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珠現世
義淨,俗姓張,字文明,唐太宗貞觀九年(635)出生在齊州首府歷城(今濟南市)周圍的一座山莊。
義淨的父親和母親都篤信佛法,平日以耕讀度日,廣作善事,聞名遐邇。祖上曾當過東齊的郡守,後來看到兵荒馬亂,豺狼當道,就隱居不仕。到了祖父和父親這兩代,都恪守祖訓,在州城旁的一處偏僻山村隱居。幾間茅屋,幾塊薄田,依山傍水,綠蔭環抱。農活忙時,每天與農夫爲伴,鄉親鄰里相處得很好,互相幫助,不分你我。平時教子讀書,誦經禮佛,日子倒也過得快樂。
這種日子沒多久,情況就改變了。
這一年,天氣出奇地暖和,七個月內滴雨全無,河流枯竭。禾苗一天天枯萎,形成了多年少見的災荒,整個河南道和河北道幾乎顆粒無收,齊州災情尤爲嚴重,受災的人口太多,官府賑濟有限。而一些富有餘糧的大戶卻利欲熏心,囤積居奇。
天無絕人之路。就在人們快要絕望的時候,忽然傳來了一個特大喜訊:城西土窟寺有兩位和尚,不但拿出了寺裏所有糧食,而且還從泰山神通寺運來了許多。凡是饑民,都可前去就食!人們擎著碗和瓢,誦著佛號,紛紛向土窟寺湧去。
見此情形,義淨父親的愁眉才稍稍舒展。母親也快步走到佛龕前,拈香禱祝,感謝佛祖保佑,口裏不斷念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義淨的父親想去土窟寺看看,就牽著義淨的手向土窟寺走去。土窟寺離義淨的家並不太遠。繞過河灣,翻過一座小山就是。義淨的父親也常來土窟寺參加佛事活動,所以和土窟寺的和尚們都還熟悉。
父子倆隨著人流緩緩走近山門,平常熟悉的了然小師父領他們來到明德法師處。明德法師平日就很喜歡義淨,一看到他來了就喜形於色。父子倆向明德法師請完安後,才發現旁邊還坐著兩位法師,連忙合十敬禮。
明德法師介紹道:“這兩位是從神通寺來的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專門放糧賑災來的。”一面又指著義淨父子介紹:“這是山那邊張施主父子,一向親近佛門,樂善好施。特別是這位小施主,天性聰敏,頗有慧根,將來的成就,當不在我等之下。”
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一邊答著禮,一邊注意起了義淨。只見這個孩子頂梳雙髻,腳穿粉底布履,長得虎頭虎腦;又見他剛才跟父親進門時,亦步亦趨,舉止有方,也不由得心中喜歡。善遇法師就笑著問道:“小施主,幾歲了?”
義淨舉起小手答道:“五歲。”
善遇法師又問:“學過經文嗎?”
義淨答道:“學問,爹爹去年就教我背《金剛經》了。”
善遇法師眼中一亮,把義淨拉到身邊,不住地稱讚。隨後,衆人談起了賑災的事情。義淨又默默地站回父親身後,打量著善遇和慧智兩位師父。
善遇法師約五十多歲,風神清雅,身材高大,面色黧黑,說話較多;慧智禪師要年輕一些,端坐如松,不大說話,顯得深沈虛靜,但又慈眉善目,說起話來輕聲細語,使人更覺親切。
只聽得明德法師說道:“此次大旱百年未遇,實爲齊州百姓一大劫難!老納已傾其所有,連土窟寺衆也只每天喝兩頓苦菜稀粥度日,糧食完全救濟了災民。正在窘迫之際,幸得兩位師弟運糧而來,還說動齊州富戶,佈施了許多。我佛慈悲!師弟這場功德不小啊!”
善遇法師忙合十道:“師兄過獎了,這是佛門弟子份內之事,何足掛齒!只是前日運來的三百擔糧食,恐怕依舊不敷賑濟,正和慧智師弟討論,由慧智師弟回神通寺籌措一些,愚弟在齊州再設法募集,這樣才不至於粥棚斷了糧。”
聽了這話,義淨的父親心中一動:祖上相傳有一南珠,有拇指般大,價值不下百金。歷代相傳,正在自己手中,並有‘妥善保存,必有大用’的遺言。現在將此寶珠獻出,拿來購買糧食,濟度饑民,不是最大的功德麽?義淨父親將這一想法提了出來,各位法師免不了又誇獎一番。
次日一大早,小僧慧力奉家師善遇法師之命前來義淨家中取回寶珠。看見義淨,慧力道:“這位小施主想必是令公子了,昨日師父和慧智師叔好誇獎,說公子又聰慧又仁厚,與我佛門大有淵源!”
“是麽!”義淨父親又驚又喜,忙請慧力師父落座。義淨的父親又有些羞愧,暗自感傷。先祖之隱居,自有不得已的苦衷:仕途險惡,身家難保平安,更遑論救國救民!但是佛門大德,這才是真正有勇氣、有作爲的大丈夫!恍惚間瞥見身旁的兒子正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心中突然一動:明德法師常說此兒如渾金璞玉,頗有慧根,與佛門大有緣份。這次神通寺善遇、慧智兩位來此行化,俱是有道的高僧。如果能得到他們的指點,兒子造化不淺!
有了這個想法,他便決定同慧力一同回寺去見善遇法師。因此,他拿了珍珠,牽著義淨的手,父子兩人隨慧力師父出了門,向士窟寺走去。
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正站在山門外。看見義淨父子走來,慧智禪師對善遇法師說道:“師兄,我說雙珠必同歸佛門,如何?”善遇法師知道,這另一顆珍珠指的是義淨。衆人—同進入寺內,在客堂落座。
童子獻茶畢,義淨的父親站起身來,面對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合十說道:“弟子愚昧,昨天得兩位大師開示,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今有一事相求,不知當說不當說?”
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趕快說:“施主但說無妨。”
義淨父親說:“‘修、齊、治、平”,是聖賢的遺訓,本應努力奉行。只是弟子先祖屢遭坎坷,遂令後人走隱居不仕的路,以耕讀持家,至今已歷數代,雖說布衣蔬食,人丁還算平安。如今我見大師們的所作所爲,頓生敬羨。回首半生,真是碌碌無爲啊!今惟有此子,尚還可教,請兩位大師能撥冗賜教,指點迷津,使學有所成,不要像弟子這樣老死於荒丘!”
慧智禪師說道:“我等未來窟寺以前,已聽明德師兄說過施主的事,說施主一家持齋吃素,一心向佛,平日裏樂善好施,鄉里有口皆碑。施主能克制貪、嗔、癡三魔,已是有大勇心了,怎麽能說是碌碌無爲呢!”
善遇法師介面道:“明德師兄曾說令公子頗具慧根,這次相見,我和慧智師都很喜愛。!”
聽到兩位大師父交口稱讚,義淨的父親又驚又喜,忙起身合十道:“犬子如能得兩位大師的接引,確實是天大的福分!願兩位大師能大發慈悲,讓他隨侍左右,滲受法乳,早登正果!”父親說著,讓義淨給兩位大師跪下。
善遇和慧智見此情景,也站起來向義淨的父親合十道:“施主但請放心,不必多慮。弘傳佛法,本是我等的責任。何況得良材而育之,也是我等的福緣!”
說罷,兩位師父轉向義淨,一人一句,合成一首偈子:“佛法廣且大,普度苦與厄。雙珠今現世,摩尼放光輝!”
就這樣,義淨就剃度成了和尚,以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爲師。善遇法師爲親教師,慧智禪師爲軌范師。善遇師父給他安排了許多功課。慧力大義淨二十歲,也十分喜愛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師弟。可是師父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師父對徒弟的要求非常嚴格!
轉眼間,四年多過去了。時間到了貞觀二十年(646),義淨已十二歲。
這天,大雪初霽,世界一片銀白。善遇法師將慧力與義淨召到身旁,拿出一部《說文解字》,對義淨說:“你已粗通文字,今後可遊心聖典,只是不要被文字所累啊!”然後,善遇法師又對慧力和義淨說:“我三日之內定當西去……”
義淨一聽,不禁得鼻子一酸,眼中湧出了淚花。
一會兒,慧智禪師進來了,善遇法師說:“師弟,愚兄即將西去,慧力隨我多年,已略知佛法大意,以後他自己努力,當可成材;惟教養淨兒的這副擔子,就由師弟一人承擔了。淨兒今後一定會擔荷起佛門的大任,望師弟費心看顧!”
慧智禪師合十道:“師兄放心,愚弟明白。”
第三天清晨,在土窟寺外一的株高大的白楊樹下,善遇法師安詳打坐而亡。整個寺院都陷入了一片沈痛中。荼毗大典之後,善遇法師的遺骨安葬在土窟寺西園。自善遇法師下世後,很長時間義淨悶悶不樂。隨善遇法師雖僅五年,但朝夕相處,師父對他體貼入微地關懷。在義淨幼小而又單純的心靈中,善遇法師早已代替了父親的地位!
義淨在寺裏學佛這麽長時間,但卻只能帶發修行。按大唐的規矩,禁止私自剃度爲僧,否則官府要給予很重的懲罰!得等到一定的時候,或因某一機緣,朝廷頒發詔書,才允許度僧。度僧時有很多條件,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試經’,即背誦所指定的佛教經文,須背誦數百紙方可,況且音調和內容不能出一點錯!慧智禪師嚴格要求義淨用心讀經、背經的深意,就在這裏。
一日,齊州僧正來土窟寺檢視,寺主明德大師率舉寺僧衆恭迎入內。僧正是齊州最高的僧官,由學行俱佳而年主德隆的僧人擔任,管理全州的佛教僧尼事務。
查看寺務僧紀終了,僧正問道:“不知本寺帶發修行的童子有幾名?學業如何,其中有沒有值得造就的?”明德大師答道:“本寺童子共有四名,都品行兼優,努力上進,其中較傑出的是義淨。”停了停,明德大師又道:“只是未見朝廷恩命,不知何日才能得度?”
僧正點了點頭,說:“朝廷多年來都沒有下詔度僧,只好等待機會了。不過貧僧聽說大唐第一高僧玄奘大師也常常向聖上啓奏。依貧僧愚見,開度一事不會太久。請各位對徒兒嚴加管束,勿使荒廢學業,以免壞了我齊州的名聲!”
晚間回到房內,義淨前來請慧智師父檢查本天的功課。功課背誦沒有一點差錯,慧智禪師很滿意,之後又向義淨講起玄奘大師,道:“徒兒記住,玄奘大師實爲我大唐第一位有道行的高僧大德!爲濟度天下蒼生,不惜冒死求法,此爲大勇;在異國研學佛法,被尊爲“大乘天”和“解脫天”,此爲大智。徒兒當努力精進,以這位大師爲榜樣,他日若有所成,方不辜負爲師的一片苦心,也不辜負善遇師兄的教育之恩!”
義淨很懂事地點點頭,雙手合十,道:“師父請放心,徒兒知道了,一定不讓師父失望!”從此,義淨默默以玄奘大師爲榜樣,學習更用功了。
一個月後,朝廷敕令度僧,土窟寺雖說未爭取到名額,但經過慧智、明德等人的努力,義淨以神通寺僧人的身份參加了應試考校,一下子脫穎而出,成爲十名赴州府應試者之一,在十人當中,義淨年齡最輕。但在州試中,他泰然自若,有問必答,舉動有儀,風範清雅!再次入選。十多天後,正式考試舉行。齊州州寺的氣氛格外肅穆!州刺史和所轄八縣令一齊到場;齊王王妃、王子及長史、司馬、主簿等僚屬,也一齊來到。
齊州有額之寺共十八座,每寺度五人,共度九十名。但前來應考請度的,卻有三百餘人!這三百餘人,都是十八座有額大寺及其餘百作座下院,經過十多年細心培養出來的人材!個個品行俱優,學業精良。
宣讀聖旨後,舉行了隆重的儀典。然後,考試開始。第一天,問難。問俗家情況、志向和學業概況。有幾位童子由於太緊張而被淘汰;第二天,問戒。詢問有關戒規的知識與實踐方法,又有一些童子退場。第三天,寫論,出題筆答。這是義淨相對薄弱的環節,幸得明德法師和慧智禪師十多天的指導,總算順利通過。這天考完,全場只剩了一半童子。第四天,誦經,分念誦和背誦。這是義淨的特長,無論《金剛》、《法華》、《涅槃》,無論念與背,既流利又清楚,毫無掛礙之處。主考們驚訝不已!義淨平發地通過了最後一場考試。
幾天後,舉行莊嚴的開壇剃度大典。此後,義淨成爲一名正式的僧人。這一年是唐太宗貞觀二十二年(648),義淨十四歲。
二、以戒爲本
兩盞素油燈照亮了佛堂。燈影搖曳,人影模糊。隨著鍾磬和木魚的交替敲擊,土窟寺衆僧在大殿裏各就各位,肅然而立,清雅悠揚地誦經聲響了起來。
功課作畢之後,義淨又拿起新近正在看的《佛國記》。《佛國記》是法顯大師對自己求法經過的追憶和記錄,均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寫得質樸而明暢,很好懂。義淨讀得十分仔細,時而熱血沸騰,時而捶足歎息!
