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南朝文化的發展
西晉末年,中原士族逃奔江南,建立東晉以及後來的南朝政權。他們在政治上、經濟上享受特殊的權利,生活非常優裕,地位非常鞏固,因之黃河流域的文化,移植到長江流域,不僅是保存舊遺產,而且有極大的發展。中國古文化極盛時期,首推漢唐兩朝,南朝卻是繼漢開唐的轉化時期。唐朝文化上的成就,大體是南朝文化的更高發展。
一 文 學
士族過著腐朽委靡的生活,反映在文學上,就是只講求形式的美觀,也就是用事務求繁富,對偶務求工整,聲律務求和諧,說到內容則幾乎是空乏或者是污穢。但是,單就形式美來說,對文學發展上也還是一個成就,因為沒有南朝文士的講求,便不能有盛行于唐朝的文學,至於真正代表東晉南朝文學的,顯然不是這些形式美的文學而是違反當時文學習尚,較為樸素的作品。
詩歌——古體五言詩在建安時期是個高峰,在太康時期又是一個高峰,到了南朝特別是梁朝,成為大高原,由此轉入律詩的新境界。宋齊以下,凡參與士流的人,都學作五言詩,梁鐘嶸(音榮 róng)《詩品序》說“今之士俗,斯風熾矣,才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騖焉”。因為上自朝廷會同,下至友朋酬酢,都得賦五言詩,否則便被輕視。有一次,梁武帝在光華殿宴飲群臣,聊句作詩,武將曹景宗力求參加。梁武帝說,你技能很多,何必在詩上爭能,意思就是勸他不必在士人面前出醜。曹景宗酒醉,力求不已。梁武帝給他競、病韻。曹景宗作詩道“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宴會上人無不驚歎。這確是南朝唯一有氣魄的一首好詩,比所有文士作的靡麗詩都要好得多,這也說明不入士流的武人,同樣學五言詩。五言詩風尚如此廣泛,不象建安太康時期那樣限於一部分文士作詩,所以說象個大高原。
曹魏末年,清談家何晏一類人始作玄言詩。所謂玄言詩,就是用些老莊的話頭,做成浮淺乏味的詩句。西晉清談家所作詩很少見,鐘嶸《詩品》說郭璞“始變永嘉平淡之體”,可見西晉末通行的是玄言詩。東晉初,一些清談家逃到江南,作詩用老莊語又加上佛經語,玄言詩愈益盛行。《文心雕龍》說,江左詩篇,沉溺在玄風裏,沒有好詩。但是,東晉初郭璞和晉宋間陶潛,卻是受玄風影響又不受玄風約束的特出的作者。
郭璞非常博學,識見比那些清談家高出無數倍。他看到大亂不可免,在劉淵起兵以前,去江南避難。東晉建國,看到內亂仍不可免,心情是沉鬱的,冒死斥責王敦的叛逆,性格是剛毅的,他是有肝膽、憂世的志士,所作《遊仙詩》,文采鮮明,異于玄言詩的平淡,寓意慷慨,異于玄言詩的浮淺,阮籍《詠懷詩》以後,《遊仙詩》可稱獨步。
陶潛的情感是熾熱的,他在《雜詩》裏自述“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輕翮(音核 hé)思遠翥”,又說“丈夫志四海,我願不知老”。《詠荊軻詩》更顯出他的心情,“雄髮指危冠,猛將沖長纓,……其人(荊軻)雖已沒,千載有餘情”,這裏惋惜刺客的失敗,無非借來發洩自己的猛氣。這些都可見陶潛本來很想有所作為,可是,環境迫使他不可能有所作為。東晉自司馬道子當權以後,變亂紛起,晉宋交替,變動更大,陶潛眼見世路的險惡,寧願隱居園田,避免橫禍。《歸園田居詩》裏說,“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亂世的俗,既不肯適,又不能抗,那末,順適本性也就成為唯一可走的道路。《與子儼等書》說自己“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可見他歸隱是出於不得已。他在《詠貧士詩》裏說,安貧與求富兩個念頭,常在胸中交戰,安貧樂道的念頭,總是處於戰勝者的地位,所以他那種躬耕勞苦、饑寒交至的生活,和他那種清靜恬淡堅貞不移的性情,能夠融合無間,因而發為詩(四言詩、五言詩)文(賦、辭),處處見真性情,處處見真生活,使讀者自然發生對這個高士的愛慕。何晏一類人的玄言詩,用老莊的辭句掩蓋著一團欲火,他們怕流露出真心,掩蓋惟恐不厚,作詩者的真心既然見不得人,人也無心去看他們的詩。東晉玄言詩流傳極少,都被合理地淘汰了。陶潛詩也有玄言詩的色彩,但由於蘊藏在內心的是潔淨的熱情,足以振起平淡的文體,平而引人入勝,淡而饒有餘味,就是因為平淡的外形包裹著熱情的內容。陶潛詩幾乎篇篇有酒,但並不引起讀者的煩厭,也正因為酒在陶潛詩中是熱情的表現物。“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顯然這種酒與酒徒的酒、縱欲人的酒大異其趣。蕭統作《陶淵明集序》,說“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就是說酒在陶詩中的特殊意義。《詩品》評陶潛詩“文體省(簡潔)靜,殆無長語(平淡),篤(厚)意真古(質樸),辭興惋愜”,“古今隱逸詩人之宗”,是恰當的評語。
東晉人作詩,“詩必柱下(老子)之旨歸,賦乃漆園(莊子)之義疏”(這裏詩賦雖分談,實際都是依附老莊,不必拘泥),玄言詩流行了一百年,當然不能不變。晉末宋初謝靈運顏延之改變詩體,謝創山水詩,顏創對偶詩,對玄言詩說來,都是新開闢的詩境。謝靈運性愛山水,作詩主要是描寫景物,景物之美也確實被他精刻地描寫出來。如《游南亭詩》“密林含餘清,遠峰隱半規”,《登江中孤嶼詩》“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等句,非經深思搜索,不能得此佳句。謝詩全篇每以繁蕪、雕琢為累,但秀句挺出,亦複清新可玩。顏延之作詩句句用故事,也句句相對偶,《詩品》說“動無虛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文心雕龍》說“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都是指顏詩專在對偶上用功夫。《詩品》又說顏詩“喜用古事,彌見拘束”,對偶與用事是不可分的,沒有充足的故事,句子就對不起來,就是對起來,也只能稱為“言對”,屬於低級的一類。顏謝在宋初並稱大家,謝詩比顏詩高,顏詩卻比謝詩容易學。學謝詩必須攝取自然界的美,非身臨山野,不能有所領會,也就不能學得謝詩的長處;學顏詩只要多讀書,多記故事就可以,這是士族人能做的事,因此顏詩遠比謝詩盛行。《詩品序》裏說“顏延謝莊,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宋孝武帝年號)泰始(宋明帝年號)中,文章殆同書抄”。梁武帝曾和沈約比所知關於栗的故事,沈約比梁武帝少三條。沈約出宮,對人說,這個老翁愛面子,不讓他一些就會羞死。後來梁武帝聽說,大怒,要治沈約的罪,沈約不久被逼死。一個皇帝和臣下在記故事的多少上爭高低,甚至逼死對手,足見當時文人重視記事。承認記事不如人,等於承認文章不如人,這就勢所必爭,顧不得什麼君臣的關係。
南朝人習慣上稱有韻文為文,無韻文為筆,經顏延之等人的提倡,文筆都要用事和對偶,這在古體文筆(魏晉以前)向今體文筆(唐朝的律詩律賦四六)轉化過程中是一個關節,介於古體和今體(律體)之間的俳(對偶)體在這時期形成了。
到了梁朝,由於沈約一派的文人提倡聲律,用事對偶以外再加上聲律這個重要因素,因此詩和其他文筆形體上都由俳體逐漸向律體變化。自玄言詩以至對偶詩,大都是缺乏性情或者是不敢露出真性情的詩,梁陳詩人卻敢於說出真性情,雖然這種真性情多是污穢的,但終究是有了內容。代表這種形體和這種內容相結合的詩叫做宮體詩。梁武帝的太子蕭綱(梁簡文帝)和著名文人徐摛(音癡chī)、庾肩吾以及徐摛子徐陵、庾肩吾子庾信創制一種輕麗的文體,因為是皇太子提倡的,所以文士們都模效著做,宮體詩代顏延之一派的對偶詩而盛行于梁陳兩朝。
