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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6日星期六

譯經大師

一、家世之奇

  東晉康帝建元元年(343),西域龜茲國的一戶貴族家中,誕生了一位智子。剛剛出生的嬰兒,如何能說他是智子呢?說來話長,這還得從他的父母講起。

  這一貴族之家的男主人名叫鳩摩炎。他原是印度人,其父名叫達多,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國,權傾朝野,名重全國,連皇帝也怕他三分。這也難怪,一方面達多的祖上一直是國家的望族,連續好幾代都擔任相國之職,因此,也算是名臣之後,有功於國家;另一方面,達多又能繼承代代相習的家風,好學善思,也是全國著名的大學者,文治武功,樣樣精通,所以,全國上下沒有人不尊敬他的。可宮廷之中,免不了有你爭我鬥之事,要真正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在其他行業還可以,在這個政治鬥爭的旋渦中就很難了。儘管由於達多的權力與地位無人能比,可那些阿諛之輩隔三岔五地登門拜訪,又是"求救",又是"邀請",弄得達多時常感慨清靜難得,知音難尋。這種情況對其子鳩摩炎來說不能不受些影響。
眼看著鳩摩炎一天天地長大了,其父達多總算有了指望。因爲按先朝早已定下的規矩,達多家的相國之位是世襲的,鳩摩炎長大成人,當然可以承繼其父的相國之職。達多心裏想著早點讓位于兒子,以便早日享受清靜之樂。可他哪里知道,隨著鳩摩炎一天天長大,宮廷之中的污濁之風卻使他逐漸厭煩起來。

  那時,人們分析達多讓位鳩摩炎只是遲早的事情,所以諂媚者蜂湧而至,公子長公子短地奉承,今日請吃,明日送禮,有的人甚至把自己的千金小姐推到前邊,真是爲權利故,不惜丟人現眼,醜態百出。其實,這些人並不瞭解鳩摩炎,他們的作法,不僅沒有得到好感,反而讓鳩摩炎感到噁心。

  鳩摩炎十八歲這年,其父達多向王室提出辭職隱修的請求。因爲按當時印度人的風俗,五六十歲的時候,就要出家到野外某清淨的地方,如森林、山洞等地隱居修行。對於達多這種名士型相國來說,隱修的欲望比一般人更強烈。皇帝雖然再三挽留,可還是說服不了達多,只好發下一道聖旨,由鳩摩炎繼任相國之職。

  消息一傳開,達多家族的男女老少皆大歡喜,因爲這標誌著他們家族的相國之職又延續了一代。朝廷上下的大臣小將也紛紛出馬,有上表相賀的、有送禮結緣的,有登門求救的,還有以美女相送盼望與之結親的。國中的老百姓聽說鳩摩炎要當相國,也很高興,因爲這位前相國之子的聰明與仁慈早已享譽,他們正盼著這位年輕的相國能推行仁政,爲他們帶來一些衣食之惠。

  可不久他們都失望了。原來,皇上聖旨一下,達多便興高采烈地要去隱居清修。誰知鳩摩炎竟然也要隨父同行。達多不免大吃一驚。這也難怪,他以前很少與兒子促膝相談,所以,也不理解兒子的內心世界。他認爲讓位給他兒子,給他一個一顯身手的機會,是很具誘惑力的。所以,他便沒有與兒子商量。誰知,事到如今,兒子卻對出任相同之職不感興趣,年輕輕的竟要出家清修,弄得達多哭笑不得。怎麽辦?達多想來想去,左右爲難。他並不可惜相傳數代的相國之職毀棄於他的手裏,更不會爲兒子的決定而遺憾,但身爲相國的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什麽時候食過言?什麽時候忘過恩?在皇帝面前答應的事情怎能改口呢?何況,皇恩浩蕩,數代相承,又怎能忘恩負義?不仁不義之事,達多是作不出來的。萬般無奈的他,只好苦口婆心地勸兒子。但是一向聽話的鳩摩炎,在這個問題上竟毫不退步,沒有絲毫動搖的餘地,使得達多毫無辦法。最後,他只好擺出兩條路,讓兒子選擇:要麽繼承相位,要麽斷絕父子關係,離開天竺之土。達多以爲,這一招兒會起作用的,因爲別說繼絕父子關係,就這離開天竺之土,還不等於開除了他的印度國籍,剝奪了他作印度人的權利。

  鳩摩炎明確告訴父親,這兩條路他一條也不選擇,他要走的是第三條路,即只是出家修行。父親一聽,頓時火冒三丈。而鳩摩炎依然無動於衷,他稍作準備後,獨自一人離家而去。父親達多已顧不得以前的溫文爾雅,大罵道:"你辜負皇恩,你沒有資格在天竺這塊土地上生存,你給我滾得遠遠的!"

  就這樣,鳩摩炎放棄了相位,離家出走了。那時,恒河中下游的笈多王朝已日益強大起來,各小國儘管都自稱爲天竺之主,但危機四伏,大部分是勉強維持。鳩摩炎所在的國家雖說稍好一些,但也不可能高枕無憂。在這種形勢下,佛教卻得到了迅速的發展,特別是小乘的說一切有部和大乘的中觀學派,更是風靡全印,中印與西北印度一帶特別盛行。鳩摩炎出家後,一路向西,雲遊巡禮,拜師求學,慢慢成爲一名虔誠的佛教徒。

鳩摩炎不知是命中注定,還是臨走時其父那句"滾出天竺"的訓斥,他在印度雲遊多年之後,聽說龜茲(今新疆庫車)佛教興盛,便不遠萬里,翻越海拔四五千米的蔥嶺,來到西域,從此便離開了天竺的國土。

龜茲,在有些史書和佛教文獻中也作丘茲、歸茲、鳩茲、俱支囊、屈茨、屈支、拘夷、俱支等,位於今新疆塔里木盆地的北側,是古代中國西北溝通中外交通的天山南麓的北道中心。自三世紀初期以後,龜茲成爲西域各國中最強大的國家之一。據《魏書》記載,當時西域的姑墨(今新疆阿克蘇)、溫宿(今新疆烏什縣)、尉頭 (今新疆阿合奇縣東)等國皆役屬於龜茲。

  自東漢永元三年(91)班超廢龜茲王尤利多而立白霸以來,龜茲國王一直由白家世襲。鳩摩炎來龜茲時,白家統治正處在鼎盛時期。此時,龜茲城裏外三重,巍峨堅固,壯麗輝煌。國王有一個妹妹,名叫耆婆,長得花容月貌,清純嬌媚。白皙的皮膚,紅紅的嘴唇,水汪汪的大眼,黑黝黝的頭髮,修長而婀娜的身姿,甜美而純淨的笑顔,不但是王室的明珠,也是西域各國人人盡知的一代佳麗。多少個公子王孫愛在心頭,長夜相思,望眼欲穿。可這位耆婆小姐卻就是一個也看不上。