不幾天,義淨就讀完了《佛國記》。他高興地去找師父,說:“師父,徒兒已將《佛國記》讀完了!”
慧智禪師笑了笑,但沒有說話。
“也許師父是要我多讀幾遍””義淨琢磨道。於是又認真地讀了一遍。
幾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義淨把《佛國記》不知讀了多少遍,乾歸國、耨檀國、敦煌、鄯善國、焉夷國……義淨幾乎能將法顯的三十國遊歷講一遍!這一天,義淨才頓時省悟道:“師父不是說過要有大志向麽!我把書讀了這麽多遍,可我的志向是什麽呢?”義淨百思不得其解,決定找個機會就這個問題請教慧力師兄。
土窟寺有十幾畝地,大部分種糧食,離寺最近的一塊地種菜。一天,衆僧正在寺田的菜地鋤草。休息的時候,義淨問慧力師兄:“師兄,你的志向是什麽?”
慧力感到莫名其妙,停下手中幹著的活,邊擦頭上的汗邊問:“師弟,什麽志向?”
“就是師兄自己的志向。”義淨重複道。
“我的志向?”慧力略思索了一下,突然拍拍手道:“對了!身入佛門不就是我的志向麽!”
對!身入佛門不就是志向麽!弘揚佛法,救濟群生不就是‘大志向’麽?義淨高興極了,等鋤完菜回到寺裏,馬上去找師父。
“師父,我有志向!我的志向就是弘揚佛法,救濟群生!”義淨高興萬分地告訴師父。慧智禪師聽了,微微笑了一下,卻反問道:“淨兒,你已經快十七歲了,你怎樣來弘揚佛法?用什麽來救濟群生?”
義淨愣住了,不知怎樣回答才好。此後很長時間,義淨一直在苦苦思考:怎樣來弘揚佛法”用什麽來救濟群生?他想了許多答案,但都覺得不滿意。師父所說的 “大志向”究竟是什麽呢?沒有辦法,義淨只得去問師父。師徒兩人向來親密無間,義淨對師父是無話不談的。義淨把自己的想法和問題稟告了師父。師父溫和地問:“淨兒,有次你早晨上堂去晚了,還系錯了一根紐帶,記得嗎?”
“徒兒記住了。”義淨答道。
“究竟爲什麽去晚了?”師父又問。
“那天晚上和師父說話,聽師父講法顯大師。回去後徒兒睡不著,後來睡著又做起夢來,夢見自己也像法顯大師一樣,去西方佛國求法。夢中快要到佛國的時候,忽然雲板敲響了。”義淨老老實實地向師父道。
“想去西天佛國嗎?能去嗎?”師父問。
“能!”想了一下,義淨又補充道:“法顯大師去了,玄奘大師不是也去了麽?”
“對,兩位大師都去了。但是你知道,有很多人去了卻沒有回來!此去西天,萬里迢迢,路途兇險!”
“徒兒不怕,法顯大師和玄奘大師能回來,徒兒也能回來”!
“好!”慧智禪師顯得願意:“爲師將那部《佛國記》傳予你,你須用心拜讀,不要辜負爲師和你善遇師父的期望!再者,過兩年你就要受具足戒了,戒法和功課更不可荒廢!”
義淨終於知道了師父所說的‘大志向’是什麽意思。
光陰茌苒,兩年很快過去,到了唐高宗永徽六年(655),義淨二十一歲,受了具足戒,成長爲一位英氣勃勃的年輕學僧。
土窟寺住持明德法師已于半年前逝世,臨終前口誦佛號,溘然而化。經全寺僧衆推選,並經祖寺神通寺的批准,慧智禪師繼任土窟寺住持,成爲第五代。義淨是慧智禪師的高徒,也往往幫助師父處理一些寺務,減輕師父的負擔。
慧智禪師專于律儀,對戒法有很深的造詣。他常對義淨說:“我佛門之大法,總而言之,爲三字,即戒、定、慧。三學又以戒爲本。世尊住世,以世尊爲師;世尊離世,則以戒爲師。只有學好戒,方能持好戒,方能人定,方能生慧。” 這天講經,慧智禪師又很有感慨地說道:“爲師自出家至今,已虛度了三十多年光陰。當初也曾許大願,效法法顯大師。法顯大師能冒死取回三大部律法,爲師曾想精研一番,奈何天生愚鈍,現在仍不能得其要旨。律法洋洋數百卷,歷代大師多有疏釋,爲了戒體這個問題,已使爲師困惑了數十年而不能解。”
說到這,慧智禪師凝視著義淨,問:“淨兒,戒律是我佛門的根本,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在,你懂師父的意思麽”。
義淨深深地點了點頭,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對師父說:“師父放心,徒兒清楚了!”
兩天後,義淨奉師父之命,回祖寺神通寺去拜閱律藏經典。在藏經閣長老的指點下,義淨齋戒沐浴七天,每日六時誦經、打座,滌除身心的塵垢。然後,帶領義淨登上藏經寶閣。
日復一日,月複一月,藏經閣前的婆羅樹又開放了新葉。整整用了一年時間,義淨讀完了四《律》五《論》,對戒法與律法有了很深的造詣。但他在讀律藏的第二部分,即前代律學大德的章疏著述時,卻常常感到困惑,由於這些著作都是各大德根據自己的理解所寫,觀點和論述的角度常有不同。
閱完神通寺的律藏後,義淨決定外出遊方參學,負笈請益!慧智禪師對義淨的計劃非常支援,說:“遊方參學,也是我輩份內的事。爲師聽說鄴中日光寺尚有法礪大師的弟子在弘演《四分》。好在離我齊州不遠,你們師兄二人可一起前去,路上也好互相照應。”
義淨和慧力師兄遵從師命,身負板笈,一路逶迤向鄴中行去。這鄴城也是一處大都市。穿過市井廛落,兩人出了西門。只看見一座殿堂的飛簷隱藏在河邊柳絲下。走近一看,原來是山門殿,門上正中有“敕建日光寺”幾個大字。兩人說明了來意,守門的僧人馬上將義淨與慧力迎請入內。
日光寺自法礪大師下世後,門庭冷落了不少。今天見有齊州的學僧專程前來求教,當然格外高興。
該寺上座道成法師年約六十,是法礪律師的入室弟子,舉止沈穩,面容慈祥,聽義淨與慧力表達來意後,說:“先師去世後,本寺由老衲師兄明導律師主持,繼續弘揚先師的律學思想。不意去年師兄也撒手西歸;方由老衲勉爲其任。律學非老衲所長,好在先師和師兄們的著述,本寺都還保存完好,兩位可隨意閱讀。”
在之後的時間裏,義淨和慧力在一間極爲乾淨的小房裏,拜閱法礪大師的遺作,《四分律疏》、《四分律羯磨疏》等三十餘卷,此外還有法礪的弟子明導、曇光等的著作。義淨讀了不少經本,如《般若》、《涅槃》、《法華》等等,如今又系統地閱讀了律藏典籍,明白了律宗幾家爭論的焦點所在,也明白要研究這些問題,還須在論藏經典上下功夫。
幾個月後,師兄弟兩人辭別了道成法師,回到曆城的土窟寺。
這天,慧智禪師對義淨說:“淨兒!聽你們說去日光寺的經過,這幾天爲師一直在想,要能解滯去惑,聽學毗曇,你們非去長安不可!長安乃我大唐京師,碩學大德雲集在那裏。而且,長安與戒律之法大有因緣,《四分律》、《十誦律》的譯傳,都是從長安開始,律宗中道宣大師的根本道場也在長安。”
義淨聽後,心中驚喜萬狀。但一想到師父患病在身,並未痊愈,心頭又是一沈。“師父,徒兒先在這研學論典,去長安的事,等師父病好了再說吧。”
“真是愚癡!紹隆佛法事大,還是爲師身體事大?再說,齊州毗曇經典,各寺都藏得很少,縱使有,能教授你們的大德也不多,爲何要耽誤光陰,以小忘大?”慧智禪師有些急切了。
見此情景,慧力倒拿定了主意。“師父,不如這樣,由師弟一人去長安求學,弟子在家伺候師父。”
義淨一聽,尚未開口,師父說了話:“這樣也好,淨兒先一個人去吧!先到洛陽,再到長安。古來先賢大德都是隻身弘法,孤身犯險。這對你也是個磨煉的機會。我和你師兄爲你早晚誦經,祈求佛祖慈悲。你好自爲之,莫忘了你的志向!”
師命難違!義淨只得含淚拜別了師父和師兄,收拾行裝上路。
三、兩京遊學
唐高過顯慶五年(660)。豔陽記照,雲淡風清。義淨手持錫杖,身背裝滿經籍和隨身資具的板笈,在通向長安的官道上踽踽而行。十天後到達洛陽。
洛陽是新設的東都,與長安並稱爲東西兩京,不僅是僅次於長安的全國政治中心,而且佛教事業歷來都很發達。義淨走近城東的上東門時,發現有許多軍兵把守,盤查得非常嚴。他停住腳步,掏胸前裝的身份證明——黃絹度牒。這時,身旁一位青年僧人主動和他談論。義淨一聽,問道:“聽口音,師兄是山東人?”
“是的,我是萊州人氏,在大覺山大覺寺。”那位僧人說著,從後面幫義淨扶起板笈。
原來這位青年僧人法名叫弘禕,是萊州(今山東省掖縣)大覺寺的僧人,比義淨小兩歲,戒齡也短兩年。弘禕這次西來也是遊方參學,想去長安。不過他來洛陽已經半年多了,正在洛陽聽習彌陀淨土法門。特別使義淨高興的是,這位弘禕的本業是專攻毗曇,是位論師!義淨這次離開齊州來長安的目的之一,就是學習《俱舍論》、《唯識論》等論藏典籍。
都是山東的青年學僧,都是出外求學,驟然相遇,兩人立刻便成了好朋友,以師兄、師弟相稱。弘禕來洛陽時,經大覺寺師父的推薦,住在淨土寺。該寺在毓財坊,進上東門,向左走過積德坊便是。義淨剛到洛陽,還沒決定去何處掛單,應弘禕的熱情邀請,便高興應允來到淨土寺。
弘褘論師早來半年,對洛陽的情況已很熟悉。他雖也是客僧,但對義淨來說卻成了主人。弘禕熱心地向義淨介紹各處名勝,並自告奮勇領義淨去幾處重要的地方朝拜。
一晃,就到年底了。這天,一陣猛烈的西北風過後,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彌天漫地,馬上路上便積了厚厚一層。義淨和弘禕不能外出參學,便呆在屋裏閱經。突然,弘禕論師說:“義淨師兄,我想再過幾天咱們出發去長安,你覺得如何!”
長安鐵定是要去,但義淨還沒決定何時動身。聽弘禕說過幾天就走,便有些奇怪。“爲什麽過幾天就走?”義淨問。
“師兄還沒有觀禮過迎請真身舍利的盛況吧,真身舍利如今就在大內供奉著。愚弟聽說將要送往長安供養,然後再由長安送入法門寺真身舍利寶塔中。咱們趕往長安,可以觀禮奉送的盛況。”弘禕答道。
義淨在齊州的時候就聽說了佛祖真身舍利的事情,但是不知道舍利究竟是什麽樣。現在聽弘禕說趕往長安可以觀禮奉送的盛況,不由得動了心。洛陽雖然也是京城,佛教事業興旺發達,但比長安還差一些。
兩天後的早晨,大雪終於停了,陰雲緩緩散去,露出了一輪紅日。義淨和弘禕辭別了淨土寺,雙雙背著板笈上路。後來在中途又增加了一位同伴,是一位名叫玄瞻的青年僧人。
長安之建都,從西周開始。此後秦、西漢、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以至隋、唐都把這裏作爲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自漢通西域以來,這裏是絲綢之路的開端。至隋唐時代,發展成世界聞名的大都會和東西文化交流的中心。長安城裏,寺塔林立,中外大德,盡集於此。這如何不使義淨激動!
那時,義淨最崇拜的玄奘大師正在坊州(今陝西省黃陵縣)玉華宮譯經,義淨未能親聆教誨。但義淨卻有幸瞻仰了道宣大師的風采。道宣大師俗姓錢,是南朝士人之後,追隨當時的律學宗師智首學習《四分律》,盡得其法要。在終南山潛心著述,表達對《四分律》的研究心得,如《行事鈔》、《毗尼義鈔》、《隨機羯磨疏》等,首先明確判定《四分律》的大乘屬性。這些研究成果轟動了天下,人們尊其爲‘南山宗’。
義淨在長安經常去西明寺,一則道宣大師是那裏的上座,經常開講律學;二則那裏藏書極爲豐富,有御造的《一切經》,即朝廷組織編抄的佛教經典全集,數量最多,也最精確。
那一天,懷素律師代道宣講律,散席之後,他告訴大家:“家師昨日接到聖旨,今晨已奉召入宮,法門寺佛祖真身舍利,將在七日之後奉送入塔供養。家師奉旨籌劃,不能分身,所以講席暫停。今日聖旨已下,京城臣民不分僧俗,奉送舍利時,俱可隨喜供養!”
