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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6日星期六

譯經大師

一、家世之奇

  東晉康帝建元元年(343),西域龜茲國的一戶貴族家中,誕生了一位智子。剛剛出生的嬰兒,如何能說他是智子呢?說來話長,這還得從他的父母講起。

  這一貴族之家的男主人名叫鳩摩炎。他原是印度人,其父名叫達多,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國,權傾朝野,名重全國,連皇帝也怕他三分。這也難怪,一方面達多的祖上一直是國家的望族,連續好幾代都擔任相國之職,因此,也算是名臣之後,有功於國家;另一方面,達多又能繼承代代相習的家風,好學善思,也是全國著名的大學者,文治武功,樣樣精通,所以,全國上下沒有人不尊敬他的。可宮廷之中,免不了有你爭我鬥之事,要真正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在其他行業還可以,在這個政治鬥爭的旋渦中就很難了。儘管由於達多的權力與地位無人能比,可那些阿諛之輩隔三岔五地登門拜訪,又是"求救",又是"邀請",弄得達多時常感慨清靜難得,知音難尋。這種情況對其子鳩摩炎來說不能不受些影響。
眼看著鳩摩炎一天天地長大了,其父達多總算有了指望。因爲按先朝早已定下的規矩,達多家的相國之位是世襲的,鳩摩炎長大成人,當然可以承繼其父的相國之職。達多心裏想著早點讓位于兒子,以便早日享受清靜之樂。可他哪里知道,隨著鳩摩炎一天天長大,宮廷之中的污濁之風卻使他逐漸厭煩起來。

  那時,人們分析達多讓位鳩摩炎只是遲早的事情,所以諂媚者蜂湧而至,公子長公子短地奉承,今日請吃,明日送禮,有的人甚至把自己的千金小姐推到前邊,真是爲權利故,不惜丟人現眼,醜態百出。其實,這些人並不瞭解鳩摩炎,他們的作法,不僅沒有得到好感,反而讓鳩摩炎感到噁心。

  鳩摩炎十八歲這年,其父達多向王室提出辭職隱修的請求。因爲按當時印度人的風俗,五六十歲的時候,就要出家到野外某清淨的地方,如森林、山洞等地隱居修行。對於達多這種名士型相國來說,隱修的欲望比一般人更強烈。皇帝雖然再三挽留,可還是說服不了達多,只好發下一道聖旨,由鳩摩炎繼任相國之職。

  消息一傳開,達多家族的男女老少皆大歡喜,因爲這標誌著他們家族的相國之職又延續了一代。朝廷上下的大臣小將也紛紛出馬,有上表相賀的、有送禮結緣的,有登門求救的,還有以美女相送盼望與之結親的。國中的老百姓聽說鳩摩炎要當相國,也很高興,因爲這位前相國之子的聰明與仁慈早已享譽,他們正盼著這位年輕的相國能推行仁政,爲他們帶來一些衣食之惠。

  可不久他們都失望了。原來,皇上聖旨一下,達多便興高采烈地要去隱居清修。誰知鳩摩炎竟然也要隨父同行。達多不免大吃一驚。這也難怪,他以前很少與兒子促膝相談,所以,也不理解兒子的內心世界。他認爲讓位給他兒子,給他一個一顯身手的機會,是很具誘惑力的。所以,他便沒有與兒子商量。誰知,事到如今,兒子卻對出任相同之職不感興趣,年輕輕的竟要出家清修,弄得達多哭笑不得。怎麽辦?達多想來想去,左右爲難。他並不可惜相傳數代的相國之職毀棄於他的手裏,更不會爲兒子的決定而遺憾,但身爲相國的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什麽時候食過言?什麽時候忘過恩?在皇帝面前答應的事情怎能改口呢?何況,皇恩浩蕩,數代相承,又怎能忘恩負義?不仁不義之事,達多是作不出來的。萬般無奈的他,只好苦口婆心地勸兒子。但是一向聽話的鳩摩炎,在這個問題上竟毫不退步,沒有絲毫動搖的餘地,使得達多毫無辦法。最後,他只好擺出兩條路,讓兒子選擇:要麽繼承相位,要麽斷絕父子關係,離開天竺之土。達多以爲,這一招兒會起作用的,因爲別說繼絕父子關係,就這離開天竺之土,還不等於開除了他的印度國籍,剝奪了他作印度人的權利。

  鳩摩炎明確告訴父親,這兩條路他一條也不選擇,他要走的是第三條路,即只是出家修行。父親一聽,頓時火冒三丈。而鳩摩炎依然無動於衷,他稍作準備後,獨自一人離家而去。父親達多已顧不得以前的溫文爾雅,大罵道:"你辜負皇恩,你沒有資格在天竺這塊土地上生存,你給我滾得遠遠的!"

  就這樣,鳩摩炎放棄了相位,離家出走了。那時,恒河中下游的笈多王朝已日益強大起來,各小國儘管都自稱爲天竺之主,但危機四伏,大部分是勉強維持。鳩摩炎所在的國家雖說稍好一些,但也不可能高枕無憂。在這種形勢下,佛教卻得到了迅速的發展,特別是小乘的說一切有部和大乘的中觀學派,更是風靡全印,中印與西北印度一帶特別盛行。鳩摩炎出家後,一路向西,雲遊巡禮,拜師求學,慢慢成爲一名虔誠的佛教徒。

鳩摩炎不知是命中注定,還是臨走時其父那句"滾出天竺"的訓斥,他在印度雲遊多年之後,聽說龜茲(今新疆庫車)佛教興盛,便不遠萬里,翻越海拔四五千米的蔥嶺,來到西域,從此便離開了天竺的國土。

龜茲,在有些史書和佛教文獻中也作丘茲、歸茲、鳩茲、俱支囊、屈茨、屈支、拘夷、俱支等,位於今新疆塔里木盆地的北側,是古代中國西北溝通中外交通的天山南麓的北道中心。自三世紀初期以後,龜茲成爲西域各國中最強大的國家之一。據《魏書》記載,當時西域的姑墨(今新疆阿克蘇)、溫宿(今新疆烏什縣)、尉頭 (今新疆阿合奇縣東)等國皆役屬於龜茲。

  自東漢永元三年(91)班超廢龜茲王尤利多而立白霸以來,龜茲國王一直由白家世襲。鳩摩炎來龜茲時,白家統治正處在鼎盛時期。此時,龜茲城裏外三重,巍峨堅固,壯麗輝煌。國王有一個妹妹,名叫耆婆,長得花容月貌,清純嬌媚。白皙的皮膚,紅紅的嘴唇,水汪汪的大眼,黑黝黝的頭髮,修長而婀娜的身姿,甜美而純淨的笑顔,不但是王室的明珠,也是西域各國人人盡知的一代佳麗。多少個公子王孫愛在心頭,長夜相思,望眼欲穿。可這位耆婆小姐卻就是一個也看不上。

  轉眼間,耆婆已到了二十歲。說來也奇,原來不愛學習的她,突然間喜歡上習文弄墨了。更奇的是,她竟能過目必解,一聞則誦,具有非凡的記憶力和理解力。這一下,她的名聲就更大了,"識悟明敏"的讚譽傳編遠近:人們把她視爲女中奇士,國中一寶。

 這時,有一位羅漢,名叫龍摩瞿沙,奉敕來王宮作內道場,於是有幸見到了耆婆。這羅漢有很多神通,一看便知道耆婆身上有一顆赤色的痣,這是一種少有的吉相,有此痣者必定穎悟超群,證成正果。若其懷孕,則必能生出像佛的十大弟子之一舍利弗那樣的大智慧之子。後來一問,耆婆身上真的有這麽一顆赤痣,只是羅漢說的其他事情,人們總是半信半疑。

  時光的穿梭,歲月的流逝,不但沒有洗去耆婆的美麗,反而日漸嫵媚。因爲,昔日的清純嬌媚又增添了幾分豐滿與溫柔,真可謂國花怒放,香豔至極,只可惜有人欣賞,卻無人敢摘,一朵誘人的花兒,就這樣孤獨地搖曳在蕓蕓衆生之中。

  正在此時,鳩摩炎來到了龜茲。

  如前所述,鳩摩炎乃豪門望族之後,如今棄相位之榮華富貴,行沙門之清修苦煉,浪迹林泉,雲遊天涯,加之聰慧超人,修行有道,很快便揚名遠近,譽滿天下。龜茲王早就聽說過這位希世奇士的傳聞,所以對他也是早就仰慕在心。這時,聽說鳩摩炎來到龜茲,心裏十分高興,當即領了一班人馬,來到城外迎接。

  那時,龜茲佛教極爲興盛,光三重城廓之內,就有佛塔佛廟近千座,僧尼達萬人以上,成爲蔥嶺以東地區佛教的中心。各國出家者雲集這裏,諸國王也紛紛出錢在此建寺,龜茲王更是崇佛虔誠。據史載,他建的佛寺"修飾至麗",連他的王宮,也到處"立佛形像,與寺無異"(《出三藏記集》卷十一)。如今來了一位"相國僧人",龜茲王更是恭敬供奉,頂禮膜拜。很快,龜茲王宣佈禮請鳩摩炎爲國師,敕住王宮,禮遇優厚。

  鳩摩炎自有一股望族的超群氣度,不僅身材魁梧,面容堅毅冷峻,而且那懸河無礙的辯才和滿腹經論,確定使人折服。如此風流的男人,天下哪個女子不愛呢"可鳩摩炎心在佛法,志求超世,終生以悟道爲至高目標,一向把男歡女愛之事視作風俗欲流,所以,對娶妻成家之事毫無興趣,對前來提親的人也拒之千里。
但是事情的發展有時並不完全以人們的意志爲轉移。姻緣到時避不開,姻緣去時追不來。鳩摩炎一到龜茲,緣法在他面前卻發生了質變。

  卻說耆婆這位絕代佳人自鳩摩炎到來之後,封閉了多年的少女之心,這時卻慢慢地復蘇了。對男人一向不屑一顧的她,爲什麽一見到鳩摩炎就變得殷勤起來。幸好她是王妹,自有很多機會接近鳩摩炎。隨著時間的流逝,耆婆便越來越離不開鳩摩炎了,這位傾國傾城的佳麗,終於有了自己的意中人。

  可事情並不這麽簡單。當耆婆向鳩摩炎害羞地表達了少女的一片純情後,鳩摩炎非但不珍惜,不慶倖,反而如遇洪水猛獸,無情而生硬地拒絕了。耆婆這位情竇初開的非凡女子怎麽能承受得了。她好比墜身冰窖,茶飯不思,日夜不寧,失魂落魄,度日如年。

  可鳩摩炎卻像從未發生一樣,繼續著內道場中的法化事業。他登壇說法,授徒傳道,咨議國事,神辯異教,依舊是一位灑脫飄逸的沙門奇士。但是,越是這樣,越讓耆婆牽腸掛肚,這位癡情女子已經被愛情之火煎熬得瘦了一圈。

  妹妹的心事終於讓皇兄知道了。這還了得,妹妹之苦就是哥哥之憂,鳩摩炎雖說是可尊可敬的俊傑之士,可身爲皇上,總不能讓心愛的妹妹受到受屈。如此一來,又演出了一系列曲曲折的故事。最終,還是皇權大於一切,鳩摩炎雖瀟灑半世,還是不得不在龜茲王指定的日子裏,無奈與耆婆舉行了結婚儀式。

