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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2日星期二

背水砍柴

         一、初結法緣

  六祖大師惠能俗姓盧,祖籍范陽(今屬河北省),唐高祖李淵建立唐朝,他的父親盧行瑫便在當地做一名小官吏。不久,由於一點小事觸犯權貴,被貶到幾千裏外的嶺南新州(今廣東新興縣),做了一名普通百姓。十幾年後,盧行瑫已在新州娶妻成家,小兩口恩恩愛愛,男耕女織,日子過得還算美滿。惟一不稱心的,就是夫人李氏過門後幾年了,一直沒有身孕。盧行瑫這時已屆不惑之年,不由得暗自著急。李氏夫人也是今天拜菩薩,明天求娘娘,祈求神明保佑,讓她喜得子嗣。

  幾年時間又一晃而過,還是沒有一點動靜,夫婦二人時常相對歎息,陷入絕望。

  這天清早,李氏夫人告訴夫君,夜來她做了一個十分奇怪的夢。夢見自家院子裏百花盛開,爭香鬥豔,還有兩隻白鶴展翅盤旋,上下翻飛,一邊飛還一邊叫著,叫聲清厲嘹亮,十分好聽。屋子裏也像是用蘭草熏過一樣,異香撲鼻。總之,整個家好像完全變了樣。

  李氏講完,盧行瑫自言自語道:"這夢實在不同尋常,但願是個吉兆。"

  幾天之後,盧行瑫正在地裏除草,李氏心急火燎地跑來,還沒到跟前,就不停地喊道:"有了!有了!我有喜了!"

  盧行瑫又驚又喜,一把抱住夫人,眼裏湧出興奮的淚水,"老天有眼,看來我盧氏香火不該絕啊!"這個未出生的孩子給盧家帶來了歡樂和希望。

  命運總愛弄人,盧行瑫夫婦盼了十個月,卻沒有臨盆的迹象。耐著性子再等,一年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兩口子急得團團轉,又沒有一點辦法。

  眼看著時間一天天過去,盧行瑫的頭發急得白了一片。

  貞觀十二年(638)二月八日子夜時分,隨著"哇"的一聲啼哭,孩子呱呱墜地。算起來,從夫人李氏有孕到孩子降生,整整六年時間!據說那時屋子裏紅光四射,祥雲繚繞,異香不散。第二天清晨,有兩位形貌奇特的僧人來到盧家,開口便說:"恭喜恭喜,這孩子將來前程無量,就取個名字叫惠能吧。"

  盧行瑫吃驚地問:"因何緣故,要叫作惠能?"僧人回答說:"所謂惠者,通曉佛法施惠大衆;所謂能者,能敬奉佛祖,精勤法事。"說完揚長而去,立刻就不見了。

  行瑫聯想起幾年來的一幕幕往事,知道這個孩子不是等閒之輩,說不定是天上哪個大神托生。他很明白,一切都得隨其自然,凡事都有一定,這孩子既然不屬於我,我又何必牽腸掛肚呢?自此以後,他對惠能的心思反而淡了,閑下來便借酒澆愁。

  小惠能生下來就不食母乳,每天夜晚,其母總看見神人在用甘露喂惠能。惠能母親也就聽之任之,自家整天擺設香案,念經拜佛,祈求佛祖保佑一家平安。
惠能一天天長大了,三歲那年,父親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父親一死,惠能母子的生活一下子陷入困境。母親替別人做些縫補漿洗的活計,換些糧食糊口,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惠能長到十幾歲,不願再看著母親操勞,便自己到山裏去砍柴,再挑到集市上去賣,用賣柴所得的錢養育母親。

  母親仍然每天燒香拜佛,而惠能對此早已習慣了,他每天很早就出去,天黑時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他甚至顧不上看一眼那尊小佛像。此時的他,無論怎樣也想不到,日後他會與佛結下不解之緣!時間過得真快,惠能眼看就過二十四歲生日了。母親心疼兒子,很早就在心裏盤算開了,這孩子長這麽大,從未過過像樣的生日,這次不管怎樣也要做幾個好菜熱鬧熱鬧。她還打算給惠能做件新衣衫,兒子身上那件粗布衣已經穿了幾年,補丁摞補丁,做母親的看見就抹淚。

  這天,惠能像往常一樣,砍了一擔柴挑到街上,剛把柴擔放下,就有一位管家打扮的人來買柴,談好價錢,管家要惠能把柴給他送到家裏去。惠能二話沒說,把柴挑到一個富家門前,接過錢,轉身要走。就在這時,他看見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個人正在那裏念經,仿佛鬼使神差,惠能情不自禁地駐足諦聽,那聲音雖說不大,卻十分清楚,"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惠能心中一陣怦怦亂跳,這句話像是很久以前,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呼喚,那麽熟悉,那麽富有感召力。他忘記了自己眼下還是個大字不識的窮漢,迫切地問道:"請問客官,讀的是什麽經典?"

  那人正在專心誦經,聽到有人問話,擡眼一看,眼前站著一位衣衫襤褸的樵夫,先是一愣,接著不在意地答道:"我念的是《金剛經》,給你說你也不知道。"

  惠能不肯罷體,再問道:"請問客官,怎樣得到這部經典的?"

  客人有些吃驚,合上經書,上下打量起惠能,見他儘管衣不蔽體,兩眼卻透出誠懇和聰慧,心想:《金剛經》上說,宣講經書的功德勝過佈施無數金銀財寶。現在既有人找上門來,也算有些善緣,我何不就便積些功德?

  這樣一想,那人便耐心地對惠能說:"小兄弟,我剛從蘄州黃梅縣來,那裏有個東禪寺,寺裏有個弘忍禪師,勸世人讀《金剛經》,說讀了此經,就可以修成不壞之身,所以,我無論走到哪里,都忘不了讀它。"

  "弘忍大師是誰?"惠能聽得入了迷。

  "他呀,是現世最有名的禪師,許多人都到他那兒求法,光弟子就有一千多人呢!"惠能臉上先是露出仰慕的神色,馬上又罩上一層陰鬱。

  客人見他面有難色,便說:"小兄弟,我看你資質聰明,善根不淺,要是去投弘忍大師學法,前程不可限量啊。"

  惠能這才說出了家有老母無人養贍的苦衷。

  "乾脆這樣吧,"那人掏出十兩銀子說:"我這裏給你十兩銀子,你拿回去安頓了母親,便去投黃梅弘忍禪師。"

  惠能欣喜萬分,再三道過謝,一口氣跑回家中,把事情原原本本向母親述說了一遍。老母親感到事情來得太突然,見惠能決心已下,勸他改變主意不再可能,便挽留他在家中多呆幾天,等過了生日再走也不遲。

  惠能完全理解母親的一片心意,從感情上說,他怎能忍心抛下老母遠行。可是那莊嚴佛法似乎有一種魔力,驅使他斷絕一切塵世的凡情俗根。他含淚對母親說:"母親拉扯孩兒成人,實在不易,本應朝夕侍奉,怎奈孩兒仰慕佛法,不能自己,確實一天也不能多呆,明日一早就得走了。"

  老母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只是沒想到會如此之快,她也不再說什麽了,她一邊暗暗落淚,一邊想,兒子遇到的客人說不定是哪位天使呢。

  二、皈依禪門
  惠能強忍著母子分開的痛苦,毅然踏上了北去的征途。經過三十多天跋涉,終於來到蘄州黃梅東禪寺。這東禪寺位於縣北二十五裏的憑茂山上,叢林廣大,氣象恢弘,古樸中透出莊嚴神秘氣氛。寺中住持弘忍,俗姓周,就是這黃梅縣人,七歲時就隨神宗四祖道信出家,十三歲時正式剃度爲僧,一直跟著四祖學習佛法並傳播禪法。四祖圓寂後,他被奉爲禪宗第五代祖師,現有弟子一千多人。

  惠能來到時,正當中午,弘忍正要用午齋,負責招待來賓的知客僧,把惠能帶進方丈室。惠能懷著崇敬的心情,向弘忍大師行了禮。

  弘忍一看惠能,地道的鄉巴佬一個,粗糙的雙手,黝黑的臉膛,或許是因爲剛剛走了很遠的路,臉上衣服上沾滿灰土。弘忍想考驗一下惠能的稟賦,便露出一副看不起的神情,傲慢地問道:"你是哪里人氏?到這裏來想得到什麽東西?"

  惠能彬彬有理地答道:"弟子是嶺南新州的貧苦人,遠道趕來參拜大師,只求大師傳授佛法,不敢有其奢望。"

  弘忍繼續作戲:"你既是從嶺南來,那麽應是未開化的愚民了。你難道也想成佛?"

  惠能差點發作-通,但他控制住了,想了想,心平氣和地說:"大師差矣,人可以有南北之分,而佛法卻沒有地域之分,南方小民確實不如祖師您那麽尊貴,但在修習佛法上我想是不會有多大差別的!"一番慷慨陳辭,句句擲地有聲,聽得弘忍大師私下叫絕,他想說幾句表揚的話,又見名高足弟子都在跟前,想了想又咽回去了。吩咐惠能說:"好吧,你先留下來,跟大夥一起去下地幹活吧。"說罷便要離開,誰知惠能還不肯罷休,進一步說道:"弟子還有話要說,弟子內心蘊藏著無窮的智慧,好比一塊肥沃的福田。只要把握自己,修心養性就等於廣種福田。大師還要我去下地種田,不是多此一舉嗎?"弘忍大吃一驚,此一番話句句契合禪理,可稱天衣無縫,看來這個小南蠻根性非淺,說不定將來能成就一番事業呢!想到這裏,五祖裝出不耐煩的神氣,揮揮手說:"行了,不必多言,到馬棚裏去幹雜活吧。 "就這樣,惠能走進了佛法殿堂,開始了追求佛理的漫漫路程。

  三、舂米悟禪
  惠能辭別弘忍大師,被分派到碓坊舂米。這活很累人,平時弟子們都不願幹,惠能清楚,讓他來幹這舂米的活計,也就算是正式開始修習禪法了。自此以後,每天不等天亮他就連忙爬起來,匆匆洗漱完畢,一頭紮進碓坊幹起來。