大家聽了,都萬分高興,一起高誦佛號!義淨與玄瞻更是激動不已。
真身舍利出皇宮的這天,義淨和弘禕、玄瞻隨著大慈寺的卜車,很早來到朱雀門外,但見一隊隊的禁軍儀仗、卜車、樂隊早已排滿。朱雀門外的東西和南面已是一片彩色的世界!先從朱雀門出來一隊隊衣帽亮麗的內侍和盛裝的宮女,然後是數百面五顔六色的臣幡,隨風招展。臣幡之後是一輛寶鼎香車,車上一座巨大的香爐裏,焚燒著的旃檀香,煙霧迷蒙,發出濃濃的香味。運送真身舍利的寶車上是一座寶帳,帳內的台座上,供奉著一個透明的琉璃寶函,裏面正是那枚佛指真身舍利。寶帳的外面,裝飾了金銀珠玉,熠熠生輝,在太陽光照耀下,時時發出萬道耀眼的光芒!朱雀門外東西和南面,不管男女老幼,不管士庶僧侶,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上,口誦佛號,叩頭禮拜,聲音震動了長安城!
寶車之後,是載著京城大德高僧的卜車。以道宣大師爲首,大德們從身披黃色袈裟,威然安坐!然後是朝廷的文官武吏、禁軍兵仗,京城諸寺的僧人和卜車,以及公私音樂。寶車和儀衛車隊出了朱雀門向右拐,順著皇城的城牆至含光汀、順義門、安福門,聖上和武後派的內侍在安福門城樓上執香迎送。然後寶車又緩慢地向西移動,出了長安城西北的開遠門,在幾十萬人的簇擁之下,向扶風法門寺而去。
看完舍利迎送大典,回到所住的大慈寺,義淨久久不能平靜。自豪與激動、興奮與向往,交織在一起,昇華爲一種神聖的責任感。
然而,卻又發生了另外一件很大的事情。朝廷下了聖旨,欲使僧人必須向俗人跪拜!義淨是律師,當然知道這首聖旨意味著什麽。依據戒律,出家人不得向俗人跪拜,否則就是違戒。
這一天,玄瞻領來了一位陌生的僧人,“這位是安邑坊玄法寺的處一師兄,他的師祖是玄法寺上座。”玄瞻向義淨說明。
那位處一法師說著取出一份聖旨的抄本。義淨接過一看,內容正是想讓僧人向俗人跪拜。義淨留意到聖旨中“今欲令”如何如何,以及“或恐悖於常情,令有關官員詳細討論再行奏聞”一段話,便指著道:“聖旨上確有令僧人向俗人跪拜的意思,但尚未最後決定,大家不必慌亂,我想道宣大師決不會淡然視之,咱們請教大師去!”
等到了西明寺山門前,只見從各處來的佛門弟子,已在這裏彙成了人流。諸寺長老大德被領到法華院大殿商議對策,一般僧衆在天王堂後的偏殿等候。沈重籠罩著整個西明寺,但和尚們忙而不亂,有條不紊。
又過了許久,懷素律師從法華院急忙走到偏殿的臺階上,雙手合十郎聲說道:“諸位同門、施主,方才各長老大德商議了幾件事情,命小僧前來傳話,第一,拜俗一事關係到我佛門之興衰,凡我佛門弟子,望能齊心協力,勿生其他事端;第二,諸位長老大德正在商討書寫表文,奏呈皇上,請各寺留一位代表,其餘的人請回去等候消息。”
處一法師代表玄法寺留下了,義淨和弘禕、玄瞻只好不快而歸。次日,朝廷大集群臣在蓬萊宮討論此事,道宣大師和大莊嚴寺的威秀法師等,率京城諸寺選出來的大德二百餘人,來到了蓬萊宮請願。隨同表文呈上去的,還有諸大德從佛經上摘抄有關不准拜俗的經文和戒律,數達幾十卷。此時朝廷裏面正在爭論不息,還沒有取得一致意見。但很多人,包括丞相和一些皇族的人,都理解和支援僧人們的行動。一個月後,到了五月三十一日,朝廷仍然意見不能統一,便召集了建國以來極爲少見的大會,專就出家人是否拜俗展開大討論。前來參加會議的有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員,以及一些州縣的官吏,竟有一千餘人之多!道宣大師和威秀法師、大慈恩寺靈會法師、弘福寺會隱法師等,帶領數百僧人第二次赴闕請願。這一次,義淨等四位學僧想方設法參加了進來。雖說是排在佇列的末尾,然而他們仍然興高采烈!
三天以後,朝議的結局出來了:除了少數沒有明確表示態度的官員外,其他八百九十三位官員明確表示拜或不拜。其中反對拜俗的人占了多數,共五百三十九人;同意拜俗者是少數,僅有三百五十四人。
結果送到了皇帝那裏,皇帝很是尬尷,但又沒有辦法,只得下了一道《停沙門拜君詔》,算是給自己找一個臺階。佛門弟子們維護了自己信仰的神聖性和純潔性,取得了勝利!
四、仰慕前賢
唐高宗麟德元年(664)二月五日,晚上四更剛過,關中北部坊州的南城門忽然吱呀呀開啓,穿出一區駿馬。未等城門在閉,騎者與駿馬早已飛馳而去!
月色朦朧,群山靜寂。只聽得陣陣急促的馬蹄聲在山間石道上脆響。馬蹄聲由北向南,穿宜君,繞同官(今陝西省銅川市),下華原(今陝西耀縣),直奔長安!三個時辰後,飛騎已至長安開遠門。交驗腰牌和文書後,又馬上朝東奔向皇城。
駿馬的鐵掌敲響了長安城大街,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隨之,另一個消息更使得長安僧俗吃驚不已:朝堂上響起一片哀慟之聲,皇帝罷朝三日。一個噩耗迅速傳遍了長安,傳向全國各地:大唐三藏法師玄奘于二月五日夜半在坊州玉華寺逝世!
大慈寺突然響起了急促的鐘聲,正要出門的義淨和弘禕、玄瞻又回到了大殿前。僧衆齊集後,上座法師雙手合十,未說話已淚流滿面:“我玄奘大師昨日晚已謝世往生!衆僧隨老衲到佛祖前誦經,祈請佛力加被,大師早登兜率天境。”
好似當頭一棒!如同萬丈高山一腳踏空!義淨只覺得—陣眩暈,腿腳發軟。千里迢迢來到長安,大師卻去坊州譯經。原想等大師回京後即去拜謁,向大師訴說自己的心願,請大師指點迷津,去除疑惑,卻不料如此無緣!如此福淺命薄!
寒風呼嘯,天地昏暗,整個長安城沈浸在悲哀之中。朝廷下令,玄奘大師葬事所須費用,全部由國家供給。
4月14日,玄奘大師將被掩埋在長安城外的丈河旁。送葬這天,長安僧尼和士庶送來了素蓋、幡幢、帳輿、金棺、銀參、娑羅樹等,達五百餘座,分佈在城內大街要道上。方圓五百里以內,四面八方的人流,都湧向長安城東丈河旁的白鹿原,人數達一百余萬。當時長安城內的總人口僅約百萬,這次送葬,好比是萬人空城。這在長安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過!
此情此景,已經使義淨熱淚滿眶:人生能得到這種際遇,更欲何求?只要能濟度蒼生脫離諸苦,就是死上—千次、一萬次也值得!晚上,義淨和數萬人一樣,不顧官府的勸告,守在墓所。也就是在此時,義淨心中終於形成了醞釀已久的一個決定,待大師安葬後,馬上趕回齊州,稟告師尊慧智禪師,他將繼承玄奘大師的事業,赴西方佛國求取聖法,濟度蒼生!
義淨對弘禕、玄瞻、處一說了自己的計劃,衆人都稱讚不已,表示願意一同前往,共赴險途!
三個月後,義淨完成了自己的學業,將《俱舍》、《唯識》、《攝論》、《成實》等論典都已系統地學完,對各代律學大德的著作進行了系統的研究,對當世律學泰斗道宣大師的著作,也進行了仔細的學習,有許多還是親耳聆聽道宣大師講述。
暑期已過,涼風習習,義淨離開了長安的各位師友,約好了再見的時間,又沿著四年前的來路,踏上了歸途。
師徒情深,心有靈犀。自從知道愛徒將回,慧智禪師這些天也日夜心緒不寧,每天傍晚總要和慧力一起,趕到寺外西園漫步。每次到西園,望著善遇師兄的墳墓,想著淨兒將要學成歸來,心中總要生出無限感慨!
這天,師徒二人最終相見了。義淨向師父仔細講述了四年來求學長安的所見所聞。慧智禪師對義淨說:“淨兒,師父已爲你發願寫經,並將你到佛國求法巡禮的志向對佛祖表明,祈求佛主佑護,完成大願。願力所感,竟有舍利出現,實在是佛祖的啓發。你可儘快籌劃,以便早日成行,切勿辜負了佛祖的眷顧。”
義淨堅定地點了點頭。
到了第二年的正月過後,義淨告別了師父和師兄弟們,再一次西行。此次,他是要西度流沙,去佛國取經,將與同去的法師在長安大慈寺會合。
到達東都洛陽後,仍從上東門進入,到以前住過的毓財坊淨土寺掛單。當天義淨剛要歇息時,客房進來一位青年僧人,原先他也是在這裏掛單暫住的。這位青年僧人年約二十,謙恭有禮,法名善行,是晉州(今山西省臨汾市)人,出來遊學,志在律儀與明咒。他明白義淨是律師後,極爲高興。
義淨入佛門二十五年,受具足大戒已十二年。勤勉不懈,以律學爲專業,精研經律論三藏,已經是滿腹學問。他見善行謙恭有禮,虛心求教,也很高興,就將律學精義給善行講了一些。義淨的品行與學問使善行欽羨不已,便有了從學受教之意。善行來洛陽已久,也打算去長安。聽說義淨的去向,便請求能與他同行,以便求教。義淨高興應諾。
第二天,兩人離開了淨土寺僧衆,負笈持杖,過漕渠橋、中橋,向西南穿過洛陽南城,出定鼎門,向西逶迤而去。一路上,善行虛心而殷勤,處處執弟子之禮。兩人談玄論道,講論佛法,非常合得來。
到了長安後,義淨帶領善行人春明門,仍然住在常樂坊大慈寺。弘褘論師已經回來,比義淨早到半月餘。玄瞻法師半年前南下,尚無消息。玄法寺處一法師因母親患疾,回了並州,捎話來近日即返長安。因此,義淨一邊打深西行路途的消息,一邊等待其他兩位約好的同伴。
此期間,義淨在西明寺精心拜閱了道宣大師的一些律學新作,又對“色法戒體”之說進行了研究。但各家律學論議紛紛,爭執不一,義淨確實無法從現有的律典中找到圓滿的答案。
“到印度去!唯獨到佛祖的國度才能解決這些問題。”義淨暗自想道。
但是,壞消息卻接二連三而至:玄法寺的處一法師托人捎話,說母親年老多病,無人侍奉,不能分身前去與大家一同西遊了;玄瞻法師也從江寧捎信來,說自己正在修習淨土法門,很有心得,卻沒有提什麽時候去印度求學一事;另外,去西域的路途,聽說北有突厥,南有吐蕃,常常與大唐發生兵戈之事,道路常常因此而受阻……
夜色深沈,四周一片靜寂。燭光搖曳中,義淨弘褘相對而坐,默默無語。善行在一旁也皺著眉頭,若有所思。
過了一會兒,義淨最終開口了:“弘褘師!人各有志,不可勉強。現在西方路途不通暢,卻沒聽說南方水路有何阻礙,我們不如走水路,也不必再等下去了,無論人多或人少,全憑緣份。只要心誠,相信佛祖一定會佑護的。玄奘大師不也是獨自犯險麽?”
弘褘未答話,但點了點頭,一旁的善行卻說道:“兩位師父,善行願追隨前後,隨兩位師父到天竺去!”義淨和弘褘都有些意外,轉過頭望著善行。義淨說道: “你雖然願意拜我爲師,但我未得家師許可,尚不敢擅作主張。況且,赴天竺求法,千山萬水,生死難卜,需有大智大勇之心方可!”
