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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6日星期六

智者大師

  一、皈依佛門

  智顗,俗姓陳,字德安,生於梁大同四年 (538 )。他祖籍河南許昌,西晉末年,因避戰亂,其遠祖搬遷荊州華容,他的父親陳起祖是一個文武兼資的人物。天監中(502--519),梁湘東王蕭繹在荊州到任時,曾聘請陳起祖爲賓客,陳起祖在輔佐蕭繹經營帝業的過程中被封侯。

  蕭繹是梁武帝的第七子。他任荊州刺史時的官職是使持節、都督荊雍湘司郢寧梁南北秦九州諸軍事、鎮西將軍。他指揮的地區:東至今天湖北省接江西省之界,南至湖南雲南邊境,北至襄陽,西至陝南的漢中。除了四川全境,由他弟弟蕭紀統治外,長江上流重鎮,完全歸他管轄。江東政權本來就是“樹根本於揚越,任推轂(軍府)於荊州。”從東晉以來,江東政權就是憑藉揚州和荊州僞軍事勢力維持統治。但太清元年(547),梁武帝爲接納西魏侯景之降,派他的侄兒蕭淵明帶領揚州主力軍隊五萬人進攻彭城(江蘇徐州),被東魏大將慕容紹宗所敗,主力幾乎全部被殲。加上太清二年(548 )侯景叛亂,於太清三年(549)三月攻入建康,至西元551年十一月,侯景在連續廢除蕭正德、蕭綱、蕭棟幾位傀儡之後,自立爲帝,長江下游在混亂中早已喪失了軍事能力。荊州的地位顯得重要起來。蕭繹有了稱帝的野心。

  蕭繹在西元548年聽到建康被圍時,並沒有派遣大軍,援救父兄。在梁武帝被圍困的日子裏,梁援軍自西方至者有二三十萬人,而荊州卻只派步騎萬人,東援建康。之後在輿論壓力下被迫派大將王僧辯率領舟師萬人繼續增援。但是不久台城被侯景攻破,荊州的舟師也被侯景接收過去,只有王僧辯等將領數人回到江陵。不久,梁武帝死了,武帝的兒子除被侯景軟禁的蕭綱之外,最有威望的是蕭繹的三兄蕭綸。他在侯景起兵時委任爲北討大都督,總督諸軍北討侯景。及台城被攻破,蕭綸逃往會稽又從會稽逃往郢州(武昌),被推爲都督中外諸軍事,成爲反抗侯景的盟主。蕭繹卻派王僧辯率水軍萬人,進攻郢州,逼走蕭綸。蕭綸逃至漢東。這時西魏派大將楊忠略地漢東,蕭繹派使臣去同楊忠接洽,締結了出賣國土稱臣西魏的盟約,目的在於要求西魏消滅蕭綸。很快,楊忠指揮西魏軍抓拿蕭綸殺了他並將他的屍體投入江中。

  蕭綸死後,在益州任刺史的八弟蕭紀又成了蕭繹的消滅物件。蕭紀自大同三年(537)被任命爲都督益梁等十三州諸軍事、益州刺史,到了大寶三年(552),鎮守梁、益已經十六個年頭。有精兵四萬,馬八千匹。他在梁武帝死後,蕭綱被殺(551年十月),登機稱帝。率水軍沿江東下,以討侯景爲名,想到建康重建梁政權。蕭繹見蕭紀東下,又派使臣向西魏請兵,說:“子糾親也,請君討之”。蕭紀雖說是我親兄弟,但請你消滅他。西魏於是派出大軍攻下梁州,接著進兵取得益州。蕭紀還沒有到江陵,後方已失,前方又遭蕭繹狙擊。不久蕭繹生俘蕭紀,殺之於巫峽口。

  蕭繹翦除兄弟的勢力的目的雖然達到了,但梁、益既失,襄陽又被西魏所控制,江陵已危在旦夕了。而此時侯景出兵攻取江州、郢州,向江陵逼進,景軍推進至巴陵(今湖南岳陽)。蕭繹命王僧辯打退景軍,收復江州、郢州。西元552年三月,王僧辯又大捷于姑熟(安徽當塗),乘勝進入建康,消滅了侯景。蕭繹的大哥蕭統的孫子蕭棟兄弟三人本已被侯景監禁,這時逃奔荊州軍,但在蕭繹的指使下,王僧辯把他們兄弟三人沈水溺死。

  侯景既破,蕭繹就在西元552年十一月于江陵即帝位,是爲梁元帝。大約是陳起祖在蕭繹經營帝業的過程中發揮了較突出的作用,蕭繹在賞賜有功文武臣僚時;沒有忘記陳起祖,拜他爲使持節散騎常侍益陽縣開國侯。在陳起祖被封時,陳德安才十五歲。十五歲的少年是否能夠明白發生在他身邊的這一血腥事變,現在不得而知。然而或許他有所受到蕭氏兄弟間的仇殺,他強烈要求超脫人世的束縛。就在他的父親榮封侯爵的這年,他卻要求出,家。這一要求自然沒有得到他父母的支援。

  一個人在家族榮顯之時要投靠佛門,求得清淨,可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但陳德安(後來的智顗要投入佛門,最可靠的推測就是他對現實社會的陰暗污濁早已深爲不滿。他希望脫離于現實生活的心願以致使他在白天也産生幻覺。他在十五歲時,“稽顙禮佛,恍焉如夢,見極高山,臨大海曲,有僧舉手接上雲:吾當居此處”。他的這種感受使他對佛教經典也産生了濃厚興趣。雖說附近寺院僧侶只給他口授過《普門品》,但他對經典往往能夠自通文句。

  事實的發展證實了他的預感。蕭繹苦心經營的帝業不過是過眼煙雲。蕭繹登機之初,人戶著籍不足三萬,江北諸郡,多被東魏侵佔,梁、益兩州、已全部並於西魏,雍州帶又成爲西魏附庸,處境已十分艱難。而本來向西魏稱臣的蕭繹,做了皇帝之後,就不再稱臣。西魏派遣使臣字文仁恕到江陵聘問,梁元帝接待宇文仁恕時禮節不周到,並向他表示,梁已統一,西魏所侵染之梁、益兩州和襄陽等地歸還梁國。西魏君臣聽後當然十分氣憤,他們不但不想歸還梁、益兩州,還想吞併江陵。西元545年九月,西魏執政者宇文泰命於謹、宇文護等率步騎五萬,南攻江陵。十一月十四日,西魏大軍包圍江陵,二十九日破城,俘虜並殺死梁元帝蕭繹。江陵百姓男女十余萬口被西魏賞賜給將士作奴婢,驅歸關中。

  在國破的同時,陳起祖一家也破敗了。德安 “二親殄喪”,“親屬流徙”。德安被迫北度硤州(治所在今湖北宜昌),投靠舅氏。家破人亡的親身經歷更加堅定了他投身佛門的決心。他向他的哥哥陳針(當時任中兵參軍)表示了他的志願。他的哥哥對他說:“父母剛離開我們,你如今又要出家,我怎麽能捨得你離開呢?”德安跪著回答說:“過去梁荊是多麽強盛,但你已親眼看到,它一朝就成了西魏的仆妾,原來要統一天下的野心恐怕如今連統治一個小小的角落都不可能了。我覺得要報答父母的恩德,並不一定是我們天天糊裏糊塗地生活在一起就會有好處,重點在於要追求“道”,要搞清生活的意義。我現在志向已定,恐怕不能再改變了。”他的哥哥聽了之後,只得同意了他的選擇,並命他到衡州(治所在今衡陽)找他們父親的故舊、湘州刺史王琳。經王琳的幫忙,德安在湘州果願寺出家,法名智顗。這年他十八歲。

   二、南北求索
  在智顗出家時,江南政局還在猛烈變化。西魏把江陵這座空城留給了蕭統的第三子蕭詧,王僧辯、陳霸先則在建康擁立蕭繹的第九子蕭方智爲帝,是爲梁敬帝。太平二年(557)九月,陳霸先在打敗王僧辯勾結北齊的企圖,破敗王僧辯和入侵的北齊軍隊之後,廢敬帝自立。但當時江東政權的號令還是不出建康千里之外。割據湘、郢二州的湘州刺史王琳,一方面擁立蕭繹的七歲孫蕭莊爲梁主,另一方面又勾結北齊、北周,聯軍東下,進犯建康,但被繼陳霸先爲帝的陳文帝陳蒨打敗。陳文帝遂於西元560年收復了江州、郢州,掃平了長江中游的割據勢力王琳,初步鞏固了江東政權。