  那大石碓足足有一百多斤,惠能本來就生得瘦小,要壓起碩大的石碓十分艱難,不久他想出一個辦法,用繩子在腰間綁上一塊石條,身體重量增加了,壓起石碓果真省力多了。不過,隨著石碓的一上一下,捆石條的繩子把惠能的腰腿磨出道道血印,他也毫不在意,日復一日仔細地舂著米。別的弟子看惠能如此老實,便取笑他說:"惠能,加勁幹,弘忍大師會早點傳授禪法給你的。"惠能並不搭腔,心中卻在替他們叫冤,侍奉五祖身邊多年,竟然不懂大師傳法的規矩。五祖不是常說,住行坐臥都是修禪嗎,舂米當然更不例外了。

  八個多月就像飛一樣地逝去了。在這多半年時間裏,他經歷了筋骨勞苦,完成了思想上的飛躍,也有許多體會和疑惑,他急切想見到弘忍大師。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惠能正埋頭舂米,一擡頭,發現弘忍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他趕忙禮拜大師。弘忍看著他那傷處,都磨出了厚厚的老繭,話語中帶著幾分愛憐,"這活很累,你一定吃盡了苦頭。"惠能想,弘忍大師趕在這個時候來,決不會只爲了安慰他,肯定是考察他修禪的成績的。他機警地回答說:"弟子醉心禪境,早就忘記了自身的存在,哪里還談得上痛苦呢?弟子每日勤奮修習,但是天資愚鈍,難窺禪法高妙,還蒙大師垂示。"

  弘忍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暗暗想道,爲求佛法而忘掉自家身體,實在是難能可貴;將來承繼我衣缽的,莫非正應在此人身上。這樣想著,他有意不露聲色,裝著漫不經心地問道:"米舂好了沒有?"惠能一聽這話,立刻明白這是雙關語,實際是問他:經過這麽長時間修習,是不是領悟了佛法真諦。既然五祖存心打啞謎,惠能也只好陪著兜圈子,他脫口而出地說:"米倒是早就舂好了,只是還得好好篩一下。"一席話不卑不亢,頗爲得體。不僅回答了五祖的提問,而且乘機提出了自己的請求:弟子的這些體會還得經過大師您的鑒定和驗證呢!

  弘忍沒再說什麽,他盯著惠能看了片刻,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把手中的拐杖用力在地上敲了三下,轉身大踏步離去。

   弘忍有天夜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四代祖師道信彌留之際,正要把衣缽傳給他,旁邊突然閃出一個人,上來就搶那袈裟,他死活不放手,兩個人扭作一團難分難解。猛然驚醒,卻是南柯一夢。弘忍回想夢中情景,不禁打了個冷顫。

  第二天一早,弘忍召集弟子們訓話,他神色莊嚴地說:"我如今正告你們,人活在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生死輪回的痛苦。你們每天總是想著修禪求福,希望來世福星高照。也不想想,萬一身陷生死輪回的苦海不能自拔,連自己的真性都認不清,又有什麽福分可言呢?從現在起,你們各人都下去,按照自己的悟性,把多年修習的體會作一道偈,拿來讓我看。要是誰的偈真正體現了佛法真諦,我就把衣缽傳給他,讓他作第六代祖師。"稍頓了頓,他又繼續說道:"其實你們也用不著挖空心思去苦思冥想,平時只要用心體悟,那麽言語之間馬上就可成偈。"

  衆弟子聽完五祖這番訓誡,大家都心裏盤算開了,這選定六祖的事可不是件小事,如今協助五祖授課的神秀上座,年高德劭,甚得五祖賞識。這六祖的寶座,自然是屬於他的了。於是大家都不忙著作偈。再說這神秀,早年出家,五十歲時來到黃梅投拜弘忍門下,現任軌范師,在寺裏的地位僅次於弘忍。他這時也犯難,心想衆人都不作偈,分明是礙於我的情面,看來我是非作偈不可,不然的話五祖怎能得知我的道行深淺?可是作了偈呈上去,又難免有爭奪祖師尊位之嫌,那樣本身就與凡夫俗子爭權奪利沒有兩樣,更說明修行淺薄。究竟怎麽辦呢?

  思前思後,神秀想出一個主意。這天深夜趁大家都在沈睡,他悄悄溜出禪房,來到走廊的一面牆壁前,借著朦朦月光,揮筆寫下四名偈: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寫完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房躺下,心中暗想:明天五祖看見偈語,要是高興稱讚;我就站出來承認是我寫的。假如大師還不滿意,那就說明我這多年修行全是白費工夫,我在這裏也就待不下去了,只能鋪蓋一卷走人。他想來想去,一個晚上屢屢翻身直到五更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其實弘忍早就知道神秀還沒有領悟禪學的真諦。一大早他就起身,沿著寺院前後巡視一周,當轉到南廊下時,他一眼看到那首偈語,立刻把弟子們都喚過來,指著偈說:"這首偈寫得太好了,不要擦去,大家都按照偈中說的念誦修行,就可以避免脫生到地獄中去受苦了。"大家都信以爲真,競相念誦起來。

  神秀直睡到過午才醒,聽衆人都在口誦他寫的那首偈,還聽說五祖對這首偈推崇備至,他心中暗暗得意。到晚上突然聽說弘忍大師召見他,急忙趕去參見。弘忍劈頭就問:"那首偈是你作的吧?"神秀回答:"確實是弟子所作,但佛祖在上,弟子並非爲爭大師的尊位,只想求大師證明弟子是不是還可以造就。"弘忍面平似水,慢條斯裏地說:"從你作的這首偈來看,你還沒有進入禪法寶殿,只到達門口。你還沒有徹底悟到自己的本性。也就是說還沒有達到完全超脫,言語之間還有太多的煩惱根丟舍不開,患得患失,怎能使心屠恬淡平靜。我再給你兩天時間,你可再作一偈拿來我看,要是確實大徹大悟,我就傳位給你。"

  神秀十分沮喪,他清楚地知道,就是再給他兩年時間,也未必能作出好偈語來,唉!只怪我天資太差,前世罪業太重,看來這六祖的位子與我神秀無緣了。

  這時候,惠能仍在碓坊舂米。無巧不成書,這天有個小孩到碓坊來玩,嘴裏唱著神秀的偈語,惠能一聽就知道這偈作得不怎麽樣,他叫住小孩問是誰作的偈,小孩便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惠能。惠能便按小孩說的趕到走廊牆下,只見上面果真寫著幾行字。惠能大字不識一個,恰好旁邊站著一位官人也在看偈,惠能便央求那人替他念了一遍。他聽罷稍稍想了想,對那人道:"我也作了一首偈,請施主代我寫上去。"那人見惠能這身苦力打扮,渾身汗臭味,不禁有些吃驚,露出不相信的神色。惠能明白他的心事,微微一笑道:"看你也像個信奉佛法之人,難道不知道衆生平等無有高下的道理,你要明白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愚昧時。你要是看不起我,就無異於犯下彌天大罪!"那人聽罷,連聲說:"快別往下說了,你只管說偈,我這就寫上去罷了。"惠能高聲誦出四句偈語: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首偈一出,旁邊看的僧衆大吃一驚,大家紛紛奔相走告:"真是無奇不有,這個舂米嶺南的蠻漢,來了沒多久,就成了肉身菩薩!"消息傳到弘忍耳朵裏,他非常高興。先前他之所以將神秀的偈四處稱揚,就是想看看惠能有什麽反應。果真現在惠能出來作了這首極能體現禪法真諦的偈語,他如何不感到欣慰。看著衆弟子看過偈語後那佩服中夾著忌恨的神情,弘忍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三步兩步搶上前去,脫下鞋子,用鞋底把偈文擦得千乾淨淨,然後轉身對大家說:"有什麽好看的?寫這首偈的人,一隻腳已經邁進禪門了,可惜尚欠火候,還沒有認清自己的本性。"衆人見弘忍大師這麽說,也就陸續散開了。

  當天半夜三更時分,弘忍悄悄把惠能喚到方丈室裏,用厚簾子遮住門窗,防止外人知曉,惠能見五祖一臉莊嚴,知道一定有重大的事情。也不多問。弘忍壓低嗓門,嚴峻地說: "我佛慈悲,爲普度衆生,使莊嚴佛法發揚光大,特立下定制,師徒世代相傳,不使斷絕。如來傳給迦葉,迦葉傳給阿難,展轉相傳至菩提達磨大師,是爲漢地初姐……我今天正式將佛法傳給你,你切莫辜負於我。"

  惠能誠惶誠恐地推辭說:"惠能是嶺南草民,有何德能,實難擔任承傳佛法的重任。並且大師您的門人中,藏龍伏虎,可以繼承佛法者大有人在。"弘忍打斷他的話,語氣中透出堅決,"不用多說,我門下誠然有龍有象,但我經過多次考察,早已了如指掌,他們都好比兔子和馬,而佛法只能傳授給象王。"

  弘忍說著,取出一件袈裟交給惠能。惠能不解其意,問道:"法無文字,講究以心傳心,以法傳法,要這件袈裟幹什麽?"

  弘忍一本正經地說:"這件袈裟不同尋常,它乃是達磨祖師從天竺國帶來的寶物。確如你方才所言,袈裟不是佛法,但它和佛法密不可分。袈裟是佛法的憑證,而佛法是根本所在。衣隨法走,傳法必傳衣,衣在如法在。前代有不少淺薄之徒不知道衣法一體的道理,不擇手段要將袈裟據爲己物,甚至兵戎相見,實在可悲。現在我傳此衣給你,你就算是禪宗第六代祖師了。"

  惠能恭敬地接過袈裟,燈光下仔細一看,當真是稀世寶物,但見做工考究,色澤鮮亮,拿在手上滑如凝脂,輕若無物。他不由讚歎道:"果然是祖師傳下寶衣!不知是用什麽上好綢料做成的?"弘忍告訴他:"此衣純用中天竺木棉花布縫製而成,許多人不知道,都叫它絲布,大錯特錯。"

  惠能收好袈裟,離開弘忍。他知道自己繼承五祖衣缽,必然會引起神秀和其他師兄弟的妒忌,這雙峰山是無論如何呆不下去了。等到四更過後,他帶上行裝,悄悄溜出山門,朝著嶺南方向大踏步走去。

  惠能一路上風餐露宿,晝夜不停地趕路,大庾嶺已經勝利在望了,他正想輕鬆地喘口氣歇歇腳,猛地聽到背後人聲嘈雜,回頭一看,馬上大驚失色。只見有數百人正呐喊著追來,離得太遠,聽不清喊的什麽,但有一點肯定無疑,他們鐵定是沖著佛衣而來的。惠能不敢怠慢,只得拔腳快跑。