“師父不必多慮,弟子都已經想好了。”善行神情嚴肅,向義淨合十道。
經過商量,義淨回齊州向師父辭別,加上善行拜師之事也要向師父面稟;弘褘已得家師親筆書信,讓他不必面辭,從速西行。如此,弘褘直接南下,在江寧尋找玄瞻。商定義淨自大運河南下,在揚州結夏;弘褘找到玄瞻後也到揚州結夏。那時揚州是一個極爲繁華的水陸碼頭,也是出洋的港口,外國商船極多。在那裏相會,便於籌劃搭船之事。
商議之後,三人便馬上動身,分頭行事。因此,義淨又一次回到了齊州土窟寺。
日子過得很快,馬上就到了出發的時間了。這天晚上,一輪上弦明月斜掛在天空,月明星稀,萬籟俱寂。義淨領著善行,跟在慧智師父和慧力師兄的後面,走向土窟寺的西園。四個人靜靜地來到了善遇法師的墳前。義淨明天就要萬里遠行了,今天晚上專門來向撫育過自己的恩師善遇法師辭行。
“師兄,淨兒明天就要出發去佛國。二十多年了,師弟明白師兄一直保佑著淨兒;現在淨兒肩負重任,就要去佛國求取大法。萬里迢迢,請師兄在冥冥中護著淨兒,取得大法,早日歸來!”慧智禪師燃上一柱香後,合十禱告道。
義淨也燃上了香,和善行雙雙跪在師父的墳前:“師父,徒兒和善行明天就要離開您了。師父的教誨,徒兒沒有忘記。爲弘揚佛法,濟度蒼生,此去肯定排除萬難,取得大法,祈求我佛慈悲,龍華樹下,與師父早日相見!”說完,與善行畢恭畢敬地俯身叩拜。每一拜,時間都比平常的長,因爲義淨知道,明天離開之後,還不明白能不能回來,何時回來!
“淨兒!”慧智禪師又對義淨說:“天竺求法,是莫大的善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要一心一意,不可懷私戀之心。雖然是你和善行前去觀禮聖迹,實則代表了我和善遇師兄,代表了我土窟寺僧衆、我齊州乃至我大唐的四衆弟子!你當牢記在心,奮勇向前,一定能成就無上功德!”
五、因緣巧成
炎夏,驕陽似火。
揚州的天氣像火爐一樣,蒸氣逼人,沒有風,沒有雲,人們熱得就要闖不過氣來了。義淨和善行在揚州謝司空寺坐夏,今天是最後一天。
日已近午,兩人在房內跌坐。離開齊州時的高興和激動已蕩然無存。義淨閉目不語,善行一臉沮喪的樣子,常偷眼看看師父。義淨雖說閉目不語,可內心如風起雲湧,極不平靜。頭上的汗一道一道淌下來,卻擦也不擦,仍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當初在長安結志西遊的處一法師,因侍奉母親而不能去了;現在弘褘和玄瞻也改變了初衷,要專修淨土法門,也不願去印度了!
怎麽辦?
善行明白師父的心情,有心安慰,但不知說什麽才好。不禁瞥了瞥師父身旁的一個包袱,那裏面是一匹琵絹和一件如來等量袈裟。聽說義淨要赴西天佛國,齊州諸寺和百姓送來很多織絹,乞求義淨帶往印度供施。義淨望著那堆成小山般的織絹發了愁。中土與印度遠隔千山萬水,怎樣才能將它們帶去?後來,慧智禪師想了一個辦法,將送來的這些織絹每匹剪下一塊,最後縫合到一起,剩餘的都退還。用縫合到一起的這些絹,裁制了一件如來等量袈裟,恰好還剩有一匹。雖說只有一匹琵絹和一件袈裟,可這是山東道俗對佛祖的一片心意啊!情義之重,不亞于一座泰山!
義淨下定了決心:初衷不改!
可是水路和旱路不同,得準備許多的淡水和食物,尤其是搭便船的問題。
這時,謝司空寺的上座法然大師和維那觀性律師進來了,還有一位沙彌提著一個食盒。另一位元是俗人,義淨不認識,義淨忙放下琵絹、袈裟,站起來敬禮。
“聽善行小師言,律師身有微恙,沒有去用齋,老僧與施主專門前來看望。”法然大師又轉身接著向義淨介紹道:“這位是龔州刺史馮大人,發願來敝寺普齋僧衆。全寺上下都已用過齋飯,單單缺你們二人,馮大人執意來送果品和點心,以求功德圓滿。”
天氣這麽炎熱,馮刺史竟親自來送齋供。義淨忙給各位讓座。衆人落座後,馮刺史看見床榻上的琵絹和袈裟,問道:“此絹和袈裟爲何都是碎片縫成,又似乎都是新的?”
“這是齊州佛門弟子獻給佛祖的供奉之物,因人數太多,只好從每匹織絹上剪下一塊,縫合而成。”義淨回答。
“南無阿彌陀佛!”刺史又問道:“佛祖遠在天竺,不知怎樣送去?”
“貧僧發心赴天竺求法。”義淨就將自己的計劃及目前的問題簡單講了一遍。
“如此甚好!”刺史贊同地點了點頭,高興地說:“只要大師有此勇心,旅途之事不用擔心,一切由下官承辦!再者,下官兩位舍弟俱在原籍岡州(今廣東新會市)州府任職。岡州與廣州都是出海口,南海諸國商舶以至波斯商舶常去那裏。大師搭此船前往天竺,應該不會太困難。”
聽了馮刺史的話,義淨連聲稱讚:“善哉!善哉!”
這位刺史姓馮,名孝詮,任職嶺南龔州(今廣西省平南縣)。家世奉佛,廣作功德。正好今天是夏安居的最後一天,而明天,馮刺史就要離開揚州,到江寧公幹,然後南下回嶺南!馮刺史是個很豁達的人,見此情況,主張義淨師徒隨他一路同行。這對義淨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
真是因緣和合,佛法無邊,心堅志誠,天賜良機!第二天,義淨與善行隨馮刺史一起,乘船向江寧而去。
江寧(今南京市)寺宇衆多,是義淨久已神往之地。不光寺宇衆多,佛法興盛,義淨早年聽慧力師兄講,先師善遇法師曾來這裏,因背誦三種《涅槃經》而震驚了江寧,所以對江寧倍生親切之感。在這裏,義淨又遇到一位志同而道合的僧人,名叫玄逵,並商定秋末在廣州制旨寺相會,然後一同前往佛國。義淨高興萬分,待馮刺史辦完公幹,便轉轡南下,很快便來到廣州。
廣州是大唐對外貿易的主要口岸之一,也是整個嶺南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珠江口上,時常停泊著來自師子國(今斯里蘭卡)、印度、波斯(今伊朗)、昆侖(中印半島南部及南洋諸島)的“南海舶”,運來象牙、犀角、香料、銅錠、海貝和各種寶物。馮刺史家就在珠江口內,他又是鄰州的長官,所以,與廣州州府以及“市舶司”的官員都很熟悉。不久,便找到一位波斯船主,極爲爽快地答應待船回波斯時,帶義淨他們南行,時間大約是十一月。
此時才剛剛進入秋季,離十一月份還算早。義淨便在制旨寺給玄逵律師留下一封書信,寫明已聯繫好了船舶,自己十月底將至制旨寺與他相見,然後,應馮刺史之邀,一同去岡州。
馮刺史的兩位弟弟一名孝誕,一名孝軫,再加兩位弟弟的夫人寧氏和彭氏等,全家都是信崇佛法的人,都爲能供奉一位大德僧赴佛國朝拜而深感榮耀!自義淨師徒到來之後,馮家全家人聚集在一起,決定潔淨沐浴,吃素三個月,爲大德僧朝拜佛國置辦行裝!寧氏、彭氏等內眷,天天親自下廚爲義淨師徒做齋飯,又親自送往義淨師徒的住處。還爲義淨師徒親自縫製被褥、鞋襪和衣服。
義淨心中非常感激,每日與善行在佛堂誦經修禪,爲馮家舉門親眷作了七七四十九天佛事。
三個月轉眼即逝,該到起身去廣州的時候了。馮家五十多口人,也用五十多塊織絹縫製成一件袈裟,請義淨捧在手中。給義淨師徒置辦的行裝都已齊備,重點是穿用的東西和乾糧、水果,滿滿裝了四大簍。義淨師徒隨身帶的,則是兩副板笈和一柄錫杖。
馮氏兄弟三人送義淨師徒到廣州,臨時將他們安頓在公廨。馮氏兄弟去聯繫波斯船主,義淨則領著善行去制旨寺尋找玄逵律師。
玄逵早已到了制旨寺,但卻患著嚴重的“風疾”,臥床不起!他十分可惜地說:“義淨師兄,玄逵不知哪一世作的孽,沒有修得此福分。幸好師兄福德俱淨,定能到天竺求得大法,圓滿功德。這也是我佛門之大喜了!”
義淨緊緊地握著玄逵的雙手,無言以弟,“師弟保重!”
“師兄一定要回來!”
“愚兄一定回來!”義淨堅決地說。
唐高宗鹹亨二年(671)十一月的一天,義淨帶著弟子善行,登上了南下的波斯商船。二十多年來的夢想終於實現了。此時,義淨已三十六歲。
義淨和善行一直站在船尾,目送著大陸慢慢地後退,逐漸消失在天際。四面望去,汪洋一片,強烈的太陽光直射海面,進射出萬點碎金似的閃光,在海面閃爍跳躍,使人眼花繚亂。漸漸地,周圍都沒了帆影,只有義淨搭乘的這條船在乘風破浪。夜晚,巨大的商船隨著風浪在輕輕地搖晃,船身發出有節奏的‘嘎吱’聲。船艙內,蠟燭已經熄滅,善行正在熟睡,發出陣陣鼾聲。義淨仍舊在結跏趺坐,默默誦著經文。
十幾天後,到達一處島嶼。義淨上岸後,發現這裏很熱,氣候與景象和大唐不同,特別是和齊州不同。詢問通譯,原來這裏叫寬林邦,是室利佛逝國的都城。
“室利佛逝”四字是梵音的漢譯,本意是‘吉祥勝利’。該國位於蘇門答臘島的東南部,也就是馬六甲海峽東端的入口,是中印半島南端海上交通的關鍵之處。由這裏向北(稍微偏東一些)直馳可抵達廣州,向西北穿過馬六甲海峽直馳,便正對著印度大陸。因爲正處在海上的交通要道,商船往來,室利佛逝國對大唐帝國當然很熟悉,本地的商人也有隨船前往大唐的,大唐的商人也來這裏,兩國關係向來很好。
義淨在岸上隨意瀏覽,心中卻逐漸著急起來。船停的時間長,需要先讓善行休養,但語言卻不通!寬林邦是個繁華的港口城市,義淨看見許多店鋪的招牌上寫著梵文。他小時候聽善遇師父講過,也見過善遇師父寫這種文字,但只認識字母,不會寫,更不會說。好容易找到一座佛寺,義淨才放心了。
在這座佛寺裏,義淨遇到了一位懂唐語的僧人。此人除了皮膚稍微有些黑以外,長相竟有些像中土人氏。唐語說得十分流利,只是略有些江南口音。這位僧人介紹說,他法名慧寂,俗姓陳,本是大唐泉州人氏。父親經商,流落在這裏,就娶了當地女子爲妻,再也沒有回故鄉。在他十六歲那年,父母雙雙病逝,他便入寺院剃度爲僧。
據慧寂法師介紹,室利佛逝的佛教非常興盛,全國大部分人都信仰佛法,連國王也是在家的佛門弟子。這個國家的佛教由印度僧人直接傳來,本國人有很多是從印度遷徙而來,加上氣候條件與印度差不多,所以佛教的修持儀軌,與印度完全一樣,連全國通行的語言也是梵語。國王崇信佛教,敬重三寶,熱心於佛學,供奉了許多有學問的僧人。對於來往於室利佛逝的外方客僧,更是熱誠歡迎,禮遇有加。客僧只要通名掛單,就可領一份供養,在寺院長住。萬一要離開,要去印度,那更方便,室利佛逝常有來往於印度和佛逝的官船。
“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聽完慧寂法師的介紹,義淨心中非常高興,便決定在這裏住一段時間,一則學習梵語,二則善行也需要休養。
住在寺裏後,義淨的梵語、梵文學得很快,但善行的身體卻每況愈下,不服水土,常常腹瀉。一個多月後,善行的病情仍不見好轉。慧寂法師每天都想盡方法爲善行治病配藥,可是這兒的治療方法不同于大唐。凡是有病,必須先停止進食,然後服些藥。藥的種類少不說,與中土也完全不一樣。至於中土擅長的診脈、針灸醫術,這裏也完全沒有!