  轉眼間,耆婆已到了二十歲。說來也奇,原來不愛學習的她,突然間喜歡上習文弄墨了。更奇的是,她竟能過目必解,一聞則誦,具有非凡的記憶力和理解力。這一下,她的名聲就更大了,"識悟明敏"的讚譽傳編遠近:人們把她視爲女中奇士,國中一寶。

 這時,有一位羅漢,名叫龍摩瞿沙,奉敕來王宮作內道場,於是有幸見到了耆婆。這羅漢有很多神通,一看便知道耆婆身上有一顆赤色的痣,這是一種少有的吉相,有此痣者必定穎悟超群,證成正果。若其懷孕,則必能生出像佛的十大弟子之一舍利弗那樣的大智慧之子。後來一問,耆婆身上真的有這麽一顆赤痣,只是羅漢說的其他事情,人們總是半信半疑。

  時光的穿梭,歲月的流逝,不但沒有洗去耆婆的美麗,反而日漸嫵媚。因爲,昔日的清純嬌媚又增添了幾分豐滿與溫柔,真可謂國花怒放,香豔至極,只可惜有人欣賞,卻無人敢摘,一朵誘人的花兒,就這樣孤獨地搖曳在蕓蕓衆生之中。

  正在此時,鳩摩炎來到了龜茲。

  如前所述,鳩摩炎乃豪門望族之後,如今棄相位之榮華富貴,行沙門之清修苦煉,浪迹林泉,雲遊天涯,加之聰慧超人,修行有道,很快便揚名遠近,譽滿天下。龜茲王早就聽說過這位希世奇士的傳聞,所以對他也是早就仰慕在心。這時,聽說鳩摩炎來到龜茲,心裏十分高興,當即領了一班人馬,來到城外迎接。

  那時,龜茲佛教極爲興盛,光三重城廓之內,就有佛塔佛廟近千座,僧尼達萬人以上,成爲蔥嶺以東地區佛教的中心。各國出家者雲集這裏,諸國王也紛紛出錢在此建寺,龜茲王更是崇佛虔誠。據史載,他建的佛寺"修飾至麗",連他的王宮,也到處"立佛形像,與寺無異"(《出三藏記集》卷十一)。如今來了一位"相國僧人",龜茲王更是恭敬供奉,頂禮膜拜。很快,龜茲王宣佈禮請鳩摩炎爲國師,敕住王宮,禮遇優厚。

  鳩摩炎自有一股望族的超群氣度,不僅身材魁梧,面容堅毅冷峻,而且那懸河無礙的辯才和滿腹經論,確定使人折服。如此風流的男人,天下哪個女子不愛呢"可鳩摩炎心在佛法,志求超世,終生以悟道爲至高目標,一向把男歡女愛之事視作風俗欲流,所以,對娶妻成家之事毫無興趣,對前來提親的人也拒之千里。
但是事情的發展有時並不完全以人們的意志爲轉移。姻緣到時避不開,姻緣去時追不來。鳩摩炎一到龜茲,緣法在他面前卻發生了質變。

  卻說耆婆這位絕代佳人自鳩摩炎到來之後,封閉了多年的少女之心,這時卻慢慢地復蘇了。對男人一向不屑一顧的她,爲什麽一見到鳩摩炎就變得殷勤起來。幸好她是王妹,自有很多機會接近鳩摩炎。隨著時間的流逝,耆婆便越來越離不開鳩摩炎了,這位傾國傾城的佳麗,終於有了自己的意中人。

  可事情並不這麽簡單。當耆婆向鳩摩炎害羞地表達了少女的一片純情後,鳩摩炎非但不珍惜,不慶倖,反而如遇洪水猛獸,無情而生硬地拒絕了。耆婆這位情竇初開的非凡女子怎麽能承受得了。她好比墜身冰窖,茶飯不思,日夜不寧,失魂落魄,度日如年。

  可鳩摩炎卻像從未發生一樣,繼續著內道場中的法化事業。他登壇說法,授徒傳道,咨議國事,神辯異教,依舊是一位灑脫飄逸的沙門奇士。但是,越是這樣,越讓耆婆牽腸掛肚,這位癡情女子已經被愛情之火煎熬得瘦了一圈。

  妹妹的心事終於讓皇兄知道了。這還了得,妹妹之苦就是哥哥之憂,鳩摩炎雖說是可尊可敬的俊傑之士,可身爲皇上,總不能讓心愛的妹妹受到受屈。如此一來,又演出了一系列曲曲折的故事。最終,還是皇權大於一切,鳩摩炎雖瀟灑半世,還是不得不在龜茲王指定的日子裏,無奈與耆婆舉行了結婚儀式。

  不知是因爲耆婆的美麗動人。還是因爲鳩摩炎的俗心復活,不久這個小家庭便充滿了柔情蜜意,進而開始了正常的生活歷程。不久,本文的主人公就在其母親的腹中孕育了。

  再說耆婆有了身孕之後,鳩摩炎對愛妻體貼溫存,照管得十分周到。耆婆更是愛意如醉,笑顔燦爛。

當時,龜茲城北四十裏有座高山,山上有座佛寺名叫雀離大清寺,簡稱雀離寺,或雀離大寺,有人也稱之爲致隸伽藍。這裏住有六十多位和尚,個個都是大德名僧。前文提到的曾應邀入宮作法事的達摩瞿沙羅漢就住在這裏。因爲龜茲王宮上下崇信佛法,這批高僧當然成了龜茲王族的禮拜物件。

  耆婆過去常來這裏禮佛,自有身孕後,更是定期前來,焚香禱祝,虔誠有加。史載,耆婆自懷羅什之後,"慧解倍常"(《梁高僧傳》卷二,以下引文未注者均出於此),所以,他在雀離大寺所聞高僧說法,便能很快體悟其中的深刻蘊涵。如果說過去,她只是對一般世間學術技藝一點即通,那麽現在她卻完全進入了一個新的精神世界。佛法的博大精深使她逐漸地陶醉了。

  隨著對佛法理解的慢慢加深,耆婆對佛法的信仰就越來越虔誠。三四個月後,耆婆便聯絡了一批王宮貴族出身的婦女和一些有德行的尼姑,前往雀離大寺,"彌日設供,請齋聽法",就是整天在那裏供奉高僧,聽他們講經說法。這些高僧有許多都是從天竺過來的,他們精通梵語,學識淵博,這對耆婆産生了深刻影響。不久,她便掌握了梵語,理解了佛法的基本理論。

