方法以達到自願服從。
與其他理學家不同,朱熹十分重視他的學說的普及和通俗化。這是朱學産生巨大社會影響的重要原因。程頤取《禮記》中的《大學》、《中庸》篇與《論語》、《孟子》合稱《四書》。朱熹著《四書集注》,采擇理學家中與己意相合的論說,加入自己的比較通俗淺近的注釋,使理學借四書而得以傳播。《四書集注》曾得到理宗的大力推崇。直到明清兩代,仍是最爲流行的文士必讀之書。朱熹極爲重視少年的教育,著《小學集注》,收集《禮記》、《曲禮》、《列女傳》等古籍中有關三綱五常的說教,編爲《内篇》四卷(《立教》、《明倫》、《敬身》、《稽古》),又取古近人的所謂“嘉言”‘善行”編爲《外篇》兩卷,全書合共六卷。朱熹在注釋中予以解說發揮,教育青少年遵照三綱五常的道德規範,以确定自己的言行。又著《論語訓蒙口義》《童蒙須知》等,供兒童學習。在《須知》中,從衣服冠履、語言步趨、酒掃涓潔、讀書寫字,直到雜細事宜,都作了極其煩瑣的具體規定。如講穿衣服要“頸緊、腰緊、腳緊”。談話“凡爲人子弟須是常低聲下氣、語言詳緩”。讀書要“正身體對書冊,詳緩看字”。“飲食于長上之前,必輕嚼緩咽,不可聞飲食之聲”。“凡開門揭簾須徐徐輕手,不可令震警聲響”。“凡侍長者之側,必正立拱手”,“凡侍長上出行,必居路之右。住,必居左”。“凡待婢仆,必端嚴,勿得與之嬉笑”。以至“凡如廁,必去外衣。下,必盥手”等等。實際上是日常生活中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要有具體的規定,以符合“尊卑上下”的“天理”。朱熹曾說,要使人們從小時即養成“聖賢坯模”,即不隻從思想上而且從日常行動上,自幼便完全納入 “理”的框子之中。如果人們都能這樣“正心誠意”地“修身”,變成不會反抗隻會服從的活機器,自然也就家齊、國治、天下平了。
在朱熹關于三綱五常的說教中,還着重論述了“夫爲妻綱”、“男尊女卑”,提倡對婦女的教育。婦女在家要讀《論語》、《孝經》,還要學習班昭的《女誡》和司馬光所寫的《家範》。依據陽勝陰的理論,夫婦男女隻能是主從關系。婦女要恪守《儀禮》和《周禮》所說的“三從”(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和“四德”(德、言、容、功)。妻子對丈夫要絕對服從,丈夫對妻于可依“七出”之條體妻、離棄。婦女則不能改嫁。唐代以至北宋,婦女改嫁,本來是社會上習見的事。二程提出婦女不得改嫁。有人問:男子再娶,也不合禮麽?程頤回答說:“大夫以上至于天子,自有嫔妃妾小,不需再娶。大夫以下,爲了侍奉公婆和主内事,不得已再娶”(《遺書》卷二十二)。朱熹認爲,二程提出婦女“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不可改易。朱熹還認爲男女婚姻是“正風俗而防禍亂”之始,必須以“禮律之文”加以限制。他在任泉州同安縣主簿時,當地貧民婚娶,不拘聘禮,自行結合,稱爲“引伴”。朱熹下令禁止,并申奏朝廷,請頒“婚娶儀式”嚴加約束。他認爲同安縣民“自舊相承,無婚姻之禮,裏巷之民,貧不能聘,或至奔誘,則謂之‘引伴’爲妻,習以成風,其流及于士子富室,亦或爲之,無複忌憚”。“乖違禮典,渎亂國章”,将會“稔成禍釁”。朱熹還下令婦女出門必須用花中兜面,隻留孔隙看路。後人因稱這兜中爲“文公兜”(朱熹谥文公)。又令婦女鞋底裝上木頭稱“木頭履”,使行動有聲,便于覺察,以防“私奔”。朱熹強化三綱使婦女更加卑賤無權,備受壓迫。