實在無奈,義淨便與慧寂討論,找便船送善行回中土。
善行的心裏特別不好受,他想,到佛逝這只是求法的第一步,向西依然是汪洋大海,風波險惡。況且即使渡過大海,到西土取得大法後,還要再渡過大海,返回大唐,難險可想而知!現在讓師父獨自西行,真是愧疚不已。
臨別時,善行啜泣不止,義淨熱淚滲襟,慧寂法師也黯然神傷!實際上,這次分手實在是師徒兩人的訣別。
六、過裸人國
六個月之後,義淨的梵語水準已有了一定的基礎,能進行有關日常生活的簡單對話了,便收拾行裝,再次搭船西行。
這次乘的是室利佛逝國去印度的官船。官船共兩艘,目的地是東印度。聽說有大唐高僧赴印度求法,國王派使者給義淨送來很多供養。所以一切都還順利,只是風力較小,船行得慢些。十五天後,到達了末羅瑜國。該國在蘇門答臘島的西北部,也就是馬六甲海峽的西口。船在末羅瑜停留了兩個月,裝卸貨物。後來又升帆起航,航向西北。十五天後,到達羯荼,即馬來半島的西部。
羯荼是個不大的海港,向西隔著大洋,與印度半島相望。據船主說,此行直向西北,到東印度的耽摩立底國,順利的話,二十多天就可到達。行程遠,走的又是大洋中部,所以兩艘船舶在羯荼作了最後一次檢修,備足了淡水和食物,便一前一後,升起長帆。駛出了港灣。慢慢地,陸地不見了,海水和天空融合爲一種顔色,無邊無際。
義淨每天在船上定時誦經打座,然後或許研習律義,或許復習梵語。下午,特別是傍晚時分,便登上艙面,在甲板上散步。晚霞映在海面上,是那麽的絢麗多彩。向著落日的方向望去。如同一匹匹巨大的綢緞鋪在海面,五顔六色,隨著波浪在緩緩地起伏、飄動,恰似一條通向太陽的絲綢之路!每當這個時候,義淨總是激動不已:在這條絲綢之路的那邊、太陽落下去的地方,不就是西天佛國麽!從發願西行至今已經二十年了,多少次夢中的景象就要變爲現實了,就要踏上佛國淨土了,就要像法顯大師和玄奘大師那樣去巡禮聖迹了,就要將山東父老托自己帶的那重逾泰山的琵絹和袈裟獻給西方佛祖了!
南無阿彌陀佛!佛祖保佑最後這一段航程平安吧。
這一天拂曉,突然遇到一隻小船,那位船主說前面是“裸人國”,土人不讓通過,他們船上已有一位軍士中了毒箭不治而亡!他們等在這裏,盼望兩船聯合,集中武器沖過去。
但這邊的船頭卻搖搖頭,不主張用武力解決問題。這位船主年紀要大得多。船主的航海生涯已經很長了,這可以從他黝黑的臉膛和滿臉深深刻著的皺紋中看出來。老船主不慌不忙,微笑著向水手們示意:起碇升帆!
老船長向舵手指示了方向後,帶了兩個水手下到內艙,來到義淨住處的旁邊。義淨已經注意到門口有一木板箱,很重。船主命令水手打開箱子,裏面全是鐵器,有鐵刀、鐵矛頭、鐵釘、鐵弓等等,只不過很舊了,大多數鏽迹斑斑。船主命水手將箱子搬了上去。
“阿彌陀佛!全都是武器。菩薩慈悲,希望不要打起來。”義淨瞥了一眼,心中暗暗祈禱。
“嗚——”傳來一聲螺號聲。義淨忙爬上艙面察看,阿彌陀佛!只見遠處劃來一條條小舢舨,吹著螺號飛馳而來。向其他方向一看,也有數不清的舢舨,每條舢舨上五六人或七八人,各持船槳,劃得飛快,像數不清的蜈蚣爬來,把兩隻大船團團包圍著。義淨趕快閉上了眼睛——戒律規定僧人不許觀看軍陣兵旅之事——雙手合十,嘴裏念起了消弭兵災的經文。
這時,船頭有一人大聲喊起話來。從那口音義淨聽出是老船主,可喊的是什麽話卻聽不懂。但可以肯定不是梵語。只聽那個人大聲喊道:“盧呵!盧呵!”許久,船上沒有什麽動靜。義淨悄悄睜開了眼睛嘹望,士人們仍喊著“盧呵!盧呵!”卻搖著手,沒有拿兵器。
可實際上,這是一場誤會。
附近有一島嶼,組成了一個國家,叫“裸人國”。這些島嶼盛産水果和稻米,卻不出產鐵。所以,島國上的人便派哨。船在這一帶巡邏,若發現有商船路過,便上前攔住,用他們盛産的水果來交換船上的鐵,鐵器也可以,廢鐵也可以,他們換回去後用來打造犁鏵等農具。土人們喊的“盧呵”,便指的是“鐵”。今天早上,前面那艘船馳抵這裏,見有土人阻攔,人數不少,以爲是海盜,便開弓放箭,射傷幾個土人。土人也立即示以顔色,射傷了船上的一個軍兵。土人的箭上有毒藥,那位受傷的人馬上毒發身亡。老船主經驗豐富,知道這些情況,便隨船帶了些鐵器來做交換。島上的水果極多,很小一塊鐵便可換好幾個熟透的大椰子,恰好解渴,省下船上的淡水。
那些小船運來了椰子、香蕉等水果,還有藤或竹皮編的小箱子,十分精巧,也是用來和船上交換鐵的。義淨覺得很新鮮,就走到船邊去觀看。突然,他大吃一驚,“裸人國”的人真的不穿衣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看,這些人不像室利佛逝、末羅瑜一帶的人那麽黑。近前的小舢舨上,站著兩個人,爲首的一個真的身無寸縷!再看旁邊一人,忽然,兩團陌生的東西映入眼簾,天那!義淨的心怦怦直跳,馬上緊閉雙眼向後就退。後面是一盤纜索,一個趔趄,義淨差點跌倒!本來那船頭爲首的一個人是男的,旁邊的一個竟然是女的!
不久,老船主又吆喝水手們各行其事,準備啓航。隨著一陣嘎吱聲,兩隻船又一前一後,緩緩離開了“裸人國”。
日出日落,風平浪穩,航向直指西北。半個月後,老船長告訴義淨,照這樣航行,大概再過兩天,就可以望見印度大陸了。朝思暮想的佛國就要到了!義淨高興得像孩子一樣,天天從早到晚站立在船頭嘹望。
最後,遠方天際露出了一條黑線。那黑線慢慢逼近了,越來越高,越來越寬,聳立在眼前。是大陸!是印度佛國!義淨雙手合十,眼睛湧出了淚花。
船轉進了港灣,落帆、下碇。剛搭好踏板,義淨就晃晃悠悠地跑了下去,—踏上岸,便仆倒在地,喃喃道:“阿彌陀佛,弟子義淨前來朝拜佛國!”
這一年是大唐鹹亨四年(673)二月八日,義淨登陸的地方屬東印度的耽摩立底國。根據老船主的提示,耽摩立底常有大唐來的僧人,只要尋問到他們,便有安身之處。義淨內心對耽摩立底並不陌生,他熟讀法顯大師的《俄國記》和玄奘大師的《大唐西域記》,明白兩位大師都來過這裏,書中都有記載。
義淨背著板笈一路打聽,果真找到一位唐地來的僧人。這位僧人雖是唐僧,但久居印度,梵名稱作“莫訶夜那缽地己波”,譯成唐語就是“大乘燈”。他是位禪師,祖籍布州(治所在今越南清化)。少時隨父母乘船南下,來到杜和羅缽底國,即湄公河下游一帶,在那裏剃度爲僧。後來大唐派使臣出使杜和羅缽底,得知大乘燈本是唐人,就把大乘燈帶回了唐朝。大乘燈前去拜見玄奘大師,玄奘曾與熱情指教。大乘燈年滿受具足戒時,玄奘大師又欣然作了大乘燈的授戒法師。以後,大乘燈繼續在長安學習。過了幾年,也想像玄奘大師那樣,赴印度進一步學習佛學,巡禮聖迹,便告辭了大師,離開長安南下,乘船經南海西赴印度,在師子國觀禮佛牙後,又備曆風險,才到了東印度,他現在在耽摩立底已呆了十二年,看到義淨,不知是悲還是喜。
印度官府對僧人的管理比大唐要寬鬆得多。出家剃度,全是信徒私人的事,拜師入寺即可,官府不加干涉,等到受具足戒時,有戒師和寺院的文書。印度大唐的自然條件與風俗習慣也有很大的不同,印度僧人比大唐僧人的生活簡單,沒有寒冬,卻有雨季,所以只防雨,不防寒。吃飯仍沿襲祖習,除了大寺之外,一般都是托缽乞食。
受大乘燈禪師熱情邀請,義淨與他共住一處,重新學習梵文。這次學習比在室利佛逝學的要高一層。印度將學藝分爲五種,稱“五明”,第一種就是語言文典之學,叫聲明。學好聲明,才談得上學習其他的學問。義淨在室利佛逝學的是聲明中的初級梵語,經過半年多的應用,已有了一定基礎。大乘燈禪師考察了義淨的水平後,給他開列的課本是《聲明論》,這是印度梵文宗師波尼你的權威性著作,專講梵文文法。義淨經過了整整一年的時間,簡直是足不出戶,方才將它學完。
七、雨夜遭難
學完了《聲明論》,義淨心情舒暢,便與大乘燈禪師商量去中天竺巡禮之事。
大乘燈禪師說:“咱們如今雖在天竺,可是巡禮聖迹的事,並不是那麽容易,須好好籌劃方可。”
“爲何已在天竺,巡禮聖迹還不容易?”義淨有些不明白。
“印度不比我大唐,”大乘燈禪師道:“說起地域,印度比我大唐稍小,可政治的治理遠比我大唐複雜。我大唐是一個統一的大國,可印度卻有十幾個國家,各不相屬。還有不少部落,只有語言,沒有文字,而且崇信邪神。因此之故,路途的風險並不比從廣州到這裏小!”
西天佛國竟是如此的現狀,這大大出乎義淨料想之外。 只聽大乘燈師又繼續說道:“從這裏去中天竺大覺寺,有兩千里之遙。我聽說沿途山高林密,常有強人出沒,劫財害命。要是前去,須得結伴而行方可。幾百人、上千人一起去,方可保無虞。”
義淨心裏疑慮重重。一瞭解,果然如大乘燈禪師所說,去中天竺須結伴而行,而且已約定俗成,每半月走一次。所有去中天竺的人,每半月的某天,在城西大路口會合,日中以前出發。沿途有許多地曠人稀的地方,食物難辦,需多帶乾糧。況且,雨衣雨具也是必須的。如此一來,連行裝資具和經籍,以及義淨從齊州帶來的琵絹等,東西不少,份量也不輕,兩人怎麽背得動?何況大乘燈禪師已五十余歲,雖然雄心勃勃,可畢竟體力已衰!
大乘燈禪師久居此地,情況較熟,便出去聯繫了幾次。碰巧有一批那爛陀寺的僧人,前來運化募的食油回去,得知有唐地僧人想去大覺寺,便慨然應允,將兩人的行裝裝載在運油的車上。準備妥當後,義淨與大乘燈禪師按時來到城西大路口,跟著人群一起,開始了兩千里的行程。
西行的人群大約有五六百人。從皮膚顔色看,有黑種人、黃種人和白人,從身份看,有僧侶、旅行者、探親者,甚至還有官府的差人。多數是男人,婦女和兒童很少。有的乘車,有的步行,還有的騎馬。人們互不相識,只是申於共同的利害關係走在一起,因此五花八門,五顔六色,使義淨覺得很有趣。
兩天後,便進入了山區。山不高,但樹木十分茂盛。五六百人走在一起,吆喝之聲,此伏彼起。夜晚,生起十幾個火堆,人們席地而坐。火焰熊熊,不僅壯觀,而且也很熱鬧,使人們忘卻了旅途的危險和疲勞。然而,這種好事卻持續得不長。從第三天下午開始,濃雲密布,下起了暴雨。到了第四天,山洪暴發,到處都成了澤國。五六百人在水鄉澤國困難地跋涉,苦不堪言。
禍不單行,偏偏在這個時候,義淨患了疾病!病初起時,感到寒冷異常,渾身水淋淋的,顫抖不止。隨後又遍體發熱,汗如雨下。勉強支撐了兩天,便頭暈目眩,寸步難行,只是咬緊牙頭,鼓勵自己不要躺倒。幸好有大乘燈禪師相助,扶著義淨,兩人跌跌絆絆,隨著人群前進。
十天之後,在通過一條小河時,忽然上游山洪瀉下,人群擁擠,將義淨與大乘燈禪師沖散了。轉過山腳,走出了叢林,眼前卻突然現出一座高山,只見山勢崔嵬,到處是懸崖絕壁,山的上半截隱在雲霧中,竟不清楚有多高!漸漸地,義淨落在了人群的後面,他心中十分著急卻無計可施。義淨本來體質很好,是一位山東大漢,只是病來如山倒,陷入了如此窘境,這在生平還是頭一遭。最後,義淨孤身一人,遠遠落在了人群的後面。
正在義淨奮力掙扎著前行時,突然,山崖上竟跳下七八個強人!強人們手持刀槍、弓箭,嗷嗷叫著圍了上來。帶頭一個,眼似銅鈴,長髮覆面,面目猙獰,不容義淨爭辯,就掄圓槍桿,劈頭一下將義淨打倒在地!
“阿彌陀佛!不想竟死在這裏!”迷迷糊糊中義淨感慨道。
強人將義淨打倒在地後,才發現原來這是一個和尚,而且,看樣子沒有什麽財物!便紛紛叫駡著,甚是惱怒,上來就扒義淨的衣服。義淨患病多日,已虛弱至極,只好任人宰割。先是外衣,後是內衣。全身上下,裏裏外外,衣服竟全被扒去,連一條縧帶也沒有留下!可歎已快到聖地,竟遇如此劫難!義淨覺得死期已到,不覺悲上心頭。他想起讀玄奘大師的《大唐西域記》時,其中記道,印度有些僻遠的地方信奉邪教,經常殺人祭天,而且認爲這種做法功德很大。來印度後,大乘燈也說過此事,莫不是自己今天撞上了?