  原來那天半夜,五祖向惠能傳授衣法,恰好有一位弟子出來小解,見方丈室內還透出燈光,因爲好奇,便趴在窗外聽。弘忍和惠能的談話他都聽見了。次日一早,他又告訴了別的門人,這下可好了,就好比捅了馬蜂窩,很多人當即就追了出來,一路上又聯絡了好些同門僧人,像滾雪球一樣,竟湊成一支數百人的隊伍。在追趕的人群中,跑在前頭的一位僧人叫惠明,俗姓陳,出家以前是個四品軍官,爲人性情暴躁,頭腦簡單,又有一身好功夫。那天是他第一個沖出山門來搶袈裟,一路遙遙在先,把其他人足足甩了幾裏路。此刻他健步如飛,離惠能越來越近了,他路得更歡了,心裏美滋滋的,好像看到那舉世無雙的木棉袈裟,已披在他惠明和尚的身上了。

  惠能此時又餓又累,的確邁不開步了,聽見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心裏明白今天無論如何逃不出這幫人的手心了,想來想去,他把包著袈裟的包袱順手放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沖著來人喊道:"袈裟是傳法的信物,哪能用武力搶奪呢?就是搶到手也沒有用,有衣無法,如鏡中之花!"喊罷一轉身鑽進路邊草叢裏。

  那惠明大步趕來,見袈裟放在石頭上,伸手就去拿,但是奇迹出現了,就那麽一個包袱,竟像生了根似的,任他惠明使出渾身氣力,就是不能搬動分毫。惠明大驚失色,一時間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他在這一瞬間體悟到了佛法的無窮威力。他朝著草叢叫道:"行者,行者,快出來吧,我是爲求佛法而來,不是來搶袈裟的。"

  惠能一聽這話,立刻從草叢中出來,坐在石頭上。惠明畢恭畢敬地上前施禮,說道:"請行者爲我講法。"惠能一邊喘息,一邊說道:"你既然是爲求佛法而來,那好,請你注意力集中,不要有一點雜念,聽我爲你說法。"

  惠明當真一臉虔誠。過了一會,惠能說道:"不思善,不思惡,這才是你的本來面目。"惠明又問:"行者慈悲,請送我幾句秘語,我以後好按此修行。"惠能回答說:"要是可以對你說,那還叫什麽秘語呢?所謂秘語,都在各人自己心中。你若果平心靜氣,返觀自己內心,就能清晰地看到。"惠明佩服之極,感激地說:" 惠明雖然也在黃梅弘忍大師門下修習多年,其實連自己的真面目都沒有認清,前世有緣,使我遇到和尚,言談之間使我有撥雲見日之感,和尚就是我的師父。"說完又一次下拜。

  正在這時,只聽北面隱隱傳來人聲,惠明忙對惠能說:"後邊有人追來了,大師不宜耽擱,快些走吧。"惠能又叮囑他幾句,轉身離去。

  五、劫後餘生
  惠能與惠明離別後,暫時擺脫了同門中人的追趕,一直朝南,翻過大庾嶺,踏上嶺南大地。看到眼前熟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惠能多日來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過了韶州城,進入曲江縣境,只見縣周圍有山有水,風景迷人,遠方隱隱約約露出櫛比房舍和嫋嫋炊煙。惠能正看得入神,只見一個牧童騎在牛背上,搖搖晃晃朝他走來。惠能忙迎上前去,問道:"敢問小兄弟,前面叫什麽村?"

  曹侯村。"牧童回答說。

  "曹侯村?"怎麽這麽熟悉?哦,想起來了,在黃梅的時候,聽一位師兄說起老家是韶州曹侯村,原來就在這裏呀!聽他說,這曹侯村是三國時魏武侯曹操曾經住過的地方,如今村裏還有不少曹氏後裔呢。惠能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一次,那位師兄告訴他,離曹侯村不遠,有座寶林寺,已有一百多年歷史。

  惠能看看天色,太陽已快要落山,心想再往前趕,如果天黑時找不到人家投宿可就抓瞎了,乾脆就到這曹侯村住一宿,順便去觀看一下寶林寺,再走不遲。

  主意打定,惠能便離開大道,朝曹侯村方向走去。一進村口,看到左邊一家房門虛掩著,惠能走到門前,輕輕敲了幾下,"有人嗎?"

  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位讀書人模樣的漢子,惠能立刻作了自我介紹,那人一口答應把惠能讓進屋子。晚上,惠能就在這戶人家住下,閒談中得知這書生名叫劉志略,平時教村裏一幫孩子讀書認字,空閒時間也讀些佛法經典,平時有過往僧人投宿,他總是熱情款待,並請教一些佛法疑難。當他知道惠能是當今禪宗五祖弘忍的嫡傳弟子時,驚喜交加,一定挽留惠能在他家多住幾天,並說他有個姑姑名叫無盡藏,在附近一所寺裏當尼姑。志略懇請惠能同他一道去看看他姑姑,惠能含笑答應了。

  兩個人越說越投機,惠能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他問劉志略:"我聽說貴地有個寶林寺很有名,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寶林寺嗎?不瞞你說,我們這一帶崇佛風氣很盛,很大程度上與寶林寺有關。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的寶林寺,唉!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劉志略不再往下說了。惠能見時候不早了,也就不便再問。

  第二天吃過早飯,劉志略隨同惠能來到無盡藏出家的寺廟。正趕上無盡藏在念《涅槃經》,劉志略作了說明,老尼趕忙又是讓座,又是沏茶。寒喧過後,無盡藏拿過《涅槃經》對惠能說:"上人既是從黃梅弘忍大師那兒來,一定道行高深,貧尼這一段文字雖讀過好幾遍,總也弄不懂其中含義,煩請上人賜教。"惠能沒有去接經本,朝著尼姑淡淡一笑:"我大字不識一個,根本不知道那一段寫的是什麽,但你只要把經文念出來,我興許能給你解答其中包含的佛理。"

  無盡藏露出吃驚的神色,"我不信,你連字都不認得,怎麽理解意思?"

  "這有什麽奇怪?"惠能侃侃而談:"佛法的真諦本來就與文字無關嘛,識字的人整天念誦佛經,哪怕念上一萬遍,如果不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不用心去體會,總也領悟不了佛法意旨。而不識字的人,他不受經典文字的約束,哪怕聽別人說一句話,也可以馬上明白其中包含的哲理。"

  無盡藏聽完這番前所未聞的說教,不禁重新又把惠能上下打量幾遍,心裏嘖嘖稱奇,真沒看出來,前邊這位長相一般的漢子卻能說出這麽有見地的話,果真了不得!

  當天,惠能的事便傳開了,經過無盡藏的著意渲染,曹侯村的人們都知道從蘄州黃梅來了一位活菩薩,身邊還帶著達磨祖師傳下的木棉袈裟,特地來嶺南傳教弘法。

  第三天,正當惠能和劉志略要去寶林寺,剛剛走出志略家門,就見很多人走上前來搭話。其中一位花白鬍鬚、精神矍鑠的老人,首先向惠能行禮,笑著說道:"不知上人來到,侍奉不周,實在失敬。請上人務必多留幾天,爲我們講經說法。"

  劉志略一聽,老人是誤解了,認爲惠能馬上要離開曹侯村,趕忙解釋說:"曹老伯和衆鄉鄰放心,惠能上人與我們曹侯村有緣,一來就不想走了。再說了……"志略朝衆人調皮地眨眨眼睛:"上人住在我家,沒有諸位發話,我決不放他離開。"衆人一陣大笑。

  志略這才想起忘了介紹那位老人,便對惠能說:"這位是曹叔良老伯,乃是魏武侯曹操的遠孫,平日修路補橋,燒香拜佛,最肯救助人,村裏人有什麽大小事,都來找他拿主意。噢,對了,咱們不是要去寶林寺嗎?曹老伯博古通今,對這方圓幾百里、上下數百年的事了如指掌,請他領我們去,的確合適不過。"他又轉向曹叔良:"怎麽樣,就煩老伯辛苦一遭。"

  曹叔良興高采烈,爽快地說:"還等什麽,現在就走吧。"

  惠能被大家簇擁著朝村外山裏走去,走不多遠,只見一條小溪蜿蜒曲折的橫亙在眼前,流水涓涓水清澈見底,水中的水草與石頭都依稀可見。曹叔良指著小溪對惠能說:"這條溪隨村名,人們都叫曹溪,傳說先祖曹公曾在此溪上垂釣。從這條溪一直往上走六七裏地,就是寶林寺。"

  衆人說著話,不知不覺走出六七裏路,曹叔良朝前一指:"上人請看,這就是寶林寺!"

  惠能舉目望去,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啊!這就是寶林寺?只見到處是磚頭瓦塊,房頂都沒有了,只橫著幾根燒得發黑的梁木。大部分牆已倒塌,廢墟上長滿半人高的荒草。

  惠能一下子呆住了,啞口無言。衆人也是唉聲歎氣,不住地搖頭。

  曹叔良這才說話了,"本來早就該告訴上人,又怕壞了上人的興致。唉!造孽啊!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一夥亂兵襲劫了寶林寺,寺裏值錢的東西都被拿走。那幫畜生真該天譴,臨走時竟一把火燒了殿宇,寺僧們全都四散逃命去了。智藥法師在天之靈有知,一定會痛心疾首的啊……"老人不忍往下說了。

  "智藥法師是誰?"惠能吃驚地問。

  "怎麽,上人還不知道西天智藥禪師?"曹叔良也有些意外,又一想也難怪,惠能又不是這裏當地人,再說智藥離世已有一百多年了。"說起這智藥法師,可算是這寶林寺的開山始祖了。"老人馬上又來了精神,向惠能講述了一個神奇的傳說。

  原來在南朝梁武帝時代,從印度來了一位高僧名叫智藥,從南海前往梁朝京城建康途中,經過曹溪口,口渴難耐,便俯身掬-捧曹溪水,喝到口中,感到甘美異常,沁人心脾,便對隨行的徒弟說:"真沒想到,這溪裏的水與西天極樂世界的水沒一點差別,我想其上源必有一方寶地,可以建寺禮佛。"徒弟們每個人都喝了幾口,也深有同感。師徒幾個便溯溪而上,當真看到一處開闊地帶,溪水環繞,奇峰挺秀,樹木鬱鬱蔥蔥,雲霧繚繞。智藥驚歎道:"真乃是西天的寶林山啊!"