  從西元555-560年智顗十八至二十歲這段時期,智顗的求道活動主要在湘州和衡州。他在果願寺沙門法緒的教導下,學習佛教律儀。後又詣慧曠律師,拜他爲師,學習了佛教戒律的基本道理。不久他又到衡州大賢山,誦《法華經》、《無量義經》、《普賢觀經》,並進修《方等》。在研究佛教經典過程中,智顗“心神融淨,爽利常日”,他完全陷入了對教義的迷戀。

  當時江南佛教已經得到了相當深入的發展。在齊梁之際,隨著對佛性討論的進一步加深,對般若學的需求在深度和廣度上都超過了姚秦時期羅什、僧肇諸人在關中的弘播。那時南方絕大多數佛教信徒在理論上都能準確地把佛的法身及其所代表的境界視爲諸法緣起本質的抽象和證悟。如梁武帝的長子蕭統《解法身義令旨》就對不可智知,不可識識的諸法本質有基本遵循般若空觀的說明。而參加討論的十—家,有的論點的深刻性還超過了蕭統。般若學的廣泛普及就其對南北朝時期人們的精神生活來說,重要的是有兩大作用。第一是它以思辯的形式否定了人們積極探索理想政治的努力。這早在僧肇憑藉般若空觀來批評“六家七宗”的本體論並終結玄學的理論命題時就已經得到了充分反映。既然現實存在都沒有任何質的規定性,諸法(各種現象)的本質是不可言狀、超言絕慮的真如,那麽自然就不會有所謂絕對合理的政治原則、倫理原則。佛教經典就是如此打消了人們從實現角度思考問題的努力。“貪欲即涅槃,恚癡亦如是,如此三事中,有無量佛道”,人們不必再爲那些固定的標準而束縛自己。第二是它在否定人們探索理想政治、人倫準則的同時,又提倡人們應該追求高尚的精神生活,應該有領悟宇宙最高真理的志願。在佛教傳入之前,中國傳統思想領域只有道家非毀儒家對於政治和人倫的理想信念,倡導人們從宇宙根源性的“道”去考慮人的生存方式。但佛教般若空觀把道家的這種理論發展到了一個更高的水平,它基本上否定包括道家宇宙生化之道的終極價值,號召人們從對現實存在徹底的否定性思維中樹立人的精神世界。

 般若空觀對於化解南北朝時期人們心理上的某些癥結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例如儒家的倫理綱常在南北朝時到底應該怎樣發展?一些門閥世族主張提高符合人性的倫理規範的地位,具體而言,就是要提高孝道,貶低忠道,加強家族倫理,淡化政治倫理。而佛教則從理論和行動上貶低忠孝。根據佛教的理解,凡一切沒有超脫輪回之鏈的衆生,都是輪回主體倫理行爲平等的物件,並且輪回主體的果報不受其他因素決定,它主要取決於主體業力的影響。這一方面有利於突破倫理綱常的限制,也有助於衝破門閥世族家族倫理的價值取向,還不會引發非道德主義和享樂主義。它對於解放當時人們思想有啓迪作用。智顗也許就是受這些因素影響,終於超越了家族倫理規範的限制,要去追求“道”這種最高的真理。

  梁、陳之際,江南佛教在般若空觀的滲透、陶冶的基礎上,還出現了以佛性爲核心構架佛學體系的意圖。最先明確表示這一企圖的是梁武帝的“立神明成佛義”。它把佛性視爲心識之神明,認爲心識有神明、無明兩個方面。心識神明是成佛之本,顯現無爲法,無明是障佛之根,顯現有爲諸法。梁武帝的觀點被吹捧爲對當時佛教教義懸而未決的問題的一大解決。沈績說連像他們這樣“至於佛性大義,頓迷心路”的人讀到此論後也豁然開朗。梁武帝立神明成佛義在理論上不見得有多高深,但它顯示了一種從佛性出發構架佛學理論體系的意圖。換句話說,佛教發展到梁、陳之際,已經形成了理論創新的需要,它要求人們用中國人比較熟悉的思路來整理、提煉龐大的佛學系統,它需要中國式的佛教理論領袖。

  十八至二十歲的這段日子,智顗在湖南初步步人佛法的殿堂時,應該會對梁武帝時期沸沸揚揚的“佛性”義、“二諦”義的討論的結果發生興趣,他不可能不接觸當時江南佛教界的尖端問題。實際上,正是因爲他關注這些問題,並深入研究經典,才使他形成了對佛教理論的某些獨特認識。灌頂在《智者大師別傳》所描述的智顗讀經感受,實際上就是一種非常沈迷、執著的心境。在這種心境中,智顗覺得他把握了某些真理,但又說不清這些真理究竟是什麽,他還沒有能力把它理論化地表述出來,但他覺得精神非常充實,他能夠看到精神家園那奪目的光芒。

  就在陳文帝削平長江中游的王琳割據勢力的這一年(560)。智顗到了光州大蘇山。當時大蘇山有慧思禪師居住。慧思(515——577),俗姓李,後魏南豫州汝陽郡武津縣(今河南上蔡縣)人。十五歲信仰佛法出家,二十歲受具足戒。常讀《法華經》,因讀《妙勝定經》從此修習禪觀。他對禪法有心得,悟得法華三昧。三十四歲時(548 )在兗州講禪法,遭猜忌而南行,先到信州,後入郢州。西元553年,他來到光州,並於第二年隱居大蘇山、在開嶽寺、觀邑寺講《大品般若經》、弟子越來越多。在西元558年,他在光城縣齊光寺撰《立誓願文》,敍述自己出家學道、習禪以及在各地遊化叠遭諸異道擾亂毒害,因而發心寫造金字經本的因緣,立志修禪解脫法,得神通力、弘揚般若、廣度衆生的大願。因爲這篇《立誓願文》的流傳,更引起了遠地信衆的信仰。智顗來到大蘇山,據灌頂的說法,是因爲智顗“常樂禪悅,泱泱江東無足可問”,好像是智顗因看重慧思的禪法而來到了大蘇山。但實際上可能是由於陳文帝逼近湘州、郢州,爲逃避戰亂,智顗只好投到陳齊邊境。

  但智顗投奔大蘇山,對他成爲宗教理論領袖來說,無疑是重要的轉折。南北朝時期,佛教也形成了南北兩種不同的特點。南朝佛學重視思辯,而北朝佛教重視躬行。佛教的理論發展需要思辯和躬行相統一,需要扭轉南義北禪的局面。而北朝禪師慧文、慧思本身也在禪法中接收般若學內容。灌頂說慧文的禪法“一依釋論(即《大智度論》)”。慧文曾把大品般若開頭所說“修習道種智、一切智、一切種智”歸爲“一心中得”。這種思路影響了慧思,慧思將慧文結合禪法與《般若》經的做法發展爲結合禪法爲《法華經》。他認爲只有以心法爲根本才能討論諸法實相,心法可以分爲根本心識和枝條心識二類。六識爲枝條心識,是心之相,六識的本體爲根本心識,是心之性,亦稱如來藏。慧思的這種說法,很可能代表當時一部分習禪者的心識觀。從中也表現出他們努力依據自身的體驗來融彙佛法大系。但這種做法也很容易引起保守原有禪法傳統的反對。達磨的弟子慧可和慧文的弟子慧思的禪法在北方先後受到排擠,就是由於他們的創造性破壞了原有禪法傳統。

  智顗來到大蘇山,有幸跟隨了北方富有創造力的禪師之一——慧思,這一方面使他有條件彌補南方和尚禪法實踐經驗的不足,另一方面也有利於他爲條理佛學體系找到一個切實的基點。灌頂描繪智顗拜見慧思後的情形說:

  慧思在瞭解知顗的志向和心得後感歎地說:我跟你就像在數世以前同聽佛祖講《法華經》一樣,對於佛法真理的探求的心情是非常相近的。於是他將自己的禪法體會教導給了智顗。智顗憑藉他的指導,不分白天黑夜,研習《法華經》,切柏代香,柏盡繼之以粟,卷簾進月,月沒燎之以松。

  誦至《藥王品》,身心豁然入定,遂修禪法。還照《法華》,經典中的理論無不精通,諸法的實相無不明徹,如高輝之臨幽谷,似長風之遊太虛。智顗迅速就掌握了慧思的方法。當他把自己的體驗向慧思稟告時,慧思更爲開演,“大張教網,法目圓備,落景諮詳,連環達旦。”慧思又向他展示了一個以心法爲基點的佛教諸法體系。智顗內心的欣喜可想而知的。他突然覺得纏擾在他心中的許多問題都已迎刃而解,而他以往的心得體會又都得到了適當的證明。他遂更加用功,不久,就取得了顯著的進步。“問一知十”,“觀慧無礙,禪門不壅、宿習開發,煥若華敷。”連他的業師慧思也慨歎地說:“這種境界除了你以外不可能有人這麽快就能夠證得,除了我以外也沒有人能夠真正意識到你現在進步的程度。你現在已經獲得了法華三昧前的方便,即使有千千萬萬的經師,來跟你討論佛法,你也不要擔心,你現在能夠在說法人中取得第一的地位。”