宮體詩正是統治階級生活極端腐朽的表現,它所描寫的對象,主要是色情。《內人晝眠》、《孌童》(梁元帝詩)也用來作詩題,污穢可厭。不過,梁陳詩特別是陳詩,對詩體的發展來說,確有它的成就。梁陳詩應用聲律、對偶、用事三個因素,已經相當成熟地達到配合勻稱、平仄和諧的境界,五言律詩雖然還沒有定型,但一篇八句,已成一般趨勢,如範雲的《巫山高》,張正見的《關山月》,庾信的《舟中夜月》等詩,宛然唐律了。其餘五絕如柳惲《和梁武帝景陽樓詩》、梁簡文帝《梁塵詩》、陳沙門慧標《送陳寶應起兵詩》;七絕如蕭子雲《玉笥山詩》,虞世南《袁寶兒詩》;五言排律如庾丹《秋閨有望詩》;七言排律如沈君攸《薄暮動弦歌詩》,都已無異於唐詩。七律的完成較晚,但如庾信的《促柱弦歌》,陳子良的《我家吳會》,雖音節未盡諧合,體制已屬七言律。梁陳文人從古體詩中尋求新體,偶得這些篇制,數量不多,卻都為唐朝各種近體詩奠定基礎。
文人所作古體五言詩在東晉南朝,經過玄言詩、對偶詩、原始律詩三個階段,結束了漢魏以來的古體詩。這時期五言詩的盛行遠超過建安、太康,但就嚴格的意義來說,古體詩人中堪稱卓越的作者卻只有陶潛一人。非文人所作,出於民間流傳的歌詩,也是構成東晉南朝詩的重要部分。這類民間歌詩情深而淨潔,語短(多是四句或三句詩)而采多,富有南方清麗宛轉的風格,如《子夜歌》、《華山畿》、《讀曲歌》、《楊叛兒》等篇,使人屢讀不厭,與《國風》、漢樂府同為樂而不淫的正聲。
賦——東晉南朝賦也和詩相似,經過玄言賦、俳賦、原始律賦三個階段。東晉盛行玄言賦,孫綽《游天臺山賦》,可作這一類賦的代表作品。郭璞《江賦》,源出漢魏大賦,氣魄雄偉,取材宏博,兩漢魏晉最重大賦,非大學問家不敢作,郭璞博學有高才,完成了最後的一篇大賦,此後,作大賦的歷朝雖有其人,卻再沒有名篇。陶潛作《閒情賦》,《自序》說是取意于東漢張衡的《定情賦》。《定情賦》已亡佚,從殘存句看來,《閒情賦》是《定情賦》的充分發揮。蕭統《陶淵明集序》認為“白璧微瑕,惟在《閒情》一賦”,其實,《閒情賦》情致深厚纏綿,實是情賦的傑作,說它缺少風諫的意義,無助於風教,未必是確評。陶潛《歸去來辭》,也是屬於賦類的名篇。賦的作用在於體物寫志,東晉賦家,郭璞是體物的巨匠,陶潛是寫志的絕手,在玄言賦盛行的時期,郭璞、陶潛獨能違反流俗,卓然自立,可謂豪傑之士。
宋齊俳賦興起,《文選》所錄宋鮑照《蕪城賦》、《尢鶴賦》,謝惠連《雪賦》,謝莊《月賦》,梁江淹《恨賦》、《別賦》等,都是俳賦中的名篇。宋範曄《自序》,說自己深通聲律,看古今文人,都不懂聲律,偶有懂得一些的,也並不是真能從根本上懂得。年輕人裏只有謝莊可能懂得。因為謝莊通聲律,所作《赤鸚鵡賦》(文已殘缺),被認為律賦的濫觴。梁陳文人專力作詩,在創制新體上,成就也較多。賦體巨大,調諧音節更不易,因之梁陳賦雖向律賦演變,但還少見成形的律賦。
駢文和散文——駢文起于東漢,至魏晉時達到最高峰。魏晉駢文,句法整(不是對偶)而兼有疏散,色采淡而兼有華采(偶用故事),氣韻靜而兼有流蕩,聲調平而兼有抑揚(不拘聲律),大自論說,小至柬劄,都具有獨特的風格,境界之高,難可追攀。東晉駢文仍能保持西晉餘風,王羲之尤為出色。王羲之比較恬淡,有政治識見,所作文辭,質直盡言,以達意為主,不事采飾,《晉書•王羲之傳》所錄《與會稽王(司馬道子)箋》、《與殷浩書》、《與謝安書》、《與謝萬書》以及《蘭亭詩序》、《父墓前自誓文》等篇,都是體兼駢散,就風格方面看,應是駢文的上品。
以宋顏延之為代表的一派駢文,偏重辭采,非對偶不成句,非用事不成言,形體是很美觀的,但冗長堆砌,意少語多(所謂“瘠義肥辭”),也是這一派的通病。以齊梁任蚄、沈約等人為代表,所謂永明體(齊武帝年號)的一派駢文,修辭更加精工,漸開四六的門徑。以梁陳徐陵、庾信為代表,所謂徐庾體的一派駢文,已形成為原始的四六體,對魏晉駢文說來,徐庾體是新變成的文體,對唐四六說來,徐庾體卻仍保持較多的古意。南朝駢文演變至徐庾,特別是庾信所作,可稱絕美。駢文自東漢以來,雖然文體屢變,但總的趨向是求美觀,庾信駢文正是這個趨向達到最高峰的表現。
駢文不宜於敍事,所以,駢文儘管盛行,並不能排擯散文在史書上的地位,以為東晉南朝時散文已經絕跡,是不合事實的。不過,東晉南朝人撰史書,凡論贊都用駢文,惟梁陳時姚察、姚思廉父子作《梁書》、《陳書》,論贊獨用散文,超出一般史家的窠臼。姚察以前,陶潛作《孟府君傳》、《五柳先生傳》,也是境界很高的散文。唐朝以韓愈為代表的古文運動,在反對四六文的意義上來說,是進步性的文體革新,陶潛、姚察則是這個革新運動的先驅。
總結性的文學著述——南朝產生了幾部重要的總結性的文學著述。這些著述主要產生在梁朝,因為梁是文學上新舊交替的重要關頭。宋鮑照說:“工言古者先考績於今”。就是先得瞭解當今的事情,然後才能談已往的事情。梁朝已經有了新體文學的萌芽,作者據以觀察古體文學,從比較中得知它們的優劣所在,從而作出有見解的論述。幾部重要著述都出現于梁朝,顯然是有原因的。
《世說新語》,宋臨川王劉義慶撰,梁劉孝標注。今本《世說新語》自《德行》至《仇隙》凡三十六目,事起東漢末年,止於東晉,主要內容是記錄清談家的言行。清談至東晉末告結束,宋時正好作總結。劉義慶愛好文學,招聚文士多人,《世說新語》當是眾文士所編輯。清談家的特徵是言語玄遠耐思索,行動有風趣不同于常人,《世說新語》用生動精練的文辭,刻畫這些特徵,雋永無比。劉孝標作注,引書多至四百餘種,或引申正文,或糾正錯誤,注文配合正文,更增加全書的美妙。後世模仿《世說新語》而作的書很不少,可是都顯得不能相比,因為《世說新語》是魏晉清談的產物,後世沒有魏晉式的清談,也就不可能產生同樣雋永的作品。
《文選》,梁昭明太子蕭統撰。蕭統是博通眾學的大文學家。他招集著名學士,商榷古今,聚書將近三萬卷,研讀不倦。《梁書》說當時“名才並集,文學之盛,晉宋以來未之有也”,足見蕭統不僅自己有足夠的學力,而且也憑藉眾人的學力,合眾力來選錄古今文章,宜乎《文選》三十卷成為選擇最精的文學總集。《文選》取文標準是“事出於沈思,義歸乎翰藻”,就是說,入選的文章必須情義與辭采內外並茂,偏於一面的概不錄取。在這個標準下,《文選》自然是正統派的文集,以立意為宗,不甚講求采色的文章就很難入選了。《文選》取文,上起周代,下迄梁朝。七八百年間各種重要文體和它們的變化,大致具備,固然好的文章未必全得入選,但入選的文章卻都經過嚴格的衡量,可以說,蕭統以前,文章的英華,基本上總結在《文選》一書裏。唐李善《上文選注》裏說“後進英髦,鹹資准的”。唐士人有“《文選》爛,秀才半”的諺語,《文選》對唐以後文學的影響是十分深遠的。
《詩品》,梁鐘嶸撰。《詩品》是漢魏以來五言古詩的總結,作者自兩漢古詩至梁沈約等凡一百二十人,分列為上中下三品。《詩品》評詩的標準是“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與《文選》“事出於沈思,義歸乎翰藻”的標準相同。在《中品序》裏主張詩由“直尋”(出於自然),反對顏延之派的專用故事,在《下品序》裏主張聲調流利,反對沈約派的專講聲律。鐘嶸生在顏延之、沈約兩派盛行的時候,指名反對兩派的弊病,可稱誠實之士。他譏笑趨時學詩的人說,那些富貴子弟,怕不會作詩,天天用故事,夜夜調聲律,自己看來覺得很警策,讓大家一看,原來還是個平鈍。他把各種庸音雜體,一概削棄,認為“無涉于文流”,只有真詩人才得列入三品。對入品的詩人,各加直率的褒貶語,無所忌諱。當時庸俗詩人的宗師如顏延之、鮑照、謝朓、任蚄、沈約,都列在中品,並指出學這些人的詩的流弊。鐘嶸敢於這樣做,因為他相信自己的褒貶公正無私,被評論的各詩派也承認他的褒貶確實是公正無私。
《文心雕龍》,梁劉勰在齊朝末年撰。劉勰是精通儒學和佛學的傑出學者,也是駢文作者中稀有的能手。他撰《文心雕龍》五十篇,剖析文理,體大思精,全書用駢文來表達緻密繁富的論點,宛轉自如,意無不達,似乎比散文還要流暢,駢文高妙至此,可謂登峰造極。