  智藥興奮之余,回到曹侯村,對村民們說:"曹溪之上有一佳勝地,可在上面修建一座佛寺。從如今算起一百七十年後,將有一位造詣高深的肉身菩薩,在這所寺裏演說最精妙的佛法。受他教化而成佛得道的,就像這山上的樹木如此多。這座寺廟就叫寶林寺吧。"

  智藥走後,村民們把他的話告訴了本州刺史侯敬中。這侯刺史本人也是個篤信佛法之人,況且當時梁武帝大力崇佛,到處廣建寺院。刺史便把這件事詳詳細細地上奏。梁武帝馬上就降下聖旨,著韶州官吏即刻督辦,武帝還御書一面"寶林寺"大字匾額。到梁天監三年,寶林寺正式落成,成爲江南有名的大叢林。

  曹叔良說完,惠能感慨萬端,"真像是一場惡夢,一百多年的寶刹,竟然毀於一旦!"

  曹叔良也像是徹底沈浸在往事回憶中,嘴裏喃喃念著:"一百多年,一百多年……"突然仿佛一道閃電劃過夜空,他腦海裏進出一個念頭:"難道智藥所說的肉身菩薩,就是眼前這位年輕人!"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這惠能年紀雖不大,可在五祖弘忍門下呆了不到一年,五祖便把衣缽傳給他,不是肉身菩薩是什麽?

  曹叔良非常得意,就像發現了寶藏一樣,他笑著上下打量了一番惠能這使得惠能不明所以,"老伯,在下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麽?"

  "哪里哪里,老朽看上人很像一個人。"

  "噢,有這等事,像誰?"

  "像一位肉身菩薩!"曹叔良說完,放聲大笑起來,笑聲震動了幽靜的山谷。

  惠能、劉志略和衆人都是一愣,惠能立刻明白過來,急忙擺手說道:"老伯可千萬別這麽說,惠能只是一個還沒有出家的行者,連個落腳之地都沒有,哪里談得上做肉身菩薩?"

  曹叔良不許他再說下去,轉身對村民們說:"衆鄉鄰在上,大家也都看見了,本來香火旺盛的寶林寺,如今只剩一片廢墟。作爲曹溪人,大家難道忍心讓這寶刹就這麽荒廢嗎?況且智藥法師當年預言一百七十年後寶林當興,算來就在如今。這位惠能上人,莫非就是中興寶林的肉身菩薩。依老朽愚見,我們大家受些辛苦,重建殿宇,就留惠能上人在此主持。大家認爲怎樣?"

  劉志略和衆人齊聲歡呼,大家不由分說,擁著惠能回到村裏。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建寺工程十分迅速地開展了。

  惠能還能說什麽呢?面對著這些純樸善良、滿腔熱情的人們,全部感謝的話、推辭的話都成爲多餘。半月之後,寶林寺重以嶄新的姿態矗立在曹溪之畔,在雄渾的銅鍾大鼓聲中,惠能被村民們畢恭畢敬迎進寶林方丈。客人們走後,惠能坐在法座上,不知爲何,忽然心神不定起來,弘忍大師臨走時送他的那兩句"逢懷則止,遇會則藏"的機語,總是在耳畔回響。他這時的心情,就像一個到遠方去探寶的人,原先做好了長途跋涉的準備,不料卻在出發不久就發現了寶藏,儘管這確實無誤地是寶藏,但他心裏卻忐忑不安,總覺得這寶物遲早不屬於自己。惠能此刻看著這修葺一新的殿堂,心裏也總在想,說不准何時,自己會被人趕出去。

  不知不覺九個月過去了,這天白天,曹叔良、劉志略等人來到寺裏,與惠能討論佛法,直到黃昏才走。惠能送走客人,感覺有些疲乏,正想早點歇息。就在這時,從寶林寺後山上,悄悄下來一隊和尚,人人身著短衣,手裏舉著火把,來到後面寺門。啪啪啪,一陣砸門聲;在寂靜的夜晚,聽起來是那麽疹人。惠能趕快翻身坐起,仔細一聽,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叫:"惠能小兒,快把袈裟交出來,不然我們就不客氣了!"

  "不好,又是那幫兇徒前來搶奪衣缽了!真想不到,都這麽久了,他們還是找到這裏來了。"惠能來不及多想,從枕邊拿起包袈裟的包袱,趕快從前門出去,飛也似地朝寶林寺前的那座小山崗跑去。

  惠能一口氣跑上山坡,回頭一看,連聲叫苦,只見數十支火把像一條長蛇,正從山下向這邊迅速蠕動,伴隨著一聲聲吆喝。惠能又累又怕,再也跑不動了,忽見不遠處有一個大石縫,黑古隆冬也看不認真,便一頭鑽進去,縮成一團,連口大氣也不敢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惠能突然嗅到一股刺鼻的煙味,把頭伸出石縫一望,火把早巳無影無蹤,可是整個山坡全成了一片火海。原先那些僧人搜遍山坡,不見惠能的影子,一氣之下,便放火燒山,心想大火一起,惠能不被活活燒死,就得乖乖出來。

  惠能在千鈞一髮之時,首先想到的是手中的袈裟,自己性命不足惜,可這件佛門重寶絕不能有一毫破損,怎麽辦?怎麽辦?他一遍又一遍問著自己,看來只有一條路,就是下山去,可是誰能證明那幫人不會埋伏在什麽地方,我這一下去,無異於自投羅網。惠能急得抓耳撓腮,這一急讓他想起上次惠明拿袈裟,怎麽也拿不動的事來,爲何把這給忘了,我手頭這袈裟是寶衣啊!當然是火不能燒的了。想到這裏,他看著越逼越近的大火,聽著樹枝荒草燃燒時的劈劈啪啪聲,不慌不忙地穿上袈裟,坐在-塊石頭上,閉目入定。馬上,他感覺自己整個身子在往下沈,周圍的一切都離他遠去,火光看不見了,濃煙散了,世界出奇地安靜……

  大約過了兩個時辰,惠能被一道強烈的光亮刺得眼冒金星,打開眼睛看看四周,只見一輪紅日從東邊升起,滿山坡焦黑的石頭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陽光下,昨日還是鬱鬱蔥蔥的草木,此時全被燒成了灰燼。看看身上,那光豔照人的袈裟上雖說落了--層煙灰,但卻沒有一點破損。惠能站起身來,小心地撣去袈裟上的煙塵,仍然疊好放在包袱裏。

  就在他轉身要走的時候,一眼瞥見腳下那塊石頭,嚇了一跳,只見石上清楚地現出兩個膝蓋壓出的凹痕,仔細-看,連那棉布的紋理都印在了石上。惠能再一次感到佛法的廣大,他久久地撫摸著那塊石頭,心潮起伏,難以平靜。後來惠能重返曹溪,大興佛法,弟子們將這塊石頭搬回去,敬禮膜拜,稱之爲"避難石"。
曹溪暫時是呆不下去了,雖說惠能與這塊土地水乳交融,一見如故,但人留客,山水留客,而佛法不留客,緣分不留客。惠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路還很長,還有很多挫折磨難在等著他呢。

  六、網開一面
  在從韶關到廣州的大路上,每天都可看到一個背著包袱的年輕人,饑餐渴飲,朝著南方疾走。

  根據惠能的想法,越朝南走,就越少一分危險。但是有一天晚上,他在一所寺裏投宿,從一位長老口中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就連廣州的僧人也都清楚五祖將袈裟傳給了惠能,不少人都在打袈裟的主意。惠能不敢再走官道了,他乾脆穿山越嶺,朝西南方向前進,直奔四會。

  四會居住的居民很少,但是野獸卻很多,那兒的大部分居民都以打獵爲生計。惠能不敢去人多繁華的地方抛頭露面,三轉兩轉在山裏邊迷了路,怎麽走也走不出去。正在張惶失措的時候,被一隊獵人發現,自此惠能就加入了獵人的行列。

  獵人們的生活單調而又粗獷,每天白天出去打獵,晚上回來,大家歡聚一處,吃肉喝酒倒也自在。大家見惠能是外鄉人,身子骨又單薄,便分派惠能去守網。本來獵人們在打獵的同時,在一些野獸經常出沒的地方設下陷井和夾子、羅網等捕獸工具,萬一有獵物落入網中,守網的人馬上出來將獵物捕獲,然後再將網安好,等著再一個獵物的出現。

  比起射獵,這些夾子、羅網等機關收穫較少,有時候等上幾天,不見得有一隻獵物觸網。

  這天一早,惠能走到設網的地方一看,有一隻山雞被扣在網中,一開始他蠻高興,可等到把山雞抓在手裏時,他清楚地看到獵物那充滿恐懼和絕望的眼睛,心中不禁一震,他捫心自問:我這樣算是幹什麽的?我難道真的成了獵人了?我既然已皈依佛門,佛法常講普度衆生、慈悲爲懷,我就是再身處逆境,也不能犯了殺戒啊。況且,五祖當初要我"遇會而藏",怎麽就這麽湊巧,偏偏混迹在獵人隊中,這莫非是要我教化這些殺生之人?這樣一想,惠能一揚手,就把那只山雞給放了。

  這下可倒好,每到晚上,大家都紛紛報上自己打到的獵物,只有惠能,天天都是空手而回。一開始大家誰也沒有在意,半年過去了,依舊不見惠能的獵物。有一天,那個滿臉絡腮鬍子的老獵手終於忍不住了,吃過晚飯,大家都在閒聊,他問惠能:"喂,小夥子,我發現你從來兩手空空,甚至連一隻小鳥也沒捉回來,究竟是怎麽回事?往日別人守網可不是這樣啊,該不會是你把捉到的野物又給放了吧?"