義淨正躺倒在地上猜想,卻突然聽得不遠處響起了尖銳的口哨聲。強人們聽見口哨聲,嘩啦一聲都跑了開去。義淨見狀大喜,立即拾起錫杖就走。忽然發現全身寸絲不掛,如此赤身裸體,成何體統?因此到泥潭邊給全身沾了厚厚的一層淤泥,然後折了一根藤條,串了一些樹葉圍在腰間,咬緊牙關,鼓足最後的氣力,向人群走的方向,吃力地追去。
天很黑了,夜色濃得辨不清方向,因而只能跟著感覺走。雨依舊下著,淅瀝不停。義淨深一腳,淺一腳,不知道跌了多少跤!完全是一種信念在支援著,沒有躺下。
突然,遠處隱約有什麽人在喊:“義淨——”
義淨猛地從麻木狀態中醒過來,拄著錫杖止住了腳步。
“義淨——,義淨——”
義淨認真一聽,是大乘燈禪師,是大乘燈禪師在尋找自己!隨著喊聲,前面出現了火把的亮光。義淨回答了一聲,便奮力向火光處撲去。
自從被山洪沖散了以後,大乘燈禪師曾上上下下找尋義淨,但大雨滂沱,叢林中光線很暗,始終沒有找到。等到天快黑,來到一個村落,發現人群都在這裏,預備在村落過夜。大家都是一身泥,一身水,疲憊不堪,大乘燈禪師請他們幫忙,輪流著尋找呼喊,也沒有找到。大乘燈禪師斷定義淨還在路上,就聯合了幾位那爛陀寺的僧人,打著火把朝來路尋找。
義淨猛地從黑暗中撲了出來,全身赤裸著,沾滿淤泥,腰間圍著樹葉,像野人一般,嚇得大乘燈禪師差點扔掉了火把。等聽對方開口說話,才知他實在是義淨。
不等大乘燈禪師過來攙扶,義淨已經摔倒在地。大乘燈禪師見狀,趕快與那位僧人將義淨擡到一水池旁,洗去義淨全身的污泥。燈師又脫下自己的衣服給義淨穿上,衆人這才擡著義淨回到村落。
那爛陀寺的僧人常走這一帶,對村落很熟悉,就將義淨安置到一戶施主家裏。施主見患病的是大唐來的僧人。十分熱情,忙讓出一間淨室請義淨休息,又派人找來醫生,爲義淨治病。休息了幾天後,義淨恢復了精神,回憶那天晚上的經歷,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從這個村落再向西,已是人煙稠密的地區,因此,人群休息了一兩天後,都紛紛散開了,各走各的路。義淨聽從了大乘燈禪師和那爛陀寺僧人的勸說,先去那爛陀寺。
那爛陀寺位於中印度摩揭陀國的國都王舍城的北邊,與國都距離只有三十裏。“那爛陀”意爲“施無厭”。這塊地方原屬於安沒羅國,有五百名商人,以十億金錢買下這塊地,佈施給佛。佛在這裏夏安居,說了三個月的大法,使得這五百商人也都證得了阿羅漢果。佛涅槃後不久,帝日王對佛法敬重日深,尊崇三寶,就在這裏修起了一座大寺,以先前的“施無厭”傳說作爲寺名。在帝日王去世後,繼位的國王如覺護王、幼日王、金剛王等等,繼續擴建修造,便成了今日的規模。
六天之後,最後來到了朝思暮想的那爛陀寺。懷著萬般崇敬的心情,義淨觀瞻了這座世界聞名的佛學中心。只見這座佛寺不僅宏偉無比,而且造形奇特,與中土大唐的寺院完全不一樣,如同是一座獨立的城堡!寺的周圍是兩丈有餘的高牆,只有一個大門。門內左面是一片佛塔,共有—百多座,大小不同,高低不等,而且用金銀珠寶裝飾,太陽一照,閃閃發光。右邊是佛殿,尊像端莊。中間是形制完全相同而又各自獨立的八所大院。大院的門朝西,是四方形,周圍全是高牆,高達四丈,上面是長簷。從裏面一看,本來大院是由四座三層高的樓閣闔圍而成。每座樓閣的每層有九間僧房,房門全都朝向院內。房門外是長廊閣道,將四座樓閣連在一起。每個僧房只許安門,不許掛簾。如此時辰—到,鍾磬敲響,全部僧房的門都打開,只要有一個人站在院中間,四面一望,四座樓總共一百零八間僧房,每間房內的情況都可以看得明明白白!
八、周遊佛國
義淨與大乘燈禪師在寺內觀瞻,每遇尊像聖迹,必然畢恭畢敬地合十參拜。他們剛拜完一座大塔,準備離開,一回頭,卻和一位僧人碰了個照面。義淨正要合十問訊,不想那位僧人卻問道:“兩位法師可是從東土大唐來?”說的竟是唐語,而且還是地道的長安官話!
“正是!”義淨驚喜交加,忙問道:“法師好像也是從唐地來?”
“貧僧法名玄照,這已經是第二次來那爛陀寺了。兩位初到,有不便處可找貧僧。貧僧是奉大唐朝廷聖旨前來的。”玄照法師很熱情地說道。
他鄉遇故人,義淨與大乘燈禪師當然是欣喜萬分。
玄照法師是京城東邊的太州仙掌(今陝西省華陰縣)人,俗家本爲世族。幼年出家離俗,成人之後便發誓遊歷西方,觀禮佛迹,因此,在京城大興善寺學習梵語。學成之後,便杖錫西邁,經過西域流沙南下。當時唐、蕃交好,文成公主剛到吐蕃不久。玄照到了吐蕃,蒙文成公主多方照顧,派人將他送到了北印度。此後,他便獨自巡禮聖迹,學習經論,達十年之久。
顯慶四年(657),朝廷派使臣王玄策出使印度。王玄策回國後,上書玄照法師在印度德行俱佳,有口皆碑,因此朝廷頒發詔書,追玄照回國。玄照回國時,高宗皇帝在東都洛陽,聽說迦濕彌羅有位一百歲的婆羅門,名盧迦溢多。藏有仙方,善制延年益壽之藥,高宗便讓玄照赴迦濕彌羅迎請盧迦溢多。玄照法師又一次來到北印度,見到盧迦溢多後,盧迦溢多答應入唐,但說藥物不夠,就先隨另一路使者入唐,讓玄照法師另帶兩人到西印度、南印度包取藥物,之後返唐複命。
玄照法師帶了兩位從人,費盡辛苦找到了藥,卻發現有國歸不得!原來唐蕃關係惡化,吐蕃道路不通,而西北印度卻又有大食入侵。無奈之下,就逗留在那爛陀寺。同他一起來的兩位隨從也是出家人,看到歸國無望,也都漫遊於印度各寺,一位法名叫師鞭,另一位法名叫慧輪。
義淨與大乘燈禪師知道了玄照法師的傳奇經歷後,蹉歎不已。人生的機緣,真是無法預料!玄照法師有國歸不得,聖命難複。突然遇見兩位故國來的人,心情馬上舒暢了不少。
觀禮了那爛陀寺以後,義淨和大乘燈禪師在玄照法師帶領下,去觀禮靈鷲山。這座山也在王舍城以北,但是位置稍微偏東,距離那爛陀寺只有十幾裏路。過去佛陀住世時,常居此山演說妙法。三個人拿著香燭,邊走邊說著話。一個時辰後,靈鷲山到了。放眼望去,山並不是很高,但巍然獨立,滿山蔥蘢。幾隻碩大的鷲鳥,在天空盤旋,悠然自得。三人議論著當年這裏的盛況,感歎他們生當末法時代,無緣親聆聖教。
來到山頂,地勢稍平坦,東西較長,南北狹窄。在西頭緊逼懸崖處,有一間磚室,向東開著門戶,正中供奉著佛陀的尊像。這就是當年佛陀的說法處了。進了磚室,將蠟燭點上,又點燃香,三個人畢恭畢敬地禮拜了一番。然後一起念誦佛陀當年在這裏宜講的《首楞嚴經》。
兩天之後,義淨與玄照法師、大乘燈禪師去大覺寺巡禮,進而供獻從國內帶來的琵絹、袈裟等。大覺寺據說是很早的時候師子國國王施金修建的。寺裏有釋迦佛祖的等身真容像,還有金剛座和菩提樹,是佛祖成道的地方。大唐東土的佛門弟子很熟悉它正是由於此種緣故。唐太宗時,特別敕令使臣王玄策遠赴印度拜謁聖像,而且還在菩提樹下立了一道石碑。使臣回國時,帶回了摩寫的聖像圖樣,所以大唐道俗竟相類比塑造。義淨在國內多次見到仿造的真容聖像,對其形制早已銘刻在心。
經過兩天跋涉,義淨、大乘燈禪師、玄照法師來到了大覺寺。寺分六院,十分莊嚴。精舍高約十六七丈,平面方形,每一面寬二十余步,用青磚石灰築成。室內有很多層壁龕,每座龕裏都供奉著金像。穿過三重門,便走進了供奉真容聖像的內殿。內殿的光線比較暗,卻更顯得聖像面容慈祥、親切。義淨將琵絹和袈裟取出,親自爲聖像披服,把鮮花供在像前,將油燈和旃檀香點燃。此刻,看著聖像,義淨不覺心潮起伏,浮想聯翩,不由得對聖像五體投地,以表達內心那無盡的虔誠。
義淨與玄照法師和大乘燈禪師又禮拜了金剛座和菩提樹。之後,玄照法師因法務又回那爛陀寺,臨走時他將下一步的巡禮路線以及沿途幾位從大唐來的僧人如慧輪、師鞭、道希等一一向義淨和大乘燈作了說明。其中道希的名字讓大乘燈甚感意外,因爲他在中土時曾認識一位元道希,只是尚無法清楚是否爲同一個人。
義淨和大乘燈繼續北上,又觀看了神往已久的維摩方丈、“七百結集處”等聖迹。當晚在迦濕彌羅國的寺院中住了一宿。次日,他們又去睹貨羅寺巡禮。睹貨羅本是個古國,又叫吐火羅,位於印度的西北方。它強盛的時候,東扼蔥嶺,西接波斯,南依大雪山,北據鐵門。後來國主去世,諸王憑藉險要,各自爲王,分裂成許多小國。睹貨羅寺即是睹貨羅人所修,這裏還住了一位新羅的僧人,名叫慧輪。
兩人在門口等了不久,只見一位與義淨年齡差不多的僧人匆匆走出。服裝雖完全是西土裝束,但一看面貌膚色,便知是東土人。這位僧人,正是慧輪法師。他見義淨和大乘燈都是大唐人,又是玄照法師所介紹,高興萬分忙請兩位入內。先請去浴室沐浴,然後捧出蜜水款待。
交談了一會,義淨他們才知道,慧輪法師本來是新羅人,出家後,發願巡禮聖迹,泛舶西行,在大唐閩越一帶登陸,徒步來到京城長安。恰好朝廷命玄照法師去迦濕彌羅,慧輪便隨玄照西行,來到了印度。後來邊境變亂紛起,交通阻塞,慧輪只好停留在印度,加入了印度僧籍。
睹貨羅寺是所很大的寺,佛塔、大殿、僧房,一片接著一片。寺産也很豐厚,有田地、寺莊、山林、果園,供施的條件非常優裕。慧輪法師再三挽留他們,義淨和大乘燈只好多住了些時日。最後,義淨決意要繼續巡禮,慧輪法師只好答應了。
義淨和大乘燈禪師到必摩羅跋城後,馬上就找到王寺。必摩羅跋王寺是該國的國王所修,善待四方客僧。到了王寺,兩人一打聽,馬上怔住了:師鞭法師已因病亡故,連與他同住的唐地僧人道希法師也已亡故!王寺的僧人很佩服道希的佛學造旨,如今聽說有唐地僧人來尋找,便很快將義淨與大乘燈領到道希、師鞭生前所住的僧房。
牆邊小桌上放著兩摞經卷,一摞是手抄的梵夾,另一摞則是卷軸,是漢譯的佛經。認真檢索卷軸和梵夾上的題字,果然是與大乘燈禪師相識的道希法師,再說道希與義淨不但是同州、還是同鄉曆城人!
人亡物在。大乘燈禪師潸然淚下。義淨雖與道希法師從未謀面,但也睹物傷感,題了一首七絕,以表傷悼之情。隨後,義淨整理好道希法師與師鞭法師的遺物,將他們的生平事迹全部記錄下來,打算以後帶回東土。
離開必摩羅跋王寺,義淨與大乘燈禪師向拘屍城進發。一路悄然無語。拘屍,全稱拘屍那揭羅,意爲香茅城。佛陀從毗舍離到拘屍,途中患病,在拘屍娑羅雙樹下入涅槃,後來起塔供奉舍利,這裏遂成爲聖地,凡入印度巡禮的佛門弟子,莫不來此禮拜。
巡禮完拘屍城,義淨正收拾行裝,準備上路,卻聽大乘燈說道:“義淨,這兒是佛陀涅槃處。我已年近六十,想在大唐弘傳佛法,恐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我們就此分別吧,早晚我們還會在天國相會的。”
義淨拉住大乘燈禪師的雙手:“大乘燈禪師,你……” 大乘燈禪師心意已定,要將佛陀涅槃處也作爲自己的歸宿之地;萬般無奈,義淨跪倒在地,向慈藹溫和的大乘燈禪師依依叩別。大乘燈禪師扶起義淨,淚眼相對。彼此都明白此次別離,他日已無緣再見!