  在大蘇山,智顗向慧思學習了大約八年。慧思對他的進步十分滿意。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裏,智顗已獨立向信徒開講,只是有某些極少的義理還需要請示慧思。慧思有時也去聽智顗講經,聽了曾經高興地說:“可謂法付法臣,法王無事者也。”智顗曾經師從的慧曠律師也來聽講,對智顗也十分推重。

  大蘇山八年苦修對智顗後來創立以《法華》爲中心的天臺宗學說,起了主要的影響。

   三、金陵傳道
  西元567年,慧思決定從光州前往湖南,人住南嶽。在臨行前,他對智顗說:我老早就有到南嶽衡山修禪的願望,一直擔心我的禪法沒有人能夠繼承。現在你已經得到了其中的大概,很合乎我的本願。我打算去南嶽,你不必跟隨,只要按照我的禪法隨緣化物、培養後代就行了。萬萬不可讓我的禪法斷絕在你身上,一定要讓它流傳下去。次年(568 )慧思帶了徒衆四十餘人前往湖南,入住南嶽,在那裏繼續提倡修禪。在陳地得到大批信徒。陳主也迎他到陳都建業,住棲玄寺,講《大品般若》。他很感慨當時南地佛學界只重理論,輕視禪觀,於是雙開定慧兩門,日間談理,夜間修禪,同時講說禪波羅蜜。陳主尊他爲大禪師。轟動一時。後又還住南嶽,繼續傳授禪法。陳太建九年(577)卒,計在陳傳道共十年。

  智顗既不得隨慧思入止南嶽,於是和法喜第二十七人一同東下,到達陳都金陵傳弘禪法。當時陳文帝剛死,其子陳伯宗繼位,是爲陳廢帝。其後三年(569),文帝弟陳頊廢伯宗自立,是爲宣帝。智顗在當時選擇了陳的都城作爲宣傳禪法的首選目標,也許是慧思與他師徒二人精心考慮後的結果。他們師徒所創立的禪法要融彙義理與實踐,這個符合北方禪僧的傳統。而北周武帝宇文邕於西元560年登機後,表面上“常自晦迹”,不露聲色,實則已經醞釀抑制佛教發展的政治氣氛。他經常提倡儒學,與佛道二家討論佛道二教的弊端。相對來說,陳政權此時還保持了相對穩定,同時又有比較普遍的佛教義理素養,很合乎融禪理爲一體的新禪法的傳播。當然選擇陳國,智顗也許難免也有一些感情上的糾葛。陳文帝到底是削平支助智顗出家的王琳勢力的人,他的父親陳霸先還曾經代替了智顗父親陳起祖曾經爲之奮鬥過的梁政權。但智顗一想到蕭繹(梁元帝)的齷齪行爲,他之被殺和梁的滅亡也許是罪有應得,他的父親陳起祖和故舊王琳只不過是促使佛教最高真理顯現出來的法緣,是條件之一。而且陳文帝逼進湘州,還促使他有緣拜見慧思,使他朝佛法真理大大邁進了一步。一想到這些,智顗感情上的紐結就隨之解開了。

  在西元567—569年的三年(智顗29—31歲)間,智顗與法喜等人的傳法工作漸漸取得很大進展。也許是人微言輕,也許是理論過於高超,總之,在他們剛到金陵時,“知音者寡”。但經歷了三次事件之後,智顗的名聲開始遠播。

  第一件事是老僧法濟問禪悅。法濟自矜爲南朝禪學棟梁,他問難智顗說:“曾經有一人人定,感知攝山發生動震,並知道僧詮已經謝世,這是何種禪?”智顗回答說:“這是邊定不深,邪乘暗入,若是這樣修禪,必定沒有好結果。”法濟聽後驚歎地說:“我自己曾經修習得到這種本領,曾向靈耀則公說起,但則公不能解釋。說了之後我再已沒有這種功能。現在,你說的話我前所未聞,你不僅僅是真正地懂法,而且還可以知道別人參悟佛法所達到的水平。”因此他把此事告訴了他的從侄何凱。經何凱的傳播,智顗聲馳道俗,向他請教的人開始多起來了。

  第二件事是與大忍法師在蔣山論道。大忍法師是梁陳兩代著名的義學師匠,他一般不與人交接。有次他與智顗在蔣山討論佛法,兩人觀慧縱橫,大忍涵潤經論、左右逢源,智顗隨機應對,詞鋒犀利。聽衆如醉如癡,歎聞所未聞。大忍感歎地說:“智顗的論點並不是從文疏中導出,而是隨機應變。看來他實在是對佛法有心得,才會使他對佛教的理論問題都能洞知其要害。他的這種做法是合乎般若空觀的方法原理的。我能在與他的辯論中得到啓發,使我老疾而忘疲,真是有幸。”大忍的這番評論又使智顗的聲譽進一步增高。不但有人向他請教,還有人想請他主持某些佛教勝地。連仆射徐陵,已對他畢恭畢敬,“資敬盡節,參不失時序,拜不避泥水,若蒙書疏,則洗手燒香,冠帶三禮,屏氣開封,對文伏讀,句句稱諾。”

  第三件事是與慧榮、法朗弟子辯佛法于瓦官寺。小莊嚴寺慧榮對智顗很不服氣,與他公開辯論。他提出了許許多多複雜的教義問題,但智顗一一給予回答。慧榮深感智顗思維的敏銳。因爲內心緊張,一不小心,手中的羽扇也落到地上。法歲法師當時與慧榮坐在一起,拍著他的背說:“你從來就是佛教理論界的權威,如今卻如同降伏的馴鹿,你的羽扇都掉到地上了,我看你用什麽東西來遮羞?”慧榮回答說:“我這次是由於輕敵失勢,我還不至於像你所說的那個地步。”在與慧榮辯論後不久,興皇法朗派了他的得意弟子來與智顗討論佛法。興皇法朗長期磚研般若空觀,是富有成就的佛教專家。智顗與法朗弟子的討論達數十天之久。但最終還是智顗獲勝。法朗的弟子留在瓦官寺,跟智顗學禪法。

  智顗在金陵初露鋒芒,證明了他的業師意思對他的看法是對的。在辯論中,智顗不完全按照經典文疏,而是依靠自己的修禪體會來整理佛教教義,而他所說的觀點連那些飽讀經典文疏的佛教理論權威都挑不出什麽毛病。這足以說明佛教教義的發展不能完全依靠從文字上找根據,還必須有理論家們的親身體驗。在駁倒一系列佛教理論權威的過程中,智顗依靠的是他在慧思那裏學得的禪智。因爲智顗融禪定與義理爲一體,他所談的佛法當然給人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他是一位學行如一的高僧,不是一位空頭理論家。人們祟拜他就十分自然了。

  西元569年,智顗三十一歲,陳宣帝奪得了帝位,並開始謀劃奪取淮南的計劃。大約在這時,智顗的聲望上達宸聽,陳宣帝開始注意這位和尚。當娶陳武帝會稽長公主的沈君理請智顗到瓦官寺講《法華經》時,陳宣帝下令停一天朝集,讓群臣去聽智顗講經。在這次講經中,聽講的有仆射徐陵、光祿王固、侍中孔奐、尚書毛喜、仆射周弘正,這些人都是朝廷公卿之首。如此多的王公貴臣去聽年輕的智顗講經,其氣勢甚是宏大。

  陳宣帝是位有一定抱負的皇帝。但他經營淮南時犯了一個嚴重錯誤。爲打擊北齊,北周也有聯陳的願望。陳宣帝沒有認識到北周利用陳王朝出兵淮南牽制北齊進而吞併北齊的用心,於太建五年(573)開始北伐,於西元 575年大敗齊兵呂梁(今江蘇徐州市東南50裏),盡複淮南失地。由於陳宣帝的主觀要求就是劃淮而守,北伐並沒有繼續。而北周武帝卻伺機出兵,於西元 576年消滅北齊,統一了中原,這時陳宣帝再想爭奪徐州、兗州,當然就與北周形成對立,北周與陳的武裝衝突已經不可避免。