  絡腮鬍子是這幫獵人的頭,他的話一說完,衆人哈哈大笑。不想惠能的回答令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你說的沒錯,我是把那些可憐的小生命給放了。"

  "你瘋了!"絡腮鬍子瞪大眼睛問道。

  "我沒有瘋,可是於心不忍,不願破戒。"

  "破戒?"絡腮鬍子認爲自己聽錯了,"你又不是吃齋念佛的和尚,破什麽戒?"
"我雖然不是和尚,卻是和尚的徒弟,不瞞衆位老兄說,我曾在禪宗五祖弘忍大師門下修行八個多月,並受五祖之命南來傳法。皆因現在有些磨難,不便出頭露面,才奉師命潛藏在這深山老林。有幸遇上各位弟兄,對我如同親人。我今後果能弘揚佛法,也算諸位積下一份功德。"

  獵人們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們都是跟山林野獸打交道的粗人,不懂得什麽參禪拜佛,對於五祖弘忍,他們中有些人聽說過,只明白那是位高僧。怎麽眼前這位外鄉人竟然是高僧的弟子?這可真是天大的誤會。

  一位瘦高個獵人用嘲笑的口氣說道:"大善人,你還是立刻離開這兒吧,你一口一個慈悲護生。我們可不一樣,我們這些人要吃飯,要養家。和我們這些殺生食肉寢皮的劊子手在一起,當心嚇著你!"他的話博得一陣笑聲。

  惠能並不介意,仍然慢條斯理地說:"我並不是讓大家放棄謀生之道,只是勸大家要有一點慈悲心腸,切莫捕殺無度,竭澤而漁。我曾聽別人念過一首戒殺詩,在這兒說給諸位,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誰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望母歸。

  衆人聽完,一陣沈默。

  惠能見他的話已産生了效果,接著又說:"衆位弟兄,這麽多天來,惠能守網,一無所獲,也覺愧對大家的信任。既然今天把話挑明瞭,惠能也就借機提個請求,不要讓惠能守網了,另換個人吧,免得讓我左右爲難。"那絡腮鬍子說道:"乾脆,你不要守網,別人也不要守網了,咱們把那些羅網機關都拆除掉,也算是沒有浪費惠能兄弟的一番苦心。"

  慧能感激地看著絡腮鬍子,之後對大家深深作了一個揖說:"感謝衆兄弟的關照,惠能也決不吃閒飯,我可以砍柴燒火,還可以去剜野菜來給大夥吃。"人們又是一陣轟笑,不過都是善意的。從此以後,惠能成爲獵人隊中一名特殊成員,除了砍柴燒火,他天天都去挖來許多野菜,和獸肉煮在一起。等飯煮好後,他只撈一些菜當飯吃,從來不沾肉食。有的人認爲他如此未免太過分了,他便笑著說:"生性不好肉食,唯一喜歡吃的就是肉鍋裏煮的菜。"

  七、風幡玄機
  白駒過繚,十五個年頭就這樣過去了。

  有一天風清氣爽,獵人們都出去了,只留下惠能在家中留守。無意之中看到那包袈裟的包袱,由袈裟又想到五祖的吩咐,心頭油然生出幾分惆悵。自己已經三十九歲了,再這樣東躲西藏,弘揚佛法的計劃就得落空了,我得走了。

  主意打定,他一刻也不願耽擱,他不想等到獵人們回來,他明白,獵人們一定不會讓他走,十來年的患難與共,獵人們已經離不開他了。惠能最後看了一眼這熟悉的木屋,轉身朝山下走去。初春的陽光,透過一層薄薄的水氣,照在原野上,照在樹葉上,一切都顯得勃勃有生氣。惠能覺得今天精神尤其好,腳步也比往日輕快了許多。不一會兒,就來到山下的岔道口,惠能又猶豫起來,從這兒往左,就是去韶州曹溪的路線,往右則可到達廣州。

  經過反復思考,惠能決定先去廣州,一來廣州較近,路也好走,二來早就聽說廣州有個法性寺很有名,趁此機會正好前去瞻仰。他還有一層打算,心想如果廣州還呆不下去,就回到家鄉新州住上一段時間。

  再說這廣州法性寺,也是嶺南一所很出名的叢林,古來從海路來中國的印度僧人,或是從海路到印度取經的中國和尚,大都曾經在這裏逗留過。寺內有一珠枝繁葉茂的的菩提樹,傳聞是古印度高僧智藥從印度帶來的樹苗,經過一百多年的風風雨雨,仍然朝氣蓬勃,煥發著旺盛的生命力。

  惠能一跨進法性寺大門,-眼就看見這珠菩提樹了,他並沒有止步,-直朝大雄寶殿走去。在大雄寶殿門前,豎立一根旗杆,旗杆頂上掛著一面巨大的旗幡,迎風搖擺,呼啦有聲,像是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惠能瞟了一眼旗幡,只覺得這旗幡掛得太高,並沒過多在意。

  當他走進大雄寶殿,這才發現殿內坐無虛席,數百名僧俗默默坐在那裏,聽寺裏住持印宗法師講解《涅槃經》。衆人都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佛壇上的印宗,誰也沒有留意到惠能的到來,惠能輕手輕腳地走到後排,靜靜地聽了起來。

  其實這印宗法師說起來也算是弘忍的弟子,祖籍吳郡(今江蘇吳縣),自幼出家,專攻《涅槃經》,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聞名遐爾。後來於鹹亨年間來到京城長安,唐高宗敕令他留居京師,他堅辭不從,輾轉到了黃梅,拜見五祖弘忍,不久離開黃梅,才來到廣州法性寺,專講《涅槃經》。有趣味的是,印宗後來和惠能都是玄宗開元元年圓寂。

  惠能此時並不知道印宗還有一段黃梅拜師的經歷,他看印宗外貌,年紀和自己差不多,也長得瘦小,但講話嗓音宏亮。沈奧難懂的《涅槃經》,經他一講,馬上使人心領神會。

  惠能才聽了不到半個小時,就聽印宗說道:"現在就講到這裏,貧僧出一命題,大家一定都看到這大雄寶殿前面的旗幡了,當輕風徐來之時,那旗幡就迎風飄揚,請各位下去仔細想想,究竟是風動,還是幡動,或都還有其他說法,大家可以各抒己見,展開辯論。"說完便急忙走下佛壇。

  惠能想迎上去拜見,又想自己一路風塵,蓬頭垢面,不如先住下來,等明日再見不遲。

  當晚,惠能便和法性寺裏的僧徒住在一起。大家說些閒話,很自然就轉到印宗白天留下的命題上來,因此你一言我一語就爭了起來。誰也沒有想到,印宗法師正站在窗外,聽他們辯論。惠能躺在黑暗的角落,一開始並沒有吭聲,聽別人如何解說。第一個門人說道:"旗幡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它不會自己飄動,完全是風吹得它動。"話音剛落,第二個人馬上駁斥道:"若說起沒有生命,那麽風也是沒有血肉、沒有情感的東西,依據這個道理,風和幡都應該是靜止不動的。"第三個人說: "完全是胡說,我們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幡在上下翻動嘛。我看呐,應該說是風和幡有緣相遇,二者相遇後才發生飄動,在相遇之前和之後,它們各自都是寂然不動的。"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吵個不停。一直靜聽辯論的惠能這時朗聲說道:"大家都不要爭了,根本就不是幡在動,也不是風在動,完全是諸位的心在騷動。 "一位僧人還不服氣地說:"照你這麽說,眼睛看到的東西都是虛幻不實的了!"惠能回答說:"我沒有看到任何外界的東西,我只看到自己的內心。"此言一出,大家都不出聲了。

  印宗法師在隔壁房裏聽見了這邊的一切,第二天講法時,他問大家:"昨夜辯論最後發言的是誰?"和惠能同房的僧人回答: "是新州盧行者"。印宗當時便把惠能請到方丈室中,問道:"行者曾跟哪位大師學法?"惠能答道:"是嶺北蘄州黃梅弘忍大師。"印宗忙問:"聽說弘忍大師臨終之時,曾說佛法已經南下,莫不是就說的你吧?"惠能說:"量惠能一介草民,錯蒙弘忍大師厚愛,付衣傳法,實在慚愧。"

  印宗頓生敬意,說道:"請您把五祖所傳衣缽拿出來,讓我開開眼界。"惠能便取出木棉袈裟,印宗一見,不由驚歎道:"想不到世間竟有這樣珍奇的寶物!"他問惠能:"五祖有什麽指授?"惠能回答說:"五祖當時並沒有過多的教示,只是強調明心見性,就是在認識了自己本性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成佛,用不著天天參禪打坐,那樣永遠不可能成佛……"

  印宗聽罷,雙手合十,欣喜地說:"我先前向弟子們宣講的,簡直就是誤人子弟,今天聽行者所說,才是金玉良言啊!"他當下就給惠能剃發,讓惠能就在法性寺說法講經。惠能幾天來擔驚受怕,東躲西藏,如今總算有個棲身之所了。這一年是唐高宗儀鳳元年(676),惠能三十九歲。

  八、曹溪佛唱
  印宗爲惠能剃了發,授了具足戒,將近不惑之年的惠能,自此才成爲一名正式出家僧人。在印宗的極力勸說下,他便在法性寺的大菩提樹下,爲衆人宣講五祖弘忍傳下的佛法。

  一晃兩年過去了,惠能的名字傳遍了嶺南大地,各地的僧徒都盼望能聽到惠能說法,就連俗界的老百姓,許多達官顯貴也都明白法性寺有個惠能法師。

  隨著惠能的名聲一天天出名,那些當初追殺他的同門早就不見蹤影了。這時,惠能又想到了曹溪。雖說在這法性寺裏,上自住持印宗,下至衆僧徒,人人對他敬若神明,但他總覺得有些寄人籬下的感覺,不僅不方便儘量施展自己的才華,加上心裏也總是有幾分內疚之情,總覺得是喧賓奪主。想來想去,惠能決定馬上就離開這裏,他直接去找印宗。

  正如惠能所預料的,當印宗聽說惠能立刻要離開法性寺,大吃一驚,急切地問:"是弟子有什麽地方侍奉不周,得罪了大師?"

  惠能含笑答道:"不是,兩年多來,承蒙住持和衆門人熱情款待,使惠能免遭殺身之禍,大恩大德,終生難忘,哪里敢說得罪二字!我已下定決心要走,請住持不須多言,也不要打擾寺裏上下爲我餞行。請多多珍重,咱們後會有期!"說畢一轉身飄然離去。惠能沿著大道一直朝北走,這天眼看進入韶州境內,突然看見前方出現一大幫人,他大吃一驚,停住腳步,緊張地想:莫非又遇上了來搶袈裟的凶徒?恰好此時,只聽那邊有人高叫道:"大師休要害怕,我等是韶州官員,專來迎候大師。"

  惠能聽了這話,半信半疑地走到近前,一位身著官服的人緊走幾步上來行禮,並自我介紹說;"弟子是本州刺史韋琚,平日篤信佛法,早就聽說大帥的威名,如雷貫耳。今日得睹尊顔,三生有幸!"那些聽差跟班也都一同作揖打躬,面露虔誠之色。

  惠能疑惑未消地問道:"想惠能獨自一人前來,並無外人知曉,使君如何得知?"