劉勰撰《文心雕龍》,立論完全站在儒學古文學派的立場上。《序志篇》說,本來想注儒經,但馬融鄭玄已經注得很精當,自己即使有些獨到的見解,也難得自成一家;因為文章是經典的枝條,追溯本源,莫非經典,所以改注經為論文。這裏說明劉勰對文學的看法,就是文學的形式可以而且必須有新變(《通變篇》),文學的內容卻不可離開聖人的大道(《原道篇》、《征聖篇》、《宗經篇》)。《文心雕龍》確是本著這個宗旨寫成的,褒貶是非,確是依據經典作標準的。這是合理的主張,因為在當時,除了儒學,只有玄學和佛學,顯然玄學佛學不可以作褒貶是非的標準。劉勰自二十三四歲起,即寓居在僧寺鑽研佛學,最後出家為僧,是個虔誠的佛教信徒,但在《文心雕龍》(三十三四歲時寫)裏,嚴格保持儒學的立場,拒絕佛教思想混進來,就是文字上也避免用佛書中語(全書只有《論說篇》偶用“般若”“圓通”二詞,是佛書中語),可以看出劉勰著書態度的嚴肅。
儒學古文學派的特點是哲學上傾向於唯物主義,不同於玄學和佛學。儘管劉勰精通佛學,但在論文時,卻明確表示唯物主義的觀點。《神思篇》《物色篇》都說,先有外面的事物,沿著人的耳目,感動人的內心,內心動了,經過分析(“善於適要”),得其“要害”,造成文章來適應外面的事物,達到“瞻言而見貌(事物),即字而知時”的目的。劉勰依據這樣的認識,所以不承認有抽象的文學天才,而主張仔細觀察事物的“要害”,學習作文的法則(“術”),並且要保養體力,使精神常處於飽滿狀態。《養氣篇》說人的精神,依附於身體,養神首先在養身,感到勞倦,必須休息。《文心雕龍》的根本宗旨,在於講明作文的法則,使讀者覺得處處切實,可以由學習而掌握文術,即使講到微妙處(“言所不追”處),也並無神秘不可捉摸的感覺。
《文心雕龍》五十篇(其中《隱秀篇》殘缺),總起來是科條分明,邏輯周密的一篇大論文。劉勰以前,文人討論文學的著述,如曹丕《典論論文》,曹植《與楊德祖書》,陸機《文賦》,摯虞《文章流別論》,李充《翰林論》,都只是各有所見,偏而不全。系統地全面地深入地討論文學,《文心雕龍》實是唯一的一部大著作。
《文心雕龍》是文學方法論,是文學批評書,是西周以來文學的大總結。此書與蕭統《文選》相輔而行,可以引導後人順利地瞭解齊梁以前文學的全貌。
《玉台新詠》,陳徐陵在梁朝末年撰。梁皇太子蕭綱提倡作豔詩(宮體詩),令徐陵搜集漢魏以來涉及婦女的詩篇,成《玉台新詠》十卷。《玉台新詠》流傳很廣,這是因為專詠婦女,也是編詩集的一種新格局。許多詩篇賴《玉台新詠》得以保存,成為大觀,從這裏可以瞭解封建社會婦女的生活狀況和士人對婦女的各種態度。如西晉傅玄所作《苦相篇》,敍述男女間的不平等,婦女在父家夫家身受的苦痛,這種同情婦女的詩在這本書中是罕見的。主要由宮體詩人輕侮婦女的詩篇集合而成的《玉台新詠》,由於有了《苦相篇》一類的詩,雖然不多,這部詩集也就值得流傳了。
二 史 學
東晉南朝士人在學術上所走的路不外儒、玄、文、史四學(宋文帝立四學,宋明帝立總明觀仍是四學)。史學既是士人事業的一種,私家得撰寫史書(包括撰寫當代史),又還沒有官修的限制,因之東晉南朝史學甚盛。晉史撰人最多,唐時尚存正史體史(紀傳體)八家,編年體史十一家,除陸機是西晉人,其餘多是東晉人和少數南朝人。唐太宗時官修《晉書》,十九家晉史全部失傳。宋范曄廣集學徒,博覽舊籍,以《東觀漢記》為藍本,刪煩補略,成《後漢書》紀傳九十篇。梁劉昭取西晉司馬彪《續漢書》中八個志共三十卷補入範曄書,並為志作注。范曄紀傳、司馬彪志合成《後漢書》,稱為堪與班固《漢書》相比的良史。西晉陳壽撰《三國志》,文嫌簡略,宋裴松之搜集史書一百四十餘種,為《三國志》作詳注,開注家未曾有過的新例,注文本身也就成為一部豐富的史料書。沈約在齊武帝時據徐爰等人的舊本撰成《宋書》紀志傳一百卷。梁蕭子顯撰《齊書》紀志傳六十卷(唐時亡一卷)。陳姚察撰梁陳二史,死後子姚思廉繼續修撰,至唐太宗時才完成《梁書》紀傳五十六卷,《陳書》紀傳三十六卷。撰史最難處是撰志,非老於典故,不敢著手。范曄姚思廉所著書都沒有志,沈約蕭子顯所著書有志,自然比范姚高一層,但都不作食貨志,仍是避難就易。司馬彪《續漢書》也沒有食貨志。所以自西晉至梁陳,史家雖多,沒有一個人能追上班固。最傑出的史家範曄,《獄中與諸甥侄書》自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無非是自負考核史事和論贊文字上有長處,可是,撰史不撰志,撰志不撰食貨志,儘管有長處,總不能無愧於班氏。
三 經 學
東晉時褚裒孫盛論南北學風不同處,說,“北人學問,淵(深)綜(繁)廣博;南人學問,清通簡要”。僧徒支遁同意他們的說法,作比喻說,“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意思是北方學者,以章句訓詁為學問,缺少識見,好象在平地上看月亮,處處有月光,但都是淡光,什麼也看不清楚。南方學者以探求義理為學問,能提出自己的見解,好象從窗洞裏看太陽,不見他物,但太陽看得很真切。《隋書•儒林傳敘》也說“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這些話實際只是說,北方保持東漢(古文經學派)的學風,南方發展魏晉的學風。這裏所說東漢學風和魏晉學風,從經注方面看,南方經師《周易》用王弼《注》,《尚書》用《偽孔傳》,《左傳》用杜預《注》;北方經師《周易》、《尚書》用鄭玄《注》,《左傳》用服虔《注》,至於《詩》南北同用《毛傳》《鄭箋》,《三禮》同用鄭玄《注》,南北差別似乎並不很大,但從說經方面看,南北確有很大的差別。北方經師說經,墨守東漢經師的家法,講明訓詁章句,不敢在家法外別出新義,是一種保守的停留在書面上的學風。南方經師說經,兼采眾說,闡發經義,貴有心得,不拘家法,是一種進展的從書面進入書裏的學風。大抵北方經學宗尚鄭(玄)學,排斥王(肅)學,當然更排斥玄學;南方經學不僅鄭王兼用,並兼采玄學。《魏書•李業興傳》載李業興到梁朝聘問,梁武帝問他儒玄二學怎樣貫通。李業興答,我只學五經,不懂深義(指玄學)。梁武帝又問,太極有沒有。李業興答,我從來不習玄學,不知道太極有沒有。李業興答朱異問南郊,伸明鄭學,排斥王學。這一問答,可以說明南北學風的不同。
玄學家崇尚清談,剖析名理,所謂談功,也成為士人的一個重要事業。佛教聚徒講經,更具有莊嚴的規範,清談家和佛教的風習,影響儒生說經,到梁時,盛行登講座講經,聽講人數有時多至千余人(嚴植之每登講座,聽者千餘人)或數十百人(伏曼容每登講座,聽者有數十百人)。口頭講經的記錄稱為講疏或講義,如梁武帝有《周易講義》、《中庸講疏》。還有一種稱為義疏,是闡發經義比經注更詳盡的著作,不同於講義和講疏為口講的記錄。南方儒生有講義和義疏,北方儒生有義疏,無講義一體。東漢古文經學以訓詁章句糾正西漢今文經學的穿鑿附會,是一個進步,魏晉經學以探求義理糾正東漢古文經學的瑣碎寡要,又是一個進步。南朝開始有講疏義疏,是魏晉經學的繼續發展。釋道安始創義疏之學,講解佛經,儒家義疏,顯然是受佛教的影響。
南朝末年,王弼《易》學、費甝(音含hán)《古文尚書疏》傳入北方,為北方學人所接受,南學開始流行。唐孔穎達撰《五經正義》,採用南儒義疏,因此,魏晉經義在經學上取得統治地位,東漢經學亡佚。清儒尊東漢經學,怨孔穎達廢黜漢學。不知南儒已從經注發展為經疏,北儒抱殘守缺,背誦舊注外別無新說,孔穎達憑藉義疏作《五經正義》,勢必重南輕北,他自己本來學鄭玄注的《尚書》,可是作《尚書正義》,不得不用《偽孔傳》,因為《偽孔傳》有費甝《疏》可憑,用鄭玄《注》便做不成正義。凡守舊必失敗,南北經學的興廢也是一個實例。
鄭玄《三禮注》最稱精密,南北儒生講《三禮》,無不依據鄭《注》。南朝士族極重家譜,嚴格辨別親疏尊卑,喪服學因此成為被重視的專門學問,比鄭《注》更加精密。
南朝儒生講經,重在義理。王弼《易》學,貫通儒道兩家,魏晉以來,一向盛行。儒佛兩家極難溝通。宋戴顒撰《中庸傳》,梁武帝撰《中庸講疏》,無名氏撰《中庸義》,從《禮記》中提出《中庸篇》來提倡,目的在於發揮儒經中很少講到的性命哲學,從這裏可以向佛學湊合。後來兩宋理學家採取道、佛教義,借《大學》、《中庸》兩篇高談儒家的性命哲學,開端遠在南朝。