  智顗在西元 569——575年陳宣帝的這段少見的升平時期裏,兢兢業業地向各類信徒傳授禪法。他主要講《大智度論》和《次第禪門》。傳法活動表裏不一,外表上轟轟烈烈的,可實際上收效甚微。據說起初在瓦官寺只有四十人坐禪,有二十人得法,其後有百餘人坐禪,二十人得法,其後有二百人共坐,只有不到十人得法。越到後來,跟隨智顗學習的人就越多,但得法的人卻更少。智瀕或許感到金陵太過繁華,升平之世人們常常感受不到人生意義這一問題的迫切性,使人們不能認識到安定生活中所隱藏的危機。在太建七年(575)陳收復淮南這一表面上的鼎盛時期,智顗決定親自化道,到偏遠的天臺山“自緣茲嶺、啄峰飲澗,展平生之願。”金陵的皇帝和百官都百般挽留,但智顗還是毅然直指東川。這年智顗38歲。

   四、沈潛天臺
  太建七年(575)秋九月,智顗來到了天臺山。天臺山在今浙江省天臺縣內。當時已有一些禪僧在此修煉。當智顗同慧辯等二十餘人來到天臺山時,受到了定光禪師等人的熱烈歡迎。

  智顗在天臺山一住十年,直到陳後主至德三年(585)才離開天臺重新回到金陵。

  在天臺的十年間,智顗主要做了這些事情。首先是他閉關苦練,在禪定上有了進一步的境界。天臺山上有一峰叫華頂峰,地勢非常險峻。智顗一到天臺,就離開跟隨他的徒衆,孤身來到峰頂,進行苦修。晚上,他聽到大風將樹木拔起的聲音,又感覺到驚雷震動了山脈,各種各樣的魑魅呈出在眼前,比降魔變文中所繪圖畫狀魔鬼還要可怕。但智顗湛然安心,而逼迫之境也自然散失。他體驗了在孤寂的山頂獨自一人面對諸法逼迫的感覺。但當他克服了心中對於惡法的恐懼時,他死去的父母和同伴又勾起了他對人間溫暖的回憶,他感受到人間溫情的強烈牽引。但智顗深念實相,體達本無,終於他又徹底超脫了對人世溫情的執著。智顗的這一經歷使他在苦行中成熟起來。如果說在慧思那裏,他學會了如何將自己對於佛法的研究與自我體驗結合起來,那麽,這時他是用整個身心來面對整個現象世界。他將自己的修行與實際生活融爲一體,超越了一切矛盾與抵融。他感受到了從來未有的輕鬆。據說他在華頂修頭陀苦行既竟,回到他在天臺所建簡陋的伽藍,“風煙山水,外足忘憂,妙慧深禪,內充愉樂。”

  天臺山的禪修生活起初是比較艱苦的。因爲地勢僻遠,交通不便,加之收成不好,僧衆有的還要外去乞討。智顗與慧綽種植苣筍,拾撿橡粟,並沒有感到貧困和淒苦。後來陳宣帝知道了這一情況,遂於太建九年(577)下詔說:智顗禪師,佛法雄傑,時匠所宗,訓兼道俗,國之望也。宜割始豐縣調,以充衆費,蠲兩戶民,用給薪水。

  陳宣帝將始豐縣的賦稅撥給智顗,又命兩戶民爲智顗提供勞務,此後天臺山的禪修才有了比較充實的物質保障。智顗於是在陳郡袁子雄的支助下開始建構禪寺,禪寺於太建十的(578 )建成。經左仆射徐陵的啓奏,陳宣帝又敕給了“修禪寺”的寺名。

  在天臺山,智顗初步總結了他二十幾年的宗教實踐和宗教理論。可能在天臺山修禪寺比較清淨的環境裏,他口授或撰寫了《六妙門》、《修習止觀坐禪法要》、《禪波羅蜜次策法門》。

  《六妙門》是如今能夠見到的智顗的最早的著述。它介紹了修禪的六種階段:一數、二隨、三止、四觀、五還、六淨。《修習止觀坐禪法要》則以止觀爲核心,提出了一心三觀的重要法則。書中說:“若夫泥洹之法,人乃多途,論其急要,不出止觀二法。所以然者,止乃伏結之初門,觀是斷惑之正要;止則愛養心識之善知,觀則策發神解之妙述;止是禪定之勝因,觀是智慧之由借。”他以爲在進入涅架大果之門中,止觀二法就如“車之雙輪,鳥之雙翼,”是最基礎的方法。很顯然,這是他從慧思那裏學來的師門法寶,也是他在南陳能夠克敵制勝的秘密。智顗還進一步說到:“若行者能修止觀,能了知一切諸法皆由心生。因緣虛假,不實故空。以知空故,即不得一切諸法名字相,則體真止也。”也就是說,要是能按止觀法則修行,最後就一定能夠證悟一切現象都是人心的主觀顯現。如果我們在一心中具備空、假、中三觀,就一定能夠瞭解佛教的最高真理。

  唐代有一著名的天臺學俗家弟子梁肅,對天臺智顗的止觀學說曾經如此評價:“夫止觀何爲也,導萬法之理而複於實際者也。實際者何也?性之本也。”意思是說:“天臺止觀學說一方面要將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另一方面還要以此爲中心來顯露佛教的最高真理。如同前面所說的,梁陳之際,中國佛教就在努力創新。爲建構佛學理論體系,許許多多的佛教高僧都在提出各自的理論觀點。據研究,當時江南佛教在般若空觀的基礎上,形成了以佛性爲中心的般若思辯傳統,預示了一心開二門的真如緣起義理方向,而北朝佛教由注重對禪法的實踐導致對諸法的實證分析,結合當時部分法相唯識學經典的傳播,形成了以阿賴耶識爲中心的體驗傳統,預示了唯識義理體系。智顗止觀學說,既有南方思辯色彩,又有北方體驗因素,表現出他融合南北不同義理方向的特色。他已經站在中國佛教理論的前沿,並已肯定了他的基本理論框架。這是他三十八至四十八歲之間的重要發展。

  智顗在天臺期間,還做過勸化漁民改事他業的工作。因爲天臺附近有大海,黎民世世以漁捕爲業,智顗爲此而“運普悲乘”,勸告百姓以慈修身、口、意。他用因果報應的道理啓化百姓,又動用當地地方力量,終於使合境漁人改事他業。大概是智顗想鞏固他在天臺禁止漁捕的效果,他還利用一個偶然的天象向門徒宣告,瑞雲遙蓋禪寺、黃雀棲集簷宇,是那些得救的江魚化爲黃雀來答謝衆人的恩德。他派門人把這一瑞征向陳宣帝作了彙報。陳宣帝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遂下令天臺附近“嚴禁采捕,永爲放生之池”。有了皇帝這道命令,天臺禁漁捕的效果大概就鞏固下來了。

  在天臺期間,智顗並沒有中斷與金陵權貴的聯繫。在今天保存下來的來往信件中,當時與他互通音訊的有徐陵、毛喜等。自西元575年到西元585年,陳國國勢日下。北周于西元576年統一中原後,將主要兵力用來對付陳國。陳宣帝於太建十年(578 )二月,命大將吳明徹率水軍發兵彭城(江蘇徐州),但後路被北周軍隊截斷,在撤退到清口(江蘇淮泗西)時,又遇到周軍攔截,結果全軍覆沒,將士三萬余人成爲浮虜。只有騎兵數千回到淮水南岸。此後北周就把兵鋒轉向淮南。到西元579年冬天,江北、淮南之地已不再爲陳所有。陳氏江東政權至此搖搖欲墜。西元 582年,陳宣帝又謝世,子陳叔寶立。而北周外戚楊堅已於西元581年奪取政權,這位有豐富政治經驗的隋文帝當然就把消滅陳國、統一全國做爲他的首要政治目標。

  智顗到西元585年時止,已在陳國活動了十八年之久。從陳國子祭酒徐孝克所作《天臺修禪寺智顗禪師放生碑文》來看,智顗對陳宣帝是很欽佩的。他的傳教事業由這位皇帝玉成,他對陳國的處境也很擔憂,對於陳宣帝的兒子,他也十分關注。因此當西元585年,陳叔寶即帝位三年之後,當楊堅通過軍事反擊和離間分化使突厥諸部的威脅解除、騰出手來對付南方時,智顗應陳叔寶之邀,再次來到了金陵。

   五、重返金陵
  陳少帝至德二年(584),少帝從弟永陽王陳伯智出鎮東陽,致書三請智顗,智顗到達後,伯智和他的兒子“咸稟淨戒。”之後,經徐陵推薦,少帝前後三次遣敕使,迎請智顗。智顗於西元585年四月在“太極殿”受到“天子躬禮三拜”的禮遇。接著他開講《大智度論》和《仁王般若經》,少帝“臨筵聽法,百僚莫不盡敬”。皇后沈氏,請立法名,智顗爲她取名“海慧”。皇太子也從其受菩薩戒,真可謂顯赫一時。