  韋刺史一聽惠能問話,畢恭畢敬地答道:"弟子並無未卜先知之能,實在是昨日晚間,弟子夢中見到一人,形貌奇異,自稱是天竺僧人菩提達磨,他對弟子吩咐說,念你-片誠心禮敬佛法,明日過午六祖惠能自南而來,進入你韶州境內,你可前去迎候,也算結一善緣。言畢突然不見。弟子不敢怠慢,今日一大早便帶人在此恭候,請大師即刻上轎,天黑以前即可趕到寶林寺。"

  惠能聽罷,趕快望空行禮,他對韋刺史說:"達磨祖師乃是我禪宗初祖,有他暗中護助,確實是佛法當興的吉兆啊!"韋刺史和衆僚屬連連點頭,也都不住地向空中禮拜。

  經過這麽一延誤,眼看夕陽銜山,一行人趕忙起程,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地向曹溪進發。惠能回到寶林寺,立刻整修寺院,廣收門徒,準備大力弘揚他的"頓教"佛法。

  一個多月後的一天,惠能正在及閘人下棋,有人進來通報,說是韋刺史遣人來下書。惠能連忙把來人請進方丈,接過信一看,本來韋刺史準備擇定吉日,爲惠能舉行大法會,並爲僧俗人等施捨齋飯。惠能見信中寫得言辭懇切,不好拒絕,便請來人代爲道謝。來人略坐一會,便告辭下山去了。

  法會如期舉行,南華山披上了節日的盛裝,韋刺史帶著一班官僚早早趕來朝拜惠能,各地的人民紛紛前來參加法會,把寶林寺擠得滿滿。

  吃罷齋飯,韋刺史請惠能走上講壇,自己與其他官吏、衆百姓一齊恭敬行禮。惠能臉上洋溢著笑意,他向台下揮揮手,人群馬上寂靜下來,惠能環視了一下四周,說道:"諸位今天與惠能同聚曹溪,一起弘揚佛法,確實是一大盛事。你們衆人誰心中還有疑問,盡可提出來,大家共同切磋。"

  人群中響起一陣低聲議論,過了一會,韋刺史高聲說道:"弟子有一疑問請大師解答:弟子聽說,當初達磨向梁武帝傳講佛法,梁武帝聽得如癡如醉,連國家政事也不問不管了,每天熱衷於建寺廟,剃度俗人出家爲僧,施捨錢物救濟窮人。還善嫌不夠,又連著三次捨身到同泰寺爲僧,每次都由群臣用重金贖了出來。武帝見到達磨,不無自豪地談起他的這些義舉,並問達磨,他的功德大不大。沒想到達磨回答說,武帝所做的一切根本無功德可言。弟子不知道其中道理,還請大師講講。"

  惠能說;"達磨祖師說得很對,梁武帝實在沒有功德。爲什麽如此說呢?梁武帝沒有領會佛法的根本所在,所做的那些事都是些表面上的小打小鬧,最多可以給他帶來福報,使他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但是從個人修行角度來看,不會産生絲毫幫助。功德只能從各人自己的本性中尋找,絕不能放棄自我,而到外部世界中去追求,尤其不能奢望通過行善事來獲得。"

  這番精闢論述使得台下幾千人連聲稱讚,韋刺史也滿臉喜色,不住點頭。惠能進一步又說:"這個問題還可以說得更明白一些,如同有一個人,內臟出了問題,他不想著對症下藥,卻老是今天梳妝打扮,明天探問一下別人的生計,這樣自己的病永遠不會好。再如一個國家,國君若是不想著發展生産,增強國力,而整天忙著與別的鄰國拉關係,一旦外敵打來,很快就會亡國。"

  惠能說罷,用目光示意韋刺史,那意思在說:"這個問題算是解決了,還有什麽疑難,不妨也一起說出來。韋刺史知道,有他一州長官在場,其他人就算內心有疑問,也不見得肯出這風頭,乾脆我今天就來個爲民請命,穀子芝麻全都往出倒得了。

  想到這裏,他看看惠能,迎著那雙期待中帶著勉勵的目光,開言道:"弟子禮佛多年,明白阿彌陀佛是西方極樂世界的教方,是神通廣大,能接引世人進入西方淨土的接引佛。弟子還聽說,在阿彌陀佛的淨土世界裏,人們的壽命都長得不可計算。我想今天在場的各位僧俗人等,大家都經常念阿彌陀佛的寶號,想必包括我韋某在內,大家都願意下輩子轉生在西方極樂世界。在此請問惠能大師,如何才能成爲西方淨土的居民?"

  韋刺史不愧是一位虔誠的居士,他的話一說出,全場所有人都産生了熱烈的共鳴。是啊,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祖祖輩輩辛勤勞動的農民,從他們能聽懂大人話語開始,就不斷聽到"阿彌陀佛"的大號。他們永遠弄不清楚,那操勞一生悲涼死去的祖父輩親人,是不是如今都在西方淨土世界裏安享清福。他們很想知道,當自己走完這一生艱難困苦的人生歷程之後,有沒有可能進入西方淨土。依據他們樸素的理解,光憑著念一句輕輕鬆松的"阿彌陀佛",十有八九是難以轉生極樂世界的。大家所關心的重點只是到底有什麽具體要求!

  經過短時間的騷動,衆人馬上恢復了極度的寂靜,數千雙目光刷地一下全看著惠能。

  惠能稍稍沈思片刻,侃侃說道:"這個問題提得好!想當初佛祖釋迦牟尼在北印度舍衛城中,就曾講過關於西方淨土的故事,按照佛的說法,西方極樂世界實際上離我們很近,人們常說的十萬八千里,實際就是指的我們每個人自身固有的錯誤見解和私心雜念,只要能破除這些邪念,淨土就在腳下……"

  惠能的話像磁石一般,緊緊吸引住了全場聽衆,人們鴉雀無聲,凝神聆聽著這些新奇的說教。

  惠能越說越情緒激昂:各位請記住,凡是認爲淨土世界近在眼前的人,一定是破除了虛妄的大徹大悟之人。只有那些內心糊塗的人才相信遙遠的西方有個極樂世界。可以想一下,如果我們東方人念佛可以轉生到西方,那麽西方人念佛又將轉生到什麽地方呢?總之一句話,要想見到西方淨土,不必等到下輩子轉生,也不必捨近求遠,只要做一件事就夠了,這就是淨化自己的心靈!"

  惠能在曹溪的首次講法取得圓滿成功,人們一傳十,十傳百,奔相走告,天天都有不少人前來投靠惠能,寶林寺迎來了最鼎盛的時代。

九、明心見性
  在衆多的信徒中,最遠的只怕要數來自荊州(今湖北襄陽)的通應法師了,他不僅自己來,隨身還帶了數百名門人。

  荊州離蘄州不遠,惠能十七年前離開蘄州黃梅,以後只聽說弘忍大師圓寂了,別的事一概不知道。他想通應法師或許能告訴他一些情況,便抽個空子讓人把通應請到方丈裏。

  通應是個爽快的人,說話快直,聽惠能一問,馬上就一五一十地說了起來。

  本來惠能連夜告別五祖南下後,尾隨追去搶奪袈裟的都是些粗鄙之人,神秀並沒有追殺惠能的意思。三年之後弘忍大師圓寂,神秀料理完喪葬之事,便帶著幾個親近的僧徒離開了憑茂山東禪寺,來到荊州當陽縣玉泉山,當上了當年由智者大師創建的玉泉寺的住持,廣泛收徒,四處說法傳禪。宣講的內容主要來自《楞伽經》,主張勤苦修習,逐漸成佛,人們習慣上都叫作:"漸修法門"。

  通應的弟子曾去聽過神秀講法,神秀在談話中多次提到惠能的事,攻擊惠能不學無術,單單憑藉幾句花言巧語騙取了五祖的衣缽。還說頓悟是靠不住的,莊嚴佛法豈可輕輕鬆松不分愚賢都可獲得。……

  通應講著講著,只見惠能面無表情,他有些沈不住氣了,便停下不講了,問惠能道:"大師在上,實在說來,弟子也早想請教大師,漸修和頓悟所得的佛果是不是一樣的?"

  惠能好像如夢方醒,看著通應說:"既然今天說到這個話題,我可以清楚告訴你,本來佛法是沒有頓漸之分的,頓和漸說的是領悟佛法的快與慢、遲與早,正常的人都可以頓悟,只有生性愚鈍的人才需要漸漸成佛。神秀師兄硬要讓人們苦苦修行,是要讓聰明人學呆,如同一個人走路,本來幾步可到,偏要一點一點朝前挪。這還不算,慢慢地到達也行,問題是像他那樣坐禪入定,是向著與成佛相反的歧路上走,南轅北轍,緣木而求魚,怎能成佛?因此要依我看呀,漸修法門不過是故作神秘,故弄玄虛罷了!"

  通應聽完這番話,臉上露出不安的神情,這針鋒相對的言語,句句像利箭,看來惠能大師與神秀積怨不淺啊,我得好言相勸才是。

  想到這裏,通應努力裝出輕鬆的樣子,話題一轉說:"大師犯不著生氣,無論怎樣,大家都是同門中人,而且您是六代祖師,名正言順。"

 聽通應這麽說,惠能知道他誤解自己了。他笑道:"我並沒有氣惱,當初許多人把我追得東逃西躲,好幾次差點送命,我都沒有怨恨他們。想我禪宗歷代祖師無不倡導以無念無住爲根本,也就是任何事都不放在心裏,世俗世界的善惡好壞美醜親仇愛恨,全者視若無睹,受到別人的辱駡、欺騙,從不想著去報復。說到底,就是時時刻刻也不要追憶已經過去的事情。如果對已經過去的事總是戀戀不捨,對眼前的事又要全力以赴,對未來的事還要制訂許多宏偉的計劃。這樣各種念頭纏繞,使人身心交瘁,還如何體悟佛法?俗世人常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實際上呀,習禪之人的胸懷大如天!我對神秀毫無怨心,我也相信你所說的神秀議論我的話是真,習禪之人決無世俗社會中常見的爾虞我詐。"

  這一席充滿禪理的話語,馬上打破了通應禪師的顧慮,他看著惠能,會心地笑了。

  通應的顧慮打消了,可是其他慕名而來的弟子們卻仍難以擺脫心頭的迷惘。

  剛來到寶林寺時,見這裏山青水秀,精舍嚴整,看到的、聽到的都很新奇。他們計劃著,跟上鼎鼎大名的六祖大師惠能,一定能聆聽到深奧的教誨,在修行上會有長足進步。可是時間一長,一種說不出來的惆悵湧上心頭,感到內心空蕩蕩的。以前,他們在師父的訓誡下每天要做功課,除了幹一些雜事,大部分時間都在打坐入定。現在倒好,惠能大師乾脆什麽也不管,只是囑咐大家每天干些瑣碎的雜活,衆人也不好明說,於是私下裏便紛紛議論,有幾個性子爭躁的甚至打定主意,準備離開這裏。

  風聲傳到惠能耳中,他心裏私自高興,心想:是火候了,此時不講,更待何時!