懷著惆悵的心情,義淨又背起了板笈,踽踽而行。此後,義淨的行程很快。他要儘早巡禮完聖迹,回到那爛陀寺,學取無上大法。
九、留學異國
那爛陀寺的生活簡單而有序。義淨在這裏的學習比較廣泛,大致分兩類:一類是當時流行的中觀、瑜伽學說,稍偏重於瑜伽,另外還有因明、俱舍等;另一類就是戒律之學。這後一類是義淨的專業,也是義淨來印度求學的目的。對此,義淨不僅認真地學,還大量地抄寫。爲了將所學傳回東土,義淨經常練習翻譯,如《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頌》、《一百五十贊佛頌》等典籍,就是在那爛陀寺譯成初稿的。
時光易逝,十年過去了。
在這十年中,由北路通往大唐的道路依舊被阻塞,玄照法師溘然而逝,運送藥材返唐複命,竟成了泡影!待義淨如親人一般的大乘燈禪師,也于拘屍城佛涅槃處圓寂。臨終時他托人捎話給義淨,一定要將大法傳回東土!聽到玄照法師逝世的消息,想起一同在必摩羅跋城的情景,義淨滄然涕下,揮筆寫下了一首情真意切的詩歌,表達了自己的傾慕與哀悼之情。
這一天,義淨同另一位從唐地來的僧人無行禪師登上靈鷲山。站在山頂上,想起故友相繼去世,遙望遠方,故國渺然。慧智師父他們也不知怎麽樣了?……百般滋味湧上了心頭,又再上思鄉情切,他忍不住寫了一首一三五七九言的寶塔詩:
遊,愁!
赤縣遠,丹思抽。
鷲嶺寒風馳,龍河激水流。
既喜朝聞日複日,不覺頹年秋更秋。
已畢耆山本願誠難遇,終望持經振錫往神州!
龍河就是尼連禪河,在佛陀成道處附近。耆山,即靈鷲山。赤縣、神州,都是指東土大唐。雖然義淨西遊,遇到了許多不如意的事,但將大法傳回東土的心願,卻始終不曾動搖。這是義淨冒死求法的目的!眼見得來印度的唐地僧人一個個下世,大願未了,更增強了義淨的責任感和使命感!
義淨完成了學業,抄好了經律,在打算回國的時候,依舊沒有忘記那些客死異鄉的求法僧們。這些人中,義淨認識的有大乘燈、玄照、佛陀達摩,對那些不認識的,義淨也多方打聽他們的籍貫和求法事迹。他們是齊州道希、師鞭、並州道生、常憫、長安末底僧訶、玄會、益州智岸、交州木叉提婆、窺沖、布州智行、荊州法振、乘悟、洛陽曇閏、光輝……等等。另外,不知下落的求法僧,還有益州明遠、義朗、義玄、會寧、交州慧琰、荊州道琳、曇光、洛陽智弘。那時還健在的僅有並州道方、荊州無行以及和玄照、師鞭同秦詔到印度取藥的慧輪。他們有的是死在赴印度的途中,有的死在印度,也有的死在回國的途中。這真是:高僧求法赴西土,去人成百歸五十!
臨回國前,義淨又專門去了趟大覺寺,求了一尊真容聖像和三百粒舍利。從大唐帶來的琵絹和袈裟就披奉在這樣的聖像上,他要回去向故鄉的道俗複命。做完這件事後,義淨又清理梵夾經典。義淨是律師,來印度的目的是求取律法。根據東土戒律的研習情況,義淨摘選了“有部”律,即“根本說一切有部”的律法。這一部的律法最全面,最多,但在東土卻譯傳得較少,只有《十誦律》。這麽多經典,要完好無缺地運回唐地,對出家人而言,路途遙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再大的困難,他也要克服!在那爛陀寺僧衆的協助下,義淨將聖像、舍利、梵夾經律等都整理好,裝入幾個大木箱。並由大德僧親自寫了一封書信,請耽摩立底的寺院幫助義淨,尋找返唐的船舶。
離別的時候到了。寶師子大德等依依相送到那爛陀寺大門外,義淨含著眼淚,與衆人依依而別。無行禪師,一直把他送了很遠。
每走一步,離故鄉就近了一步;每走一步,離那爛陀寺的師友就遠了一步,離那些客死異鄉的同伴就遠了一步……義淨一會兒悲,一會兒喜,但當他望著滿滿一車裝著梵經的木箱,心中又寬心了不少。
或許是因緣和合,命中注定,到了來時遇見強人的地方又遇見了劫賊!所有食物、路費和稍微值點錢的東西都被搶走。義淨氣得渾身發抖,好久平靜下來。一看,經、像、舍利子還在,性命還在,比那次被搶後身無寸縷要好得多!因此,舒了一口氣,馬上向耽摩立底進發。
由於有那爛陀寺的書信,耽摩立底的寺院對義淨非常熱情,很快就找到了去室利佛逝的商船隊,辦妥了讓義淨搭舶東行。
起錨,升帆。印度大陸慢慢遠去……
佛祖保佑,義淨曆盡了劫難,在離開了室利佛逝國十五年後,又踏上了這片國土。此時已是武則天垂拱三年(687),義淨五十三歲。
棄舟登岸,四顧觀看,這是十五年前的港灣。義淨想起從這裏送善行回國,然後自己毅然孤帆遠遊的情景,不禁感慨萬端。聽說有大唐的高僧求法歸來,一傳十,十傳百,人們紛紛前來禮拜問候。衆人包圍著義淨,進了事利佛逝國的王寺。
一會兒,知客僧匆匆走進大堂,後面還跟著兩位差官。一進大堂,就聽差官大聲叫道:“國王駕到!”義淨與寺主釋迦雞栗底忙站起身,看見又進來四五位官員,室利佛逝國的國王也隨後快步走了進來。隨從的官員鋪好氈墊,國王便府下身來,向兩位高僧大德禮拜。
南海和印度一樣,佛教僧人的社會地位十分高。凡是俗人,不管帝王或是皇帝國戚、巨商大賈,見了僧人都必須禮拜致敬,這已成爲習俗。在那爛陀寺十年熏陶,義淨儀態雍容,戒範嚴整,神采奕奕,已是一派法門龍象的氣度!
國王禮拜之後,踞坐在—側。義淨向國王合十致謝,十五年前得國王之助,才能乘船向天竺,此番恩德,義淨一直感恩於心。隨後,義淨將自己在印度的經歷向國王敍述了一遍,並說:“此次赴印度,雖然曆盡千辛萬苦,卻帶回很多佛經,我準備將它們運回大唐,使佛法的慧燈在東土繼承下去!還請國王一如既往地慷慨相助,代爲尋覓北行的便船,以使義淨早日返回大唐。”
國王說:“從這裏到大唐極爲方便,可是如今是初春,設有季風,須得等上三五個月之後,才能找到北行的船舶。大師不必著急,請在這裏小住,由小王供養幾月,然後再說。”
釋迦雞栗底見國王有挽留之意,也趕快附和著說:“沒有季風,北行不得。要是勉強行事,風波浪險,難以預料!既然國主發願供養,你不如在這裏住些時日,老僧也有些問題請教。或者,你就在這裏整理翻譯帶回的梵經,也未嘗不可。”
義淨只得答應了下來。國王與釋迦雞栗底高興萬分,立即在王寺辟了兩間靜室,並派了兩位沙彌侍奉義淨。義淨每天要麽與釋迦大德談論佛學,要麽在靜室整理翻譯經本。
眼看南風已起,義淨不禁著急起來。這天,義淨藉機問起了搭船返唐的事情。國王與釋迦大德對視一眼,慢慢說道:“實不相瞞,小王與釋迦大師已商量過,佛經上說:‘履行仁慈之德,博愛平等爲懷。’我室利佛逝雖然比不上大唐,可也是一個禮儀之幫,因此小王想請大師常住此地。大師回大唐是弘傳佛法,在這裏也是弘傳佛法。大師你覺得怎麽樣?”
“這?……貧僧十五年前離開廣州,已在佛象前表明心志:如果求得大法,誓回東土傳揚,貧僧不敢於尊像前背棄信用。”
“噢!既然如此,小王也不再勉強大師在這裏長住下去。可是,還望大師在這裏再住些時日,安心譯傳,待小王準備好之後,再送大師回去不遲。”
義淨見國王這樣說,只得同意了;又過去了幾天,還是沒有消息。這天下午,義淨正在靜室輯錄入印求法僧的事迹,釋迦大師忽然匆匆進來,說大唐已發生變故,義淨暫時回不去了!釋迦大師說的變故,就是大唐武皇后將改朝換代,代李唐而自立的事。邊遠地區不明詳情,紛紛傳言,都說李唐子孫已在全國各地調動大軍,準備討伐武後。義淨聽了,心想:在這種動亂的年頭回去,難保梵經無失;加上兵荒馬亂的,怎麽能安靜下來翻譯經律?想到這裏,只得再三歎息,答應繼續在佛逝住一段時間,但反復向釋迦大師申明,等形勢安定後,就馬上回去!
既然眼下不能走,只好做不能走的打算。光陰易逝,義淨稍稍思索後決心馬上著手譯經。但梵書多是刻寫在貝葉上,漢文卻要用毛筆寫在紙上,而且,這裏通行的都是梵文、梵語以及昆侖語,即南海洲島上夷人的語言,連一個精通漢文經義的幫手也找不到,怎樣著手譯經呢?想來想去,只有向國內求援!義淨突然想起了當年在廣州制旨寺的情形,不由得喜上心頭,給廣州制旨寺寫封信!
半個月後,有一廣州商人的船路過佛逝,馬上要返回廣州。義淨—聽大喜,忙拿好書信,與小沙彌前往碼頭。
這位廣州商人對義淨恭恭敬敬,他執意請義淨上船敘話。等義淨上了船,商人將他領進一座艙間,義淨一看,原來竟是個小佛堂,供著釋迦佛祖和文珠、觀音兩位菩薩!義淨在小佛堂觀瞻,誇獎不已。商人卻面露神秘之色,拉著小沙彌出去說了會話,然後走了進來,對著義淨納頭便拜:“弟子燒了半輩子香,今天有幸拜見活菩薩!”
這裏哪里的話!義淨忙請商人起身。商人卻死也不肯,非得三跪九叩才肯站起。隨即向艙外吩咐一聲,僕從馬上捧進許多盤素飯水果,執意請義淨用齋。義淨無奈,加之也樂於和故鄉人多親近,只好一面用齋,一面問些話。
忽然,義淨覺得船好像在動!又吃驚地發現,那個小沙彌怎麽好長時間都不見了?義淨忙走出艙外,擡眼一看,四周一片碧波,港灣已在幾裏之外!
那位商人卻欣喜地說道:“請大師恕弟子沒有稟告之罪!弟子早就聽說王寺留住活菩薩不放,我大唐的活菩薩豈能久居異邦!弟子已令那位沙彌傳話給王寺:我等已接活菩薩回大唐供奉了!”
原來如此!義淨真是哭笑不得:“還有經像、舍利子,都在王寺!”
“這?……活菩薩不用擔心,下次船過來,弟子一定取回。”
因緣早已前定,既來之,則安之。也罷!先回趟廣州;若真的有刀兵之亂,自己親自買紙筆,找書手,然後返回佛逝譯經,待形勢安定之後再回來,也可算爲一條良策。
半個月後,商船抵達廣州。
制旨寺僧衆見到求法歸來的義淨欣喜萬分,互相傳遞著這個喜訊。聽義淨說起請求譯經助手共赴佛逝,衆人一致推薦了附近峽山寺的貞固律師。此人的年齡、學識、修爲,都合乎要求,是最佳人選。此外,消息傳出後,毛遂自薦的竟蜂湧至。義淨喜不自勝,從中又挑選了兩位,一位元是道宏,二十多歲;另一位是法朗,也是位年輕的求學僧,儀態端莊,擅長書法。不幾天,那位廣州商人親自駕車,送來一車紙和筆、墨、硯等,說要是義淨要返回佛逝,仍然由他負責送去。
十月底,北風起,商船揚帆南行,義淨帶著貞固、道宏、法朗和小沙彌懷業又到了室利佛逝。
在室利佛逝王寺安頓下來後,義淨便率貞固、道宏、法朗和懷業等四人開始了工作。貞固梵文根底很好,對律學也很有造詣,是義淨的得力幫手。道宏和法朗一邊學梵文,一邊聽受抄軍經文。小懷業則磨墨展紙,跑前跑後,趁機也學些梵字。
義淨一面譯傳寫作,一面也不忘故國情況,常常打探。第二年九月,武後改唐爲周,自立爲皇帝。又過了一年,武後的大周朝廷派使者來到室利佛逝,重申舊好。隨使團來的還有一位大津法師,也打算巡禮西方佛國。大津法師告訴義淨,雖然改朝換代,但主要是朝廷內部的事,百姓都還安居樂業。此外,女皇對佛法十分看重,對僧人也很尊敬。義淨一聽,放心了許多。
仲夏時節,大津法師帶著義淨這幾年在佛逝寫的《西域求法高僧傳》兩卷、《南海寄歸內法傳》四卷,以及已譯出的十卷經論,回到長安。
日月倏忽,眨眼間兩年過去,法朗已經因病而去世,義淨實在等不下去了。他打聽到國內時局已穩定,便下定了決心:結束二十多年流浪不定的生活,回東土去,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譯傳律法!