  智顗此次到金陵,金陵權貴們的精神面貌已經大不如前。在宣帝時期,人們關心佛法,多少還討論一些佛教比較深刻的哲理,對佛教還能夠保持一種比較淡泊的心境,能夠理解其中的精髓。但此時,人們更多地是關心個人的生死問題,關心在陳國即將滅亡這一可怕的必然性面前個人身心的歸宿。左仆射徐陵曾將自己心底的秘密向智顗傾訴。他說他有五願:“一願臨終正念成就,二願不更地獄三途,三願還即人中,不高不下處托生。四願童真出家,如法奉戒,五願不墮流俗之僧。”這些願望一方面反映出他對於死的深深畏懼,又反映出他對現實生活的深深留念,在恐懼與留念的矛盾衝突中,他十分遺憾沒有少年出家,獲得消除這些矛盾的佛法奧秘。另有一位典陳國軍事機密的毛喜在智顗還留滯天臺時就曾經致書請智顗還返,書中念念不忘對他後人的殷切關注:“弟子諸弟及兒等,悉蒙平安。第二任鄱陽郡,第三爲豫章王司馬,第四大廷卿,第五入閣度支郎。大兒猶在東宮爲中書舍人。仰蒙垂顧。”這些來往書信充分表達了在陳國馬上滅亡的必然性面前,人們對於自己的身心和親屬的處境是多麽無能爲力。他們只有求救於慈悲的佛法,從佛法中尋找精神支柱。

  智顗一到金陵之所以受到王公貴族們的崇拜,固然因爲他在陳國十八年的宗教生涯中已經穩固地樹立起了言行如一的宗教領袖的形象,但最重要的原因是當時陳國到處彌漫的幻滅情緒導致了對佛教的狂熱。人們信仰佛教,同時又把對佛教的信仰轉移在對活著的宗教權威智顗的崇拜之上。智顗成了陳國人民的精神偶像。

  對於這些騷動的靈魂,智顗又能做些什麽呢?他對於陳國的命運一籌莫展,只有給他的信徒們以最大的安慰。在智顗移住光宅寺後,陳叔寶的太子請受菩薩戒,上書說:仰惟化導無方,隨機濟物,衛護國土,汲引人天,照燭光耀,托迹師友。比丘入夢,符契之像久彰,和尚來儀,高座之德斯秉。是以翹心十地,渴仰四依,大小二乘,內外兩教,尊師重道,由來尚矣。伏希俯提,從其所請,世世結緣,遂其本願,日夜增長。今二月五日於崇正殿設千僧法會,奉請爲菩薩戒師,特派主書劉璿奉迎。

  智顗滿足了他的要求,按期爲他授菩薩戒。因爲按照佛教的說法,人身雖有生死之異,但是精神則永遠不滅。天,地一成一敗,謂之一劫。每劫中都有渚佛得道,出世教化。現在這個世界,一共有千位佛出來。自其開始到釋迦牟尼已有七佛,將來的佛是彌勒佛。彌勒佛時,受過菩薩戒以上的人都會擺脫輪回,進入佛國。智顗一方面給這位幼小的太子以廉價的信念,另一方面又暗示陳的滅亡是不可挽回的事。就在這次授戒儀式中,智顗以特別的方式寓言“成晚”(陳亡)。

  智顗不斷地向人們講經,講授現實世界好比火宅、沒有任何可靠性的道理,同時又宣說佛教的真理就是依憑矛盾並最終超終矛盾。不管當時人們是否真正瞭解了智顗所說的一切,但人們最後總算明白,儘管陳國的滅亡已經不可挽回,但是人們的精神生活是不會由於陳的滅亡和個人的遭遇而消亡,它是獨立的,有它的歸宿,如果人們能夠意識到精神生活的崇高價值,就不會把目前的處境和遭遇看作摧毀自己的力量,反而會把它當作領悟人生意義的條件。這種宣教活動一直持續到西元 589年。

   六、躑躅匡山
  隋開皇八年(588 ),智顗五十一歲。三月隋文帝楊堅下令伐陳。十月楊廣(楊堅第二子)受命任淮南行台尚書令,十一月隋軍在長江沿線全面出擊,開皇九年(589)正月在下游發動總攻。正月二十日,陳後主命主力十余萬在建康城東與隋軍決戰,隋軍戰勝,當天就佔領了建康,俘獲了陳叔寶。當時他藏身于景陽井中,隋軍用繩子把他拉上來時感到非常沈重,一上來才知道他將自己與寵妃張麗華、孔貴嬪捆在一起。兩天後,晉王楊廣進佔台城。隋軍紀律嚴明,獲得了當地人民的好感。三月陳國皆平。自西晉末以來分裂近三百年的南方,最終又與北方歸爲一統。

  但智顗在這時卻被迫遠離這一事件。他策杖荊湘,企圖回到他的故地。在中途的時候,他因爲受夢的指點而停留在匡山。匡山在廬山,其上東林寺爲東晉著名僧人慧遠所創。智顗在這裏棲息,“時遊峰頂,以歲爲日,羨玩忘勞”。智顗息止匡山,據他自己說是由於夢見老僧請他守護陶侃瑞像。陶侃是東晉有名的重臣,他坐鎮荊楚,對於東晉王朝的穩定起了重要作用。智顗在這時夢到陶侃,也許有對這位出身貧寒、孤苦自立,最後建功立業的名臣産生了共鳴,他也許對佛法是否要確切地滲透到軍國大事的實際解決中去一度也産生過猶疑。總之,在此時他夢見陶侃,可能表明了他對江南故國感情上的依戀,嚴峻深刻的佛法哲理依舊掩滅不了他對人世溫情的直覺,淹滅不了他的情感。但很快地,他就在東山慧遠的遺迹中諦聽到了先賢的囑託,漸漸消解了他心中的波瀾。慧遠這位著名的高僧並沒有被當時南北混亂的戰爭所打垮,他曆盡千辛萬苦最後來到九江匡山,別置禪林,帶領徒衆修道,曆三十餘年,影不出山,迹不入市,終於使佛教真理得以廣泛傳播。智顗從慧遠的經歷中得到了啓迪,佛法使他又一次超越了感情的牽制,使他的忍受矛盾的能力又一次得到了昇華。

  陳國滅亡後,楊廣複拜並州總管,他的三弟秦王楊俊任揚州總管四十四州諸軍事,代替他鎮守廣陵。隋朝開始向南方各州縣重新委派地方長官。秦王楊俊逐漸發現智顗在南方士民中的精神領袖作用,曾命人請他出山。但智顗好像不想合作,對使者說:“雖欲相見,終恐緣差。”雖然你想與我相見,就怕你我沒有緣分。智顗的這種態度引起了文帝楊堅的注意。開皇十年(590)正月十六日,在陳國滅亡一周年之際,他給智顗發出了一道命令:

  皇帝敬問光宅寺智顗禪師:朕於佛教,敬信情重。往昔周武之時,毀壞佛法,發心立願,必許護持。及受命於天,仍即興複,仰憑神力,法輪常轉;十方衆生,俱獲利益。比有陳虐亂,殘暴東南,百姓勞役,不堪其苦。故命將出師,爲民除害,吳越之地,今得廓清,道俗人安,深稱朕意。朕爲崇正法,救濟蒼生,欲令福田永存,津梁無極。師既已離世網,修已化人,必希獎進僧伍,堅守禁戒,使見者欽服,聞即生善。方副大道之心,是爲出家之業。若身從道服,心染俗塵,非直含生之類無所歸依,仰恐妙法之門更來謗詬。宜相勉勵,以同朕心。

  這道敕書除了隋文帝的自我宣揚、自我吹噓之外,就是要給智顗這個一度結納很深的知名和尚提出一點警告,施加一點壓力,促使他爲隋王朝服務。就在智顗想要回到金陵時,江南地區的局勢卻發生了混亂。

  開皇十年(590)十一月,“陳之故境,大抵皆反”。由於陳地百姓不滿於隋政權將北方管理農民的模式推行於南方,一些南方士族豪強乘機播撒隋朝將南人遷徙入關的流言,叛亂在陳國全境發生,尤以東南地區的聲勢最大。揚州總管楊俊收拾不了,楊堅又命楊廣爲揚州總管,與楊素帶兵平叛。不到一個冬天,叛亂就被快速平息。楊素從京口進軍江浙、福建,楊廣從揚州進軍安徽。因爲楊廣在江南的重要影響,他被任命爲“使持節、上國柱、太尉公、揚州總管諸軍事、揚州刺史”。從西元590年十一月第二次出鎮揚州,到開皇二十年(600)被立爲皇太子時去職,在位整整十年。