  這一天,達摩瞿沙羅又對耆婆講述舍利弗在胎之證的故事。據說釋迦牟尼佛的大弟子舍利弗還在娘胎之時,他的母親忽然變得極善辯論,那時有位大師給她看了一相,知道她必生智子,最終都要出家學佛,成就正果。當年,達摩瞿沙羅漢在王宮作法時,就對耆婆說過,此後必懷智子。現在,羅漢對這一看法更加堅信,因爲他發現耆婆已呈現出舍利弗之母的迹象。

  達摩瞿沙羅漢還給耆婆詳細講述了此子以後的情況,耆婆聽在耳中,記在心頭。與當年不同,她如今是百分之百的信服。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羅漢預言中的智子終於出世了。家人爲其起名叫鳩摩羅什,意爲"童壽",後世人一般簡稱爲"羅什","什",尊之爲"什公"。

  羅什降生之後,果然與衆不同。濃眉大眼,臉圓額寬,高鼻長耳,頭大發密,啼聲渾厚,雙目傳神。剛生下來不久,便知道用手取物,又過了兩三個月,竟能呀呀學語,再過兩三個月,就可自己行走了。小小的孩童,頗知大人的喜怒哀樂。因其既懂事又聽話,很快得到了大家的寵愛,真是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啊。

  鳩摩炎不但喜歡這個兒子,而且更加喜歡他的妻子。他現在可真是變了一個人,不知是上升到最高的道果境界,還是下降到凡俗之流的暗昧之情,總之,他對這個家已太迷戀了。但是耆婆自有了羅什之後,一方面全身心哺育愛子成長,另一方面繼續誦經禮佛,見地不斷提高。當羅什稍大,她可以脫身之後,便整天和一班王宮婦女們泡在佛寺之中,聽法、供佛、作道場,把個佛寺當成了自己家一樣,癡戀於其中,不得自拔,弄得鳩摩炎好不傷心。

  人間的事有時真怪。當初鳩摩炎死活不想與耆婆結婚,"王乃逼以妻焉",可現在,他倒是一心一意地過日子,耆婆卻輕家重道,一步步地跨進佛門中去,使這個充滿柔情的家面臨著解體的危險。

  鳩摩炎的擔心實在是有道理的。耆婆真的愛上了佛法,她開始向往自由自在的出家生活。因此,她便把這一想法告訴了丈夫鳩摩炎。鳩摩炎哪里肯依,他太愛耆婆了,他不願耆婆離開自己半步。可不管他如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耆婆把當初的愛已忘得一乾二淨。這樣,在耆婆的出家問題上雙方便陷入僵持之中。

  耆婆又想起了皇兄。是啊,當初不正是皇兄出面相遇才使鳩摩炎就範的嗎?皇兄有萬夫不擋之強權,皇兄不會委屈自己的妹妹。於是耆婆又找到了龜茲王,請求他出面說服鳩摩炎,如果不行,就再採取強制手段。可龜茲王並沒有答應妹妹的請求。這一方面是由於他的確不支援妹妹出家,另一方面,也覺得鳩摩炎對其妹妹如此多情,自己當初以強權逼其成婚,已屬過分,現在再以王權相壓,未免在國人面前失信。況且鳩摩炎名聲在外,而且對自己的王朝的確也出了不少力。

  沒有王兄的支援,丈夫又是侍奉周到,千般體貼。人心總是肉長的,何況耆婆又是一位賢淑仁慈的女人。這樣,日子又勉強維持了下來。

  不久,耆婆發現自己又懷孕了。這一次,她不像懷羅什時那麽激動興奮,反而如添重負,心裏更加煩燥起來。她想,現在又要懷胎生子,一耽誤就是兩三年,何日才能出家靜修呢?對於一個視家庭爲牢籠的人來說,滯身一年、兩年的確是萬分難受的事情。耆婆就是如此。

  鳩摩炎非常理解妻子的心情,所以,他千方百計地感化妻子。如今,對耆婆來說,既爲人母,只好既來之,則安之。好不容易熬了十個月,耆婆産生一子,取名叫弗沙提婆。對於這個兒子,耆婆儘管不像對待羅什那樣,身心全部投入,但還是盡母親之責,哺育他成長。

  一眨眼,弗沙提婆已快一歲了。這一天,耆婆在家中悶得慌,便走出那座高宅大院,走出高大的城堡,來到郊外散步。一走出城門,郊外的清風撲面而來。耆婆頓覺舒坦了許多,擡頭望去,天高雲淡,鳥兒飛翔。遠處的高山,巍然聳立,山巔上的積雪白皚皚一片,把群山妝扮得飄逸灑脫。山麓那座座佛塔,處處寺廟,清晰可辨。耆婆的心一下子便飛到那肅穆莊嚴的佛像面前。她想起了大師的說法,人生無常,苦海無邊,生命脆弱,人性昏昧,只有在佛法的海洋中才可求得靈魂的淨化,才能找回本性。

  耆婆一邊想著大師的說法,一邊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忽然,耆婆被什麽東西拌了一個趔趄,她回過神來,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她走到一處荒墳跟前。一些窮人或異地無主之人去逝後,無錢火化,就隨便掩埋起來。可天長日久,風吹日曬,紛紛暴骨於野,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各處。目睹這一慘像,耆婆的心一下子震撼了。大師說的多對啊,人生真苦,生命真是脆弱啊!他們當初或許是愛中情人,或許是清純美女,或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苦本難消,終歸一死,世世輪回,世世受苦,永無止息,真是太可悲了!

  耆婆匆匆趕回家中。高宅大院之內,自然是潔淨幽雅,笑語歡天。丈夫的殷勤,兒子的乖巧,侍者的順從;百姓的敬仰,這一切怎麽也消除不了她在荒墳中看到的那一幕悲涼景象。夫妻恩愛,富貴榮華,終究逃脫不了生老病死的定佛。佛陀應機現世,將度脫苦海的良方帶到這個苦難的世界,只可惜仍有那麽多人依然沈溺於苦海而不知覺醒,這些人,雖說貴爲國主,美若天仙,與那荒墳中的枯骨相比又有何兩樣呢?耆婆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她要走出這個家庭,她要剃度爲尼,她要以佛法求得生命的超越。史載耆婆"因出城遊觀,見塚間枯骨,異處縱橫,於是深惟苦本,定誓出家。"