三、學術著述。朱熹一生著述繁富,這使他在學術界獲得較高的聲望,因而也便利了他的學說的傳布。在經學方面,著有《易本義》、《詩集傳》、《論孟集義》、《孝經刊誤》等多種。曆史方面,有《通鑒綱目》。文學方面有《楚辭集注》。朱熹号爲理學的集大成者,對北宋以來理學家的著述作了許多注解和編纂的工作。如《太極圖解》、《通書解》、《西銘解》、《正蒙解》以及《謝上蔡語錄》、《延平(李侗)問答》、《近思錄》、《程氏遺書》等,又作《伊洛淵源錄》,說明程學淵源。朱熹本人的講學言論和平日寫作的文稿,由後人編爲《朱子語類》、《朱文公文集》等傳世。朱熹在世時,著名的弟子有蔡元定、蔡沈父子,陳淳和朱熹婿黃斡等人,各有著述,傳播朱學。
陸九淵——和朱熹約略同時,陸九淵創立了與朱熹對立的學派,号爲“心學”。陸九淵,字子靜(一一三九——一一九二年),江西撫州人,孝宗時舉進士,曾任主簿、國子正等職,政治上并不顯要,學術上也無師承。他在白麓洞講學授徒,融合孟子學說與佛教禅宗的思辨,獨立形成所謂“心學”。陸九淵提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他發揮孟子“萬物皆備于我”和“良知”、“良能”說,又汲取禅宗“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一心不生,萬法無咎”等論點,反駁朱熹的“天理”說,認爲“心即是理”。他說:“天之所以與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象山全集》卷十一《與李宰》)。又說:“此理本天所以與我,非由外铄。”“道理無奇特,乃人心所固有者。”“理”不是外在的,而是在我心中。因此,不須去“窮理”,而隻須“明心。” 他指責“天理人欲之分論極有病”,又指責朱熹解《尚書》“人心”爲人欲,“道心”爲天理,以爲“此說非是”。陸九淵認爲“心一也,人安有二心?”心隻有一個,理也隻有一個,“此心此理,實不容有二”。他因此反對程朱的“懲忿窒欲”,但也認爲物欲可以蒙蔽本心,因而要“存心”“養心”,即須“寡欲”和“剝落”,說:“人心有病,須是剝落,剝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欲去,心自存矣”(《全集》卷三十二)。去欲存心的方法,則在于“切己自反,改過遷善” (《全集》卷三十四)。通過“自反”、“自省”,使心地清明,即是“聖人”。陸九淵由此發展到教人“安坐瞑目,用力操存,夜以繼日”,即日夜閉目靜坐“養心”。據說他自己曾習此半月,忽覺“此心已複澄瑩中立”。這種修養方法,已近于禅宗的頓悟成佛。陸九淵的“心學”被朱熹指爲“禅家之說”,不是沒有理由的。
陸學創建後,一度成爲與朱學并立的有影響的學派。朱陸兩家曾進行過兩次學術上的辯論。一次是在淳熙二年(一一七五年)朱熹與陸九淵同到信州鵝湖寺面議。陸九淵兄陸九齡和浙東的呂祖謙等都參加了這次辯論。争論的主題,是所謂“教人”之法。陸九淵曆來主張用“易知易從”的簡易方法發明本心,以立“根本”,甚至認爲“學苟知本,六經皆我注腳”。因此,他在會上主張:“先發明人之本心而後使之博覽”。朱熹則主張讀書格物“泛觀博覽而後歸之約”。朱熹譏諷陸學過于簡易。陸九淵則指責朱學煩瑣支離,作詩說:“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全集》卷二十五)。第二次是在淳熙十四年至十六年之間。辯論主要是通過文字往返。陸九淵提出《太極圖說》非周敦頤所作,認爲“太極”之上不能再有“無極”。朱熹則以爲“無極”是“萬化根本”。朱陸兩學派集會辯論,以傳播各自的主張,這種方法顯然也是受到了佛教論辯的影響。鵝湖之會由此成爲中國哲學史上的著名事件。