  楊廣上任時,南方在楊素血腥鎮壓以後到處彌漫著反隋情緒,楊廣自己又是兩次帶兵南下的征服者。要被南方人民接受,他必須改善自己的形象。楊廣聰明地意識到儒學和佛學是溝通南北隔閡的有力工具,他對儒學和佛教表現出極大的熱心。在揚州總管任上,他網羅了很多才學之士,其中知名的王府學士和揚州博士有柳(巧言)、諸葛潁、虞世南、王胄、王昚、朱碭、庾自直、潘徽、虞綽等人。這些人人大部分是陳國人,但柳(巧言)是梁國人,諸葛潁是齊國人。他召集他們讀書著述,在稱帝以前近二十年間,從未停止修撰,“自經術、文章、兵農、地理、醫卜、釋道及至捕博、鷹狗,都是新書,無不精洽,共成三十一部,萬七千餘卷”。對於佛教他更爲關注。他著手另建一都以代替原本存在而現在已被毀壞的佛教文化中心建康。他從新都江都下了幾道命令,要求收集和重抄在戰爭和以後的內亂中散落在各地的佛經。他在江都建造了佛寺和藏經堂,召集南方著名的高僧至江都的寺院從事宗教和學術工作。

  楊廣沒有忘記南方佛教領袖智顗。爲了完全地改變自己的形象,楊廣決定在揚州受菩薩戒,他請智顗主持戒儀。智顗初陳寡德、次讓名僧、後舉同學,作了多次推讓後,估量形勢,答應了楊廣的要求。但同時也提出了四個條件:

  一、雖好學禪,行不稱法,年既西夕,還守繩床,撫臆循心,假名而已。吹噓在彼,惡聞過實,願毋以禪法見期。

  二、生在邊表,幾經離亂,身閉庠序,口拙暄涼。方外虛玄,久非其分,域間撙節,無一可取。雖欲自慎,樸直忤人,願不責其規矩。

  三、微欲傳燈,以報法恩。若身當戒范,應重去就,去就若重,傳燈則闕,去就若輕,則來嫌誚,避嫌安身,未若通法而命,願許其爲法,毋嫌輕動。

  四、十餘年水石之間,因以成性,今王途既一,佛法再興,謬課庸虛,沐此恩化,內竭朽力,仰酬外護。若丘壑念起,願隨心飲啄,以卒殘年。

  智顗所提四個條件第一個是說他雖然擁有禪師的虛名,但實際上名不符實,他不願意給楊廣傳授禪法。第二個條件是他向來不懂世間禮節,請楊廣在會見時不要逼迫他遵守規矩。第三個條件是說他的責任是傳教,即使到了揚州,萬一有傳教的需要,也不能阻止他自由行動。第四個條件是說他雖然很願意爲隋效力,但萬一他想歸隱丘壑,希望楊廣也不要阻攔。對於一個不久前曾給陳國太子授菩薩戒的宗教領袖來說,滅亡了陳國的隋朝皇子又要他授菩薩戒,他不可能不産生心理上的抵觸。他完全能夠意識到如果他答應了楊廣的請求,他的精神領袖的作用就超越了國界。他於是向楊廣提出了一些表面上冠冕堂皇的條件,努力保持宗教領袖的個性。

  楊廣並不在乎智顗是否願意向他傳授禪法,也不在乎見面時智顗是否遵守官場的規矩行禮。他關鍵是要智顗做出一種願意合作的姿態,願意作爲他的戒師。於是,在瞭解智顗的四個條件之後,他全部答應,並在《受菩薩戒疏》中自稱:弟子基承積善,生在皇家,庭訓早趨,彜教夙漸,福履攸臻,妙機頓悟。恥崎嶇于小徑,希優遊於大乘,笑止息於化城,誓舟航於彼岸。開士萬行,戒善爲先,菩薩十受專持最上。喻造宮室,必先基址,徒架虛空,終不能成。孔老釋門,鹹資缽鑄,不有軌儀,孰將安仰?誠複能仁本爲和尚,文殊冥作闇黎,而必藉人師顯傳聖授,由近及遠感而遂通。波侖罄髓於無竭,善財忘身於法界,經有明文,非從臆說,深信佛語,幸遵明導。禪師佛法龍象,戒珠圓淨,定水淵澄,因靜發慧,安無礙辯。先物後己,謙挹成風,聞名遐邇,衆所知識。弟子因此虔誠遙注,命楫遠延,每畏緣差。值諸留難,亦既至止,心路豁然,及披雲霧,即消煩惱。以今開皇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于總管金城殿設千僧會,敬屈授菩薩戒,戒名爲孝,亦名制止。便於智度,歸宗奉極,以此勝福,奉資至尊皇后,作大莊嚴,同如來慈普諸佛愛,等視四生猶如一子。

  楊廣在申請受戒文中一方面表達他對佛法忠貞的信念和受戒的迫切要求,另一方面對智顗的佛教定慧修養大加吹捧,同時也告訴智顗,他將在西元591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于揚州金城殿設千僧會,盼望智顗在此日給他授戒。

  智顗因此在他息泊匡山近二年之後,在他五十四歲時來到了揚州。

  七、掉步荊湘
  西元591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楊廣按期舉行了千僧會,智顗於內第躬傳戒香,授楊廣律儀。他說:“大王爲度,遠濟爲宗,名實相符,義非輕約,今可法名爲總持也,用攝相兼之道也。”今天你揚廣已受了菩薩戒,就必須名副其實,不要將這場戒儀視如兒戲。現在可給你取法名爲“總持”,希望你在今後行爲中信守菩薩戒律。楊廣並沒有把智顗所說的話放在心上,令他興奮的是現在他終於實現了他的政治目標,他用柔弱的一手把南方宗教領袖拉了過來,取得了憑藉武力難以達到的政治效果。在授戒之後,他施送給智顗的禮物就有五六十種之多。但智顗卻沒有忘記他出山前提出的條件,一授完菩薩戒,他就提出要回到荊楚,楊廣自然不願意他離去,致書挽留,書中說:爰逮來誨,須往荊楚,辭致首尾,仰具高懷。但祗稟淨戒,事成甫爾。宿者凝滯,匪遑諮決。闇梨和尚,經稱勝田。種子雖投,嘉苗未植。才用心形,永伸供養。庶憑善誘,日灑塵勞,凡厥共緣,止有地,斯亦舟航兼運,利益弘多。如來化導,何必止還天竺,菩薩應變,本無定方。深願坦蕩,以虛受物,遲延展禮,面當諮遜。

  意思是說,我剛授戒,你就要離去,好比種子剛投到田裏,禾苗都沒長出來,播種的人就不加管理。戒師您是佛法權威,我正計劃留你長住,向你請教,怎麽能這樣快就離我而去。何況菩薩應變並無固定的方位,如果如來一定要在天竺化導,亦不必到處傳播他的佛法。我認爲您老還是應該“虛己受物”,心懷坦然,不要再存芥蒂。但智顗堅持己見。楊廣因有言在先,只得向他提出妥協。他先是派柳顧言向智顗表示希望智顗不要一去不返,所去的地方也不要太遠。後來又專門寫信,說:“荊潭路遙,……行程難期,”我看你還是在揚州或南京附近依林壑安居,他日再作遠行打算。但智顗還是不聽,沒辦法,楊廣只好放他上路:“複逮今旨,欲遂前心,功德因緣,豈敢違忤。謹遵宿願,即命所司發遣。發日離晨,仰聽詳擇。……”

  智顗大約在西元觀年三月開始從揚州向荊楚出發。他首先回到了匡山。在回匡山之前,智顗就曾經向楊廣介紹了匡山的禪寺情況。他說:“江州匡山東林寺者,東晉雁門慧遠法師之所創也。慧遠是彌天釋道安的高徒,道安是大和尚佛圖澄的弟子,三德相承,就像太陽、月亮和星星一樣。他們都是佛法棟梁,不可思議的優秀人物。慧遠在東林寺同耶舍禪師修頭陀行,德布遠近,聲高雲漢。此外還有莊嚴寺、峰頂寺,都是佛教名勝。我曾經在東林寺息泊,在峰頂寺修行。此處風景,真是妙不可言。但山下的伽藍與驛道相距太近,來來往往的人群把伽藍弄得十分混雜。我想請您做東林、峰頂兩寺檀越,並請下令禁止官民在寺廟停泊。”當時楊廣就答應了他的要求,並分別致書匡山極暄法師、禪閣寺、峰頂寺僧衆。智顗到廬山之後,楊廣又于當年七月派人探望,在表達對智顗思念的同時,又贈給了六件法衣,一百斛鹽和一百斛米。智顗在回信中,勉楊廣以法事,過了夏天,他就往衡山而去。