義淨將計劃告訴了釋迦雞栗底大師,大師明白義淨的心願,不好阻攔,只是希望將懷業留下來。懷業也願意留在佛逝,隨釋迦大師學習經教。義淨也就爽快地答應了。
武周長壽三年(694)四月,義淨帶著貞固、道宏,告別了室利佛逝國王,辭別了王寺的釋迦佛大師和僧衆,帶著從印度取回的經、像、舍利,登上了回歸故國的商船。一個月後,船抵廣州,義淨又一次住進了制旨寺。義淨求法歸來的消息在廣州傳開後,舊友新識,以及僧俗四衆弟子,紛紛前來拜謁。真容聖像供奉在制旨寺大殿正中,香客雲集,佈施如山!
廣州太守奏稟朝廷:又一位玄奘大師回到了國內!則天皇帝見了奏表,大喜,派使臣日夜兼程趕往廣州,宣讀詔書:速將義淨大師護送至東都洛陽!
證聖元年(696)五月,在朝廷使臣和廣州太守的簇擁下,如衆星捧月一般,年愈花甲的義淨回到了闊別三十多年的東都。
十、譯經傳法
洛陽城裏的老百姓們,聽說有大法師來到洛陽,連皇帝都準備親自出迎,城門邊早已是人山人海。人人擎著香柱,個個口頌佛號,爭先恐後,都想一睹大師的風儀!從上東門外開始,數十裏之內,已經佈滿無數軍兵,維持秩序。洛陽成百座佛寺,都搭制卜車、帳蓋,僧衆們手持香花,唱著贊唄,整齊地站立兩邊!正中是朝廷百官相迎,數百面旗幡迎風飄揚!
義淨一行來到了上東門前,忽然一切都安靜下來,只見正中門下,百官閃向兩邊,現出了當今的大周女皇。她頭戴旒冕,身披黃袍,雍容華貴,含笑而立。內侍扶義淨下了御車。義淨定了定神,從容地走向武則天面前,合十致意。則天見狀,也口稱弟子,躬身施禮。而後,衆內侍又扶義淨上了御車,當先入了上東門。這時,又旗幡招展,樂聲大起。洛陽城內也隨處是卜車、牌坊,所過之處,香煙如雲,頌佛號聲不斷!
車流、人流停在了建春門內的佛授記寺,義淨及其帶回的舍利、佛經、佛像,都被放置在這所皇家寺院內。隨後,敕旨下達:封義淨大師“三藏”之號,可馬上著手翻譯帶回的經論,由朝廷提供一切便利。當時有“三藏”之號的僧人全國僅僅有四位,其他三位都是外國的高僧,只有義淨是本國人。
就在義淨準備翻譯帶回來的佛經時,這年十月,內侍又奉宣聖旨,請義淨三藏移住大福先寺,參加編寫大周的《衆經目錄》,並和于闐高僧實叉難陀等共譯《華嚴經》。這兩項工程進行了四年才算完成。
大周久視元年(700)五月五日,東京洛陽大福先寺翻經院內,正在舉行一項莊嚴神聖的儀典。身爲大周帝國國立譯經場的譯主,義淨三藏端坐在翻經院大堂的正中,譯經場的其他成員,在兩側雁翅般排列。除了一位朝廷官員外,其他都是僧人。
義淨面前放著一部新譯的經書,叫《人定不定印經》。只見他在經書上瀏覽了一下,然後雙手合十,擡起頭來,向座下兩側掃視了一遍,高聲說道:“各位大德法師!上托佛祖佑護,下有國主相助,仰賴各位不懈努力,《人定不定印經》今天已經圓滿譯成。南無釋迦如來!”
衆人在下面也合十應道:“南無釋迦如來!”
義淨又接著說:“如今,新譯《人定不定印經》將進上朝廷,請國主御覽後,批准在天下流通。義淨恭請各位三思:對所譯《人定不定印經》的音義,是不是尚有懷疑的地方?萬一有,就請各位明言!”
衆人沒異義,全都在上面簽名。譯主義淨親自寫好表章,連同新經一起,由監護奉呈給朝廷。則天皇帝觀看了表章和新經,風顔大悅,親自爲新經寫了一篇《三藏聖教序》。
義淨嚴守清規,淡泊寧靜,一門心思撲在了譯經工作上。當時的朝廷,武氏當政,李唐的子孫常常地暗中爭權奪利,但義淨牢記自己的本份與事業,從來不參予俗務。從譯出《人定不定印經》之後到第二年的二月,又譯出九部經,其中最重要的是《根本說一切有部律攝》,二十卷。這是義淨發願譯傳有部律後,譯出的第一部有部的律法,彌補了漢譯佛經三藏中的空闕。
西元701年三月,奉朝廷之命,譯場遷到了長安西明寺。在這裏,依舊以譯有部律爲主,三年間譯出九部,其中有部律就有三部共七十卷。另有一部《金光明最勝王經》十卷,也是很主要,的大乘經典。
長安四年(704)四月,義淨隨聖駕來到洛陽。少林寺上座智寶、寺主義獎、都推那大舉等三位大師,前來拜見義淨三藏,請義淨到少林寺重結戒壇。義淨不負衆望,按印度釋尊所制定的規程,圓滿地完成了律儀所規定的程式。
幾個月以後,朝廷發生了變亂。原來,皇太子李顯,也就是西元684年被武則天廢掉的中宗,再次取得了政權,將武則天遷居別宮,恢復國號爲唐,恢復唐高宗時代的一切制度!隨著武則天時代的結束,二十年來政出洛陽的時代也結束了。一登上帝位,中宗就下令義淨三藏率譯場人員,到皇宮內的內道場譯經,增加了三位擅長文學的朝官參予譯事。譯出了《孔雀王經》等四部,中宗親自寫了一篇序文,叫作《大唐龍興三藏聖教序》,在洛陽城西門詔告天下!
神龍元年(705)十月,中宗下詔將朝廷遷回長安。義淨作爲國家的三藏法師,也奉命回到了長安,被安排在大薦福寺。
大薦福寺的故址原本是李顯作英王時的王府,唐高宗李治去世後,立爲佛寺,叫大獻福寺,後改名大薦福寺,並且由武則天親自用飛白體書寫寺名。建寺二十多年後,又在開化坊南邊的安仁坊,爲寺院建了一座佛塔,由於比玄奘時代大慈恩寺的大雁塔略小,就稱爲小雁塔。
大薦福寺的譯場是複周爲唐後的第一個國立譯場,譯主仍舊是義淨三藏,但增加了其他許多人:僧人中有吐火羅人、中印度人、新羅人,另外加上八位大唐的翻經大德。居士有東印度居士、中印度居士,另外還有迦濕彌羅國的太子。總共大概有二十位精通義理、熟悉梵文和漢文的飽學之士,分別來自七個國家和地區,都是享譽一時的人選!還有許多朝廷大員參加,擔任“次之潤色”和“監護”之職。這些人中,有修文館大學士、兵部尚書、中書侍郎、吏部侍郎、中書舍人……等等,大多都是三品左右的朝官。擔負譯場監譯的,竟是韋巨源和蘇環這兩位當朝宰相。由此,朝廷對譯經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義淨珍惜寸陰,全身心地投人到譯經大業中去。
神龍三年(707),中宗請義淨到皇宮坐夏’三個月。在這期間,中宗請義淨翻譯有關藥師佛的《藥師琉璃光七佛本願功德經》,義淨就將譯場臨時搬到皇宮的佛光殿,唐中宗親自擔任義淨的助手,作漢文記錄的工作。
義淨的翻譯進行得很勝利。到了景龍四年(710)四月十五日,第一批共十部八十五卷新譯經典譯成,得到朝廷批准,在全國通行。一年後,又譯成一第二批共十二部、二十一卷。
第二年,也就是唐睿宗的太極元年(712),義淨弟子崇勖畫了一幅義淨的像,進奉給朝廷。睿宗皇帝看到義淨像後,聯想到義淨的傑出功績,當即寫了四首《贊詩》,對義淨三藏作了十分中肯的評價。詩中說,義淨的功績比起佛圖澄大師,鳩摩羅什大師這兩位前賢,不僅毫不遜色,而且還超過了他們!爲什麽呢?原來那兩位大師雖功在華夏,卻都是外國人,而義淨三藏則是我們本民族的英傑。是我們東土大唐的驕傲!
年近八旬的義淨三藏還是累倒了!朝廷官員、內侍和太醫,川流不息地趕往大薦福寺探望、診視,各種良藥不斷送來。大薦福寺的僧衆和義淨的弟子們,廢寢忘食地日夜輪流照看著大師。
但是,最著急的還是義淨自己。葉落歸根,義淨晚年,常常浮起一個想法:把齊州土窟寺作爲自己最後的歸宿。但是,義淨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譯經上面。回國十八年來,義淨除自己寫了五部著作外,共翻譯出了一百零二部經典,最短的一部有一卷,最長的一部有五十卷!這些譯經中,已有六十多部被下令編入佛經三藏目錄,在天下流通;其餘四十多部正在修改潤色。另外,手頭正在翻譯的還有幾部……義淨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佛教事業。他是大唐帝國的三藏法師,是東土佛門的龍象!
按照義淨的病情,朝廷決定停止義淨的工作。但義淨仍在努力支撐著修改已譯好的經文,直到有一天,竟一連暈厥過去好幾次。
到了此時此刻,義淨心裏明白,自己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因此,他向朝廷提出了希望回歸齊州土窟寺的最後願望。朝廷馬上派有關官員準備義淨東歸事宜。又派內侍火速趕赴大薦福寺,探查義淨三藏準備什麽時候動身,朝廷好準備爲三藏送行的儀典。
但是,義淨的病情急遽惡化,連最後一點氣力也在迅速消失!只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律師的責任又使他關心起死後東土的律法研習和傳承的大業!他用最後一口氣寫成了遺書:
學戒律者,要從微細之處做起;學經論者,首先要辨別正邪。戒定慧三學,都應好好研習,如果只精通一門,不能叫做盡善盡美。我死之後,如果成爲土石,就化作你們的屋宅;如果變爲樹木,就覆蓋蔭護你們;如果作神作鬼,就資益你們的精氣;如果變爲花和藥就加倍增添你們的靈壽;如果成爲天、成爲人,就豐美你們的飲食;如果得道得果,就以神威令你們安樂!……我對齊州的妹妹和其他親眷,從來沒有忘記過。願佛主保佑他們吉祥、平安。
遺書完成後,義淨如釋重負,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再也未能醒轉過來。這時是先天二年(713)正月十七日夜三更。
巨星殞落寒風嘯,天人同悲舉世哀!朝廷下令,於二月七日在長安延興門東的陳張村閣院,埋葬義淨三藏法師,一切喪葬費用,由朝廷負擔。
二月六日,從皇宮向大薦福寺,緩緩馳出一列車隊,有絹、花、幡等做成了香花盤二十八車,大小香花樹十八車,高幛四車,錢財四車,百尺高幡四面,夾侍幡八十面,四十九尺幅二十面,夾侍幅二百四十面,道場幅一百面,雜色大小幡一百面,絹四百匹,佛像一尊……自早而晚,車隊整整行馳了一天!
二月七日,長安僧侶四衆陳列著各種儀仗香花,爲尊敬的義淨三藏送葬。爲了表達殊榮,朝廷特遣中使阿問,供給朝廷御用音聲一部、御用儀仗八十人。
五月十五日,義淨三藏的靈塔建成。銀青光祿大夫兼秘書少監盧璨奉旨撰寫了塔銘,題爲《大唐龍興翻經三藏義淨法師之塔銘並序》,樹碑於塔旁。
二百七十年後,北宋太平興國七年(982),贊寧法師奉旨編纂《大宋高僧傳》,收入自康高宗以來的五百多位高僧。其中赫然入目的第一位傳主,就是義淨大師!書中是這樣一應俱全義淨的:“東方的僧人遠赴西土,要學盡梵書,解盡佛意,才可稱作善傳譯者。南朝宋齊以後,雖說也有不少去西方求法又回轉東土的人,但萬一論起入境觀風,能得其精髓的,則只有玄奘大師和義淨大師兩位……”
義淨大師永遠彪炳於史冊!永垂不朽,永遠爲後人所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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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4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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