朱陸的分歧,基本在于“天理”與“人心”,即宇宙萬物的發展是取決于外在的抽象的“天理”,還是内在的人心(思想)。這在哲學上當然有明顯的不同,但在社會政治思想上,朱陸又并無根本的歧異。因爲他們所說的“天理”或“本心”,實際的内容都是封建倫常,即現存的社會秩序。他們所争論的教人之法雖有不同,但目的也都在于要人們“去人欲”或“剝落物欲”以達到自覺地服從封建倫常的統治。陸九淵曾據《尚書·洪範》論述“皇極”(皇權)和“彜倫”(倫常),是 “終古不易”、“根乎人心而塞乎天地”。他在五十三歲時,奉诏知荊門軍,整頓地主武裝,捕殺逃戶流民。在上元節向吏民六百多人講演心學,說君臣上下是“人之所固有,心之所固然者”,“此心若正,無不是福;此心若邪,無不是禍”。所謂“心正”,“是不逆天地,不逆鬼神,不悖聖賢之訓,不畔君師之教”。若能安心貧賤,“家或不富,此心實富”。清初,黃宗羲編著《宋元學案》論朱陸異同,說朱陸”同植綱常,同扶名教,同宗孔盂,即使意見終于不合,亦不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黃宗羲觸及朱、陸學說的實質,評語是恰當的。
在朱、陸兩說流行的同時,浙江東部一帶,又有陳亮、葉适、呂祖謙等人,各倡一說,與朱學相對立。
陳亮——陳亮,字同父(一一四三——一一九四年),婺州永康人。在孝宗朝三次上書,力主抗戰,三次被誣陷下獄(詳見本書第五冊)。陳亮因主抗戰而研究軍事,提出許多傑出的軍事思想。在政治和哲學上,則反對理學或道學。就所謂“王霸義利之辨”,與朱熹展開了争論。
“存天理,去人欲”是程朱理學的基本主張。陳亮則針鋒相對地主張“事功”,提出“功利之學”以對抗“性命義理之學”。他指責道學儒生“知議論之當正,而不知事功之爲何物。知節義之當守,而不知形勢之爲何用?宛轉于文法之中,而無一人能自拔者”(《戊申再上孝宗書》)。他認爲“禹無功,何以成六府?乾無利,何以具四德?”陳亮反對朱熹的“理在事先”的天理論,以爲“道”在日常事物之中,說“道之在天下,平施于日用之間”(《經書發題·詩經》),“盈宇宙者無非物,日用之間無非事”(《經書發題·書經》)。他因而也反對“天命之性”和“正心誠意”的“修身”之論,認爲人是在實際行動中鍛煉而成,說:“人隻是這個人,氣隻是這個氣,才隻是這個才,譬之金銀銅鐵,隻是金銀銅鐵。煉有多少,則器有精粗,豈其于本質之外,換出一般,以爲絕世之美器哉”(乙巳春《與朱元晦書》)。又說:“風不動則不入,蛇不動則不行,龍不動則不能變化。今之君子,欲以安坐感動者,是真腐儒之談也”(《癸卯通書》)。所以,他在上孝宗書中說:“人才以用而見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也。”
一一八五年以後的三年間,陳亮與朱熹在往來通信中,就“王霸義利”,結合曆史觀反複展開辯論。朱熹宣布夏、商、周三代是合于“天理”的“王道”時代,以後一千五百年間,都是 “人欲流行”的“霸道”時代,“有限皆盲”,一片黑暗。“隻是架漏牽補,過了時日,其間雖或不無小康,而堯、舜、三王、周公、孔子所傳之道,未嘗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間也”(《文集》卷三十六《答陳同甫書》)。陳亮反駁說,如果是這樣,千五百年之間“萬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又說:“使千五百年間成一大空闊,人道泯息而不害天地之常運,而我獨卓然而有見(指朱熹),無乃甚高而孤乎!宜亮之不能心服也。”陳亮在辯論中還尖銳地批評朱熹,說“而一世之自号開眼者正使眼無翳,眼光亦三平二滿,元靠不得,亦何力使得天地清明,赫日長在乎?”