四 玄學和道教
儒家祭鬼神而懷疑鬼神的有無,墨家相信有鬼神,道家不相信有鬼神,三家對鬼神的態度不同,但都不信有長生不死的神仙。戰國時燕齊一帶始有方士。所謂方,就是不死之藥的方。又古來相傳有一種能通鬼神、用藥治病的巫師。方士煉丹求長生(仙術),巫師用符咒求鬼神保佑(神術),方士和巫師只有術,沒有學說,騙術還不算很高。齊國鄒衍創陰陽五行學,戰國末年,方士巫師採取陰陽五行學,於是有術又有學說,成立神仙家。秦始皇時,神術仙術陰陽五行學合流的神仙家大得信任,《史記•封禪書》說,“怪迂阿諛苟合之徒自此興,不可勝數”。“怪迂阿諛苟合之徒”,是神仙家最確切的評語。它和儒墨道三家完全異源。它依附陰陽五行家,但陰陽五行家不一定就是神仙家。歸根說來,神仙家是學術上不成其為家的一夥騙子。
神仙家的術,主要是仙術的煉丹(衍成丹鼎派),其次是神術的符咒(衍成符籙派)。用來裝飾術的學說,除了始終依附陰陽五行學,還經常在尋找其他更有力的靠山,最後找到道家的創始人老子。
秦時孟子學派的儒生與陰陽五行家合流,西漢今文經學是陰陽五行化的經學,因此,秦及西漢,神仙家曾依附儒家。秦始皇求仙,博士做《仙真人詩》。西漢大儒董仲舒,會作法求晴止雨。大儒劉向依《淮南枕中鴻寶》(淮南王劉安所著書)的秘法煉黃金。東漢崇尚讖緯之學,神仙家與儒生更無甚區別。《後漢書•方術傳》所載有神術的方術士,很多就是儒生。東漢末,魏伯陽附會《易經》造《參同契》一書,專講煉丹的秘法。儒者張衡作《同聲歌》,說男女按圖淫戲是仙術(房中術)。可是,東漢古文經學派逐漸發展起來,古文經學派以王充為代表,反對陰陽五行學和讖緯學,神仙家感到不可能再依靠儒家。魏晉時古文經學完全代替了今文經學,神仙家也就脫離了儒家。
東漢時,神仙家曾試圖依靠信鬼神的墨家,造墨子《枕中五行記》五卷。可是墨家在漢朝是被廢黜的學派,依靠它是得不到好處的。神仙家終於找定了老子。老子雖然不信鬼神,但《道德經》裏有“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穀神不死,是謂玄牝”;“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以其無死也”;“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一類神秘性的話。《史記》說老子“百有六十餘歲,或言二百餘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又說他西出關,“莫知其所終”。這些,都是神仙家穿鑿附會的好資料。道家清靜無為的宗旨,更可以借來作妖術的掩飾。無神論的老子被神仙家硬扮成教主了。
神仙家在《漢書•藝文志》裏還只是諸子百家中的一家。東漢佛教開始流傳,神仙家依附老子,模仿佛教,開始創道教。《後漢書•襄楷傳》說,漢順帝時,琅邪人于吉,自稱得神書一百七十卷,號稱《太平清領書》。于吉的門徒宮崇獻書給漢順帝,收藏在官府。這部書以陰陽五行學說為本,再加上巫術。書中宣揚神咒的作用,說天上有永恆的神聖,常常下來把重要話傳授給人,人用這種話使喚神吏,神吏完全聽從。這種重要話就是神咒。誦咒一百次驗一百次,誦咒十次驗十次。神咒可使神為人消災除病,無不效驗。這顯然是神仙家的符籙派。丹鼎派不能造出大量丹藥來給人吃(改用神水,仍須通過符咒),符籙派卻可以隨時造出符咒來欺騙大量的人,因之,當神仙家擴大成為道教時,符籙派代替丹鼎派,處於主要的地位。襄楷獻《太平清領書》給漢桓帝,張角、張道陵等人依據《太平清領書》立太平道,又稱五斗米道,可見漢順帝以後,《太平清領書》已經流傳,道教成立了,道士的名稱也確定了(佛教僧人稱道人)。漢桓帝祭老子,因為老子是道教的教主。
襄楷說“或言老子入夷狄為浮屠”,所謂或言,就是道教徒說了這種話。道教雖然模仿佛教,但要排斥或貶低佛教,含有漢族自己創立宗教抵抗外來宗教的意義。在這一點上,它和反對佛教破壞漢族傳統禮法的儒家可以聯合起來(在北朝,這種聯合尤為顯著)。另方面,道教雖然宗奉老子,但和宗奉老莊,研究哲理的玄學家,卻沒有信仰上的關係。魏和西晉的玄學家,都主張無神論,他們只是採取一些佛教教義作談助,並不信佛教的神,同樣,他們不信老子是神,服寒食散,為的是養生(嵇康作《養生論》),並不求長生不死。所以,必須區別玄學和道教,認明玄學是屬於道家流派的一個哲學派別,道教是從神仙家擴大而成的一個宗教。
東晉玄學家探研佛理,比西晉更為普遍和深入,他們在哲學上採取佛理,在文學上也玄佛並用。宋檀道鸞《續晉陽秋》說,王弼何晏始創玄學,東晉佛理尤盛行,許詢孫綽作文辭,玄言外又加佛語。許孫二人是一時文宗,因此造成文學界的風尚。東晉以後,玄學作為四種學問的一種,與儒文史並列,始終保持著一個哲學派別的面目,與佛教接近,與道教有距離。梁武帝談玄又學佛,排斥道教,著名的丹鼎派道士陶弘景給梁武帝詩說:“夷甫(王衍)任散誕(放縱),平叔(何晏)坐論空(談空無)。豈悟昭陽殿,遂作單于宮”。詩意是譏刺梁武帝和一般士大夫談玄崇佛,有亡國的危險。可見道教徒不贊成玄學和佛教,玄學家和佛教徒也不贊成道教。
最大的道教徒是東晉葛洪。葛洪著《抱樸子•內篇》二十篇,《外篇》五十篇。《自敍》說“其《內篇》言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生延年、禳邪卻禍之事,屬道家(這裏所謂道家實際是神仙家),其《外篇》言人間得失、世事臧(善)否(惡),屬儒家”。《內篇•明本篇》定儒學與道教的先後,說“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這是道教對儒家關係的說明。《釋滯篇》說,老子五千言都是泛論,不切實用,莊子、關尹全無至理,以生存為徭役,以死亡為休息,離神仙家千萬裏。這是道教對道家(玄學)關係的說明。顯然,道教是和儒家接近的。這是道教採取儒家的倫理道德學說,與儒家有相同處。《內篇•對俗篇》說“為道者當先立功德。……為道者以救人危,使免禍;護人疾病,令不枉死,為上功也。欲求仙者,要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務方術,皆不得長生也。”它不同於儒家處,主要在長生不死這一點上。《對俗篇》又說“若委棄妻子,獨處山澤,邈然斷絕人理(倫理),塊然與木石為鄰,不足多也。……求長生者,正惜今日之所欲耳(世俗生活),本不汲汲於升虛(到天上)以飛騰為勝於地上(人間世)也。若幸可止家(留在家裏)而不死者,亦何必求於速登天乎”。照葛洪的說法,道教並不是想脫離人世,相反,它幻想著求得一種吃了可以不死的藥物,永遠享受人世的樂趣。春秋時期,齊景公飲酒很快樂,對群臣說:人要是不會死,該多麼快樂呵!晏嬰回答道:人要是不會死,快樂是屬於古人的,怎麼會讓你來享受(《左傳》昭公二十年)。這樣淺顯的事理,道教徒到死也不懂得,專心一意用妖妄的方法求長生不死。《抱樸子•內篇》就是這樣的一部妖妄書,並且是集合戰國以來神仙家一切方術的一部妖妄書。
道教固然是妖妄的宗教(凡是神道設教,都不免帶著妖妄),但是,妖妄裏面還含有一部分可取的成分。在《金丹篇》、《黃白篇》裏,主要用礦物煉丹藥煉金銀,開化學的遠源,在《仙藥篇》和其他不少篇裏,主要用植物治療百病,實是較為原始的藥物學。道教徒主觀上是為自己求不死,客觀上卻為這些科學開先路,削去那些妖妄語,《抱樸子•內篇》可以供給不少的科學史材料。
《抱樸子•外篇》,完全是儒家面貌,不見怪誕的語句。特別是《詰鮑篇》,用荀子和韓非子的觀點駁斥道家學派鮑敬言“古者無君,勝於今世”的謬論,表現出社會進化思想。《外篇》許多處說到今勝於古,如《尚博篇》說“俗士多雲,今山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廣,今日不及古日之熱,今月不及古月之朗。何肯許今之才士,不減古之枯骨。重所聞,輕所見,非一世之所患矣”。他在《漢過篇》說“反經(儒經)詭(違)聖(周孔),順非而博者,謂之老莊之客。……左道邪術,假託鬼怪者,謂之通靈神人;蔔占小數,誑飾禍福者,謂之知來(知未來)之妙”。這不僅否定了老莊學派,否定了今文經學和陰陽五行學派,甚至連自己《內篇》所講的那些神仙術也否定了。他最後不得不歸到古文經學派方面來,承認“王仲任(王充)作《論衡》八十餘篇,為冠倫大才”,而《論衡》恰恰是反對一切妖妄的儒學著作。