  嬌妻出走,對於沈溺於愛河之中的鳩摩炎來說當然是難以接受的,於是,他又是百般的勸說。可耆婆此意已決,誓不再改。而鳩摩炎也是態度堅決,強行阻止。萬般無奈之下,耆婆只好以絕食相抗爭。"若不落發,不咽飲食。至六日夜,氣力綿乏,疑不達旦,夫乃懼而許焉。"耆婆絕食六天,以至氣力將竭,連天亮都活不到了。鳩摩炎這才害怕了,只好同意妻子削髮爲尼,可耆婆還不放心,她怕丈夫同意她出家只是爲了應一時之急,吃了飯,恢復了氣力,就不見得還同意她出家。因而,她"以來剃發故,猶不償進"。耆婆倒想得很周到,發誓只有剃掉頭發,才肯進食,弄得丈夫無法,只好請人馬上爲她剃髮。

  眼看著那一頭美麗的烏髮被剪落在地上,鳩摩炎徹底地失望了。而對耆婆來說,精神頓時高漲了許多。剃完髮後,她特地大吃了一頓,第二天一大早,便請來傳戒法師受了戒,從此成爲一名正式的比丘尼。

  此時,龜茲國內佛教寺院極多,但供比丘尼修行的尼寺並沒有多少,畢竟女子出家者還占少數。耆婆出家後,先投達摩瞿沙阿羅漢學法,三個月後又去阿麗伽藍居住。這裏共有尼僧一百八十多人,她們原來大多是蔥嶺以東各王侯的女子,所以,寺院規模宏大,佈施豐富,香火極旺。在這裏耆婆遇到一位有道高尼,她是佛圖舌彌的弟子。耆婆從她那裏得到佛圖舌彌的佛法,深愛不已,修持不輟。後來,她又按龜茲佛教之規定,三月換住一寺,便來到了輪若干伽藍。這裏住有尼僧五十餘人,也多是王侯之女,雖說寺院不大,但大家修持還都十分精進。同上一寺一樣,這裏的尼僧也都是接受佛圖舌彌的法戒。此後,耆婆還相繼換住了許多僧寺,其中阿麗跋伽藍是她最留戀的一個清修之所。那裏只有幾座房子,但林木環繞,花草清新,溪水流淌,飛鳥盤旋,環境十分幽靜,尤其是寺中有幾位像她這樣的王宮之女,個個修持精嚴,見地非凡,對她的幫助極大。

  自從耆婆剃度出家之後,鳩摩炎一蹶不振,整日沈默寡言,沒精打采。幸虧有兩位愛子還在身旁,日子還一天天地過著。特別是長子羅什,明敏過人,智慧非凡,從三歲開始,便識文讀字,進步神速,五歲時,便將一般人整個學習階段的課程全學完了。從六歲開始,接觸佛教經典,哪知這一讀,便是個沒完沒了。從此,小小的羅什竟然也迷上了佛法。

   隨著時間的流逝,羅什對佛教的興趣也越來越大。由於其母是王妹,他便成了國王的外甥,因而有機會接觸到國內的一些高僧大德。那時,曾預言其爲智子的達摩瞿沙羅漢已隱居于雀離大寺,再沒有來城中弘法。時常出入宮廷的大法師是佛圖舌彌。

  佛圖舌彌對羅什十分賞識,便經常給他以指點,因此,羅什在佛學方面進步極快。東惡永和六年(350),鳩摩羅什七歲這一年,他說服了父親鳩摩炎,出家修學,成爲一個小沙彌。父親對羅什的選擇給予了很大支援,也許是父親從現實中蘇醒了重新篤信佛法的緣故吧。鳩摩炎將羅什託付給作爲當時全國佛教界領袖的佛圖舌彌。佛圖舌彌如獲至寶,全力培育,誨而不倦。羅什一人佛門,也是樂此不疲,師徒二人配合默契,教學相長。

很快,羅什韻才華便發揮了出來。據僧傳記載,羅什當時"從師受經,日誦千偈,偈有三十二字,凡三萬二千言"。這樣過人的記憶力,使當時人無不震驚。加上他的勤學苦煉,不久,羅什便能將許多大部頭的經典背得滾瓜爛熟,連其師佛圖舌彌也自愧弗如。羅什的智慧並不僅僅表現在記憶力上,史載"師授其義,即自通達,無幽不暢"。佛圖舌彌當時是位小乘法師,精通四部《阿含》和說一切有部的《阿毗曇》。羅什隨其學習,很快便基本掌握了這些經典。

  《阿含經》共有四部:《長阿含》、《中阿含》、《雜阿含》、《增一阿含》。四部阿含除《長阿含》稍短,有12卷外,其他各部均爲五六十卷之多。它們是原始佛教最根本的經典,也可視爲整個佛教教義的根本。《阿毗曇》,也叫《阿毗達磨》,是對佛經的注釋和論說,佛圖舌彌所傳授的《阿毗曇》則是小乘說一切有部的論典,它以有部的立場論說佛的說教,體系宏偉,論述精微,成爲當時小乘佛教的經典之作。羅什隨佛圖舌彌所學的,正是佛教的基礎理論和小乘的核心思想。雖說當時大乘佛教已産生了二三百年,但在西北印度和西域一帶,小乘的勢力依然很大,尤其是龜茲國內,更是小乘的一統天下。

  羅什在佛法修學方面的成就使他迅速便脫穎而出,成爲佛門的一位名僧,然而他因爲年紀幼小,還只能作爲一個小沙彌。加之其父母早有赫名在外,所以,人們對羅什也格外敬重,那些虔誠的佛教徒們更是悉心供奉,極盡恭敬。於是,羅什所住的寺院,每日都會有大批信士前來上供、禮拜,至於求法的、問難的更是絡繹不絕。那時,羅什年輕氣盛,竟是來者不拒,有問必答,縱橫經論,馳聘法海,一派法門龍象之勢。

  耆婆對兒子的進步當然深感欣慰,可對兒子的處境卻並不樂觀。一方面,人們以其爲王妹之子,敬禮有加,自然會使一部分僧人反感,另一方面,大家對他不斷吹捧,也不利他的進步。特別是整天忙於接受供奉,接待來客,這怎麽能有時間精進修持呢?要知道佛法如大海,窮盡不易,探底更難,龜茲國雖說是西域諸國的佛法中心,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何況緣法微妙,哪知他國就不是藏龍臥虎之地?想來想去,他決定帶羅什遠走他鄉,雲遊求學,既避開本國內的過分供養,也好讓羅什見見世面。

  東晉永和八年(352),耆婆領著剛滿九歲的羅什,離開龜茲,尋著鳩摩炎當年的路線,翻越蔥嶺,再渡辛頭河(今印度河上游),到了天竺西北部的罽賓國(今南亞克什米爾地區)。