朱熹認爲漢唐時代“并無些子本領”,“全體隻在利欲上”。陳亮則認爲 “漢唐之君本領非不洪大開廓,故能以其國與天地并立,而人物賴以生息”(《甲辰答朱元晦書》),是有“大功大德”于天下。陳亮進而明确指出:“諸儒自處者曰義曰王,漢唐做得成者曰利曰霸,一頭自如此說,一頭自如彼做,說得雖甚好,做得也不惡。如此卻是義利雙行,王霸并用”。這次關于王霸義利的争論,實際上是對理學義理至上論的一次最直接了當的沖擊。陳亮在《戊申再上孝宗皇帝書》中,曾指責時弊:“才者以跅弛而棄,不才者以平穩而用;正言以迂闊而廢,巽言以軟美而入;奇論指爲橫議,庸論謂有典則。”陳亮自己也正因爲是多有奇論的偉才,因而平生不得見用。但他生活在“文恬武嬉”、“熟爛委靡”的士風之中,力持主戰之論,力辟性命義理的空談,獨立不倚,一往無前,确是“足爲一世之豪”。他著《酌古論》論軍事,頗多創見,文章詩詞也爲一時上品,但在哲學上主要是在議論時事和往來書劄中表述了他的“事功”之論,而并沒有寫成系統的著述。
葉适 ——與陳亮同時代而稍晚的葉适,字正則(一一五○——一二二三年),溫州永嘉人,學者稱水心先生。陳亮号爲“永康學派”,葉适則号爲“永嘉學派”。永嘉學派創始于道學家薛季宣、鄭伯熊等人,經陳傅良至葉适而完成。葉适早年在孝宗朝任太常博士,曾在朝廷的鬥争中爲朱熹道學進言。但葉适始終力主抗金,甯宗朝韓托胄出兵北伐,葉适出知建康府,領兵作戰。韓托胄敗後,葉适以“附會用兵”的罪名,被免官家居。葉适經曆了反複的鬥争實踐,在學術上逐漸摒棄道學的空談心性,形成自己的學說。在葉适的著述中,前後的論說多有不同。晚年家居著《習學記言序日》,才使論說成熟,成一家言。永嘉學派應以葉适爲主。代表葉适學說的著作應是《習學記言序目》。
葉适學說的一個中心内容,是提倡功利而反對空談。他在孝宗淳熙五年(一一七八年)的《廷對》中,曾認爲“秦漢以還,習于功利雜伯(霸)之政,與聖人之道不類”,主張“談誼而不談利”(《別集》卷九)。在此前後,他還在《進卷·管子》篇中,指責管仲“以利爲實,以義爲名”(《別集》卷六)。但在晚年所著《習學記言》中,則變而爲倡言功利,與前說完全不同。這顯然是由于一生的坎坷遭遇,使他在學術上也重又做了新的探索。朱熹、陸九淵都标榜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葉适在《習學紀言》中十分明确地寫道:“仁人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此語“初看極好,細看全疏闊。”“古人以利與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義光明。後世儒者行仲舒之論,既無功利,則道義者,乃無用之虛語爾”(卷二三)。不計功利而講道義,隻是無用的空話。因此,葉适主張“以利和義”,使利與義統一。這一觀點顯然和“存天理,去人欲”、“主靜無欲”之說直接對立。葉适明确地反對“以天理人欲爲聖狂之分”(卷二),又說:“生即動,何有于靜?”(卷八)認爲《樂記》所說“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是錯誤的。