  不知是因爲耆婆的美麗動人。還是因爲鳩摩炎的俗心復活,不久這個小家庭便充滿了柔情蜜意,進而開始了正常的生活歷程。不久,本文的主人公就在其母親的腹中孕育了。

  再說耆婆有了身孕之後,鳩摩炎對愛妻體貼溫存,照管得十分周到。耆婆更是愛意如醉,笑顔燦爛。

當時,龜茲城北四十裏有座高山,山上有座佛寺名叫雀離大清寺,簡稱雀離寺,或雀離大寺,有人也稱之爲致隸伽藍。這裏住有六十多位和尚,個個都是大德名僧。前文提到的曾應邀入宮作法事的達摩瞿沙羅漢就住在這裏。因爲龜茲王宮上下崇信佛法,這批高僧當然成了龜茲王族的禮拜物件。

  耆婆過去常來這裏禮佛,自有身孕後,更是定期前來,焚香禱祝,虔誠有加。史載,耆婆自懷羅什之後,"慧解倍常"(《梁高僧傳》卷二,以下引文未注者均出於此),所以,他在雀離大寺所聞高僧說法,便能很快體悟其中的深刻蘊涵。如果說過去,她只是對一般世間學術技藝一點即通,那麽現在她卻完全進入了一個新的精神世界。佛法的博大精深使她逐漸地陶醉了。

  隨著對佛法理解的慢慢加深,耆婆對佛法的信仰就越來越虔誠。三四個月後,耆婆便聯絡了一批王宮貴族出身的婦女和一些有德行的尼姑,前往雀離大寺,"彌日設供,請齋聽法",就是整天在那裏供奉高僧,聽他們講經說法。這些高僧有許多都是從天竺過來的,他們精通梵語,學識淵博,這對耆婆産生了深刻影響。不久,她便掌握了梵語,理解了佛法的基本理論。

  這一天,達摩瞿沙羅又對耆婆講述舍利弗在胎之證的故事。據說釋迦牟尼佛的大弟子舍利弗還在娘胎之時,他的母親忽然變得極善辯論,那時有位大師給她看了一相,知道她必生智子,最終都要出家學佛,成就正果。當年,達摩瞿沙羅漢在王宮作法時,就對耆婆說過,此後必懷智子。現在,羅漢對這一看法更加堅信,因爲他發現耆婆已呈現出舍利弗之母的迹象。

  達摩瞿沙羅漢還給耆婆詳細講述了此子以後的情況,耆婆聽在耳中,記在心頭。與當年不同,她如今是百分之百的信服。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羅漢預言中的智子終於出世了。家人爲其起名叫鳩摩羅什,意爲"童壽",後世人一般簡稱爲"羅什","什",尊之爲"什公"。

  羅什降生之後,果然與衆不同。濃眉大眼,臉圓額寬,高鼻長耳,頭大發密,啼聲渾厚,雙目傳神。剛生下來不久,便知道用手取物,又過了兩三個月,竟能呀呀學語,再過兩三個月,就可自己行走了。小小的孩童,頗知大人的喜怒哀樂。因其既懂事又聽話,很快得到了大家的寵愛,真是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啊。

  鳩摩炎不但喜歡這個兒子,而且更加喜歡他的妻子。他現在可真是變了一個人,不知是上升到最高的道果境界,還是下降到凡俗之流的暗昧之情,總之,他對這個家已太迷戀了。但是耆婆自有了羅什之後,一方面全身心哺育愛子成長,另一方面繼續誦經禮佛,見地不斷提高。當羅什稍大,她可以脫身之後,便整天和一班王宮婦女們泡在佛寺之中,聽法、供佛、作道場,把個佛寺當成了自己家一樣,癡戀於其中,不得自拔,弄得鳩摩炎好不傷心。

  人間的事有時真怪。當初鳩摩炎死活不想與耆婆結婚,"王乃逼以妻焉",可現在,他倒是一心一意地過日子,耆婆卻輕家重道,一步步地跨進佛門中去,使這個充滿柔情的家面臨著解體的危險。

  鳩摩炎的擔心實在是有道理的。耆婆真的愛上了佛法,她開始向往自由自在的出家生活。因此,她便把這一想法告訴了丈夫鳩摩炎。鳩摩炎哪里肯依,他太愛耆婆了,他不願耆婆離開自己半步。可不管他如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耆婆把當初的愛已忘得一乾二淨。這樣,在耆婆的出家問題上雙方便陷入僵持之中。

  耆婆又想起了皇兄。是啊,當初不正是皇兄出面相遇才使鳩摩炎就範的嗎?皇兄有萬夫不擋之強權,皇兄不會委屈自己的妹妹。於是耆婆又找到了龜茲王,請求他出面說服鳩摩炎,如果不行,就再採取強制手段。可龜茲王並沒有答應妹妹的請求。這一方面是由於他的確不支援妹妹出家,另一方面,也覺得鳩摩炎對其妹妹如此多情,自己當初以強權逼其成婚,已屬過分,現在再以王權相壓,未免在國人面前失信。況且鳩摩炎名聲在外,而且對自己的王朝的確也出了不少力。

  沒有王兄的支援,丈夫又是侍奉周到,千般體貼。人心總是肉長的,何況耆婆又是一位賢淑仁慈的女人。這樣,日子又勉強維持了下來。

  不久,耆婆發現自己又懷孕了。這一次,她不像懷羅什時那麽激動興奮,反而如添重負,心裏更加煩燥起來。她想,現在又要懷胎生子,一耽誤就是兩三年,何日才能出家靜修呢?對於一個視家庭爲牢籠的人來說,滯身一年、兩年的確是萬分難受的事情。耆婆就是如此。

  鳩摩炎非常理解妻子的心情,所以,他千方百計地感化妻子。如今,對耆婆來說,既爲人母,只好既來之,則安之。好不容易熬了十個月,耆婆産生一子,取名叫弗沙提婆。對於這個兒子,耆婆儘管不像對待羅什那樣,身心全部投入,但還是盡母親之責,哺育他成長。

  一眨眼,弗沙提婆已快一歲了。這一天,耆婆在家中悶得慌,便走出那座高宅大院,走出高大的城堡,來到郊外散步。一走出城門,郊外的清風撲面而來。耆婆頓覺舒坦了許多,擡頭望去,天高雲淡,鳥兒飛翔。遠處的高山,巍然聳立,山巔上的積雪白皚皚一片,把群山妝扮得飄逸灑脫。山麓那座座佛塔,處處寺廟,清晰可辨。耆婆的心一下子便飛到那肅穆莊嚴的佛像面前。她想起了大師的說法,人生無常,苦海無邊,生命脆弱,人性昏昧,只有在佛法的海洋中才可求得靈魂的淨化,才能找回本性。

  耆婆一邊想著大師的說法,一邊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忽然,耆婆被什麽東西拌了一個趔趄,她回過神來,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她走到一處荒墳跟前。一些窮人或異地無主之人去逝後,無錢火化,就隨便掩埋起來。可天長日久,風吹日曬,紛紛暴骨於野,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各處。目睹這一慘像,耆婆的心一下子震撼了。大師說的多對啊,人生真苦,生命真是脆弱啊!他們當初或許是愛中情人,或許是清純美女,或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苦本難消,終歸一死,世世輪回,世世受苦,永無止息,真是太可悲了!

  耆婆匆匆趕回家中。高宅大院之內,自然是潔淨幽雅,笑語歡天。丈夫的殷勤,兒子的乖巧,侍者的順從;百姓的敬仰,這一切怎麽也消除不了她在荒墳中看到的那一幕悲涼景象。夫妻恩愛,富貴榮華,終究逃脫不了生老病死的定佛。佛陀應機現世,將度脫苦海的良方帶到這個苦難的世界,只可惜仍有那麽多人依然沈溺於苦海而不知覺醒,這些人,雖說貴爲國主,美若天仙,與那荒墳中的枯骨相比又有何兩樣呢?耆婆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她要走出這個家庭,她要剃度爲尼,她要以佛法求得生命的超越。史載耆婆"因出城遊觀,見塚間枯骨,異處縱橫,於是深惟苦本,定誓出家。"

  嬌妻出走,對於沈溺於愛河之中的鳩摩炎來說當然是難以接受的,於是,他又是百般的勸說。可耆婆此意已決,誓不再改。而鳩摩炎也是態度堅決,強行阻止。萬般無奈之下,耆婆只好以絕食相抗爭。"若不落發,不咽飲食。至六日夜,氣力綿乏,疑不達旦,夫乃懼而許焉。"耆婆絕食六天,以至氣力將竭,連天亮都活不到了。鳩摩炎這才害怕了,只好同意妻子削髮爲尼,可耆婆還不放心,她怕丈夫同意她出家只是爲了應一時之急,吃了飯,恢復了氣力,就不見得還同意她出家。因而,她"以來剃發故,猶不償進"。耆婆倒想得很周到,發誓只有剃掉頭發,才肯進食,弄得丈夫無法,只好請人馬上爲她剃髮。

  眼看著那一頭美麗的烏髮被剪落在地上,鳩摩炎徹底地失望了。而對耆婆來說,精神頓時高漲了許多。剃完髮後,她特地大吃了一頓,第二天一大早,便請來傳戒法師受了戒,從此成爲一名正式的比丘尼。

  此時,龜茲國內佛教寺院極多,但供比丘尼修行的尼寺並沒有多少,畢竟女子出家者還占少數。耆婆出家後,先投達摩瞿沙阿羅漢學法,三個月後又去阿麗伽藍居住。這裏共有尼僧一百八十多人,她們原來大多是蔥嶺以東各王侯的女子,所以,寺院規模宏大,佈施豐富,香火極旺。在這裏耆婆遇到一位有道高尼,她是佛圖舌彌的弟子。耆婆從她那裏得到佛圖舌彌的佛法,深愛不已,修持不輟。後來,她又按龜茲佛教之規定,三月換住一寺,便來到了輪若干伽藍。這裏住有尼僧五十餘人,也多是王侯之女,雖說寺院不大,但大家修持還都十分精進。同上一寺一樣,這裏的尼僧也都是接受佛圖舌彌的法戒。此後,耆婆還相繼換住了許多僧寺,其中阿麗跋伽藍是她最留戀的一個清修之所。那裏只有幾座房子,但林木環繞,花草清新,溪水流淌,飛鳥盤旋,環境十分幽靜,尤其是寺中有幾位像她這樣的王宮之女,個個修持精嚴,見地非凡,對她的幫助極大。

  自從耆婆剃度出家之後,鳩摩炎一蹶不振,整日沈默寡言,沒精打采。幸虧有兩位愛子還在身旁,日子還一天天地過著。特別是長子羅什,明敏過人,智慧非凡,從三歲開始,便識文讀字,進步神速,五歲時,便將一般人整個學習階段的課程全學完了。從六歲開始,接觸佛教經典,哪知這一讀,便是個沒完沒了。從此,小小的羅什竟然也迷上了佛法。

   隨著時間的流逝,羅什對佛教的興趣也越來越大。由於其母是王妹,他便成了國王的外甥,因而有機會接觸到國內的一些高僧大德。那時,曾預言其爲智子的達摩瞿沙羅漢已隱居于雀離大寺,再沒有來城中弘法。時常出入宮廷的大法師是佛圖舌彌。