  罽賓位於南亞次大陸的西北部。《魏書》卷一百零二記載:"罽賓國都善見城,在波路西南……其地東西八百里,南北三百里。"這裏群山環抱,地處高嶺。據說這裏原來是一個巨大的龍池,後來有個阿羅漢名叫末田底迦,來到這裏的一座山中,顯露神通,龍王見了以後,特別崇信,便問羅漢有何需求。羅漢就說希望在龍池中有一打坐的地方就行了。龍王便收縮水域,留出一塊幹地給羅漢,誰知羅漢以神通力不斷增大自己的身軀,龍王只好拼命縮水,最後池水快要盡了,羅漢才給龍王留下一個水池居住。羅漢以神通力在其遼闊的地域上建起了五百座寺院。羅漢死後,寺院中許多的僕役們便擁立了自己的君主,組成了一個國家。如此繁衍生息,人口不斷增加,佛教也很興趣。貴霜王朝的迦膩色迦王在位時,這裏成爲貴霜帝國的屬地,但佛法仍是興旺發達,高僧輩出,佛典會集。後來,迦膩色迦王在這裏舉行了歷史上著名的第四次佛典大結集,對當時佛教內流行的經典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整理與編纂,對後世産生了深刻的影響。

  羅什來到罽賓國時,貴霜帝國業已瓦解,但這裏的佛教依然不減當年。突出表現爲"三年":即高僧大德多;各類經典多;寺院聖迹多。可謂佛、法、僧三寶應有盡有。耆婆領著羅什,首先朝拜了罽賓境內的各處聖迹,如城北大山南麓的佛牙伽藍,供奉著佛的牙齒,長約一寸半,呈黃白之色。禮拜佛牙舍利,好像禮佛一樣,功德不小,接著,母子倆便在國內諸寺尋訪名師,採集諸經,求教問疑,共究法義,進步之快,可謂一日千里。羅什眼界大開,不免感慨萬千。

一年後,羅什找到了一位有名的學者。此人名叫槃頭達多,是罽賓王的從弟。據說他"才明博識,獨步當時,三藏九部,莫不該博,從旦至中,手寫千偈,從中至暮,亦誦千偈,名播諸國,遠近師之"。羅什"即崇以師禮,從受《雜藏》、《中》、《長》二阿含,凡四百萬言"。智子遇聖僧,名師出高徒,羅什隨其習法,刻苦努力,很快便記誦了幾百萬字的大部頭經典,這對於一個十歲的孩童來說,真有點不可思議。這恐怕是因爲他具有擅長背誦的印度人的血統的緣故吧。古時,印度人傳授佛經以口耳相傳爲主,沒有極強的記憶力,大部頭的經典如何傳得下來?

  羅什的老師槃頭達多是名振天竺的佛學大師,他對羅什的聰慧過人從內心裏佩服,時常讚揚羅什"神俊"脫俗。如此一來,羅什的大名便傳遍全國。

  罽賓國王一聽,哪里肯信。可待他把羅什召進王宮一試,才不得不連連稱讚,呼之爲神童。那時,國內一些外道學者本來就對佛法興旺懷恨在心,一聽佛門又捧出個十歲孩童張揚欺人,更是心口不服。於是,他們聯合提出非難,向小小的羅什發起攻擊。國王-看無法收揚,只好按過去相習的傳統辦事,這就是辯論。

  古代印度各教之間及同一教派內各不同學派之間,常有爭執,公開辯論十分盛行。這種辯論並不像現在所說的那種辯論。當時辯論一般都要由當地最高行政長官或最有權威的人士主持,稍有名望的人士之間的辯論或一些重要議題的辯論,常常還要由國王親自主持。而且雙方在辯論前要立好協定,包括輸了如何懲罰,如殺頭、割舌、杖笞等等。不但如此,敗方的所有信徒都要放棄舊說,改宗勝者一方的學說。對於對獲勝一方的物質獎賞,那就更是十分豐厚了。

  國王下令,由全國各外道學者聯合同羅什辯論。此令一出,耆婆大吃一驚,心想:"兒子只有十歲,怎能同佛國高人對壘呢?萬一失敗……"她不敢往下想。羅什對對方底細不清,人地兩生,所以也有點擔心。幸虧槃頭達多一再鼓勵,並指點辯論的方法,才使羅什稍微鎮定下來。

  正式辯論開始了。國王親自主持,辯台就設在王宮之中。雙方剛一出場,台下人便紛紛地議論開了。因爲羅什的確太小了。乳嗅未幹的孩子對壘飽經風霜的學長,二者之間可謂天壤之別。外道論師們一看羅什,哪能把他放在眼裏。史載"王即請入宮,集外道論師共相攻難,言氣始交,外道輕其年幼,言頗不遜。什乘隙而挫之,外道折伏,愧惋無言。"常言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這班外道論師不見得就是智者,至少在羅什面前,已證明他們不是智者,雖然他們年高學長,可辯臺上只認學識,不認長幼。

  羅什大獲全勝,外道伏首歸伏,全場歡呼雀躍,耆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從此"王益敬異,日給鵝臘一雙,粳米面各三鬥,酥六升。此外國之上供也。所住僧寺,乃差大僧五人,沙彌十人,營視掃灑,有若弟子"。國王不僅給予最高規格的供養,而且派大和尚五人,小和尚十人侍奉羅什,端水掃地,任其使喚,如同自己的弟子一般。一個小小的孩子儼然一位花甲高僧!

  耆婆害怕重犯當年在龜茲的老病,所以,時時提醒,處處教誨,再三叮囑羅什要謙虛謹慎,繼續深造。羅什也不負衆望,隨師學法,精益求精。這樣,他們在罽賓又過了一年。東晉永和十一年(355),羅什十二歲,母親帶其離開罽賓,準備返回故國。

  三、留學沙勒
  羅什隨母親就要走了。

  槃頭達多對羅什這位年紀最小的弟子十分滿意,所以當羅什要走時,他實在是依依不捨。多少年來,他走南闖北,收徒傳法,還從來沒有遇到羅什這樣神俊穎悟的弟子。現在,這位弟子已是名聲遠播,雅譽遍傳,鄰近諸國紛紛遣使以重爵相聘,羅什清淨自守,唯以修法爲務,因而一一拒絕了各國的禮請,可這樣一來,羅什的名聲卻更大了。他這個作師父的爲能有這麽一位弟子而感到自豪。可現在,弟子卻要離他而去了。