漢族文化的特點之一是崇尚征實的史官文化,對宗教信仰向來是淡薄的。東漢時,佛教傳入中國,“索隱(尋求隱暗無證據的事)行怪(作怪妄的事)”、“舍人事而任(信仰)鬼神”的陰陽五行學以至左道邪術,在佛教影響下,匯合起來成立一個稱為道教的宗教。它不能離開儒學而自立,也只有依附儒學,才能和佛教作鬥爭。東晉南北朝是道教活躍時期,南方有葛洪、陶弘景;北方有寇謙之,都是道教的重要人物,因此,在這裏給道教作較多的敍述。
五 佛 教
外來的佛教,要在宗教信仰淡薄、倫理(根本倫理是孝和忠)基礎深厚的漢族精神生活裏,爭得一個立足點並且發展起來,並不是一件容易事。東晉和南北朝,正是佛教經歷著艱難的但是發展的一段路程。這裏只說東晉南朝佛教的情況。
西晉喪亂,以王導為首的一群名士(玄學家)避亂,在江南建立東晉朝,一群僧徒也避亂南來。《世說新語》載支湣度想過江,和同行的一個僧徒商議說,用舊的一套說法去江東,恐怕找不到飯吃。兩人於是共立心無義。所謂心無義,就是玄學家所談的空無,東晉很多僧徒能談玄,因為這是找飯吃的途徑。在談玄的僧徒裏,支遁最負盛名,他注《莊子•逍遙遊篇》,又作《逍遙論》,儼然是個大玄學家。支遁以後,釋慧遠最負盛名。東晉士人繼承西晉的玄學,但多少感到倡狂放肆的危害,不敢蹈西晉名士破壞禮法的覆轍,儒學又逐漸取得傳統的地位。這個趨勢在慧遠的學問上得到反映。慧遠深通玄學,並擅長儒學,尤擅長《三禮》《毛詩》。宋文帝立四學,以雷次宗主儒學,雷次宗就是慧遠的學生。慧遠講《喪服經》,後來雷次宗依慧遠講義作《喪服經傳略注》。慧遠主張“內(佛)外(儒玄)之道,可合而明”,就是企圖以佛學為主,以儒玄為輸,達到會之有宗(佛),百家(儒玄)同致的目的。支遁依附玄學,慧遠想用佛來融合儒玄,從兩人的態度上,可以看出慧遠時佛教有了發展,取得自立的地位。
與慧遠同時,又有一個名僧法顯。法顯於三九九年自長安出發,西行尋求戒律,路經西域,入北天竺,又經中天竺到獅子國(錫蘭)。法顯經歷三十余國,求得梵本戒律,附商船歸中國。四一三年,到建康。法顯記載西方諸國情形,成《佛國記》一書。研究當時西域和印度的歷史,《佛國記》是一部極重要的著作。
慧遠住廬山三十餘年,聚集僧徒,講授佛學,為南方佛教首領。他約集信徒劉遺民、周續之(二人是玄學家)、宗炳、雷次宗(二人是儒家)等名士一百二十三人,在阿彌陀佛像前,立誓死後要往生彌陀淨土。往生淨土的方法是坐禪修定,息心忘知(不起妄念);口宣佛號,心注西方(極樂世界),說是死後就可以享受極樂。這是極簡易的方法,口宣佛號即所謂念佛三昧,是人人能做的事,經慧遠等人的提倡,因此淨土宗在南方得以廣泛流傳。慧遠也提倡翻譯佛經,給許多譯本作序文,並和北方譯經大師鳩摩羅什交流譯本。法顯與名僧們共譯戒律多種,添補譯經事業中缺少戒律的空隙。慧遠和法顯對翻譯佛教經典的貢獻是巨大的。在慧遠法顯宣導下,南朝譯經事業有很大的成就,梁陳時從扶南國來的高僧真諦,居住在廣州,專譯法相唯識一派的佛書,與鳩摩羅什、唐玄奘被稱為三大譯家。
宋齊兩朝,佛教一直在發展,梁陳兩朝,比宋齊又有進展,尤其是在梁武帝時期,南朝佛教登上了最高峰。南朝佛教發展的特點,在於這一時期裏,漢族信徒對佛教哲學部分,表現出初步消化的趨勢。自東漢時起,佛教徒的事業,主要是譯經。翻譯佛經,等於吞咽食物。大體上釋道安以前,屬於吞咽的階段。魏晉以來,玄學盛行,從探求老莊的義理擴展到探求佛經的義理(譯經事業自然並不偏廢),由此,外來的佛教逐漸成為漢化的佛教,佛教的思想逐漸融合在漢族思想裏,成為漢族哲學的一個組成部分。儒佛道三家鼎立,互相鬥爭,也互相吸收,這是初步消化的階段。以道安慧遠為標誌,開始了這個階段。宋明理學則是完全消化的階段,這時候儒學又恢復獨尊的地位,實現儒為主佛老為輔的局面,佛老之學(主要是佛學),被用作養料來豐富儒學(理學)。佛教的哲學部分既被儒學吸去,它只好主要地依靠迷信部分來維持自己的存在。
漢族在東晉南朝初步消化佛學的情況,有如下幾種:
(1)作注疏——僧徒承受師傳,為佛經作注,這是儒家給僧徒的影響。僧徒推衍義旨,為佛經作疏,解釋比注為周詳。後來儒家也為儒經作義疏,這是僧徒給儒家的影響。作注“非師不傳,不敢自由”,作疏則依據作者的研究,申明經旨,不必拘泥于師說。
(2)作法論——宋明帝敕陸澄撰《法論》。梁武帝敕寶唱撰《續法論》。這兩部《法論》搜集梁以前關於闡發佛法的論文數量很大,雖然兩書都已亡佚,但就僧肇《般若無知論》、《物不遷論》和殘存的篇目如道安《實相義》、《性空論》,慧遠《辯心意識》、《釋神名》等來看,應都是總攝要義,經過自己的思考,才作出這些通論或專論。法論的大量出現,說明佛學是在消化中。
(3)與儒家和道教作辯論——這種辯論,既刺激佛學的加速消化,也催促佛學的逐漸漢化,對佛教的發展,作用最大。因為在激烈的思想鬥爭中,佛教徒如果不精通佛理,機械地搬運佛經的辭句來應敵,是不能立足的;佛教在外國,宗教勢力超出政治勢力,但在中國,不論帝王如何尊信佛教,帝王終究要依靠儒家的禮法來統治人民,佛教徒如果不適應中國社會的傳統慣例,使佛教漢化,在不抵觸儒家倫理道德的情況下進行宗教活動,而企圖傳播完全外國面貌的佛教,也是不能立足的。對儒學和道教進行辯論的重要論文,大體收集在梁朝釋僧佑的《弘明集》和唐朝釋道宣的《廣弘明集》裏,僧佑《弘明集後序》對佛教被儒家攻擊的六個問題(一,“經說迂誕,大而無征”;二,“人死神滅,無有三世”;三,“莫見真佛,無益國治”;四,“古無法教(佛教),近出漢世”;五,“教在戎方(西方),化非華俗”;六,“漢魏法微,晉代始盛”)進行辯護,只能用儒書中事例“為法(佛教)禦侮”,不敢用外國事例來攻擊儒學,這是佛教不得不漢化的顯例。
(4)作傳記——天竺記史事往往與神話混雜,或殘缺不全,但佛教傳入中國,由於受漢族特重史學的影響,作風大變。東晉南朝佛教徒寫成有關佛教的傳記,種類甚多,現存的著作是梁朝慧皎所作《高僧傳》十六卷。本書上起西元五八年(東漢明帝永平元年),下訖五一九年(梁武帝天監十八年),列舉南北高僧二百五十七人,附見二百三十九人,採訪極廣,務求信實(當然,宗教記載不可免地要雜入迷信荒誕事)。後世依據成規,屢續《高僧傳》,成為研究佛教史的一種重要資料,這也是佛教漢化的一個顯例。
佛教在南方繼續上升,在佛寺方面,數目有很大的增加。就建康一地計數,東晉時約有佛寺三十七所,梁武帝時又累增到七百所。建康以外,各地佛寺的增加,比例當相類似。梁郭祖深上書說,“都下佛寺,五百餘所,窮極宏麗。僧尼十余萬,資產豐沃。所在郡縣,不可勝言”。這是當時佛寺大興的實錄。在造像方面,多用金屬鑄造形象,宋文帝時,蕭摹之請限止用銅造像,足見當時有很多銅像。此後,宋孝武帝造無量壽金像,宋明帝造丈四金像,梁武帝造金銀銅像尤多,他曾造丈八銅像置光宅寺,又敕僧佑造剡溪石像,坐軀高五丈,立形高十丈,建三層高的大堂來保護石像。其餘王公貴族造像也不會少,確是奢靡無極,大耗民財。在佞佛方面,齊竟陵王蕭子良設齋大會眾僧,親自給眾僧送飯送水,也就是捨身為奴的意思。至梁武帝竟公開捨身同泰寺,表示為眾僧作奴,佞佛達到極點。此後,陳武帝在大莊嚴寺捨身,陳後主即位,在弘法寺捨身。捨身成為皇帝在位的一種儀式,類似儒家儀式的皇帝南郊祭天,道教儀式的皇帝受篆。如果三種儀式作比較,捨身是最虛偽卑劣的表現。
南朝興佛教,雖然有上列三種情形,但重點仍在研究佛教的義理,對中國唯心主義哲學的發展是有巨大影響的。南朝和北朝趨向不同,北朝興佛教,重點在發揚佛教的形跡,建寺院、造石窟,佞佛求福比南方更甚。這些形跡對中國藝術的發展也是有巨大的貢獻。作為一個宗教的佛教,在宗教信仰淡薄的漢族社會裏,經過一度興盛以後,終於衰落了,它的哲學和藝術,經過長時期的消化,卻豐富了漢族古文化的內容。