  佛圖舌彌對羅什十分賞識,便經常給他以指點,因此,羅什在佛學方面進步極快。東惡永和六年(350),鳩摩羅什七歲這一年,他說服了父親鳩摩炎,出家修學,成爲一個小沙彌。父親對羅什的選擇給予了很大支援,也許是父親從現實中蘇醒了重新篤信佛法的緣故吧。鳩摩炎將羅什託付給作爲當時全國佛教界領袖的佛圖舌彌。佛圖舌彌如獲至寶,全力培育,誨而不倦。羅什一人佛門,也是樂此不疲,師徒二人配合默契,教學相長。

很快,羅什韻才華便發揮了出來。據僧傳記載,羅什當時"從師受經,日誦千偈,偈有三十二字,凡三萬二千言"。這樣過人的記憶力,使當時人無不震驚。加上他的勤學苦煉,不久,羅什便能將許多大部頭的經典背得滾瓜爛熟,連其師佛圖舌彌也自愧弗如。羅什的智慧並不僅僅表現在記憶力上,史載"師授其義,即自通達,無幽不暢"。佛圖舌彌當時是位小乘法師,精通四部《阿含》和說一切有部的《阿毗曇》。羅什隨其學習,很快便基本掌握了這些經典。

  《阿含經》共有四部:《長阿含》、《中阿含》、《雜阿含》、《增一阿含》。四部阿含除《長阿含》稍短,有12卷外,其他各部均爲五六十卷之多。它們是原始佛教最根本的經典,也可視爲整個佛教教義的根本。《阿毗曇》,也叫《阿毗達磨》,是對佛經的注釋和論說,佛圖舌彌所傳授的《阿毗曇》則是小乘說一切有部的論典,它以有部的立場論說佛的說教,體系宏偉,論述精微,成爲當時小乘佛教的經典之作。羅什隨佛圖舌彌所學的,正是佛教的基礎理論和小乘的核心思想。雖說當時大乘佛教已産生了二三百年,但在西北印度和西域一帶,小乘的勢力依然很大,尤其是龜茲國內,更是小乘的一統天下。

  羅什在佛法修學方面的成就使他迅速便脫穎而出,成爲佛門的一位名僧,然而他因爲年紀幼小,還只能作爲一個小沙彌。加之其父母早有赫名在外,所以,人們對羅什也格外敬重,那些虔誠的佛教徒們更是悉心供奉,極盡恭敬。於是,羅什所住的寺院,每日都會有大批信士前來上供、禮拜,至於求法的、問難的更是絡繹不絕。那時,羅什年輕氣盛,竟是來者不拒,有問必答,縱橫經論,馳聘法海,一派法門龍象之勢。

  耆婆對兒子的進步當然深感欣慰,可對兒子的處境卻並不樂觀。一方面,人們以其爲王妹之子,敬禮有加,自然會使一部分僧人反感,另一方面,大家對他不斷吹捧,也不利他的進步。特別是整天忙於接受供奉,接待來客,這怎麽能有時間精進修持呢?要知道佛法如大海,窮盡不易,探底更難,龜茲國雖說是西域諸國的佛法中心,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何況緣法微妙,哪知他國就不是藏龍臥虎之地?想來想去,他決定帶羅什遠走他鄉,雲遊求學,既避開本國內的過分供養,也好讓羅什見見世面。

  東晉永和八年(352),耆婆領著剛滿九歲的羅什,離開龜茲,尋著鳩摩炎當年的路線,翻越蔥嶺,再渡辛頭河(今印度河上游),到了天竺西北部的罽賓國(今南亞克什米爾地區)。

  罽賓位於南亞次大陸的西北部。《魏書》卷一百零二記載:"罽賓國都善見城,在波路西南……其地東西八百里,南北三百里。"這裏群山環抱,地處高嶺。據說這裏原來是一個巨大的龍池,後來有個阿羅漢名叫末田底迦,來到這裏的一座山中,顯露神通,龍王見了以後,特別崇信,便問羅漢有何需求。羅漢就說希望在龍池中有一打坐的地方就行了。龍王便收縮水域,留出一塊幹地給羅漢,誰知羅漢以神通力不斷增大自己的身軀,龍王只好拼命縮水,最後池水快要盡了,羅漢才給龍王留下一個水池居住。羅漢以神通力在其遼闊的地域上建起了五百座寺院。羅漢死後,寺院中許多的僕役們便擁立了自己的君主,組成了一個國家。如此繁衍生息,人口不斷增加,佛教也很興趣。貴霜王朝的迦膩色迦王在位時,這裏成爲貴霜帝國的屬地,但佛法仍是興旺發達,高僧輩出,佛典會集。後來,迦膩色迦王在這裏舉行了歷史上著名的第四次佛典大結集,對當時佛教內流行的經典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整理與編纂,對後世産生了深刻的影響。

  羅什來到罽賓國時,貴霜帝國業已瓦解,但這裏的佛教依然不減當年。突出表現爲"三年":即高僧大德多;各類經典多;寺院聖迹多。可謂佛、法、僧三寶應有盡有。耆婆領著羅什,首先朝拜了罽賓境內的各處聖迹,如城北大山南麓的佛牙伽藍,供奉著佛的牙齒,長約一寸半,呈黃白之色。禮拜佛牙舍利,好像禮佛一樣,功德不小,接著,母子倆便在國內諸寺尋訪名師,採集諸經,求教問疑,共究法義,進步之快,可謂一日千里。羅什眼界大開,不免感慨萬千。

一年後,羅什找到了一位有名的學者。此人名叫槃頭達多,是罽賓王的從弟。據說他"才明博識,獨步當時,三藏九部,莫不該博,從旦至中,手寫千偈,從中至暮,亦誦千偈,名播諸國,遠近師之"。羅什"即崇以師禮,從受《雜藏》、《中》、《長》二阿含,凡四百萬言"。智子遇聖僧,名師出高徒,羅什隨其習法,刻苦努力,很快便記誦了幾百萬字的大部頭經典,這對於一個十歲的孩童來說,真有點不可思議。這恐怕是因爲他具有擅長背誦的印度人的血統的緣故吧。古時,印度人傳授佛經以口耳相傳爲主,沒有極強的記憶力,大部頭的經典如何傳得下來?

  羅什的老師槃頭達多是名振天竺的佛學大師,他對羅什的聰慧過人從內心裏佩服,時常讚揚羅什"神俊"脫俗。如此一來,羅什的大名便傳遍全國。

  罽賓國王一聽,哪里肯信。可待他把羅什召進王宮一試,才不得不連連稱讚,呼之爲神童。那時,國內一些外道學者本來就對佛法興旺懷恨在心,一聽佛門又捧出個十歲孩童張揚欺人,更是心口不服。於是,他們聯合提出非難,向小小的羅什發起攻擊。國王-看無法收揚,只好按過去相習的傳統辦事,這就是辯論。

  古代印度各教之間及同一教派內各不同學派之間,常有爭執,公開辯論十分盛行。這種辯論並不像現在所說的那種辯論。當時辯論一般都要由當地最高行政長官或最有權威的人士主持,稍有名望的人士之間的辯論或一些重要議題的辯論,常常還要由國王親自主持。而且雙方在辯論前要立好協定,包括輸了如何懲罰,如殺頭、割舌、杖笞等等。不但如此,敗方的所有信徒都要放棄舊說,改宗勝者一方的學說。對於對獲勝一方的物質獎賞,那就更是十分豐厚了。

  國王下令,由全國各外道學者聯合同羅什辯論。此令一出,耆婆大吃一驚,心想:"兒子只有十歲,怎能同佛國高人對壘呢?萬一失敗……"她不敢往下想。羅什對對方底細不清,人地兩生,所以也有點擔心。幸虧槃頭達多一再鼓勵,並指點辯論的方法,才使羅什稍微鎮定下來。

  正式辯論開始了。國王親自主持,辯台就設在王宮之中。雙方剛一出場,台下人便紛紛地議論開了。因爲羅什的確太小了。乳嗅未幹的孩子對壘飽經風霜的學長,二者之間可謂天壤之別。外道論師們一看羅什,哪能把他放在眼裏。史載"王即請入宮,集外道論師共相攻難,言氣始交,外道輕其年幼,言頗不遜。什乘隙而挫之,外道折伏,愧惋無言。"常言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這班外道論師不見得就是智者,至少在羅什面前,已證明他們不是智者,雖然他們年高學長,可辯臺上只認學識,不認長幼。

  羅什大獲全勝,外道伏首歸伏,全場歡呼雀躍,耆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從此"王益敬異,日給鵝臘一雙,粳米面各三鬥,酥六升。此外國之上供也。所住僧寺,乃差大僧五人,沙彌十人,營視掃灑,有若弟子"。國王不僅給予最高規格的供養,而且派大和尚五人,小和尚十人侍奉羅什,端水掃地,任其使喚,如同自己的弟子一般。一個小小的孩子儼然一位花甲高僧!

  耆婆害怕重犯當年在龜茲的老病,所以,時時提醒,處處教誨,再三叮囑羅什要謙虛謹慎,繼續深造。羅什也不負衆望,隨師學法,精益求精。這樣,他們在罽賓又過了一年。東晉永和十一年(355),羅什十二歲,母親帶其離開罽賓,準備返回故國。

  三、留學沙勒
  羅什隨母親就要走了。

  槃頭達多對羅什這位年紀最小的弟子十分滿意,所以當羅什要走時,他實在是依依不捨。多少年來,他走南闖北,收徒傳法,還從來沒有遇到羅什這樣神俊穎悟的弟子。現在,這位弟子已是名聲遠播,雅譽遍傳,鄰近諸國紛紛遣使以重爵相聘,羅什清淨自守,唯以修法爲務,因而一一拒絕了各國的禮請,可這樣一來,羅什的名聲卻更大了。他這個作師父的爲能有這麽一位弟子而感到自豪。可現在,弟子卻要離他而去了。

  罽賓國王也是捨不得讓羅什離開的。可羅什母子執意要走,國王只好忍痛割愛。臨走這天,罽賓國王率領朝中官員前來餞別。各寺院的高僧、尼師們也來了許多。槃頭達多緊緊握著羅什的手說:"今日相別,天各一方,望能精進不息,暢遊法海,光大我佛法門。倘若有緣,來日再會!"羅什合十致禮道:"恩師的教誨,弟子自當銘記在心。他日弟子一定再來拜謁師父,還望師父善自珍重!"大隊人馬將羅什母子送出郊外。由於羅什此行還帶著搜集抄寫來的大量經典,國王便派一隊人馬隨同護送。羅什再三拜謝了之後,踏上了返國的路途。

  這一天,羅什母子途經月支(今巴基斯坦白沙瓦一帶)北山,遇到了一位羅漢。這位羅漢一見羅什,大爲驚奇,再三打量之後,對耆婆說:"此兒生具慧根,不同凡響,可還有一特殊因緣,將決定他的一生。"耆婆急忙尋問其中緣由。羅漢只是說:"你應經常守護這位沙彌,如果到三十五歲還沒有破戒,那麽,他就會大興佛法,救度無數的衆生,與當年的漚波掬多並無差異。可如果在三十五歲前破了戒,他這一生就不會有任何作爲了。切記!切記!"