  八月,智顗到了衡山。衡岳是他的業師慧思最後息緣之地。陳太建九年 (577),這位禪師從山頂下來,住半山道場,大集徒衆,勉勵勤修法華、般舟三昧,語極苦切,六月便逝世於南嶽。智顗到衡山時,意思已去世十五年了,在這裏,智顗勾起了對業師深深的思念,同時也使他在業師的遺像面前更加感到傳燈的緊迫,他不能辜負業師的囑託,不能讓師傳在他身上截斷流傳。可能是在這時,他向楊廣提出了爲他的業師寫碑頌的要求,並得到了楊廣的允許。

  十月,智顗到了潭州。楊廣的特使也隨之而到。楊廣在十一月十五日的書信中說:“歲聿雲暮,寒氣殊重。禪悅經行,願常安樂。弟子順來,積勞成病。但睽覲稍久,唯用傾結。仰度所營功德,己當究竟。今遣左親信伏達奉迎。”楊廣說,現在又到了冬天,我想你所經營的功德應該圓滿了,請您回到揚州。可是智顗並未聽從,他又朝著荊州出發了。

  十二月,智顗到了荊州。這是他自西元555年離開故鄉後第一次回來,其中相隔整整三十八個年頭。智顗回到荊州,“道俗延頸,老幼相攜”。他在這裏努力宣傳佛法,試圖以此來回報故鄉對他的養育之恩。

  開皇十三年(593)二月,楊廣要入朝進覲,在抵達陝州(治所在河南陝縣,轄河南三門峽、陝縣、洛寧、澠池、靈寶等地)時,遣使到荊州迎請智顗,請於三月下旬相見。智顗沒有應命,但于五月派弟子智邃晉見楊廣,送上“玉泉伽藍圖”和“萬春樹皮袈裟”。智顗在荊州當陽縣玉泉山陲,想建造一座寺廟,他把當地地形和設計方案全都告訴了楊廣。同時又送給楊廣萬春樹皮袈裟一件。萬春樹皮袈裟是梁武帝時外國奉獻。當時一共有四件,但到此時只有這一件。智顗一方面用珍貴的禮物表示對楊廣的支援,充分滿足了楊廣結納智顗的政治願望。團結智顗這樣一位宗教領袖,是楊廣在江南值得向父皇誇耀的一大功績。楊廣之所以邀智顗一同入京朝覲,並在陝州逗留數月之久以等候智顗,就是這樣一個目的。雖說智顗沒有親自前來,但是他送來了萬春樹皮袈裟,這也就如同智顗親自來了。楊廣非常高興, “著如來衣,深荷慈獎”,高興之餘,也就一口答應了智顗修建玉泉寺的構想。他在朝覲父皇時,也沒有忘記向楊堅彙報智顗的情況,並請父皇賜給智顗修建玉泉寺的費用。

  七月二十三日,楊堅敕給荊州玉泉寺額。敕書中說:“皇帝敬問修禪寺智顗禪師,省書具至,意孟秋餘熱,道體如何?熏修禪悅,有以怡慰,所須寺名額,今依來請,智邃師還,指宣往意。”意思是說,我批准你在荊州當陽造玉泉寺。你的徒弟智邃回去後,會把我的意思向你說清楚。楊廣在京期間,於九月二十四日也致書問好。

  玉泉寺從八月開始修建,大約到開皇十四年(594)春天就已基本修成。這年春天,楊廣在問候智顗的書信中提到“玉泉創立,道場嚴整,禪衆歸集,靜慧日新”。那時他決定于仲秋歸藩,遂約智顗在夏天一過,就沿江而下,以便到揚州會見。但楊廣馬上又跟父皇去東嶽巡狩,“發自京師,言停洛陽,又止曆下”,于泰山行柴望之禮。因此歸藩之期推遲到了開皇十五年(595)春天。

  智顗在荊州的活動並非事事如意。在他臨死之前,他曾經回憶這段時期,這樣說道:於荊州法集,聽衆一千餘僧,學禪三百,州司惶慮,謂乖國式。豈可聚衆,用惱官人,故朝同雲合,暮如雨散,設有善萌,不獲增長,此乃世調無堪,不能諧和得所。

  他的傳教活動也許是官府害怕他聚衆鬧事而受到牽制。但智顗在西元591年十一月揚州授戒到595年春的三年餘時間裏,到底在楊廣的支援下,改善了廬山的環境,修建了玉泉寺。特別是他在三年之間屢屢違背楊廣的意願,但楊廣依舊對他保持了持續的敬重,常常派遣使者問好和邀請。他慢慢地覺得可能他與楊廣的確有佛教所說的緣分。他應該完全改變心態,徹底超越一些俗念、好好宣傳佛法,護衛來之不易的統一局面。

  在開皇十五年(595)初,智顗答應了楊廣邀返揚州的請求,並在楊廣回到揚州後不久(晚春),也來到了揚州。智顗自此開始真正關心楊廣。他答應了楊廣求學禪慧的請求,七月,以所著《淨名義疏》初卷奉上楊廣。不久楊廣的結髮妻子蕭妃犯病,醫治無術,智顗率徒弟爲之建齋七日,行金光明懺,並斷定蕭妃可以起死回生,後來蕭妃的病也當真好了。當然在他積極爲楊廣設想的同時,他也沒忘記請楊廣爲荊州玉泉寺、十住寺的施主。楊廣馬上致書荊州總管,令其檢括。九月,楊廣迎智顗至金城。

  但智顗在楊廣身邊並沒有逗留太久,他又提出要返歸天臺。楊廣又一次答應了他的請求。智顗此次提出返歸天臺的理由是:“恐命不待期,一旦無常,身充禽鳥。” 願在有生之年,“安立僧徒”,垂爲法戒。楊廣從智顗的言行中看到這位宗教領袖已經完全調整了心境,已經真心實意地要爲隋朝的政治服務,他要以佛教真理的追求和傳播影響衆生,悍衛國土,所以沒有加以阻攔,十分爽快地送智顗回到了天臺山。

   八、天臺歸隱
  開皇十五年(595)九月,智顗回到了離開十年之久的天臺,這時他已經五十八歲。在他生命的晚年,他選擇了天臺作爲安身之處,據他自己的說法是由於他在十五歲時所做的夢境已經預示他必終於天臺。實則是他三十八至四十八歲間天臺十年的修禪生活是他一生佛教理論的輝煌時期。他曾經在這裏沈迷在對佛法的哲理追求之中,並整理了他早年的宗教思想和宗教實踐。也許萬一他不在585年離開天臺,不陷入陳、隋之間的是非糾葛,他就不至於在十年之久的時間內保持不了對於佛教真理的極度專注,也許不至於使他在原有的佛教理論水平上躊躇。他覺得應該回到這塊寶地,在這裏鎔鑄他對於佛法的參悟。

  智顗在585年從天臺出山直到595年再次入山,整整十年陷入塵世是非糾葛是否值得,這是不大容易判別的問題。但智顗在這十年間,雖然理論上也許不如沈潛天臺時期那麽專注,而他對社會現實生活的感慨至少使他對於佛教的真理有了更加冷峻的瞭解。這些感觸都體現在他晚年於天臺傳授或撰寫的著作之中。

  智顗在隋開皇十三至十五年間講述的《法華玄義》、《法華文句》、《摩訶止觀》,均由灌頂在天臺整理成書。他對《法華玄義》好像特別關注。在他臨終的時候,他曾致書楊廣說:“在山兩夏,專治《玄義》,進解經文,至《佛道品》,爲三十一卷。”同時他還請求楊廣將他往昔送給楊廣的玄義及其它文疏,交他的弟子燒毀,只有這三十一卷《法華玄義》才是他嘔心瀝血的作品。《法華玄義》無疑是他一生最有代表性的著作。

  在《法華玄義》中,智顗堅持了他從宗教實踐中所體會的論點,認爲一切現象都由心造。他把此心歸結爲真如之心。“其一(心)法者,所謂實相,實相之相,無相不相”。真如心既顯現有爲法,又顯現無爲法,具染淨二門。簡單地說,即一念三千。一心具有天、人、阿修羅、地獄、餓鬼、畜生、聲聞、緣覺、菩薩和佛六凡四聖十法界。智顗還以爲“性具善惡”,一切諸法都具足三千,互攝互融,並無差別。十法界不是牢固不變的,“六凡”可以向上到達於“佛”的地位,而“佛”也可以現身在“六凡”之中。因而要成就佛道,最關鍵的是實修一心三觀,在一心中明達諸法實相。至於修觀的行儀,則有常坐、常行,半坐半行、非行非坐等四種三昧。