六 儒、佛、道教相互間的鬥爭
生和死,在人類思想上是一個最嚴重的問題。儒547 家重生不重死,學說著重在怎樣做人,怎樣規定人與人的關係和怎樣統治人民,儒經所講不外倫理道德和政治制度,對死後事(鬼神的有無)置而不論。所謂“未知生,焉知死”(生前的事未知的還太多,那裏管得死後的事),就是儒家對生和死的態度。又如“朝聞道,夕死可矣”,更顯示重生輕死的精神。這是儒家學說的切實處,但也因為這種切實的學風,在哲學思想上或者說在精神現象的研究上(孔子極少講性、命、天道),孟子和董仲舒為代表的唯心主義學說,荀子和王充為代表的唯物主義學說,研究的寬度和深度,都是很不夠的。佛教的傳來,使得儒家唯心主義哲學大大發展起來(宋明理學)。從哲學的整個發展過程來說,這是一個大的推進。不論儒學如何吸收佛教哲學,但對生死問題,在說經時依然保持“未知生,焉知死”或神滅論的儒家面目,所以儒學始終不曾宗教化。道家不信死後有鬼神,學說著重在個人生前的適意求樂(“長生久視”也是適意求樂的一種)。它的支派魏晉玄學,正如《列子•楊朱篇》所發揮的那種無鬼論,是極端消極腐朽的思想。東晉以後的玄學,與佛教聯合,玄學家既要生前享現世的樂,又願死後享來世的樂,玄與佛不曾發生過鬥爭,實際上玄學附和了神不滅論,已成佛教的助手。佛教和道教都相信神不滅,但對不滅的想法卻不同。道教以“無死”(肉體常生)為宗,是貪生的宗教。它希望得不死藥求長生,還希望帶著妻妾奴僕甚至雞狗全家登天,這就是想用自己現有的肉體永遠享受無窮的人欲。所謂屍解羽化,是後來製造的騙術,原來是想肉體永生的。《抱樸子》說“服陰丹以補腦,采玉液于長谷”(房中禦女術),可以延年,黃帝帶一千二百女升天,說明道教思想何等的貪婪,何等的醜惡。它本身並沒有什麼哲學,只是一片妖妄。它和佛教發生鬥爭,不是因為哲學不同,而是因為想用自己的幻想排斥外來的幻想。佛教以“無生”(精神不死)為宗,是畏死的宗教。它確認死是必不可免的事,因此寧願放棄現世的人事,專心為死後作打算,藉以逃脫生死之苦,避免輪回(報應)之痛。慧遠致劉遺民等信裏說,“意謂六齋日(每月有六天齋戒),宜簡絕常務,專心空門,然後津寄之情篤,來生之計深矣”。本來玄學家一向簡絕常務,專心空無,現在說這是為來世種福根,宜乎東晉以來,玄佛合流。以上四派,分成鬥爭的兩個營壘,一方面是儒學,一方面是佛教。道教附儒,玄學附佛。儒佛鬥爭的根本問題是神滅論與神不滅論,其他如禮制、華夷等問題,都是較次的爭論。
儒佛爭論,在東晉,主要為禮制問題。晉成帝時庾冰執朝政,主張沙門見皇帝,應該行跪拜禮。佛教徒(朝官和僧徒)堅決反對。經反復辯論,庾冰的主張失敗了。桓玄又提出跪拜問題,與佛教徒反復辯論,等到篡位後,放棄了自己的主張。宋孝武帝詔令沙門拜皇帝,他的兒子宋廢帝廢除宋孝武帝的詔令。僧徒不拜父母和皇帝,等於否認儒家的根本倫理,儒家要僧徒拜皇帝,等於否認僧徒的棄俗出世,而且正如反對桓玄的桓謙等人所說,如果僧徒改變不拜皇帝的規矩,那末,其他應該改變的事還很多,一改再改,也就不成其為僧徒。在這一鬥爭中,儒家的進攻敵不過玄佛兩派的聯合反抗。
宋齊間,出現道教和佛教的鬥爭。東漢道教徒已有老子入夷狄為浮屠的謬說,西晉道士王浮造《老子化胡經》。到宋末,道士顧歡作《夷夏論》,極意誣佛,引起兩教的大爭論。《夷夏論》要旨在於“舍華效夷,義將安取”?就是說,漢族人有自己的禮制風俗,為什麼要模效外國的禮制風俗。齊道教徒假託張融名義作《三破論》,仍是《化胡經》之類的謬說。道教徒一貫用造謠誣衊為鬥爭的手段,佛教徒也造些謠言來反攻,如《正誣論》說老子聞道于竺乾古先生,竺乾即天竺,古先生即佛,所以老子是佛弟子。又如《清淨法行經》說佛遣三弟子到震旦(中國)教化,儒童菩薩即孔子,光淨菩薩即顏淵,摩訶迦葉即老子。道教攻擊佛教,竟向謠言求助力,當然是毫無意義的辯論。在這一鬥爭中,道教徒被佛教徒戰敗了。
神不滅論是佛教的根本依據,只有儒家的古文經學派能夠推倒這個根本依據。儒家在平時對鬼神持不可知論,但在反對主張有鬼神的學派時,它可以主張無鬼論,戰國儒家曾用無鬼論反對墨家學派,就是一個先例。東漢今文經學派盛行,王充曾主張無鬼論來反對今文經學派。王充的學說,到齊梁間,由於範縝作《神滅論》,得到很大的發揚。范縝以前,宋何承天反對輪回說,作《達性論》,說“生必有死,形斃神散,猶春榮秋落,四時代換,奚有於更受形哉!”宋范曄曾想著無鬼論,說死就是滅,天下決無佛鬼。《後漢書•西域傳》說佛教“好大不經,奇譎無已”,“精靈起滅,因報相尋,若曉而昧者,故通人多惑(被騙)焉”。這些都是不信輪回,不語怪神的儒家思想。齊竟陵王蕭子良大興佛教,聲勢極盛,儒家思想也高度發展,成為範縝的《神滅論》。范縝是名儒劉瓛的學生,博通經術,尤精三禮,秉性質直,敢於發高論。蕭子良招名士蕭衍、沈約等人作賓客,範縝也被招請。當時著名士人多集中在竟陵王府,正是儒佛鬥爭的最好場所。蕭子良崇信佛教,範縝當面反駁。蕭子良問,你不信因果,那末,為什麼人有富貴貧賤?範縝答,人生在世,好比樹上同時長的許多花,隨風飄去,有些落在茵席上,有些掉在糞坑裏。貴賤固然不一樣,因果究竟在那裏?蕭子良說不出理由,很不滿意範縝的回答。範縝作《神滅論》,證明物質是實在的,精神是附生的,論中設有問答凡三十餘條,大旨如下:
(1)精神是肉體(形)的作用,肉體是精神的本質。肉體存在,精神也得存在;肉體死滅,精神也就消失。好比一把刀。精神是犀利,肉體是刀口,沒有刀口,就不會有犀利。所以,沒有肉體,也就不會有精神。
(2)物質有多樣的種類。譬如木是無知的物質,人是有知的物質。人死了,身體變成象無知的物質,因之死人也就象木質的無知。
(3)物質變化有一定的規律。譬如樹木,先是活樹,後是枯木,枯木決不能又變活樹。猶之活人要死亡,而死人決不能再變活人。
(4)心臟(那時候不能知道腦的作用)是思想的器具。心臟有病,思想就錯誤,可知精神是物質(心)的產品。
(5)鬼神是沒有的。儒家祭祀鬼神,只是教人孝悌,不是說真有鬼神來飲食。妖怪也是沒有的,古書記怪事,不可憑信。佛教說人死變鬼,鬼又變人,是毫無證據的謊話。
《神滅論》最後指出世人信佛,動機由於自私自利。富貴人不惜竭財破產佈施富僧,對貧窮人絲毫不肯救濟,因為佈施富僧有來世得厚報的希望,救濟貧窮得不到一些報酬。現在國家貧弱,人民困苦,都是相信精神不滅的緣故。歸根到底只有耕田吃飯,養蠶穿衣,才是人生真實的事業。
《神滅論》發表後,佛教信徒喧嘩反對,蕭子良集眾僧和範縝辯論,都被範縝駁倒,有些人寫《難神滅論》,可是他們只能拿些書本上的鬼神來證明鬼神,誰也拿不出一個真鬼神來。範縝依據真理,和他們進行論戰,確是做到“辯摧眾口,日服千人”,佛教受到致命的打擊。一個佛教信徒王琰借儒家尊敬祖宗的信條作武器,想一下子難倒範縝,說,范先生呵!你竟不知道你的祖先神靈在那裏!意思是說,你不承認你的祖先神靈在天上,就是不孝。范縝回答說,王先生呵!你既然知道你的祖先神靈在那裏,為什麼不自殺去找他們!蕭子良使王融勸範縝,說,象你這樣的美才,不怕不遷升到中書郎那種高官,何苦堅持這個議論,阻礙自己的前途。範縝大笑答道,我範縝如果賣論求官,更大的官也做到了,何在乎你說的那個官。範縝是這樣有骨氣的一個思想家,佛教徒束手無策。蕭衍做皇帝後,下了一道答臣下神滅論的敕書,硬說範縝違經(儒經)背親,言語可息(不許再說)。又給範縝加上罪名,流放到廣州。僧徒釋法雲拿著這道敕書,送給王公朝貴們看。王公朝貴六十二人寫回信,跟著梁武帝來責駡范縝,佛教徒算是依靠政治壓力挽救了佛教的危機。範縝遭貶斥,儒家的反對並不停止。郭祖深抬著棺材到宮門極諫,說行佛法要亡國。荀濟也上書痛斥佛教,幾乎被梁武帝殺死。張僧繇專畫寺壁,曾在江陵天王寺畫毗(音皮pí)盧舍那佛及仲尼十哲像。梁武帝問張僧繇,何故佛寺中畫孔聖人。張僧繇答,將來還得靠他。這個答話是有意義的,佞佛的人也知道佛教終究壓不倒儒學。