  耆婆知道,漚波掬多是釋迦牟尼佛之後的第五代師,曾改治律藏爲《十誦律》,促使護法大王阿育王奉佛建塔,廣設教化。傳說他每度一夫婦就用一個竹片記下,後來竹片竟塞了滿滿一個石洞,可見其救度衆生之多。耆婆在想,自己的兒子儘管聰睿好學,但能否成爲像漚波掬多那樣的祖師呢?可這位羅漢說得那麽嚴肅認真,自然引起她的重視。

  翻過月支北山,穿越一望無際的戈壁灘,羅什母子最終抵達沙勒國(今新疆喀什一帶)。沙勒是從罽賓國通往龜茲的必經之地,這裏地域遼闊,綠洲處處。因爲靠近天竺,所以受天竺文化的影響很深。正在此時,沙勒佛教流傳甚廣,人民都篤信它。國王每五年還要舉辦一次盛大的齋會供養四方沙門,並大舉施捨。
沙勒當時以小乘佛教爲主,但因爲其地處交通要道,不光西連天竺,東連溫宿、龜茲,而且向南,還可抵達莎車(今新疆沙車縣)、於闐(今新疆和田)、子合(今新疆葉城)等國。這些地方皆盛行大乘佛教,因而沙勒受他們的影響,也有大乘佛教流行。

  羅什到沙勒時,已近隆冬。寒風不止,冰天雪地,行走極爲困難。因此他與母親決定暫時住下來,待開春天氣暖和之後再走。羅什借宿於城郊的一個寺院。由於天寒地凍,法事活動不多,羅什便從所帶的經典中找出一部(發智論),專心地研讀起來。

  《發智論》全稱《阿毗達磨發智論》,又譯作《阿毗達磨八犍度論》,其三十卷,是古代印度說一切有部著名論師迦多延尼子所著的論書,全面論述了有部佛學的基本觀點,是小乘佛教的代表作之一。羅什日誦夜思,兩個月下來,《發智論》已背得爛熟。

  這一天,羅什與其他僧人談起有部學識,便以《發智論》爲准,闡發自己的體會,衆僧一聽,甚是欽佩。這樣,消息便傳到寺中的一位大德和尚那裏。

  這位和尚名叫佛陀耶舍,意爲覺明。本是罽賓國人。十七歲出家後,宗習小乘佛教,對法藏部、有部佛學有深刻研究。傳說其每日誦經二三萬言,悟解超群,四方歸服。後度嶺北遊,來到沙勒。此人赤髭紅顔,又善解佛學內毗婆沙義理,因此在沙勒都稱他爲"赤髭毗婆沙"。佛陀耶舍把羅什找來。問其對《發智論》的理解。羅什也不保留,便如其所思,向這位大師作了表述。佛陀耶舍認爲羅什對其中的"十門"、"修智"諸品見解獨到,而且十分切合原意。其他諸品雖然也能理解,但尚未深入其玄秘之處。

  如此,羅什便拜佛陀耶舍爲師,學習《發智論》。有了名師指點,加之他對此論業已熟背在心,所以一個月後,便完全精通了此論,況且對解釋此論的另外"六足論",即:《集異門足論》、《法蘊足論》、《施設足論》、《識身足論》、《界身足論》、《品類足論》,也一一通曉無礙,受到佛陀耶舍的誇獎。不多時候,羅什便名聲在外了。這時,有個沙門名叫喜見,問沙勒國王建議道:

  此沙彌不可輕,王宜請令初開法門。凡有二益:一、國內沙門恥其不逮,必見勉強;二、龜茲王必謂什出我國,而彼尊之,是尊我也,必來交好。

  國王一聽,認爲言之有理。那時,沙勒國內修學佛法的出家人(即沙門)很多,雖然也有許多名振四方的高僧,但多是罽賓等天竺諸國來的僧人,本國高僧很少。許多僧人修學不力,學識不足,國王早就不太滿意。如今借羅什這位十二歲的小沙彌激勵大家,倒是個很好的辦法。至於這樣還能收到與龜茲國交好的效果,這也是沙勒求之不得的美事。於是國王下詔,命即日設立講壇,禮請羅什升座,爲大衆宣講《轉法輪經》。

 《轉法輪經》本屬《阿含經》內的一部單品,介紹釋迦牟尼佛成道之後在鹿野苑爲五比丘宣講的四諦八正道。這是佛學的精髓,是整個法門的理論核心。但許多人或者只知其名,或者是理解膚淺,從而使佛法妙義失去了應有的光彩。羅什熟讀《阿含》,體悟幽微,升座之後,便口若懸河,層層分析,條條闡釋,講得既深刻又通俗易懂。座下聽衆無不心悅誠服,他們在這位小沙彌面前,深感愧疚,立志用功修習,以續佛慧命,傳佛法燈。

  講經法會持續了很長時間。羅什之名便又越出沙勒,傳向附近各國。龜茲王一聽,十分高興。果然像喜見預計的那樣,龜茲王以爲沙勒王禮敬自己的外甥,就是友好的表示,於是他馬上派遣使臣,帶著交好的國書和大批禮物,送往沙勒,表示感謝,並永結友好。

  羅什在說法之餘,還尋訪佛教以外的各種書籍,這一點,或許也受其師佛陀耶舍的影響。據說佛陀耶舍曾學窮五明諸論,對世間的各種法術奇技也大加學習。羅什自幼出家即以佛學爲主。當時,他接觸到印度傳來的大量外典,便非常好奇地研讀起來。此時學習的主要外典有:《韋陀舍多論》、《梨俱吠陀》、《娑摩吠陀》、《夜柔吠陀》、《阿達婆吠陀》。這些典籍是古代印度最權威的正統學說,就好比中國儒家的四書五經一樣。除此之外,"五明諸論,陰陽星算,莫不畢盡,妙達吉凶,言若符契"。五明是古代印度流傳最廣的五種學科,即語言文學的聲明、醫學的醫方明、工藝技術的工巧明,還有咒術明和符印明。每一明均有著作論書。羅什博覽群書,精通各類奇術,不僅爲深入佛學奠定了更好的基礎,而且也爲以後適應各種場合需要提供了應變的能力。

  佛陀耶舍對羅什的影響還不止這些。史載佛陀耶舍少年時代便性情高傲,不爲諸僧所重,自以爲是,爲所欲爲,受到其他僧人的攻擊,這或許也是他後來遠走他鄉的一個重要原因。沒想到在沙勒遇到羅什,一下子找到了知音。因爲羅什不僅智力超群,而且言行亦不受俗間各種環境的支配,史載其"爲姓率達,不厲小檢",頗有點我行我素、不注重儀錶與戒規的風格,所以"修行者頗共疑之"。這也難怪,佛門自古以來就是要嚴守戒律,清淨自守,古來高僧哪個不是以戒爲本。但是羅什卻是個不注重戒律的高僧。

  羅什的母親耆婆發現兒子自從隨佛陀耶舍學法以後,性情變化很大,昔日那種謹慎的作風在他身上已日益消失了。想起在月氏北山那位羅漢所說的話,她深感自己責任的重大。耆婆暗下決心,一定要隨時教誡兒子,至少不要讓他在三十五歲之前破戒。

  這一天,耆婆領著兒子巡禮沙勒境內的一處聖迹。這裏供奉著釋迦牟尼佛當年用過的一個佛缽。那時佛與僧衆一樣,每到食時,即手持自己之缽,親自步行乞食,吃畢之後,自己收拾缽具,再與衆說法。佛缽成了佛嚴於律己,謹持淨戒的象徵。耆婆領羅什來這裏瞻禮,是別有用心的。

羅什母子夾雜在巡禮佛缽的人群之中。人們禮拜佛缽之後,都要觸摸佛缽,以表示親近佛陀,蒙佛加持。其中有些人還把佛缽捧了起來。實際上,這具佛缽也不見得就是當年佛使用過的,從它那巨大笨重的樣子來看,也許是後人爲了紀念佛陀而仿製的。總之詳細情況已不得而知。羅什拜完佛缽之後,也用手觸摸了一會兒。他還覺著不過癮,便又雙手舉起佛缽,頂在自己的頭上。這時,他心中在想,佛缽並不重呀,怎麽有些人舉佛缽時顯得如此吃力呢?正想著,他卻感到佛缽變得越來越重,終於支撐不住了,羅什不禁搖搖晃晃,隨之尖叫一聲,抛下佛缽。

  耆婆一看,禁不住笑了起來。她問羅什道:"該知道佛的威力了吧。只要是不嚴持佛的戒律的人,就會感到佛缽的份量,你可要……"

  不等母親說完,羅什便搶先回答道:"兒心有分別,故缽有輕重,萬事在心,而不在外,缽之輕重與持戒無關。"看來羅什早已爲自己的不羈行爲找到了理論根據,氣得耆婆直搖頭。

  那時,羅什登壇講法,聽衆極多。尤其是隨著天氣一天天地變暖,南來北往的僧人也日益增多起來。這一天,從南方的莎車國來了兩位僧人。他們是兄弟倆,哥哥名叫須利耶跋陀,弟弟名叫須利耶蘇摩。他們是莎車國參軍王的兒子,他們捨棄榮華,出家修行。當時,莎車國盛行大乘佛法,莎車以南諸國也以大乘爲主。受此影響,兩位王子也都皈依大乘佛法。須利耶蘇摩雖然年紀不大,但才技絕倫,"其兄及諸學者皆其師焉"。他聽說羅什在沙勒集衆說法,可沙勒與龜茲一樣,均盛行小乘佛教。羅什所講之法是大還是小呢?一打聽,果然不出須利耶蘇摩所料,羅什登壇所講,全是小乘的東西。羅什尚在幼年,能有如此超群智慧,實在是難得之奇才。可如果只限於小乘,終難有大的作爲。須利耶蘇摩甚感惋惜,他準備親自教化羅什。

這一天,蘇摩同衆人一起,前來聽羅什講經。當輪到聽衆問難之時,蘇摩連發數問,羅什雖然引經據典,多番闡釋,但蘇摩據理辯析,步步相逼,羅什漸感吃力,他知道,對方一定是位高手,自己辯不過他的。還好蘇摩適時退卻,爲羅什留了個臺階。於是,雙方皆大歡喜,羅什雖然在衆人面前風光不減,但他心裏清楚,蘇摩絕非等閒之輩。講經法會結束後,他立即找到蘇摩,虛心求教。蘇摩也不推讓,便拿出一部《阿耨達經》,向羅什演講起來。

  《阿耨達經》亦名《弘道廣顯三昧經》,經中記述釋迦牟尼佛應阿耨達龍王之問宣講般若義的經過,層層釋疑,步步深入,將大乘佛教的核心理論全盤托出。這種理論認爲世間的萬事萬物及所有一切名言概念,都不是真實的東西,也就是所謂萬法皆空、無相無住的思想。法即一切事物、一切現象、一切概念。佛教對法的分類很多,主要有"五陰"、"十八界"、"十二人"等等。《阿耨達經》即以"陰 "、"界"和諸"人"爲例說明諸法性空假有的道理。

  羅什自出家以後,不管是在龜茲,還是在罽賓,所學的佛法都是小乘的學說,特別是有部的學說。這種學說的核心便有"三世實有、法體恒有"的理論。即認爲一切事物、現象從時間上看一直存在(三世即過去、現在、未來),從法體本身看也是實實在在的"有"。這種"法有"的理論同蘇摩現在講的"法空"的理論是相對的。
史載:"什聞陰、界、諸人皆空無相,怪而問曰:'此經更有何義,而皆破壞諸法?'答曰:'眼等諸法非真實有'。"