  《法華玄義》比起智顗早期在天臺的撰述來有一些不同。若是說他早期重在傳播止觀並行的修行原則,關鍵是提倡一種創新的宗教修持原則,那麽這時他的重點是要揭示佛教真理的具體內涵,尤其是要解決纏繞著他整整一生的矛盾衝突,他必須從佛教的角度說明佛教最高真理究竟與現實生活有什麽本質的聯繫。從智顗晚年的結論來看,他是一種高度的辯證法取消了真理與現實的矛盾。在他看來,真理和矛盾是互相融合的,真理也即矛盾。他引證《法華經》最多的經文就是此經關於矛盾的令人震驚的銷解。《法華經》說:“一色一香,無非中道,”引伸開來,“淫房酒肆,儘是道場”。它告誡人們不要對一切現象包括對佛教的真理産生執著,應該以無所謂的態度任由事物的自生自滅。這些教誨也許使智顗産生了比早年初讀此經時更加深切的共鳴,或許使他在回味他的一生時發現對於現實價值的一點點執著,就會使自己憂患俱生,就會使他發現他的憂患也無補於事情的解決,歷史就是這樣令人無能爲力,就是如此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智顗從而也嚴肅地宣告:在無論怎樣叫人難以忍受的惡劣現實境遇之中,總是有佛教的真理照耀,真理就是依靠它而得以顯現。

  智顗的這種理論自然有它的現實意義。後來的人們指斥他宣講了“凡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如此極端庸俗的道理。確實,按照智顗的教導,人們不必有什麽理想、有什麽價值目標,必須安於現狀。然而智顗的理論也不會因爲這就認爲是完全肯定現實存在。他號召人們在安於現狀時也否定了人們對於現實政治價值的積極追求,最終還是要人們深深體會精神生活的意義,成爲一個獨立而又不危害他人的人,成爲一個向佛教真理回歸的人。

  智顗事實上開創了中國佛教的第一個宗派,這個宗派人們稱之爲天臺宗。《法華玄義》、《法華文句》、《摩訶止觀》被稱爲“天臺三大部”,是天臺宗思想理論的奠基作品。到此時爲止,智顗可以說已經對梁齊之際的佛教理論方向作出了自己的回答,他當之無愧地成爲當時佛教界最有影響的理論權威。

  在智顗隱居天臺山期間,楊廣於開皇十七年(597)四月曾遣使人山訪問。九月楊廣又遣使入天臺迎請。智顗隨使下山。這次下山也許是智顗感到他在人世的時間已經不多,想再見楊廣一面。他在這年曾作了一夢。夢見大風吹壞寶塔,又有梵僧跟他說,他的“機用將盡,傍助亦息”。他還夢到他的業師慧思和法喜禪師令他說法,他把自己最感疑惑的“三觀三智”對亡師和亡友說了,他們邀請他到一個美妙的地方去。因此在接到楊廣的邀請後,他扶病下山。到達剡石城時(今浙江嵊縣),智顗已經無法前行。楊廣得知後馬上派人探問,並祝福他很快恢復,十一月二十一日,智顗也作了最大努力,發願請諸佛考慮他的要求,萬一諸佛覺得他“形命停留,能生物善,不汙佛法”,就讓他早日康復,如果覺得他“命雖未盡,方多魔障,損物善根,汙亂佛法”,就讓他早日灰滅。同時,他又給楊廣寫了遺書。《遺書》仔細地回顧了他一生經歷,說他有六大遺憾。其中第一大遺憾是他“內無實德,外召虛譽,學徒強集,檀越自來,既不能絕域遠遊,而複依違順彼,自招惱亂。道退行虧,應得不得,憂悔何補?上負三寶,下愧本心”。看來他還是認爲他沒有痛下決心、遠離塵世而延誤了他的修行。第二大遺憾是他“欲以先師禪慧,授與學人,故留滯陳都,八年弘法。各位學者,或易悟而早亡,或隨分而自益,兼無他之才,空延教化,略成斷種。自行前缺,利物次虛,再負行師百金之托”。他對早年在金陵的傳道也不滿意,認爲當時並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第三大遺憾是他再返金陵,依舊不見一人求禪求慧,沒有一個真正對佛教真理有熱情的人來向他諮詢佛法,這是他對隋滅陳前夕他的工作的側面否定。第四大遺憾是他到荊湘傳教,“雖結緣者衆”,但也沒有能委以大法的人。“初謂緣者不來,今則往求不得”。這使他感到十分悲慎。第五大遺憾是他修造玉泉寺聚集了一批學僧,但因爲官府限制,沒有使他的教育事業蓬勃發展。第六大遺憾是他回返江都,真正想幹一番事業的時候,他早已年老體弱。智顗最後表示:生來所以周章者,皆爲佛法,爲國土,爲衆生。……命盡之後,若有神力,誓當影護王之土境,使願法流行,以答王恩,以副本志。

  他也希望楊廣在他死後,“留心佛法,詢訪勝德,使義門無廢,深窮佛教,治道益明”。

  智顗在《遺書》中還將楊廣所送的蓮花香爐,犀角如意回贈給了楊廣,希望“德香遐遠,長保如意”。同時也提出了一些詳細要求。一是請將天臺將廢寺田,撥爲天臺基業,並修建天臺大寺。二是希望楊廣爲業師慧思寫好碑頌,三是請楊廣繼續任玉泉寺檀越主。在料理完後事後,智顗於十一月二十四日未時逝世,享年六十歲。

  智顗臨死時,聽唱《法華》經。他感歎地說:“法門父母,慧解由生,本迹曠大,微妙難測,四十餘年蘊之,知誰可與?唯獨明瞭,餘人所不見,輟斤絕絞於今日矣。”言語中充滿了對佛法後繼乏人的擔心。門徒智朗問他:“你現在就要離去了,請解開我們最後的疑惑。你將超生在何種地位?我們將以誰作爲領袖?”智顗對這種問題十分不滿。他說:“你們這些人平時不努力學習佛法,只知道問人家修悟到了什麽樣的地步,雖然得到了回答,亦如盲問乳,如蹶者訪路,不會有任何實際好處。……我如今告訴你們吧,如果我不出來傳道,必定會六根清淨,因爲爲他損己,只獲得了五品位。觀音菩薩和我的師友就要來迎接我。對於你們將來以什麽作爲導師?難道我說得還少嗎?我常說四種三昧是你們的明導,教你們放下重擔,教你們降三毒,教你們對治四大,教你們解除束縛,教你們超脫大悲大難,你們在我死後,應該以法爲師。”然後他告誡僧徒不必哭泣,唱三寶名咖趺而逝。

  智顗死訊一傳開,在江南引起了佛教界的轟動。道俗奔赴,燒香散花,號繞泣拜,如喪考妣。在石城讓道俗盡敬十日之後,弟子將他殮人禪龕,送回天台掩埋。

  楊廣當然也難免要有所表示。他完全答應了智顗的要求,並在天臺山大興土木,修建了國清寺。但事勢的發展表明,楊廣崇敬智顗,並非真心崇拜他的佛教理論修養,而是覺得智顗在江南宗教領袖的地位可以利用。智顗最後的歲月對楊廣的真心實意的關切以及對楊廣的較高評價有大部分是智顗的一廂情願。他這位佛教高僧終究也沒有擺脫和看透楊廣政治手腕的迷惑。如果說楊廣對他還有一點真誠的敬重,那也是楊廣和常人一樣,對知顗的禪法成就莫測高深。在智顗死後第二年,他命令寺僧打開禪龕,看看智顗是否有靈異打開的結果是智顗面貌如生。楊廣還是不甘心,當他用盡手段,謀得太子地位,並取得帝位後,于大業元年(605)又命寺僧發龕,這次的結局是智顗屍骨無存。煬帝楊廣派來的使者回去彙報後,楊廣也許索然寡味。但他還是不能打倒智顗這塊牌子,繼續支援天臺山的佛教事業,至於他的內心深處,也許再也不會對智顗這位和尚有所牽掛。智顗若是知道楊廣最後會殺父奪母,最後會對他的屍骨是否有靈異這樣感興趣,不知道會如何想。

  總之,智顗終於結束了他多災多難的一生,他在人情與佛法、感情與理性的矛盾衝突中對於佛教趔表達了他獨到的認識。他似乎找到了真理,但這種真理他自己掌握了幾分,他似乎也沒有足夠的自信。他認爲他只能生在五品佛位之中,還沒有窮極真理。他給後人留下了許許多多的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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