  罽賓國王也是捨不得讓羅什離開的。可羅什母子執意要走,國王只好忍痛割愛。臨走這天,罽賓國王率領朝中官員前來餞別。各寺院的高僧、尼師們也來了許多。槃頭達多緊緊握著羅什的手說:"今日相別,天各一方,望能精進不息,暢遊法海,光大我佛法門。倘若有緣,來日再會!"羅什合十致禮道:"恩師的教誨,弟子自當銘記在心。他日弟子一定再來拜謁師父,還望師父善自珍重!"大隊人馬將羅什母子送出郊外。由於羅什此行還帶著搜集抄寫來的大量經典,國王便派一隊人馬隨同護送。羅什再三拜謝了之後,踏上了返國的路途。

  這一天,羅什母子途經月支(今巴基斯坦白沙瓦一帶)北山,遇到了一位羅漢。這位羅漢一見羅什,大爲驚奇,再三打量之後,對耆婆說:"此兒生具慧根,不同凡響,可還有一特殊因緣,將決定他的一生。"耆婆急忙尋問其中緣由。羅漢只是說:"你應經常守護這位沙彌,如果到三十五歲還沒有破戒,那麽,他就會大興佛法,救度無數的衆生,與當年的漚波掬多並無差異。可如果在三十五歲前破了戒,他這一生就不會有任何作爲了。切記!切記!"

  耆婆知道,漚波掬多是釋迦牟尼佛之後的第五代師,曾改治律藏爲《十誦律》,促使護法大王阿育王奉佛建塔,廣設教化。傳說他每度一夫婦就用一個竹片記下,後來竹片竟塞了滿滿一個石洞,可見其救度衆生之多。耆婆在想,自己的兒子儘管聰睿好學,但能否成爲像漚波掬多那樣的祖師呢?可這位羅漢說得那麽嚴肅認真,自然引起她的重視。

  翻過月支北山,穿越一望無際的戈壁灘,羅什母子最終抵達沙勒國(今新疆喀什一帶)。沙勒是從罽賓國通往龜茲的必經之地,這裏地域遼闊,綠洲處處。因爲靠近天竺,所以受天竺文化的影響很深。正在此時,沙勒佛教流傳甚廣,人民都篤信它。國王每五年還要舉辦一次盛大的齋會供養四方沙門,並大舉施捨。
沙勒當時以小乘佛教爲主,但因爲其地處交通要道,不光西連天竺,東連溫宿、龜茲,而且向南,還可抵達莎車(今新疆沙車縣)、於闐(今新疆和田)、子合(今新疆葉城)等國。這些地方皆盛行大乘佛教,因而沙勒受他們的影響,也有大乘佛教流行。

  羅什到沙勒時,已近隆冬。寒風不止,冰天雪地,行走極爲困難。因此他與母親決定暫時住下來,待開春天氣暖和之後再走。羅什借宿於城郊的一個寺院。由於天寒地凍,法事活動不多,羅什便從所帶的經典中找出一部(發智論),專心地研讀起來。

  《發智論》全稱《阿毗達磨發智論》,又譯作《阿毗達磨八犍度論》,其三十卷,是古代印度說一切有部著名論師迦多延尼子所著的論書,全面論述了有部佛學的基本觀點,是小乘佛教的代表作之一。羅什日誦夜思,兩個月下來,《發智論》已背得爛熟。

  這一天,羅什與其他僧人談起有部學識,便以《發智論》爲准,闡發自己的體會,衆僧一聽,甚是欽佩。這樣,消息便傳到寺中的一位大德和尚那裏。

  這位和尚名叫佛陀耶舍,意爲覺明。本是罽賓國人。十七歲出家後,宗習小乘佛教,對法藏部、有部佛學有深刻研究。傳說其每日誦經二三萬言,悟解超群,四方歸服。後度嶺北遊,來到沙勒。此人赤髭紅顔,又善解佛學內毗婆沙義理,因此在沙勒都稱他爲"赤髭毗婆沙"。佛陀耶舍把羅什找來。問其對《發智論》的理解。羅什也不保留,便如其所思,向這位大師作了表述。佛陀耶舍認爲羅什對其中的"十門"、"修智"諸品見解獨到,而且十分切合原意。其他諸品雖然也能理解,但尚未深入其玄秘之處。

  如此,羅什便拜佛陀耶舍爲師,學習《發智論》。有了名師指點,加之他對此論業已熟背在心,所以一個月後,便完全精通了此論,況且對解釋此論的另外"六足論",即:《集異門足論》、《法蘊足論》、《施設足論》、《識身足論》、《界身足論》、《品類足論》,也一一通曉無礙,受到佛陀耶舍的誇獎。不多時候,羅什便名聲在外了。這時,有個沙門名叫喜見,問沙勒國王建議道:

  此沙彌不可輕,王宜請令初開法門。凡有二益:一、國內沙門恥其不逮,必見勉強;二、龜茲王必謂什出我國,而彼尊之,是尊我也,必來交好。

  國王一聽,認爲言之有理。那時,沙勒國內修學佛法的出家人(即沙門)很多,雖然也有許多名振四方的高僧,但多是罽賓等天竺諸國來的僧人,本國高僧很少。許多僧人修學不力,學識不足,國王早就不太滿意。如今借羅什這位十二歲的小沙彌激勵大家,倒是個很好的辦法。至於這樣還能收到與龜茲國交好的效果,這也是沙勒求之不得的美事。於是國王下詔,命即日設立講壇,禮請羅什升座,爲大衆宣講《轉法輪經》。

 《轉法輪經》本屬《阿含經》內的一部單品,介紹釋迦牟尼佛成道之後在鹿野苑爲五比丘宣講的四諦八正道。這是佛學的精髓,是整個法門的理論核心。但許多人或者只知其名,或者是理解膚淺,從而使佛法妙義失去了應有的光彩。羅什熟讀《阿含》,體悟幽微,升座之後,便口若懸河,層層分析,條條闡釋,講得既深刻又通俗易懂。座下聽衆無不心悅誠服,他們在這位小沙彌面前,深感愧疚,立志用功修習,以續佛慧命,傳佛法燈。

  講經法會持續了很長時間。羅什之名便又越出沙勒,傳向附近各國。龜茲王一聽,十分高興。果然像喜見預計的那樣,龜茲王以爲沙勒王禮敬自己的外甥,就是友好的表示,於是他馬上派遣使臣,帶著交好的國書和大批禮物,送往沙勒,表示感謝,並永結友好。