  眼等諸法指十八界,十二人。十二人即眼、耳、鼻、舌、身、意等六種感官及其所對應的六種外境:色、聲、香、味、觸、法。十八界則是在十二人外另加眼識、耳識、鼻識、舌 識、身識、意識。

  雙方至此可說是針鋒相對。"什既執有眼根,彼據因成無實。於是,研核大小,往復移時。"羅什以視覺器官"眼根"入手說明一切爲"實",而蘇摩也從分析眼根入手說明一切"無實"。雙方以此展開了大小乘誰優誰劣的辯論。經過認真研討,認真評核,反復辯難了好長時間,"什方知理有所歸,遂專務方等。乃歎曰'吾昔學小乘,如人不識金,以瑜石爲妙!'"羅什終於意識到方等教(即大乘)的微妙。

  因此,羅什便拜須利耶蘇摩爲師。蘇摩誨之不倦,教以大乘中觀學派的基本論書《中論》、《十二門論》。中觀學派是大乘佛教兩大派別之一,另一派名叫瑜伽行派,是專識法相唯識之學的,但也以中觀派的核心理論--法空思想爲理論基礎。中觀派的最大特色就是一切皆空、毫不執著,連空都不能執著,既不肯定絕對有,也不肯定絕對空,不執兩邊,而取中道,故名中觀學派。《中論》、《百論》、《十二論》都是論述這種學識的。這三部論書後來由羅什譯成中文,並大加弘宣,尊定中國佛教八大宗派之一的三論宗的基礎。

  羅什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曾拜過那麽多的高僧,甚至遠涉蔥嶺,在天竺巡禮求法,竟然沒有聞到大乘的法音,現在在這西域小國沙勒,卻有幸遇到一位大乘高僧,從而改變了他的信仰,使他迷上了中觀,迷上了大乘。

  四、重返龜茲
  東晉升平元年(357),羅什與母親告別沙勒,再一次踏上返回故鄉龜茲的旅途。從沙勒到龜茲大約有一千七百多裏的路程。羅什與母親走走停停,沿途經過了許多小鎮,三個月後到達龜茲西北部的溫宿國(今新疆烏什縣一帶)。這兒是返回龜茲的必經之地。

  羅什來到溫宿的消息迅速傳到國王那裏。國王十分高興,馬上派人接羅什入宮。羅什認爲又要請他講經,可到了王宮中才知道國王請他是另有打算。原來,"溫宿有一道士,神辯英秀,振名諸國。手擊王鼓,而自誓言:'論勝我者,斬首謝之。"'這位道土敢擊響王鼓挑戰,表明其自有"神辯"之才在胸。因爲早有"英秀" 之名在外,嚇得一般沙門竟無人敢來應戰。當時,溫宿國王崇信佛法,可經這位道士一攪和,國人信仰受到動搖,國王正急得一愁莫展,聽說在沙勒大展辯才的羅什來到溫宿,於是急召進宮,請其出面與外道決一勝負。

  羅什本不想在此逗留。出遊數載,思鄉之情難免,加之這裏離本國龜茲已不太遠了,他想早點回去,看望父親、弟弟和以前的恩師。但是外道囂張之極,身爲一名虔誠的佛家弟子,豈可視若無睹呢?羅什立即答應了國王的請求,他用新學的大乘義理,對付這位外道的論點,僅僅用兩條原理便駁得外道亂了方寸,迷亂自失,慘敗下來。外道只好放棄自己的學說,皈依羅什,作了沙門。國王大喜,敕令重獎。國中沙門揚眉吐氣,奔相走告,溫宿國的佛法再度勃興起來。此翻辯論的得勝,使羅什一下子"聲滿蔥左,譽宣河外",四方皈從者紛至遝來。盛情難卻,羅什只得暫住下來,爲前來求學的沙門講經說法,切磋義理。

  消息不久便傳到龜茲。龜茲國王馬上帶了一班人馬,不遠數百里,趕往溫宿,恭迎羅什母子回國。羅什也未拒絕,因此母子二人隨著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返回故鄉。一到龜茲,四方沙門無不歸順,無不崇仰。羅什此時已是滿腹經論,便爲大家廣說諸經,人們聽了之後,深感法義清新,理趣幽邃。

  這時,有位尼姑名叫阿竭耶末帝。她是國王的女兒,天生聰慧,從小好學善思,博覽群經,尤其擅長禪法。據說已證得二果,即小乘四種果位中的第二種斯陀含。就是說,她已斷滅了與生俱來的煩惱,只須再轉生兩次,即一次生天上,一次生人間,使可最後解脫。可見,這位王女的修行是很有成效的。但她聽了羅什說法之後,頗覺法義奇特,論旨玄秘,久已平靜的內心一下子又激蕩起來。因此,她親自出面組織,籌設講席,招集衆僧,恭請羅什爲大衆講解大乘經典。

  自回國後,羅什爲衆僧講經,雖不太正規,但三五成群,時斷時續,倒也灌輸了許多大乘的思想。此時王女親自出面邀請,讓其專講大乘,羅什便不在乎有啥遮掩,以陰、界等諸法範疇爲例,辯析說明一切皆空、假名非實的道理。羅什因循善誘,分析透徹,說理清晰,聽衆心服口服。史載:"聽者莫不悲感追悼,恨悟之晚矣!"大家對過去偏信小乘的作法深感惋惜和悲哀,對於羅什傳來的大乘佛法則是相見恨晚。講經弘法獲得了成功,這對龜茲佛教來說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事情。此前,龜茲佛教以小乘爲主,極少有大乘流行。此後,大乘佛教逐漸在龜茲取得主導地位。過去崇信小乘佛法的沙門、居士紛紛改宗大乘。羅什便成爲龜茲國內最著名的大乘法師。如此,羅什一邊廣爲四衆講經說法,一邊繼續搜尋、研讀大乘經典。法海遊心,道場施化,四方敬仰,名被西域,一轉眼便是幾年過去了。

  東晉興寧元年(363),羅什年滿二十歲。在母親的精心管教下,羅什總算一直沒有破戒。可月氏北山那位羅漢說的是三十五歲以前絕對不能破戒,還有十五年的時間,都需隨時小心謹慎。作爲母親,耆婆對兒子有守護的義務。作爲一名普通的佛弟子,爲了確保羅什以後大益於佛門,她更應該銘記那位羅漢的叮囑,想盡辦法,保持羅什的律儀無虧。不過,耆婆也有自己的難處,一方面兒子已慢慢長大成人,母親既不能隨時跟在他的身邊,也不能像對待小孩那樣指東劃西。另一方面,她隨著修學的日益提高,越來越虔誠地向往佛國,她已不願在龜茲繼續呆下去了。

  恰在這時,龜茲王宮中又來了一位罽賓國的高僧。此人名叫卑摩羅叉,意爲無垢眼。史載其生性"沈靜","出家履道,苦節成務",可見是一位沈穩、靜默、戒行精嚴的苦行高僧。他精通律藏,熟悉戒條,專以弘律爲務,時人稱其爲"青眼律師"。懷著整肅律儀、嚴淨佛門的宏願,卑摩羅叉度嶺北上,一路傳律布戒,來到了龜茲。龜茲王禮請入宮,主持傳戒法事。

  耆婆得知這一消息,如釋重負。她感到自己多年來守護羅什的擔子終於可以交付出去了。可不是,有了這位善解律藏、深明律戒的大師,不怕羅什不虛心領教,進而明理於心,守戒於身。況且聽說國王還要親自主持傳戒大法會,由卑摩羅叉向龜茲沙門傳律授戒。羅什一旦由大師授戒,她更可以放心地走了。

  不久,卑摩羅叉在王宮中演講律藏,全國沙門代表數百名親臨法席,羅什也參加了聽講。畢竟是律學大師,一個十分枯燥的問題經他一講,變得有滋有味,有理有據。他分析透徹,表述明白,深入淺出,循循善誘,座下聽衆無不佩服。羅什更是心領神會,感觸良多。

  王宮的講律活動因政事的衝擊而時講時綴,但律學卻成了一股剪不斷的風吹遍了龜茲全國。羅什至此才真正瞭解到戒律的含義,律作爲佛法三藏之一,它的重要性羅什真正地明白了。因此,羅什虛心拜卑摩羅叉爲師,隨他學律。卑摩羅叉最推崇《十誦律》,於是他便把此律傳給羅什。羅什細心玩味,深得意旨。此後,他便將此律經常帶在身邊,以至屢經戰火,受盡艱辛之後,最終在長安將其譯成漢文,傳之神州大地。後又邀其師卑摩羅叉同至長安,共弘此律。羅什圓寂後,羅叉又將羅什所譯的《十誦律》漢譯本五十八卷增補爲六十一卷。師徒二人熱愛此經之情可見一斑。當然,這都是後來的事情了。

  卻說自羅什隨卑摩羅叉學律之後,羅什深感受戒之重要。正好他已夠了受圓滿無缺的具足戒的年齡,於是,便請師父爲其授戒。卑摩羅叉一口答應。這時,龜茲王又從政事紛擾中抽出身來,決定在王宮中舉辦授戒法會,由卑摩羅叉擔任傳戒大法師,向國中沙門授戒。這樣,羅什便在年滿二十歲的時候,于龜茲王宮受了具足大戒,由此才成爲一名正式的比丘。

  羅什精研律藏,領受大戒,這對耆婆來說正是求之不得的。看到兒子這樣重視戒律,耆婆終於可以放心地走了。於是,她叫來羅什,對他說:"我們母子相伴整整二十年了,現在你已長大成人,領受具足之戒,爲娘也已修行證得三果。人生在世,難免一別,何況我們都是學佛修法之人。" 羅什一聽,趕緊問道:"母親又想往何方去?'什兒自可隨您一同前往,爲何說此傷別之詞?"

  耆婆平靜地說道:"爲娘已得高人指點,天竺有我之緣,何況我早已向往佛國聖地,爲娘樂意選擇這條道路。可你就不同了。"

  "兒又有什麽不同呢?"羅什急切地問道。

  耆婆避免直接回答此問題,以防泄露天機。她不緊不慢地說:"如今龜茲國大乘佛法十分興盛,東來西去的傳教大師川流不息,可佛教濟世並不限於一隅之地,普度衆生,才是大乘佛法的本義。聽說東方有一真丹大國(指中國),乃千古神州之地,人口繁多,文化昌盛。大乘佛法將大行於東土。"羅什不明所以:"母親,東土國我早就知道了,許多高僧都去了那裏。聽說那裏戰亂不寧,佛法亦遭挫折。不過您說這些與兒有什麽關係呢?"

  耆婆鄭重言道:"大乘深教,應大行於真丹,然法在人弘,東傳之事,唯你之力,方可勝任。但對你個人來說,東行卻無益處,不知你意下如何?"