凡是佛教徒,都主張調和儒佛,沈約作《均聖論》,就是這種思想的表現。道士陶弘景作《難沈約均聖論》,反對“內聖(佛)外聖(周公孔子),義均理一”的說法。足見在佛教極盛的時候,道教徒還是依附儒家,反對佛教。
儒家佛教道教的關係,大體上,儒家對佛教,排斥多於調和,佛教對儒家,調和多於排斥;佛教和道教互相排斥,不相調和(道教徒也有主張調和的);儒家對道教不排斥也不調和,道教對儒家有調和無排斥。梁武帝原來是父祖相傳的道教徒,做皇帝後(五○四年,天監三年),在佛前立誓捨棄老子(道教)的邪法,一心事佛,又敕群臣舍道事佛,說,老子周公孔子都是邪道,只有佛是正道。可是,就在這一年,為孔子立廟,置五經博士。在立學詔(五○八年)裏又說,“建國君民,立教(儒學)為首,砥身礪行,由乎經術”,對儒學崇奉備至。這正說明儒學有傳統的力量,即使梁武帝看作邪道,也只能用調和手段,不能用佛教來排斥儒學在政治上的地位。道教卻確實被排斥了。陶弘景三十六歲便退出仕途,他給親友信裏說,“知幾其神乎,毋為自苦也”。這就是說,道教徒在政治上不可能得到出路,不如隱居為妙。
七 科 學
東晉南朝在科學研究上,也有傑出的人物,其中祖沖之的成就尤為巨大。
虞喜——古來談天體的學說有渾天、蓋天、宣夜三家。渾天家以為天裹地似卵含黃,天地俱圓。蓋天家以為天似蓋笠,地似覆盤,天圓地方(《周髀算經》)。天文學家多持渾天說。宣夜家以為天並無形質,日月眾星自然運行在虛空之中,這些獨到的見解,因不被重視而失師傳。東晉虞喜依《宣夜論》作《安天論》(天不動),反對渾天說,尤反對天圓地方說,以為“方則俱方,圓則俱圓,無方圓不同之義”。他的重大成就是首先發現歲差現象。虞喜以前的歷數家,天周(恒星年)與歲周(回歸年)不分,以為太陽自今年冬至點環行天空一周到明年冬至點是永遠相吻合的。虞喜開始測出太陽從今年冬至點到明年冬至點,並不是在原點上,而是不及一些。這個不及處稱為歲差,又稱為恒星東行或節氣西退。虞喜測定每五十年冬至點西退一度,雖然很不精密,但歲差的發現,是歷數學的一個大進步。
何承天——宋何承天繼承母舅徐廣四十餘年觀測天象的記錄,自己又觀測四十年,創制新曆法。宋文帝採用他的新曆法,稱為《元嘉曆》。《元嘉曆》創定朔法,使日月食必在朔望。又創調日法,為唐宋歷數家所沿用。
祖沖之——齊祖沖之是古代著名的大科學家。他的祖父祖昌,宋時作大匠卿。大匠是朝廷管理營造的最高官,想見祖昌是個建築師。祖沖之早年就以博學著稱,得到宋孝武帝的重視。他擅長數學,最特出的貢獻是求得圓周率。《周髀算經》定圓周率為三,即圓周的長度為直徑的三倍。經數學家相繼探求,圓周率的推算逐漸進步,西漢劉歆求得三•一五四七,東漢張衡求得三•一六,曹魏劉徽求得三•一四,宋何承天求得三•一四二八,到祖沖之才計算出圓周率在三•一四一五九二六與三•一四一五九二七之間。祖沖之注《九章算經》,又撰《綴術》。唐朝國學裏教數學,就用《綴術》作課本,學習期限定為四年,這部書的重要性可以想見。
何承天的《元嘉曆》比古曆十一家都精密,祖沖之認為還嫌粗疏,創制稱為《大明曆》的新曆法。《大明曆》測定一回歸年(太陽自今年冬至點到明年冬至點)的日數為三六五•二四二八一四八一日,與近代科學所得日數相差只約五十秒。又測定月亮環行一周的日數為二九•二一二二二日,與近代科學所得日數相差不到一秒。古人稱木星為歲星,春秋時期用歲(歲星)在某次(天分十二次)來紀年,因為當時認為歲星恰恰十二年行一周天。劉歆《三統曆》知道古法有誤,創歲星一百四十四年超一次的超辰法。祖沖之改正劉歆的粗疏,定“歲星行天七匝(音zā),環繞一周。七匝,八十四年),輙超一次”(《三統曆》是歲星行天十二匝,超一次)。木星公轉一次是一一•八六年,七次是八三•○二年,和祖沖之所測定的八十四年,相差頗近。《大明曆》開始應用虞喜的歲差法,此後歷數家無不研究歲差度數,逐漸趨向精密。《大明曆》多有創見,宋孝武帝令朝臣會商,有人以“誣天背經”為理由,反對採用《大明曆》。直到梁武帝時,才用《大明曆》代替《元嘉曆》。
祖沖之又能製造機械。他曾為齊高帝造指南車,車內設銅機,車子任意圓轉,不失方向。又造千里船,一天能行百餘裏。《南史》還說,祖沖之本諸葛亮木牛流馬遺意,造一種陸上運輸工具,不借風力水力,機械自身能運動,不勞人力。這可能是不很費人力的機車,也可能是史家的虛構,因為唐宋還有類似千里船的人力輪船,機車卻從不見於後世的記載。
祖沖之的兒子祖暅之(暅音宣xuān),幼年就傳習家學,當他深思入神的時候,霹靂聲也不會聽到。有一次在路上行走,頭觸大官徐勉,徐勉叫他,才驚覺。他用立體幾何中的一種方法求得圓球的體積,又造銅日圭(測日影用)、漏壺(滴水計時器),都極精密。他的兒子祖皓,也傳家學,擅長曆算。侯景作亂,祖皓被殺。自祖昌以來父子相傳的科學世家,被侯景覆滅了,是多麼大的損失!
八 醫 學
東晉南朝,士族多精醫學。東晉殷浩妙解脈理,治一百歲老婦人病,一劑便愈。殷仲堪親為病人診脈制方,借示仁慈。宋孔熙先善療病,兼精脈理;羊欣善醫術,撰藥方數十卷。這些醫家中最出色的要算道教徒葛洪和陶弘景。葛洪說,道士一定要兼修醫術,以免諸疾病。葛洪搜集戴霸、華佗所集《金匱綠囊》、崔中書《黃素方》及《百類雜方》五百餘卷,又搜集甘胡、呂傅等人所撰《暴猝備急方》幾百個,作《玉函方》一百卷,按病名分類,按病類施方,檢查很方便;又作《肘後救猝方》三卷。他說,家裏有了這個《救猝方》,可以不用醫生。醫生多是承襲世業,有名無實。他們自造虛名以圖財利,開方喜用貴藥多至數十種,貧家請他們不起,請來了又多害人,倒不如自己懂得醫方,比請無知醫生要妥當些。葛洪所作《救猝方》,都是驗方,藥物用易得的草木,不用貴品。陶弘景注《本草經》,又撰《藥總訣》,又增補葛洪《肘後救猝方》,作《肘後百一方》。葛洪陶弘景都說,醫師和藥物多在京城裏,京外城邑就不多,鄉村更是缺少醫藥,他們作肘後方,是為貧家著想,用意是很好的。城邑裏醫學發達,就《隋書•經籍志》所載南朝醫藥書,有脈理、病理、藥性、制藥、針灸、孔穴、制丸、制散、制膏、制丹、單方、驗方、家傳秘方等書;分科有小兒科、產科、婦女科、癰疽科、耳眼科、傷科、瘧疾、癆病、癩病、軟腳病、飲食法、養生術、男女交接術、人體圖、獸醫科(馬牛駝騾)、印度醫方等。撰書人多是著名士族,科目分得很精細。
九 藝 術
書法——書法自東漢以來,成為一種重要的藝術。魏鐘繇始創真書,獨辟新境,因此被稱為秦漢以來一人而已。至東晉王羲之,集書法之大成,被稱為書聖。王羲之不僅吸收漢魏諸書家的精華,更重要處還在於脫出鐘繇真書的境界又自辟新境。這就是說,鐘繇的真書多少還留有隸書的遺跡,王羲之的真書,形體完全能自立。有人以為“右軍(王羲之曾作右將軍)書成而漢魏西晉之風盡,右軍固新奇可喜,而古法之廢,實自右軍始”,就是指這一點說的。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書法不比王羲之低,人稱為小聖。父子合稱為二王。齊朝王僧虔說“變古制今,惟右軍、領軍(二王)爾。不爾,至今猶法鐘(繇)張(芝)也”。梁武帝評王羲之書,說 “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閣,故歷代寶之,永以為訓”。二王真書為南方書體的正宗,北方沿襲魏晉(西晉)舊書體,因之南北書法不同。南北統一後,經唐太宗的提倡,二王真書成為全國書體的正宗。