  羅什在說法之餘,還尋訪佛教以外的各種書籍,這一點,或許也受其師佛陀耶舍的影響。據說佛陀耶舍曾學窮五明諸論,對世間的各種法術奇技也大加學習。羅什自幼出家即以佛學爲主。當時,他接觸到印度傳來的大量外典,便非常好奇地研讀起來。此時學習的主要外典有:《韋陀舍多論》、《梨俱吠陀》、《娑摩吠陀》、《夜柔吠陀》、《阿達婆吠陀》。這些典籍是古代印度最權威的正統學說,就好比中國儒家的四書五經一樣。除此之外,"五明諸論,陰陽星算,莫不畢盡,妙達吉凶,言若符契"。五明是古代印度流傳最廣的五種學科,即語言文學的聲明、醫學的醫方明、工藝技術的工巧明,還有咒術明和符印明。每一明均有著作論書。羅什博覽群書,精通各類奇術,不僅爲深入佛學奠定了更好的基礎,而且也爲以後適應各種場合需要提供了應變的能力。

  佛陀耶舍對羅什的影響還不止這些。史載佛陀耶舍少年時代便性情高傲,不爲諸僧所重,自以爲是,爲所欲爲,受到其他僧人的攻擊,這或許也是他後來遠走他鄉的一個重要原因。沒想到在沙勒遇到羅什,一下子找到了知音。因爲羅什不僅智力超群,而且言行亦不受俗間各種環境的支配,史載其"爲姓率達,不厲小檢",頗有點我行我素、不注重儀錶與戒規的風格,所以"修行者頗共疑之"。這也難怪,佛門自古以來就是要嚴守戒律,清淨自守,古來高僧哪個不是以戒爲本。但是羅什卻是個不注重戒律的高僧。

  羅什的母親耆婆發現兒子自從隨佛陀耶舍學法以後,性情變化很大,昔日那種謹慎的作風在他身上已日益消失了。想起在月氏北山那位羅漢所說的話,她深感自己責任的重大。耆婆暗下決心,一定要隨時教誡兒子,至少不要讓他在三十五歲之前破戒。

  這一天,耆婆領著兒子巡禮沙勒境內的一處聖迹。這裏供奉著釋迦牟尼佛當年用過的一個佛缽。那時佛與僧衆一樣,每到食時,即手持自己之缽,親自步行乞食,吃畢之後,自己收拾缽具,再與衆說法。佛缽成了佛嚴於律己,謹持淨戒的象徵。耆婆領羅什來這裏瞻禮,是別有用心的。

羅什母子夾雜在巡禮佛缽的人群之中。人們禮拜佛缽之後,都要觸摸佛缽,以表示親近佛陀,蒙佛加持。其中有些人還把佛缽捧了起來。實際上,這具佛缽也不見得就是當年佛使用過的,從它那巨大笨重的樣子來看,也許是後人爲了紀念佛陀而仿製的。總之詳細情況已不得而知。羅什拜完佛缽之後,也用手觸摸了一會兒。他還覺著不過癮,便又雙手舉起佛缽,頂在自己的頭上。這時,他心中在想,佛缽並不重呀,怎麽有些人舉佛缽時顯得如此吃力呢?正想著,他卻感到佛缽變得越來越重,終於支撐不住了,羅什不禁搖搖晃晃,隨之尖叫一聲,抛下佛缽。

  耆婆一看,禁不住笑了起來。她問羅什道:"該知道佛的威力了吧。只要是不嚴持佛的戒律的人,就會感到佛缽的份量,你可要……"

  不等母親說完,羅什便搶先回答道:"兒心有分別,故缽有輕重,萬事在心,而不在外,缽之輕重與持戒無關。"看來羅什早已爲自己的不羈行爲找到了理論根據,氣得耆婆直搖頭。

  那時,羅什登壇講法,聽衆極多。尤其是隨著天氣一天天地變暖,南來北往的僧人也日益增多起來。這一天,從南方的莎車國來了兩位僧人。他們是兄弟倆,哥哥名叫須利耶跋陀,弟弟名叫須利耶蘇摩。他們是莎車國參軍王的兒子,他們捨棄榮華,出家修行。當時,莎車國盛行大乘佛法,莎車以南諸國也以大乘爲主。受此影響,兩位王子也都皈依大乘佛法。須利耶蘇摩雖然年紀不大,但才技絕倫,"其兄及諸學者皆其師焉"。他聽說羅什在沙勒集衆說法,可沙勒與龜茲一樣,均盛行小乘佛教。羅什所講之法是大還是小呢?一打聽,果然不出須利耶蘇摩所料,羅什登壇所講,全是小乘的東西。羅什尚在幼年,能有如此超群智慧,實在是難得之奇才。可如果只限於小乘,終難有大的作爲。須利耶蘇摩甚感惋惜,他準備親自教化羅什。

這一天,蘇摩同衆人一起,前來聽羅什講經。當輪到聽衆問難之時,蘇摩連發數問,羅什雖然引經據典,多番闡釋,但蘇摩據理辯析,步步相逼,羅什漸感吃力,他知道,對方一定是位高手,自己辯不過他的。還好蘇摩適時退卻,爲羅什留了個臺階。於是,雙方皆大歡喜,羅什雖然在衆人面前風光不減,但他心裏清楚,蘇摩絕非等閒之輩。講經法會結束後,他立即找到蘇摩,虛心求教。蘇摩也不推讓,便拿出一部《阿耨達經》,向羅什演講起來。

  《阿耨達經》亦名《弘道廣顯三昧經》,經中記述釋迦牟尼佛應阿耨達龍王之問宣講般若義的經過,層層釋疑,步步深入,將大乘佛教的核心理論全盤托出。這種理論認爲世間的萬事萬物及所有一切名言概念,都不是真實的東西,也就是所謂萬法皆空、無相無住的思想。法即一切事物、一切現象、一切概念。佛教對法的分類很多,主要有"五陰"、"十八界"、"十二人"等等。《阿耨達經》即以"陰 "、"界"和諸"人"爲例說明諸法性空假有的道理。

  羅什自出家以後,不管是在龜茲,還是在罽賓,所學的佛法都是小乘的學說,特別是有部的學說。這種學說的核心便有"三世實有、法體恒有"的理論。即認爲一切事物、現象從時間上看一直存在(三世即過去、現在、未來),從法體本身看也是實實在在的"有"。這種"法有"的理論同蘇摩現在講的"法空"的理論是相對的。
史載:"什聞陰、界、諸人皆空無相,怪而問曰:'此經更有何義,而皆破壞諸法?'答曰:'眼等諸法非真實有'。"

  眼等諸法指十八界,十二人。十二人即眼、耳、鼻、舌、身、意等六種感官及其所對應的六種外境:色、聲、香、味、觸、法。十八界則是在十二人外另加眼識、耳識、鼻識、舌 識、身識、意識。