  羅什知道母親此言必含神瑜,絕非胡亂之詞。於是他沈思片刻,回答道:"大士之道,利他忘軀。只要能使大法流傳,從而洗蒙悟俗,那麽,即使身處爐火,也會苦而無恨!孩兒當銘記母親之言,還請母親放心!"耆婆一聽,十分高興。她又叮囑道:"你與東土有緣,然因緣之成並非易事。不管遇到任何挫折,你都要耐心等待,切不可失去信心。"

  不久,耆婆便揮淚告別羅什,獨自前往天竺學法,據說後來證得第三果位--阿那含。而羅什則繼續在龜茲,等待東去的因緣,哪知這一等,竟拖延了二十多年。

  送走母親後,羅什便搬到龜茲王新近修建的一座佛寺。此寺因爲是國王新修,所以人稱王新寺。按龜茲佛教的規矩,僧人三月須換住一寺,但羅什是皇親國戚,又是名振西域的高僧,常常要爲衆僧講經釋疑,所以往往難以嚴守這種習慣。羅什住進王新寺之後,儘量減少講經活動,而把主要精力放在研讀大乘經典方面。探玄究微、清修靜悟成爲他最大的興趣。

這一天,羅什在王新寺旁的一座古室之中,意外找到了一部《放光般若經》。羅什這幾年一直注意搜尋各種新經秘典,手頭業已搜集到上百部近萬卷的佛教經籍,可《放光般若經》還從未見過。羅什好像獲得寶貝-樣,欣喜萬分,馬上研讀起來。

  《放光般若經》是大乘佛教般若類經典中非常著名的一部,共九十品,二萬五千頌,在印度特別是印度南方尤其盛行。後來越過蔥嶺,傳到西域一帶,在於闐等地十分流行。早在一百年前的西元260年,中土潁川人朱士行由於漢地流傳的第一部般若經《道行般若經》品類不足,義理不全,故發誓西行求法,在於闐找到了《般若經》九十章六十萬言,後派弟子弗如檀送回,由無叉羅和竺叔蘭譯成《放光般若經》三十卷,從此,該經盛行於中土各地,掀起一股般若風潮。一百年後,羅什在龜茲的一座古屋中發現此經,可謂與中土有緣。後來,他到長安之後,便參校此本,重譯該經,形成了最完整而優質的譯本--《摩訶般若波羅蜜多經》。

  羅什翻開此經,逐章研讀。經中記述釋迦牟尼佛以各種隨機應變的方便法門向弟子們講述般若的義理。所謂般若就是佛向衆生開示的一種神聖的智慧,有了這種智慧,就可以看透世界人生的真相,也就是萬法本性空寂,外相假有,從而無住生心。此心即清淨無染的覺悟之心,以此心來指導行動,則一切行皆是妙行。此行內涵極廣,常稱作六度萬行,即以出世之心行人世之事,教化衆生,普渡衆生,在人間實現涅架、把彼岸融於此岸之中。後來中國禪宗講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都是從般若思想這裏來的。

將《放光般若經》的思想與過去學過的《中論》、《百論》等相互對比,羅什發現,那些論典都是進一步闡釋般若經的義理的。經出自於佛說,當是最權威的教導。因此,羅什在王新寺中洗手焚香,恭敬誦讀起來。

羅什有日誦千偈的功夫,《放光般若經》不到三萬偈,不到一月就可全部記下。可這一次,他卻接連到麻煩。史載他誦此經時"魔來蔽文,唯見空牒。什知魔所爲,誓心愈固。"最終戰勝魔撓,於是"魔去字顯,乃習誦之"。

  又過了幾天,他正在讀誦之時,"忽聞空中聲曰'汝是智人,何用讀此?'什曰:'汝是小魔,宜時速去!我心如地,不可轉也!'"

  在佛教史上,大凡聖者接近極重要的經典或作重要的修行之時,總會出現魔撓現象。如釋迦牟尼佛當時坐禪靜思、覺悟成佛之時便屢遭魔撓。但是聖人畢竟是聖人,小魔終究奈何不了他們。羅什讀《放光經》而遭魔撓的傳說,也正反映了羅什與般若學說有極深淵源。史實也是如此,羅什終生以般若爲宗,盛傳般若學說,成爲中國般若學派最重要的祖師。

  羅什在王新寺一住就是兩年。在此期間,他除了讀誦《放光般若經》外,還仔細研讀了其他各類般若經典,特別是《金剛般若婆羅蜜經》,他更是晝夜持誦,四處弘說,極爲推崇。嚴持淨戒,深究般若,神悟大乘,福慧俱增。此時的羅什已非昔比,藏智慧於內,現威儀於外,精於方便法門,巧於神通之技,成爲一位名副其實的大乘高僧。

  此時的龜茲王名叫白純。爲了表達對高僧的崇敬,也爲了進一步推廣法化,他特地爲羅什建造了一個非常豪華的獅子座,以黃金製成,再鋪以大秦(今義大利)出產的名貴錦褥,金光閃爍,富麗堂皇。獅子座是佛說法的座位,所以佛的說法也被稱爲"獅子吼",後來高僧們的法座也時稱獅子座,而獅子吼則被喻爲一切弘法之舉。龜茲王爲羅什特建獅子座,用以表達最殊勝的禮遇。

  羅什對升座說法是有興趣的,可近期以來,另一心事卻每每纏繞著他,使他很難靜下心來。原來,羅什想起了自己在罽賓時的恩師槃頭達多。那時,他隨師學法,師父像父親般地關懷他、呵護他、欣賞他,他們之間結下了濃厚的感情。可使他感到難過的是,師父滯于小乘佛法,如此淳美的大乘甘露卻無緣領受,豈不可惜!

   於是,羅什對龜茲王白純說:"大王皈心佛法,如此擡舉貧僧,羅什自當奉旨弘法,利益群生。可家師身處天竺,卻未能領悟大乘。什對此甚感不安,故欲親赴天竺,化導恩師,以共亨大法之美,同登佛果之境。還望大王恩准。"龜茲王白純只得答應。

  這一天,白純正在宮中爲羅什安排西行之事,忽有侍衛來報,說是有一天竺沙門求見。白純一聽,十分高興,心想正可借此機會打探一下羅什之師槃頭達多,或許還可免去羅什親自西行的麻煩。於是他立即傳令接見。

  來人走進王宮。羅什一見,不由得大吃一驚,他急忙趨步向前,跪倒便拜,合十言道:"恩師在上,請受弟子一拜!"一見此情此景,白純的心裏登時明白了。

  來人正是羅什之師,罽賓王從弟槃頭達多。罽頭達多扶起羅什,向白純合十施禮。正要開口,羅什搶先一步向國王介紹道:"大王,這位高僧正是貧僧在罽賓求學時的恩師,我們是心有靈犀,佛緣作和啊。"白純忙向槃頭達多施禮,十分恭敬地問道:"大師千里迢迢,振錫敝國,不知有何具體打算?"

  達多回答說:"此番遠道而來,出於兩種原因。一是聽說弟子所悟非常,四方崇仰,卻不知所悟之理到底爲何。二是聽說大王弘贊佛道,萬民歸信,也想一睹法化之盛,所以才不顧艱險,遠奔神國。"白純哈哈大笑,合起雙掌,對達多說:"好!好!大師一路辛苦,還請于王舍安歇,明日由羅什大師陪同,參觀敝國佛業,多多指教!"

  可對達多和羅什來說,他們都等不到明日。告別白純之後,師徒二人來到王舍,剛一坐定,達多便開口問道:"聽說你改宗大乘,只是不知大乘有何真理可言,竟能讓你如此崇尚?"羅什問答說:"大乘深奧微妙,清淨幽遠,敍述萬法皆空,無一執著,而小乘固步自封,偏執法有,多滯名相,難得超脫。"

  二人相交甚深,不必拐彎子,彼此開城市公地談了起來。"羅什啊,你說一切皆空,真是太可怕了,爲師不明白,你爲何會捨棄有法而受空法呢?爲師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從前有一位狂人,讓織錦師爲他織極細的線,以使所作錦緞更加細密柔軟。織綿師使出渾身解數,嚴格選料,精心製作,最後織出細如微塵一樣的絲錦。可這位狂人還嫌太粗,織師以爲,自己殫精竭慮,織出了細得不能再細的絲錦,主人不但不誇獎,反加指責,還嫌其粗,因此十分生氣,便順手指著空中說:'哈!細絲在這兒。'這位狂人不知織師在說氣話,照著空中看了半天,什麽也看不見,便問道:'這種絲我怎麽看不見呀?'織師說:'這種絲極細,我乃織工中之良匠,尚且看不見,何況其他人呢?'狂人一聽大喜,馬上付給工錢。於是,這位織師便繼續如此欺騙他,竟然每次都獲得優厚的賞賜。其實,他什麽也沒織,所以也不會拿出什麽絲來的。你所說的空法,與此有什麽兩樣呢?"

  羅什一聽,知道其師對般若之空成見甚深,要改變他的看法,還得下一番功夫。於是他沒有正面反駁師父,而是拿出一部《德女問經》,給師父逐章節地講了起來。這是一部專門闡釋因緣空假的經典。羅什以大小乘佛教公認的緣起論出發,說明了萬物皆由各種因素在一定條件下,在一定時間內相聚而成,此即所謂"衆因緣生法",離開任何一緣,此物均不可成,而衆緣時時刻刻都在變化,"無常"是一永恒的法則。無常之緣聚合成法,因此,法的內部並無永恒主宰,此即"無我"理論。因緣生法,無我無常,故一切法空。

  羅什不僅據理剖析,而且還頻頻舉例說明:"往復苦至,經一月余日,方乃信服。"可見,此番解釋伴隨著師父的不斷反問,使得羅什也確實吃了不少苦頭。但不管雙方如何反復辯解,也不管羅什如何苦苦闡說,最終,槃頭達多還是信服了大乘般若之法。

  槃頭達多不免感慨萬千,他歎息一聲,對羅什說:"《瑞應本起經》上說過,'師不能達,反啓其志',此話今天又應驗了。"

  "師父……"羅什想安慰達多,可話剛出口,達多卻擡手制止道:"我只是你的小乘師,你可是我的大乘師啊。當年你拜我爲師,今日我當拜你爲師。"說著,便俯身下拜,連叩三下。

  羅什趕快扶起達多,謙虛地說:"爲師能回小向大,不愧大智之人,從今以後,我們就共修大乘之法,共證成佛之果吧!"