  第二天,惠能把全體門人都召集到大講堂,開門見山地說:"今天把大家請來,準備專門講一下坐禪。"衆僧人一聽,馬上來了精神。

  惠能繼續說道:"近日來,我聽到許多議論,抱怨我們這裏不注重坐禪。現在我可以告訴大家,其實我們每天都在坐禪,只不過我們的坐禪不是讓人靜靜不動,而是不拘一格。只要保持思想純潔,不受一切外來的善惡是非的影響,這就是在'坐';心靈的淨化導致了對自我本性的清醒認識,這就是進入了'禪'境。外動而內靜,比起那些終日靜坐、內心卻心猿意馬的僧人來,自然要好得多。"大家這才明白惠能的良苦用心,可是惠能又語出驚人地說道:"我看到你們都像完全聽懂的神氣,其實你們心中還存在一個很大的、許多人早就想說而又沒說出口的疑問。你們大家一定都在納悶:既然這頓教法門無需打坐,日常起居行坐都可以叫作坐禪,那麽爲什麽非得呆在這寶林寺不可呢,反正都聽過說法,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大家爲何不各歸本籍呢?"

  衆門人被惠能一語道破心機,都露出難爲情的神情。

  惠能笑著繼續說道:"按道理你們都沒有必要來,可要是不來,再簡單的法門你們也不知道該如何領悟。你們能夠遠道而來,也算我們今世有緣,我不能明明知道打坐于成道無助,還要讓你們去苦修。我只能吩咐你們幹一些有益身心的活計,慢慢觀察、督促你們,給你們傳授頓悟的方法。明心見性說起來很容易,可是要掌握明心見性的方法,卻要花很大功夫。想我當初在弘忍大師那裏,不僅不曾打坐入定,而且是整整舂了八個月米,五祖認爲我已明心見性,就把衣法傳給了我。今天你們聽了我的說法,各人下去用心體會。我們這頓教法門是普度衆生的法寶、將來還得依靠諸位廣爲傳播,使之發揚光大呢!"從此以後,衆人的心算是安定下來,一心一意地體悟惠能的頓教法門。

  十、刀光佛影
  惠能的聲望越來越高,引起遠在荊南玉泉寺的神秀一派的極大不安。神秀本人並未太留心,可是他的得意門徒普寂、義福等人卻慌了手腳。

  這普寂也不是個泛泛之輩,他俗姓馮,是蒲州河東(今山西永濟)人,從小聰穎過人,處事果斷。神秀剛在玉泉寺樹起傳法的大旗,他就不遠千里趕去投拜,很快就和義福等人成爲神秀門下高徒。惠能在曹溪創立頓悟法門的同時,他們也和一班弟子擁立神秀爲六祖,普寂被公認爲是六祖的繼承人。普寂找到義福,對他說:" 神秀師父怯懦有餘,如今倒好,曹溪的教法都快傳到玉泉來了,師父還是無動於衷,我可受不了這份窩囊氣!"

  義福聽罷也憤憤不平,說道:"你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一件事。聽從洛陽來的一位故人說,當今聖母神皇武則天大崇佛法,屢下詔書,迎請各地有名的高僧入宮說法。要是惠能被邀入宮,我們玉泉寺的前景就不妙了!"

  普寂一聽馬上就急了,兩人-討論,就來找其他師兄弟商量。衆人被普寂一鼓動,馬上個個義形於色,都同意給惠能來點厲害看看。有的人建議乾脆去放把火,把寶林寺燒個乾淨。有的提出召開大法會,向曹溪提出挑戰,雙方誰辯論輸了,以後永遠甘拜下風,此時,來玉泉時間不長的志明和尚說話了:

  "各位師兄弟說的辦法,貧僧覺得都不可行。貧僧有個主意,不知好不好。貧僧有一俗家相好,姓張名行昌,祖籍江西,流落到當陽。此人性情粗獷,最喜打抱不平,而且有一身好武藝,在這一帶很有些名氣。依貧僧之見,可把此人請來,讓他替我們去教訓一下惠能怎麽樣?"

  衆人同聲叫好:"這主意不錯!事不宜遲,煩勞志明師弟儘快去辦。"

  普寂認爲此法不妥,可又無其他方法,便一再叮嚀道:"點到爲止,讓惠能有所顧忌就行了,不可把事情做絕。"

  志明當下便去找張行昌,對他說了惠能的缺點,還說如今玉泉寺的衆人都很痛恨惠能,可就是不敢碰。這張行昌一聽就火了,大叫道:"我去把他剮了!"

  志明急忙攔住:"此事不可魯莽,只需給他點顔色瞧就行了。事成之後,貧僧這裏奉送黃金十兩作爲酬謝。"

  當晚,行昌稍稍打點一下,懷裏揣一把尖刀,直奔曹溪。

  正在行昌一路饑餐渴飲,日夜兼程向曹溪趕來的時候,這一天,惠能照例升座講法,突然覺得神思恍惚,趕緊念動法咒,默誦起《金剛經》,馬上,眼前江天寥廓,萬里如鏡,只見一個人面露殺機,正匆匆向曹溪方向趕來。

  惠能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他不動聲色照常說法。到了晚上,惠能取出十兩黃金放在臥榻之旁的禪椅上,然後把方丈室的大門虛掩著,吹熄燈燭,安然高臥。

  行昌躲在寶林寺外,等到夜幕降臨,便越牆而入,藏在大雄寶殿的佛龕後面。又等了兩個時辰,寺裏漸漸靜下來了。他猜想著和尚們都睡了,便躡手躡腳地朝方丈室摸來。那晚,夜色十分濃重,行昌輕輕-推方丈室的門,那門無聲無息的開了,行昌心裏納悶,遲疑了一下還是閃身進到裏面。

  屋子裏更黑,行昌聽到均勻的鼻息聲從窗下傳來,他舉起尖刀,突然想起志明一再叮囑他,不能把事情做絕,便把刀又放下了。轉念一想,我既然來這一趟,何不幹得徹底一些,我現在把惠能殺死,回去後說不定他們還得多給我金子呢。

  這行昌一念之差,惡向膽邊生,一個箭步搶上前去,照著惠能的脖子就是一刀,只聽一聲響,行昌就感到像是砍在石頭上,刀一下被彈了回來,震得他虎口發麻。他來不及細想,牙一咬,又是兩下。三刀下去,都被彈了回來,行昌心虛,還想再砍,這時惠能開口了:"大膽凶徒,還不放下屠刀!正劍不邪,邪劍不正,你被人利用,刺殺良善,豈能傷我毫髮!我欠你的只是十兩黃金,並不欠你一條人命!"行昌大驚;急忙扔掉尖刀,趴在地上,不住地叩頭,哀求惠能饒恕:"弟子已領教大師的神威了,願馬上出家爲僧,畢生侍奉大師!"

  惠能拿過十兩金子遞給他,對他說:"你趕快離開吧,如果我的弟子知道你是刺客,自然要加害於你。你要出家,改天換身裝束再來吧。"

  行昌含淚拜謝,當時辭別惠能,很快就到一所寺廟裏出家爲僧,勤修佛法,進步很快。有一天突然想起惠能的囑咐,就遠道趕到寶林寺參見惠能。惠能見是行昌,就問他爲何這麽晚才來。行昌答道:"上次承蒙大師寬恕,縱使出家也難以報答,惟一的辦法就是跟隨大師身邊,弘揚佛法,拯救蕓蕓衆生。"

  十一、以退爲進
  惠能的禪學好比一棵生命力異常茂盛的大樹,野火燒不死,風暴摧不折。

  但是,憑藉著地利之便,而且衆徒弟推波助瀾,神秀在政治上卻迎來了他的黃金時代,他就像遲開的玫瑰,在晚春時節一枝獨秀,又像是西天的紅日,在即將沈沒的時候大放異彩。

  久視元年(700),武則天敕令貼身侍衛,到玉泉寺迎請神秀大師,使得神秀一派的威勢,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

  說到這位則天武後,終其一生,與佛教簡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唐太宗駕崩後,她作爲帝妃被送到感業寺削髮爲尼。或許是由於這一機緣,促使她日後大力崇佛,特別到晚年,更是樂此不疲。當她聽說神秀是當今有名的禪師,又年高德昭,且荊南距洛陽又不很遠,因此派出龐大的車隊,把神秀接到洛陽。
神秀這時已是九十六歲高齡,入京時,受到官方隆重接待,武則天屈萬乘之尊,親自跪拜迎候。神秀入京後被安置在宮內,以便女皇能時時向他問道。武則天還特許神秀可以乘肩輿上殿,直達御前,見了皇帝也不必行禮。

  被尊稱爲"兩京法主"的神秀,一日獨坐在禪床之上,莫名其妙地又想到了惠能,一種內疚油然而生,自己有何德能,受到朝野人士這樣敬重,若是女皇問起五祖傳下的法衣,自己將如何答對?難道能說,法衣在師弟惠能手裏?

  思前想後,只有一條路,就是主動向聖母神皇舉薦惠能,並把木棉袈裟的事情也一併如實稟報。唐中宗神龍元年(705)正月的一天,大庾嶺上,一陣陣急促的馬蹄聲劃破了周圍靜溢的氣氛,幾個官差騎著高頭大馬,正朝著曹溪方向疾馳。
惠能正在方丈室內小憩,幾個徒弟急匆匆跑了進來,叫道:"師父快些起來,京師使節到來,帶來了聖上的敕令。"

  "什麽?聖上的敕令?"惠能感到吃驚,馬上迎出去,見徒弟們正招呼著那幾個官差,爲首的官差見惠能來到,便來與惠能見禮,說道:"下官薛簡奉太后及中宗皇帝差遣,特來下書,並恭請大師赴京。"惠能接過敕書一看,回身讓一位徒弟念,大致意思是:朕十分敬仰佛法,據神秀禪師舉薦,說曹溪惠能大師道行高妙,故派內侍薛簡親往迎請,望大師慈悲爲念,速速來京。

  惠能聽罷,說了幾句謝恩的話,然後把薛簡等人讓進方丈室,獻上香茗,一面喝一面寒喧。

  薛簡說:"當今聖上尊法禮佛,神秀禪師已被迎請入宮,備受禮遇。大師準備何時動身?"