葉适進一步從哲學上論證了“道”和“物”的關系。他反對程朱的“理在事先”說,而認爲“道在物中”。天地間的一切都是“物”,人本身也是“物”的一種。他說:“自古聖人,中天地而立,因天地而教。道可言,未有于天地之先而言道者”(卷四七)。又說:“物之所在,道即在焉。物有止,道無止也。非知道者不能該物,非知物者不能至道。道雖廣大,理備事足,而終歸于物,不使散流”(卷四七)。因此,他又認爲“緻知”是依靠“耳目之官”與“心之官”相配合,“自外入以成其内”。道和義理的認識也都要由事物來檢驗。“無驗于事者,其言不合”(《別集》卷五),“欲折衷天下之義理,必盡考詳天下之事物而後不謬”(《水心文集》卷二九)。葉适也公開反駁周敦頤、二程、張載等人關于太極無極、動靜男女、清虛一大等等說法,認爲是“轉相誇授,自贻蒙蔽”。他解釋宇宙的構成是由天、地、水、火、雷、風、山、澤八物組合,八物即是八卦的依據。葉适企圖從物質上說明宇宙,但他卻拘守“五行八卦”之說,認爲“五行八卦,品列純備,道之會宗,無所變流,可以日用無疑矣。”(《記言》卷十六)葉适對陳亮頗爲推重。陳亮死後,他曾作祭文哀悼,又爲陳亮作墓志銘,爲《龍川集》作序。葉适的功利學說當然會受到陳亮的某些思想影響,但他在哲學上的論說,卻比陳亮更爲豐富和深刻。
葉适的著述中,還有一個重要的内容,即對儒家的經書以至後人的經學、哲學著述,作了大量的評論。葉适認爲三代以後,即“道德敗壞,而義利不并立”。學者中他隻推尊孔子,以爲談義理必須以孔子語爲準的。經書中他隻推重《周禮》,而認爲《詩》《書》“最爲入道之害”。葉适激烈批評子思、孟子學派的“盡心知性”說,認爲周公、孔子是“以道爲止”,思、盂是“以道爲始”。他還批評荀子是“乖錯不合于道”,老子是“以有爲無”,莊子是不理“事物之情”。管子是“淺鄙無稽”,成爲申、韓的先驅。法家申、韓和商鞅、李斯的學說,是使“民罹其禍而不蒙其福”。後世君主所謂“雜用王霸”,實際上是以“王道儒術緣飾申、韓之治”。陳亮惟重漢唐,以爲君主有“拯民之志”,葉适則認爲:“如漢高祖、唐太宗與群盜争攘競殺,勝者得之,皆爲己富貴,何嘗有志于民?”(《記言》卷三八)葉适在他的多種評論中貫串着“以利和義”,利義合一的思想。他的政治學說的基本觀點是“善爲國者,務實而不務虛”(《水心文集》卷二九)。
葉适對北宋的道學家周、邵、二程、張載都提出了犀利的批評。他指出邵雍之學是“荒誕無稽”。周、張、二程發明子思、盂子的“新說奇論”,是使思、盂學派的過失更加發展。他們出入于佛老而誤解《易經》,雖然表面上攻斥佛老,實際上是“盡用老、佛之學”。他還指出:“道學之名,起于近世儒者”。他認爲“學修而後道積”,隻能“以學緻道”,而不能“以道緻學”。葉适對北宋道學的批評,實際上也是對朱熹學的批評,但在他的著述中并未指名同時代的朱熹。朱熹則對葉适的永嘉學派多所指責,說:“陸氏之學雖是偏,尚是要去做個人;若永嘉、永康之說,大不成學問,不知何故如此!”(《朱子語類》卷一二二)清人全祖望在《宋元學案序錄》中說:“乾淳諸老既殁,學術之會,總爲朱、陸二派,而水心斷斷其間,遂稱鼎足”。葉适的學說曾一時與朱、陸并立,比永康學派具有更大的思想影響。
和朱、陸、陳、葉約略同時而有影響的學者,還有張栻和呂祖謙。
張栻——張栻,字敬夫,漢州綿竹人,是南宋名臣張浚之子,學者稱南軒先生。早年從胡安國之子胡宏研習程學。孝宗朝曾爲吏部侍郎兼侍講,出知袁州,擢任荊湖北路轉運副使,改知江陵府,在任内曾嚴厲鎮壓反抗的人民。張栻講授《論語》、《孟子》、《詩》、《書》,自成一學派,但基本上仍是二程的理學。張栻早年信奉胡宏的學說,曾懷疑孟子的性善論,而吸取告子的“生之謂性”說,但後來又轉而崇信孟子,認爲“人生性無不善”(《南軒文集》卷十三)。所以,張栻死後(一一八○年死),朱熹編集他的遺作,隻取“晚歲之意”,而不取“早年未定之論”(《南軒文集序》)。
張栻學派的特征,是極力提倡“義利之辨”,而反對功利之說。張栻在答朱熹的信中說:“今日大患是不悅儒學,争馳乎功利之未”(《南軒文集》卷一)。他認爲功利之說行,必将使“三綱五常日以淪棄”,以緻亡國。朱熹因而稱贊張栻胸中“無一毫功利之雜”。張栻在經學和哲學上,并無多少建樹,但由于與朱熹同宗程學,反對功利,一時頗有影響。