繪畫——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說“象物必在於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南朝士族特重書法,因之繪畫也同時發達。東晉朝如晉明帝、王羲之、王獻之、顧愷之、戴逵、戴逵,宋朝如陸探微、宗炳、謝莊,齊朝如謝赫、劉瑱(音鎮zhèn)、毛惠遠,梁朝如梁元帝、陶弘景、張僧繇,陳朝如顧野王,都是最著名的畫家。其中顧愷之尤為傑出。謝安稱顧愷之畫為生人以來所未有,當時人又稱顧愷之有三絕,畫絕是三絕之一(其餘二絕是才絕、癡絕),足見他的繪畫在當時已經達到了空前的境界。他改變漢魏以來古拙的作風,特別著重在傳達畫中人物的神情,因此點睛成為傳神的一個重要手段。他常說,“傳神寫照,正在阿堵(這個,指點睛)中”。瓦棺寺僧設大會請朝官佈施,朝官施錢最多不過十萬,顧愷之獨佈施一百萬。令寺僧備一新壁,顧愷之閉門月餘,畫維摩詰像一軀,告寺僧說,觀眾第一日可請施錢十萬,第二日五萬,第三日隨意佈施。畫畢開寺,維摩詰畫像光彩耀目,據說有“清羸示病之容,隱幾忘言之狀”。幾天得錢數百萬。現在還存在的《女史箴圖》,相傳是顧愷之的真跡。其他畫家如:宗炳善畫山水,顧景秀善畫蟲鳥。謝赫善寫真,稱南朝第一。劉瑱善畫美女,毛惠遠善畫馬,都稱當時無匹。梁元帝善畫外國人物,張僧繇專畫寺壁。謝莊制方丈木版,畫中國山川疆域,分開是一州一郡,集合是全國地圖。畫地圖不是藝術,但也表現出他的巧思。
漢魏以來,書家常著書法論,闡發書法的秘巧。自東晉起,畫家也作畫法論,如顧愷之有《論畫》,謝赫有《論六法》(一、氣韻生動;二、骨法用筆;三、應物象形;四、隨類賦彩;五、經營位置;六、傳模移寫),王微有《敘畫》。唐以後人論書法畫法,沒有人能超出東晉南朝的範圍。
雕刻——戴逵工書畫,人物山水,妙絕當時。戴逵又善鑄佛像及雕刻,曾作無量壽佛木像高丈六,並旁侍兩大菩薩。因舊傳雕刻術樸拙,不能起人敬心。戴逵潛坐帷中,密聽觀眾批評,所有褒貶,悉心研究,接連三年,修成新像,眾人驚服。戴逵子戴逵,傳父業,宋太子在瓦棺寺鑄丈六金像,像成覺頭面瘦小,工匠無法再修改,請戴顒審視。戴顒說,這不是面瘦,是臂胛過肥。削損臂胛,形相就變得很雄偉。其他雕鑄如梁釋僧佑造剡溪大石像,釋法悅鑄丈九金像,用銅四萬三千斤,技術也頗有可觀。不過,南方佛教發展的重點在義理方面,宗教形跡方面不甚重視,因此,雕刻遠不及北方佛教的規模巨大、技術精湛。
摹拓術——王羲之學書,得力于蔡邕石經、張芝《華山碑》和鐘繇的書法(主要應是《受禪碑》)。這些碑都在北方,疑當時已有拓碑術。顧愷之有摹拓妙法,用好紙依法上蠟,拓名畫不失神采筆意,這比拓碑術更精緻得多。拓碑的方法,一朝有人應用到木版上,就會變成印刷術。
南方權貴大營宮室,僧徒盛造寺塔,規模雖不及北方,建築術卻也有相當的成就。南方士族多擅長音樂,創制新聲。又圍棋與書畫同樣重視,稱為手談,或稱坐隱。凡是能滿足精神上享樂的文化事業,南朝都有高度的發展。高歡說,江東有蕭衍老翁,專講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企慕他,說是正朔所在。隋滅陳,得清商樂,隋文帝說,“此華夏正聲也”。北方承認南方文化是華夏正統,不僅音樂一端,所以,軍事上北朝戰勝南朝,文化上卻是南朝戰勝北朝。
簡短的結論
西晉末大亂,北方一部分士族和大量勞動民眾遷移到長江流域,對南方經濟文化的發展,起著促進的作用。
東晉南朝立國將近三百年,除梁末大亂,其餘戰亂,都是局部的,短期的,破壞性並不太嚴重。大體上社會處在安定狀態中,因此,經濟和文化的發展,獲得了必要的條件。
東晉南朝是漢族建立的政權,在對抗北方非漢族政權的意義上,得到南方士族和廣大民歡的擁護,也得到北方漢族民眾的同情。北方統治者兩次大舉南侵(三八三年前秦苻堅,四五○年北魏太武帝),南方政權用小的兵力擊敗北方軍,主要是依靠南北漢族的合力支持。自然,南方執政者的軍事部署和長江天險的利用,也是擊敗北方軍的重要原因。
以王謝兩家為首的百家士族,始終是南方政權的骨幹。宋齊梁陳四朝皇帝都出身素族,他們縱然引用一些有功和得寵的寒人,百家士族的尊嚴地位,仍不可觸動。在皇帝統率下,百家士族和貴族(皇帝家子弟)共同執掌政權。百家士族和貴族是享有各種特權的一個社會階層。
新朝代興起,總有一個社會比較安靜的時期,民眾從而多少獲得一些休息的機會。等到這個朝代的暴君出現,一個新朝代又起來代替它。所以,將近三百年中,南方改換了五個朝代,對穩定社會來說,是有積極意義的。
長江流域經濟就在這種情況下繼續發展起來。特別是雜煉生鍒的煉鋼法被發現,使南方生產工具得到改進。水利的興修,擴大了水田面積,耕作技術的進步,提高了農作物的產量,稻穀產量比粟麥高,這就有可能繁殖長江流域的人口。東晉以下,人口有顯著的增加,依靠勞動民眾的力量,一向落後的經濟,逐漸追上黃河流域的水準。黃河長江兩大流域合起來,中國封建經濟的勢力更繁盛了。在這個基礎上,才產生出比兩漢更強大的唐朝。
勞動民眾發展長江流域的經濟,享受特權的士族和貴族,得到充裕的物質供養,過著富饒安閒的生活,有餘力來從事文化事業。東晉南朝在文化上的成就是劃時代的。就文學藝術說,漢魏西晉,總不離古拙的作風,自東晉起,各部門陸續進入新巧的境界。藝術部門,王羲之的書法,顧愷之的繪畫,戴逵的雕刻,都在東晉時完成革舊布新的事業。文學部門,革新開始于宋齊,至梁陳接近於完成,進一步就成為唐朝的律詩律賦和四六文。另一種革新,是以古文(散體文)改革駢體文,開始于陳朝的姚察,為唐韓愈開古文運動的先路。就經學、哲學、宗教說,西晉以前,總不離拘執不開展的作風(魏及西晉玄學,對兩漢經學是開展的表現,但仍拘執于老莊之學),自東晉起,各部門都無拘執地開展起來。首先是佛教,對各方面發生巨大的影響。玄學和佛教合流,道教仿佛經大造道經(《隋書•經籍志》道教經戒三百一部,九百八卷,餌服四十六部,房中十三部,符籙十七部。這種道經大部分是東晉南北朝道士所造),儒學也採取佛學中義疏體作儒經義疏,梁朝皇侃作《論語義疏》,還用一些佛理來解釋儒學。不管玄道(教)儒三家與佛或合流或反對,在佛教影響下,各有開展的現象,是不可忽視的事實。
漢族人宗教信仰一般是淡薄的,即如虔誠的佛教徒梁武帝,雖然宣佈道教是邪法,但仍尊敬陶弘景,要他製成神丹,讓自己也可以長生;陳武帝是虔誠的佛教徒,但又是道教的信徒。佛教盛行,道教也同樣盛行,三吳及濱海各地,道教尤為得勢。一般人希望從這一宗教的神也從那一宗教的神得到各種好處,無專奉一教專求一神的信心,這種思想的本質,依然還是儒家的那個鬼神不可知論。儒家的倫常、禮法,佛教的因果報應,道教的長生成仙,都可以共居在一個人的頭腦裏,梁武帝等人三教同源合流的主張,並不是沒有依據。用佛教的五戒(不殺、不盜、不淫、不欺騙、不飲酒)、十善(不犯殺、盜、淫、妒忌、忿恨、愚癡、謊話、巧辯、挑撥、惡罵),配合儒家的五常(仁義禮智信),再加上天堂地獄因果報應的整套神道設教,統治者以為可以化民成俗,坐致太平,因之,催促儒佛合流,尤為致力。
但是,儒學中的正統派思想家(古文經學派中的王充派),在神滅或不滅的根本問題上,與佛教進行著不調和的鬥爭。這一派論家人數雖少,真理卻在這一派方面,范縝《神滅論》發表後,震動了當時的整個思想界,因為真理是具有真正威力的。自東晉時起,特別是從宋時起,儒佛鬥爭愈趨尖銳化,宗炳作《明佛論》,主張人死神不滅,何承天著論駁宗炳。何承天作《達性論》,主張人貴物賤,否認佛教眾生平等說,又主張神滅,反對佛教輪回說。顏延之著論駁何承天。範縝作《神滅論》,引起更廣泛的辯駁。大抵南朝思想家析理精細,反復深入,辯駁解答多至七八次,始終保持嚴肅的態度,不動意氣,這一點堪稱論家的良好模範。梁武帝用政治壓力阻止範縝的答辯,破壞了這個慣例,實際上等於梁武帝為首的神不滅論者,宣告自己理屈辭窮,承認失敗。
在東晉南朝時期,長江流域開發出來了,使隋唐封建經濟得到比兩漢增加一倍的來源;文化事業發展起來了,使隋唐文化得到比兩漢提高一層的憑藉。東晉南朝對歷史是有貢獻的,不能因為政治上是偏安,輕視它們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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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6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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