  惠能思考良久,說道:"薛大人在上,貧僧恐不能前去了。"薛簡驚異地問:"爲什麽?"他以前請過幾位高僧,都是求之不得,惠能卻說出這話,由不得他不吃驚。

  惠能不緊不慢地說:"貧憎本是嶺南草民,早先弘忍大師囑咐貧僧,今生唯與嶺南有緣。再說了,貧僧形貌醜陋,北方人見了貧僧容顔猥瑣,會産生輕視佛法之心。貧僧已決心老死山林,一心弘揚禪法,來報答皇恩。還請薛大人體察貧僧的一片苦衷,從中一力周全。"

  薛簡面露難色:"下官怕龍顔震怒,累及下官不說,于大師也有麻煩。"

  "請薛大人放心,貧僧馬上令徒弟擬一道表章,煩請轉呈聖上,必然不會怪罪。"朝廷的第一次迎接落得個徒勞往返。

  兩次,三次……無數次的邀請還是沒能使惠能走出嶺南。

  或許是越得不到的就越感到神秘,唐朝君臣只是模模糊糊聽說過惠能的說教,在他們心目中,惠能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禪師,是個猜不透的謎。因此,就出現了這樣一種奇怪的情況,人既然請不來,那就把豐厚的賞賜送到曹溪去!請看:神龍元年九月,朝廷降下聖旨,賜惠能磨衲袈裟一領及絹五百匹,水晶缽一個。

  神龍三年十一月十八日,詔令韶州刺史再次修葺裝飾惠能說法的寺院,並在大師故居建國恩寺。

    惠能的拒不入京,本來是一種退避,只怕連他自己也未曾料到,某種程度上,這種退避倒成了以退爲進。

  惠能和神秀相比,神秀屬於那種典型的受人愛戴的高僧形象,神秀自身就是中原人,接受過正統教育,幼時即博覽經史,以後他的經法又主要面向上層統治階級,屬官禪性質。

  神秀還有一大優勢,就是儀錶堂堂,那時的中書令張說見過神秀之後,出來後對人說:"禪師身長八尺,眉秀目,威德巍巍,王霸之器也!"

  與之相反,惠能自己認爲自己長相難看,怕中原人見了他的樣子,對他的教法也産生輕視之心。可見至少是其貌不揚。

  惠能雖貌不出衆,可早巳得到了中下層人民的普遍愛戴,但假如他當時貿然進京,就可能會失去官方的垂顧。

  從這一意義上說,拒絕入京實在是一個聰明之舉。

  因爲惠能拒絕迎請,在人們心目中,他成爲一個不阿權貴的正直高僧,影響更大了,以至於"五天重迹,百越稽首"。

  十二、人亡業存
  唐玄宗先天二年(713)七月一日,惠能突然把寺裏的僧衆都召集在一起,對大家說道:"貧僧八月就要離開世間了,你們誰還有什麽疑問,就及早提出來。"

  在場的弟子們都大吃一驚,放聲哭泣起來,只有神會無動於衷,沒有一點憂愁的樣子。惠能歎了口氣說:"唉,只有神會一人對善與不善同等對待,對生死榮辱無動於衷,沒有悲哀和歡樂。其餘的人跟著貧僧這麽多年,是如何修習的?你們痛哭流涕,到底是爲誰哀傷?如果是擔心死後無處可去,我自有地方可去。如果我不知道去什麽地方,那我就不會如今就告訴你們我要走了。"

  惠能這麽一說,大家都不好意思地止住哭泣。法海問道:"師父逝世之後,誰來接替師父的位置呢?"惠能回答說:"我只把法傳給你等衆人,我的全部說法,都記錄了下來,稱作《法寶壇經》。本來我多年來一直宣傳不立文字,但我之後,要是不留下文字,後來的人就無法知道我的教法,特別怕你們許多弟子將來各執一詞,發生這種情況時如何裁決判定呢?就依《法寶壇經》,見經如見貧僧。至於袈裟,就不再傳了,當初弘忍大師囑我道:'衣爲爭端,止汝勿傳。'先祖達磨大師有一道偈語,那意思也是傳到貧僧爲止。偈是這樣的:

  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
  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

  從達磨祖師以下,到貧僧恰是傳了五代,可不是'一花開五葉'嗎?"

  衆人聽罷,退了出來。

  過了幾天,七月八日,惠能又對弟子們說:"貧僧要回老家新州去,你們快些收拾一下跟我走。"衆人都執意挽留,惠能安慰大家:"佛爲拯救世人而來到世間,最終還是得離開人世,有來就有去,有什麽奇怪!"

  "大師說說,以後會有什麽災難嗎?"一位弟子問。

  "貧僧逝世後五六年,會有人來偷我的頭,會出現什麽情況呢?可用四句話預言:

  頭上養親,口裏須餐,
  遇滿之難,楊柳爲官。

  衆人聽完這四句懸記,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懂,也不好意思再細問,大家只記住一點,就是今後會有大膽狂徒來偷盜大師的人頭。

  惠能因此帶著神會、法海等幾個弟子,回到了闊別三四十年的家鄉。老母親早已過世,本來那破舊不堪的草房不見了,平地聳起一座雄偉的國恩寺,這是奉唐中宗敕命興建的。

  八月初三日,吃罷晚齋,惠能支撐著沈重的身體,對侍立在身邊的弟子們說:"貧僧圓寂之後,你們不要像凡夫俗子那樣痛哭流涕,誰要是披麻戴孝,就不是我的徒弟!就算我白教了他這麽多年!你們要是照著我說的去做,那就如同我還活在世上,假如違背我的教誨,即使我還在人世,也沒多大用處。"弟子們都俯首稱是,謹遵師命。

  惠能感到一陣頭暈,便不再說話,一直端坐到三更時分,說了一句"我走了!"溘然逝去,享年76歲。就在這一刹那,只見地動山搖,煙雲四起,泉池爲之枯竭,溝澗爲之斷流,一道白虹橫架中天,數千飛鳥同聲悲鳴。國恩寺周圍的林木,也在-瞬間變作銀白,真應了那句話,"人人銜悲,山河變色!"附近廣、韶、新三州的官吏,以及僧俗人等,都聞訊趕來,展開了一場爭迎大師真身的大戰,各說各有理,誰也不肯讓步。

  在爭持不下的情況下,法海等幾個門人出了個主意,燃起一叢香,看香煙飄向哪個方向,大師真身就送到哪里。結果眼看著一縷青煙搖搖晃晃,直朝曹溪方向飄去,廣州和新州的人這才悻悻作罷。

  十一月十三日,衆人從國恩寺迎出大師真身,送回曹溪寶林寺中入塔。弟子方辯善於雕塑,用香泥塗塑在真身之上,人們想起日後有人盜頭的預言,便用鐵皮和漆布把大師頸部裹了個扎扎實實。

  韶州刺史派人連夜趕去京城啓奏,玄宗皇帝馬上敕令立碑,銘記一代偉大禪師的豐德。

  那麽惠能死後,到底有沒有發生盜頭的事呢?

 據記載,惠能死後九年,也就是開元十年,有位新羅國僧人名叫金大悲,久聞惠能大師的威名,萌生一個念頭,想把惠能的頭帶回國去供奉起來,於是他就雇用了一個名叫張淨滿的漢子去盜頭。這張淨滿是個孝子,家中有年邁的母親,張淨滿答應了,只因爲他要贍養老母和家人。在當年八月三日深夜,淨滿潛入曹溪寶林,結果事情敗露,頭沒盜去,淨滿還被捉拿歸案。正如惠能懸記所說的,審理此案的韶州刺史叫柳無忝,而曹溪所在的曲江縣令叫楊侃,正好是"楊柳爲官"!

  惠能圓寂後,弟子神會決心把惠能的禪法向天下弘傳。因此他離開曹溪,出發北上。

  此時,神秀早已去世,但其影響依舊很大,大弟子普寂繼承神秀衣缽,被推爲神宗七祖。

  開元二十二年(734)正月十五日,神會在滑台(今河南滑縣)大雲寺召開的無遮大會上,慷慨陳辭:

"各位!貧僧今日設莊嚴道場,不爲功德,只爲天下學道之人定宗旨,辯是非!"

  神會接著莊嚴宣告,只有惠能才是五祖弘忍的嫡傳,得到了頓教法門及傳法的信物--木棉袈裟,是名正言順的六祖。而神秀一派不過是盜用五祖名義,矇騙世人的邪道之人。且用心陰險,多次派人謀害惠能。神會的話當時就引起台下的起哄,接著一位名叫崇遠的和尚就沖上臺去,與神會展開辯論,雙方唇槍舌劍,差點都打了起來。

  滑台大會後,北宗信徒對神會十分憎恨,處處尋機暗算。神會被迫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最後總算保住了性命。

  十幾年之後,爆發了"安史之亂",天下動蕩不安,神會卻得到一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事情是這樣,連年的戰爭使得國庫空虛,入不敷出。由於缺乏軍費,不知,誰想出個絕招,在各地設壇度僧,出賣度牒。誰要想出家爲僧,得到朝廷認可的正式僧籍,就得交一筆香火錢。神會積極參與此事,四處奔波,不遺餘力,爲朝廷籌措到一大筆錢,爲平叛立下一件大功。叛亂平定後,神會聲名大起,被唐肅宗迎請入宮供養,乾元年間,又將惠能的袈裟迎入宮中供奉。神會死後,貞元年間被正式策封爲禪門第七代祖師。這樣一來,作爲神會的師父,惠能也就理所當然應該是得到朝廷認可的第六代祖師了!

  值得一提的是,神會這位南宗北伐的急先鋒,他所主持的荷澤宗,卻並不景氣,他只是一味繼承惠能的頓悟原義,不敢有絲毫變革,這樣其生命力就可想而知,馬上便衰落了。

  與此相反,南嶽懷讓、青原行思等惠能的弟子,卻生氣勃勃,蒸蒸日上。南嶽懷讓傳馬祖道一,多方雲集,聲勢接天。其後分出臨濟宗和潙仰宗。青原行思傳石頭希遷,希遷門下以後又分化出曹洞、雲門、法眼三宗。

  這禪門五宗遙相呼應,儼然成爲禪宗主流,人們稱之爲"五家禪"。五家禪大膽革新,不拘一格,不僅有"機鋒棒喝",而且呵佛罵祖,焚燒佛像,無所不有,使得禪宗這棵古老的大樹,展示出枝繁葉茂,鬱鬱蔥蔥的新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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