  達多欣喜萬分地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聽說羅什已使家師改宗大乘,白純十分高興。他立即禮請羅什升座說法。消息一傳開,遠近僧尼蜂湧而來,講堂內坐無虛席,群情振奮。羅什口若懸河,法音清揚。一時間,龜茲王宮成爲西域各國大乘佛法的弘播中心,各國僧尼紛至遝來,連王公大臣們也自遠來皈,都盛讚羅什的神俊超拔。

  法化如此成功,龜茲王便決定每年定期舉辦講經法會。據史料記載,當時"西域諸國鹹伏什神俊。每年講說,諸王皆長跪座側,令什踐而登焉。其見重如此!"這簡直是把羅什當成了神,在羅什面前,連國王們也願意作俯首聽命的奴僕。

    羅什升座說法,聲振西域,四方鹹皈。當時,恰有兩位漢地僧人留學西域,所以慕名前來聽法。他們是僧純和曇充。

  僧純和曇充留學西域,主要是爲求取戒法,尤其是有關比丘尼的戒本。後來,他們在龜茲國雲慕藍寺從高僧佛圖舌彌(即羅什出家時的師父)那裏得到《比丘尼大戒》、《教授比丘尼二歲壇文》等律典。此時,佛圖舌彌已改信大乘,但所奉戒律仍舊是小乘有部的戒本。後來,他們又到王新寺巡禮,認識了羅什。據他們說:" 王新伽藍(九十僧)有年少沙門字鳩摩羅什,才大高,明大乘學。"於是他們多次親臨羅什講席,對羅什極爲推崇。

苻秦建元十五年(379),僧純、曇充從龜茲返回長安,將西域諸國尤其是龜茲的佛教情況以及羅什的學識與才智向名僧道安作了彙報。道安是前秦皇帝苻堅剛剛請來的貴客,便又將這一情況告知苻堅,對苻堅邀請羅什到長安弘法。這樣一來,羅什"道流西域,名被東國",中國佛門隨時盼望他的到來。因此道安以僧界領袖的身份又多次勸苻堅設法邀請羅什。

  那時,苻堅已建立大秦國,並屢經征戰,統一了整個北方,國勢處於繁榮時期。苻堅屢勝而驕,便欲垂芳千載,效漢武之功,打通西域,平定諸戎。因此,他一方面遣使前往西域,宣揚自己的盛德,另一方面積極作出兵的準備。前秦建元十七年(381)二月,鄯善王、東師前部王及康居、於闐及海東凡六十二國的國王到長安朝貢。西域鄯善王及車師前部王勸苻堅西征,以使西域諸國內附。第二年九月,車師前部王、鄯善王入朝,"請爲向導"西伐。

  因此苻堅派氐族人呂光任都督西討諸軍事,率兵七萬西進。並任鄯善王休密馱爲都督西域諸軍事、寧西將軍,車師前部王爲平西將軍、西域都護,率其國兵爲呂光向導,一起西征。臨行前,苻堅故意在長安建章宮爲呂光餞行。他對呂光說:"古來帝王應天而治,以愛民爲本。這次西伐並非爲貪他人之地,而僅僅是爲了一位懷道之人的緣故啊。朕聽說西域有一位高僧,名叫鳩摩羅什,深解法相,精通陰陽,爲後學之法師,朕十分想得到這位高人。常言道,賢哲者,國之大寶。你此番西征,如果攻克龜茲,就立即飛騎馳驛,送羅什到長安來。"

  苻堅崇尚佛法,敬重高僧。可呂光歷來不言佛法,所以對苻堅的用意很不理解。但位居人臣,屢蒙皇恩,只能滿口答應。因此,大軍於建元十八年(382)年九月從長安出發,開始了萬里之遙的西征。

  那時的龜茲,升平之象一如往昔。可羅什卻感到了國運的不妙。他對龜茲王白純說:"國運將衰,強敵將至。"

  白純大驚,趕快問道:"如今天下太平,諸國依附,四方來皈,那裏來的強敵呢?"

  羅什回答說:"太陽底下的人,將從遙遠的東方而來。"

  白純道:"大師是說中土又要來收附西域?"

  羅什點頭言道:"你應當恭順相迎,萬萬不可抗拒其鋒。"

  龜茲王相信羅什所言不會有差,可是讓其拱手讓國,他卻很難作到。

  前秦建元二十年(384),呂光一路西進,兵鋒直指龜茲城下。龜茲王白純及附近諸國救兵聯合抵抗,但終被呂光戰敗。白純出逃,王侯降者三十餘。呂光立白純之弟白震爲龜茲王。

  攻破龜茲之後,呂光馬上派人找到鳩摩羅什。

  呂光一見羅什,甚感意外。心想,這位名振天下的奇士,原本不過是個年輕的和尚,普普通通,與一般和尚並沒有什麽兩樣。爲什麽會讓我家皇帝如此著迷。呂光尚不知羅什的才智,加之不信佛法,因此,對羅什非常無禮。羅什應機而處,就勢周旋。不料又過了幾天,呂光便使出一個怪招,他要把龜茲王的女兒強行嫁給羅什爲妻。

  "什拒而不受"。可呂光卻說:"你的操行不會超過先父吧,先父當年被迫娶王女爲妻,後來也不是恩愛和睦 ,從而生下大師的嗎?你又爲何這樣堅決拒絕呢?"

  羅什羞得無言以對。後來,呂光設計將羅什灌得酩酊大醉,與龜茲王女一同鎖在一個幽閉的密室之中。史載:"什被逼既至,遂虧其節。"羅什由此便破了淫戒。幸虧這已是三十五歲的事了。

  不僅如此,呂光還想方設法戲弄羅什。有一次,呂光讓人牽來一頭牛,強迫羅什騎上去。然後,鞭子一抽,牛便東拐西歪地亂跑起來。然後又一顛一簸地來回走動,羅什在上面東倒西歪,樂得呂光哈哈大笑。他還嫌不過癮,又叫人拉來一匹馬,讓羅什騎上。誰知這馬是一頭狂馬,剛一騎上馬便狂怒不止,急馳而去。羅什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痛苦得說不出話來。想起母親臨別時說的話,知道東去弘法,自有諸多苦難,這才是開始,往後的路還長,沒有忍辱之心,不可能完成弘法東土之大任。史載,羅什待呂光的戲弄,"常懷忍辱,曾無異色"。這樣受辱而無異色,真不愧一代高僧!

  羅什的風度終於使呂光意識到自己的蠻俗無禮,他感到萬分慚愧,再也不去作弄羅什了。相反,他一反常態,對羅什敬重起來。如此,羅什便被帶在身邊,成爲呂光的軍事顧問。

  那時,呂光想留在西域稱王稱霸。鳩摩羅什從當時的形勢分析,勸他馬上東歸,他說:"此凶亡之地,不宜淹留,中路自有福地可居。"(《晉書•羅什傳》)呂光聽從其勸告,便於當年率軍東返。

  本來,呂光如果按苻堅之令,破龜茲後,快馬送羅什去長安,那麽,羅什在苻秦時期就可來到長安。可呂光想讓羅什留在自己身邊充作軍師,因此沒有執行苻堅的命令。如此可苦了羅什,更阻撓了佛教在東土的傳播歷程,因爲經此一阻,便使羅什東去長安的時間整整延誤了十六年。

  晉太元十年(385),苻堅被殺,前秦滅亡。而此時,遠在西域的呂光終於率兵開到河西,在此戰敗前秦涼州刺史梁熙後,進入姑藏(今甘肅武威),自領梁州刺史。第二年,苻堅遇害的消息傳來,呂光令三軍縞素,齊集城南,遙向長安致哀,而後便自稱涼州牧、酒泉公,建元太安。後來又改稱三河王,大涼天王,史稱後涼。

  涼州在今甘肅河西地區,是中西交通的要道,州中重鎮有敦煌、張掖、姑藏。自東漢以來,印度和西域的傳教土時經此地,前往內地。東晉時的前涼王朝(314--376)統治這裏時,境內比較安定,經濟文化有了一定的發展,佛教十分盛行。《魏書.釋老志》說:"涼州自張軌(255-- 314)後,世信佛教。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舊式,村塢相屬,多有塔寺。"但是,如今後涼王朝的呂氏家族均不信佛教,所以也不鼓勵羅什從事傳教譯經,而僅僅是把他當作能占卜吉凶、預言禍福的方士。

  太安元年(386)正月,涼州突起大風,呂光心神不定,於是來諮詢羅什。羅什對他說:"此乃不祥之風,當有奸叛作亂,然不勞將軍征伐,自可定矣。"不久,梁廉、彭晃相繼反叛,但馬上便失敗了。此事的應驗,使呂光對羅什更加崇拜。想起當年羅什說他在中路有福地可居,現在佔據涼州,不正在中路嗎?還有那次山中行軍,他在山下紮營,羅什認爲不可,說會出現狼狽之事。夜裏果真突來暴雨,死者數千人。羅什真是神機妙算啊。

  後涼龍飛二年 (397),張掖盧水胡沮渠男成與其從弟沮渠蒙遜反叛,推建康太守段業爲涼州牧、建康公。呂光派庶子太原公呂纂率兵五萬征討。當時,從前普遍認爲段業等人屬烏合之衆,呂纂素有聲威,必能全勝。大軍走後,呂光又請教羅什的看法。羅什對他說:"觀察此行,未見其利。"不久,呂纂果然敗於合梨。之後,郭馨作亂,呂纂再次大敗,僅以身免。呂光悲痛不已,只恨自己沒有聽取羅什的正確意見。

  後來,中書監張資生病。呂光十分器重此人,便多方求醫。這時,有一外國道人名叫羅叉,聲稱能治此病,呂光大加賞賜。但是羅什卻對呂光說,此人乃誑詐之徒,讓他施治是徒勞無益的。爲了證實這一點,羅什當場用五色絲結成繩,再燒成灰末,投放水中,說:"若是灰末浮出水面還原成繩,那麽此病就不可治癒。"過了一會兒,灰末聚集一起,浮出水面,恢復到繩的本形。不幾天,張資果然病死。

  就在羅什滯身涼州之時,關中出現了又一大國,此即羌人姚萇于386年建立的後秦。姚萇崇信佛法。當聽說羅什之名後,便" 虛心請要",派使者來到涼州,與呂光交涉。但呂光認爲羅什足智多謀,深恐爲姚萇所用,與己不利,便拒絕放行。後秦建初九年(394),姚興即位。此人虔信佛法,再次遣使涼州,邀請羅什,可呂光又一次斷然拒絕。姚興不禁大怒,馬上決定效前秦故事,發兵邀請。

  後秦弘始元年(399),呂光死,子呂紹繼位。不久,呂光庶子呂纂殺紹自立,建元咸寧。咸寧二年(400),流傳有某豬生子,一身三頭。又聽說東廂井中飛出一龍,來到殿前蟠臥。呂纂認爲這果祥瑞,便將大殿改名爲龍翔殿。不久,又有一黑龍升于當陽九宮門。呂纂便改九宮門爲龍興門。鳩摩羅什進諫道:"現在潛龍出遊,豬妖表異。大王應知,龍者陰類,出入有時,而今屢見,則爲災兆。必有下人謀上之變,還望大王克己修德,愛臣護民,以答天戒。"

  此後又有一次,羅什與呂纂下棋。呂纂殺羅什的棋子時開玩笑說:"斫胡奴頭!"羅什答言:"不斫胡奴頭,胡奴斫人頭。"胡奴是呂光之侄呂超的小名。可惜呂纂沒有明白其中含意,後來呂纂果真爲呂超所殺,由呂超之兄呂隆即位。

  再說長安方面,姚興於弘始三年(401)五月,派隴西公姚碩德率大軍西伐涼州。呂隆大敗,于當年九月上書歸降,並送子弟及文武舊臣五十余家人質于長安。
涼州破後,姚碩德馬上找到羅什,頂禮膜拜,極盡恭敬。隨之又派人備好馬車,送羅什去長安。那時,羅什業已五十八歲。

  六、譯經長安
  西元401年十二月二十日,北風呼嘯,雪花飄飄,整個長安都沐浴在雪海中。

  年近花甲的羅什坐在朝廷的馬車之中,隨著歡迎的隊伍,浩浩蕩蕩的開進長安城,母親的重托,數十年的向往,最終在今天實現了。望著車外的長安城,寬闊的街道,高聳的佛塔,雄偉的殿宇,巍峨的城牆,羅什心潮澎湃,感慨萬千,弘法的熱情立刻高漲起來。

  東晉時期,北方先後出現了十六個少數民族建立的國家。其中後秦是國力興盛的王朝之一。姚興統治時期,後秦的版圖曾囊括今陝西省的大部分和甘肅、寧夏、山西諸省的一部分。姚興在天水大族、尚書仆射尹緯的幫助下,留心政事,政局比較穩定。他不但精於武功,還善於文治,虔信佛教,重視文化事業。還在羅什來長安前,天水薑龕、東平淳于岐、馮翊郭高等"耆儒碩德",已在長安教援儒學,各有門徒數百人,諸生自遠而至者一萬數千餘人。姚興"每於聽政之暇,引龕於東堂,講論道藝,錯綜名理",長安成爲當時的一個文化中心。這樣的文化氛圍,對於佛教義學的弘揚是非常有利的。