呂祖謙——委州呂祖謙,字伯恭,與朱、陸同時,曾參與鵝湖之會。孝宗時舉進士,曆太學博士兼史職,進爲秘書郎兼國史院編修官。以病歸裏,在浙東聚徒講學,一時頗負盛名,号爲東萊先生(曾祖封東萊郡侯)。
呂祖謙的主要著述是在史論方面。他主張讀史應自《尚書》開始,然後讀《左傳》和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著有《左氏博議》二十五卷,在史論中闡發自己的哲學思想和社會政治觀點,議論風生,成爲傳誦的名作。又有《麗澤講義》,講解讀書治學之道。他和朱熹、陳亮都是好友。但認爲:“近時論議,非頹惰即孟浪,名實先後具舉不偏者,難乎其人,此有識者所憂”。呂祖謙似乎要吸取各家之長,去其所短,兼顧名實兩個方面。因而他說“義理之上,不可增減分毫”。又說:古人爲學,十分之九在于實際活動,指責“今之學者,全在誦說”。他還指責:“今之爲學,自初至長,多随所習塾爲之,皆不出窠臼外。惟出窠臼外,然後有功。”這顯然會導緻脫離正統,有所改革。呂祖謙曾勸告陳亮“從容自頤”,“不用則退”,對陳亮與朱熹關于王霸的争論,則主張“三代以下,氣脈不曾斷”。朱熹曾認爲同甫(陳亮)、伯恭(呂祖謙)“二家打成一片。”但呂祖謙的論述隻是包含有某些注重實用和趨向變革的思想,并未形成完整的體系。全祖望評論說:“小東萊之學,平心易氣,不欲逞口舌以與諸公角。大約在陶鑄同類,以漸化其偏”(《宋元學案·東萊學案》)。呂祖謙四十五歲即病死,但他傳授生徒甚多,爲浙東學術的傳播和後來文士集團的形成,奠立了基礎。
南宋孝宗至甯宗時期,社會經濟較爲穩定地發展,政治上則在反複地探索着建國的方略。在此時期,哲學思想呈現出空前活躍的局面,各學派竟相峥嵘。理宗以後,南宋王朝的統治,日益危殆。統治者選中了朱熹學派的理學作爲官方哲學,企圖憑借封建綱常的說教,以維護垂亡的統治。朱熹學派因而受到多方的尊崇(參見本書第五冊)。學校教育和科舉取士也都以朱學爲基準。理宗時,有真德秀、魏了翁,号爲朱學後繼。魏了翁官至權禮部尚書,真德秀官至禮部侍郎。有人攻諷魏了翁是僞(魏)君子,真德秀是真小人。真、魏二人在學術思想上并無新創。其後,理學的名家,有黃震、王柏、金履祥等人。黃震著有《古今紀要》、《黃氏日抄》,他宗法程學,但于朱學“大抵求其心之所安而止”。不滿朱學的“專言性與天道”,也不滿陸學的“用心于内”,而主張從事實學,說:“君子之學,自本至未,無非其實”(《黃氏日抄》卷二七)。王柏考訂《詩》三百篇經漢儒增補。弟子金履祥,南宋亡後,隐居金華山中講學授徒。陸九淵學派的後繼者,在江西和浙東講學,浙東有楊簡、袁燮、舒璘、沈煥等人,号爲明州四先生。但陸派心學在南宋并未取得官方的認可。理宗時,程朱學派諸人從祀孔廟,不列陸九淵。朱、陸兩派長期争論的結果,朱學在政治上戰勝陸學,爲南宋統治者所采用。朱學的推行,也加深了南宋統治的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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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2月26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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