  姚興"少崇三寶,銳志講集,以佛道沖邃,其行唯善,信爲出苦之良律,御世之洪則,故托意九經,遊心十二"("九經"、"十二"泛指佛經、佛法)。姚興對佛法有這麽深的感情,因此上臺以後便大力提倡和扶植佛教。對於羅什這樣的超級大師,姚興更是倍加優待。史載羅什被迎入長安後,姚興即"待以國師之師,甚見優寵。晤言相對,則淹留終日;研機造盡,則窮年忘倦"。可見,姚興對羅什的崇敬不光是-帝王對佛法的利用,簡直就是情投意合,心靈默契,以致終日相談不知歸,終年習法不知倦。有這樣的好道之君,羅什的才華便有了用武之地,一生中最光輝的時代到來了。

  長安城北有一條寬敞的河流,由西向東,直通黃河,這便是渭水。渭水之濱有一座著名園林,名叫逍遙園。這兒流水涓涓,湖泊澄清,楊柳依依,亭台樓榭,隨處可見,風景迷人,真可謂人間天堂。園內廣開殿堂閣亭,最漂亮的要算逍遙宮、西明閣和澄玄堂。

  羅什到長安不久,姚興便把他安置到逍遙園中,居於逍遙宮內。跟著又下敕創設國立譯場,召募名僧大德,由羅什任譯主,開始番譯佛典。這是中國歷史上首次由國家提供資金、組織人力而開展的譯經事業。譯場地點先在逍遙園,後來又遷至長安大寺,中寺等地,參與的人員達五百人或八百人。規模之宏大,前無古人。長安的譯經事業剛一開始,消息便迅速傳向全國。大江南北的四衆弟子聽說那位名振四海的大師已到了長安,於是不遠萬里,紛紛湧向長安,拜羅什爲師,隨其學法修道。弟子最多時達三千餘人,其中比較優秀者,有所謂"十哲"、"八俊","四聖"等。"十哲"是指僧顗、僧肇、僧睿、道融、道生、曇影、慧嚴、慧觀、道恒、道標。"八俊"即上述"十哲"中的前八位。"四聖"一般指僧肇、僧睿、道融、道生四人。

  羅什門徒中影響最大、聲望最高的是僧肇。羅什還在涼州時,僧肇便慕名由長安千里迢迢從之受學。羅什來長安後,僧肇也與他同行。僧肇俗姓張,京兆長安(今陝西西安)人,出身貧苦,幼時以代人抄書爲業,精通中國傳統文化,喜愛老莊學說。後來見到《維摩經》,"歡喜頂受,披尋玩味,乃言始知所歸矣,因此出家",苦讀三藏,精通法義,二十歲已"名振關輔 "。師從羅什後,常常咨稟,所悟甚多,尤其是對羅什所傳的般若法空學說領會最深,並有獨到見解,寫下了一系列在中國佛教史乃至整個中國思想史上産生了巨大影響的重要論文,後人將其中最主要的四篇彙集在一起,名曰《肇論》。此四篇文章是《不真空論》、《物不遷論》、《般若無知論》、《涅槃無名論》。因爲僧肇思想深邃,文辭優美,在闡發佛理時大量融合吸收了傳統思想特別是當時盛行的老莊學說的思想與方法,因此受到廣泛的歡迎和高度的評價,被視爲中土僧人中的" 解空第一"、"精難第一"、"玄宗之始"。

  僧睿,魏郡長樂人,十八歲出家,至年二十二歲後,遊歷各邦,到處講說,尤精禪法。後秦國司徒姚蒿將僧睿推薦于姚興,贊其爲"鄴、衛之松柏"。姚興召見僧睿後,認爲他"乃四海之標領,何獨鄴、衛之松柏",因此,給僧睿以優厚待遇,讓其協助羅什譯經。史載"什所翻經,睿並參正"。有一次,羅什譯《法華經》,參照過去竺法護的舊本。有一句說"天見人,人見天",羅什翻譯至此,認爲過於直譯,總覺不太合適,但又不知如何表述爲好。僧睿提議說:"可否說人天交接,兩得相見?"羅什一聽,高興地說:"是這樣!是這樣!"僧睿在這方面對羅什的幫助是非常多的。羅什歎道:"我和你一起翻譯經論,蒙你處處提點真是我的大幸! "

  道融,汲郡林慮人(今河南林縣)。十二歲出家,至年三十歲,才解英絕,窮究內外經書。羅什入關後,前去咨稟。不久,受姚興之命,進住逍遙園,參與羅什譯經,出力甚多。羅什曾慨歎道:"佛法之興,融其人也。"羅什還誇獎他爲"奇特聰明釋子",是第一個能理善辯的人。傳說來自師子國(今斯里蘭卡)的一個外道,來長安與漢僧角逐辯論,關中僧衆竟無人敢於應戰。羅什即動員道融出面,在姚興的親自主持下,登壇辯論,取得勝利。

  道融本姓魏,河北鉅鹿(今河北平鄉)人,寓居彭城(今江蘇徐州)。"幼而穎悟,聰哲若神',後隨竺法汰出家學佛,進步神速。至年二十,"講演之聲,遍于區夏(指中國),王公貴勝,並聞風造席;庶幾之士,皆千里命駕。"羅什入關後,道融慕名北上,遠投羅什門下受學,並奉王命幫助羅什譯本。道融的聰明才智,妙解經論給長安僧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關中衆僧,鹹謂神悟"。

  除了上述"四聖"之外,羅什門下的衆多弟子均在某一方面爲羅什的譯經弘法事業作出了貢獻。如弟子道恒,"遊刃佛理,多所通達"。弟子道標也"神氣俊朗,有經國之量"。弟子曇影思維敏捷,條理清晰,被羅什稱爲"此國風流標望之僧 "。弟子慧睿,閱曆豐富,"殊方異義無不知曉"。弟子慧嚴博讀詩書,精嚴佛理。弟子慧觀在羅什門下"訪核異同,詳辯新舊"。時人稱"通情則生(道生)、融 (融道)上首、精嚴則觀(慧觀)、肇(僧肇)第一"。弟子曇無成宗奉師說,善談實相之理。弟子僧導奉命協助羅什譯經,"參議詳定",深得師傳。即使鮮爲人知的慧儀,在當時的表現也很不尋常。南朝宋僧鏡編寫《實相六家論》,就是以慧儀的解答爲根據的。而實相問題正是羅什學說的中心。

  總之,羅什門下,高僧會萃,人才濟濟。他們各有所長,同宗-師,合作共事,形成一個以羅什爲領袖的龐大的弘法集團。這些弟子大部分是"學兼內外"的。"內"指佛學,"外"指佛教以外的各家學說,主要指中國傳統的諸子百家。因此,羅什弘法集團就能將書本上的理論消化轉換成可以滿足當時社會需要的理論。他們不像南北朝時期的僧侶那樣,限於專弘一經一論,或一家一言,加之羅什本身的傳譯範圍也比較廣泛,所以,這個弘法集團的弘法是極爲成功的。同時,羅什的門徒分別來自全國各地,他們把全國的學風帶到了長安的羅什譯場,又把羅什傳譯的佛學思想,傳播到全國,因此對中國佛教、中國思想産生了巨大的影響。

  有皇上的鼎力支援,以及各個弟子的全力協助,羅什一門心思都撲在了譯經上。下面僅記錄其片段:

  後秦弘始四年(402)一月五日譯出《坐禪三昧經》三十一卷(弘始九年重加校訂),二月八日譯出《可彌陀經》十卷(專講阿彌陀佛的淨土功德莊嚴而勸念佛往生的經典,至今爲佛門每日功課之必修)。三月五日,譯出《賢劫經》七卷。當年開始譯《大智度論》,至弘始七年(405)十二月完成。共成一百卷(爲印度龍樹菩薩所著的般若經釋論,是大乘中觀學派的主要論書之一,涉及面很廣,相當於一部佛教的百科全書,也是羅什最推崇的論書之一)。同年十二月一日,譯《思益梵天所問經》四卷,《彌勒成佛經》一卷。

  弘始五年(403)四月二十三日,譯《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四十卷,與羅什在龜茲王新寺古屋中看到的《放光般若經》是同本異譯。姚興親臨譯場,協助翻譯,同年十二月十五日譯完,次年四月二十三日校完。此經爲般若類精華,譯出後流傳很廣,影響很大,現在依然盛行於佛門。

  弘始六年(404)十月十七日,與繄賓僧弗若多羅、西域僧曇摩流支合譯《十誦律》五十八卷。後來,羅什的戒師繁賓僧卑摩羅叉又在壽春增譯成六十一卷。同時,後秦司隸校尉安城侯姚嵩聚集了沙門與羅什開始翻譯《百譯》,共二卷。此論爲印度提婆菩薩著,與龍樹的《中論》;《十二門論》全稱"三論",是中觀學派的根本論著,也是羅什視爲心要、極力弘宣的重要著作,中心內容就是般若學的"空"觀理論。弘始七年(405)六月十二日,譯《佛藏經》四卷。十月又譯《雜譬喻經》一卷,《菩薩藏經》三卷,《稱揚諸佛功德經》三卷。

  弘始八年(406)夏,應按城侯姚嵩之請譯《妙法蓮華經》八卷。此經以般若性空學說爲基礎闡述佛法三乘歸於一乘的理論,包含著許多大乘教義,譯出後流傳很廣,影響巨大。與此同時,羅什還應姚嵩之請譯《維摩詰所說經》三卷。據說,當時參譯人員多達一千二百人。此經一出,即廣爲流行,成爲後世中國佛教最主要的幾部經典之一。此年夏,羅什還開始翻譯《華手經》十三卷,《梵網經》二卷。後者是中國佛教最重要的大乘戒律,出家在家佛徒均可受持,所以流行甚廣。

  弘始九年(407)譯《自在王菩薩經》二卷。次年二月初至四月底譯《十二般若波羅蜜經》十卷、《十二門論》一卷。《十二門論》是大乘空觀的入門之作,以十二章闡釋空義,言簡意賅,理趣幽邃。

  弘始十一年(409),譯《中論》四卷。此爲般若"三論"中最重要的論書,根據並發揮般若學說,對佛教的緣起學說進行論釋,借助"世俗諦"和"勝義諦",論證"緣起性空"和"八不中道"的思想。這種思想是羅什弘法的重點所在,對中國佛教影響極大。

  弘始十三年(411)九月八日,應後秦尚書令姚顯之邀譯《成實論》二十卷,次年九月十五日完成。"實"指佛教基本理論"四諦"之實。"成實"即成立四諦。全書對四諦作新的解釋論述,在佛門十分流行。

  除上述經典外,羅什還與弟子合力譯出《諸法無行經》二卷,《首楞嚴三昧經》三卷,《十住經》五卷,《持世經》四卷,《彌勒下生經》一卷,《金剛般若經》一卷,《遣教經》一卷,《禪法要解》二卷,《十住毗婆沙論》十四卷,《大莊嚴經論》十五卷,《十誦比丘戒本》一卷,《馬鳴菩薩傳》一卷,《龍樹菩薩傳》一卷,《提婆菩薩傳》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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