  雙方至此可說是針鋒相對。"什既執有眼根,彼據因成無實。於是,研核大小,往復移時。"羅什以視覺器官"眼根"入手說明一切爲"實",而蘇摩也從分析眼根入手說明一切"無實"。雙方以此展開了大小乘誰優誰劣的辯論。經過認真研討,認真評核,反復辯難了好長時間,"什方知理有所歸,遂專務方等。乃歎曰'吾昔學小乘,如人不識金,以瑜石爲妙!'"羅什終於意識到方等教(即大乘)的微妙。

  因此,羅什便拜須利耶蘇摩爲師。蘇摩誨之不倦,教以大乘中觀學派的基本論書《中論》、《十二門論》。中觀學派是大乘佛教兩大派別之一,另一派名叫瑜伽行派,是專識法相唯識之學的,但也以中觀派的核心理論--法空思想爲理論基礎。中觀派的最大特色就是一切皆空、毫不執著,連空都不能執著,既不肯定絕對有,也不肯定絕對空,不執兩邊,而取中道,故名中觀學派。《中論》、《百論》、《十二論》都是論述這種學識的。這三部論書後來由羅什譯成中文,並大加弘宣,尊定中國佛教八大宗派之一的三論宗的基礎。

  羅什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曾拜過那麽多的高僧,甚至遠涉蔥嶺,在天竺巡禮求法,竟然沒有聞到大乘的法音,現在在這西域小國沙勒,卻有幸遇到一位大乘高僧,從而改變了他的信仰,使他迷上了中觀,迷上了大乘。

  四、重返龜茲
  東晉升平元年(357),羅什與母親告別沙勒,再一次踏上返回故鄉龜茲的旅途。從沙勒到龜茲大約有一千七百多裏的路程。羅什與母親走走停停,沿途經過了許多小鎮,三個月後到達龜茲西北部的溫宿國(今新疆烏什縣一帶)。這兒是返回龜茲的必經之地。

  羅什來到溫宿的消息迅速傳到國王那裏。國王十分高興,馬上派人接羅什入宮。羅什認爲又要請他講經,可到了王宮中才知道國王請他是另有打算。原來,"溫宿有一道士,神辯英秀,振名諸國。手擊王鼓,而自誓言:'論勝我者,斬首謝之。"'這位道土敢擊響王鼓挑戰,表明其自有"神辯"之才在胸。因爲早有"英秀" 之名在外,嚇得一般沙門竟無人敢來應戰。當時,溫宿國王崇信佛法,可經這位道士一攪和,國人信仰受到動搖,國王正急得一愁莫展,聽說在沙勒大展辯才的羅什來到溫宿,於是急召進宮,請其出面與外道決一勝負。

  羅什本不想在此逗留。出遊數載,思鄉之情難免,加之這裏離本國龜茲已不太遠了,他想早點回去,看望父親、弟弟和以前的恩師。但是外道囂張之極,身爲一名虔誠的佛家弟子,豈可視若無睹呢?羅什立即答應了國王的請求,他用新學的大乘義理,對付這位外道的論點,僅僅用兩條原理便駁得外道亂了方寸,迷亂自失,慘敗下來。外道只好放棄自己的學說,皈依羅什,作了沙門。國王大喜,敕令重獎。國中沙門揚眉吐氣,奔相走告,溫宿國的佛法再度勃興起來。此翻辯論的得勝,使羅什一下子"聲滿蔥左,譽宣河外",四方皈從者紛至遝來。盛情難卻,羅什只得暫住下來,爲前來求學的沙門講經說法,切磋義理。

  消息不久便傳到龜茲。龜茲國王馬上帶了一班人馬,不遠數百里,趕往溫宿,恭迎羅什母子回國。羅什也未拒絕,因此母子二人隨著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返回故鄉。一到龜茲,四方沙門無不歸順,無不崇仰。羅什此時已是滿腹經論,便爲大家廣說諸經,人們聽了之後,深感法義清新,理趣幽邃。

  這時,有位尼姑名叫阿竭耶末帝。她是國王的女兒,天生聰慧,從小好學善思,博覽群經,尤其擅長禪法。據說已證得二果,即小乘四種果位中的第二種斯陀含。就是說,她已斷滅了與生俱來的煩惱,只須再轉生兩次,即一次生天上,一次生人間,使可最後解脫。可見,這位王女的修行是很有成效的。但她聽了羅什說法之後,頗覺法義奇特,論旨玄秘,久已平靜的內心一下子又激蕩起來。因此,她親自出面組織,籌設講席,招集衆僧,恭請羅什爲大衆講解大乘經典。

  自回國後,羅什爲衆僧講經,雖不太正規,但三五成群,時斷時續,倒也灌輸了許多大乘的思想。此時王女親自出面邀請,讓其專講大乘,羅什便不在乎有啥遮掩,以陰、界等諸法範疇爲例,辯析說明一切皆空、假名非實的道理。羅什因循善誘,分析透徹,說理清晰,聽衆心服口服。史載:"聽者莫不悲感追悼,恨悟之晚矣!"大家對過去偏信小乘的作法深感惋惜和悲哀,對於羅什傳來的大乘佛法則是相見恨晚。講經弘法獲得了成功,這對龜茲佛教來說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事情。此前,龜茲佛教以小乘爲主,極少有大乘流行。此後,大乘佛教逐漸在龜茲取得主導地位。過去崇信小乘佛法的沙門、居士紛紛改宗大乘。羅什便成爲龜茲國內最著名的大乘法師。如此,羅什一邊廣爲四衆講經說法,一邊繼續搜尋、研讀大乘經典。法海遊心,道場施化,四方敬仰,名被西域,一轉眼便是幾年過去了。

  東晉興寧元年(363),羅什年滿二十歲。在母親的精心管教下,羅什總算一直沒有破戒。可月氏北山那位羅漢說的是三十五歲以前絕對不能破戒,還有十五年的時間,都需隨時小心謹慎。作爲母親,耆婆對兒子有守護的義務。作爲一名普通的佛弟子,爲了確保羅什以後大益於佛門,她更應該銘記那位羅漢的叮囑,想盡辦法,保持羅什的律儀無虧。不過,耆婆也有自己的難處,一方面兒子已慢慢長大成人,母親既不能隨時跟在他的身邊,也不能像對待小孩那樣指東劃西。另一方面,她隨著修學的日益提高,越來越虔誠地向往佛國,她已不願在龜茲繼續呆下去了。

  恰在這時,龜茲王宮中又來了一位罽賓國的高僧。此人名叫卑摩羅叉,意爲無垢眼。史載其生性"沈靜","出家履道,苦節成務",可見是一位沈穩、靜默、戒行精嚴的苦行高僧。他精通律藏,熟悉戒條,專以弘律爲務,時人稱其爲"青眼律師"。懷著整肅律儀、嚴淨佛門的宏願,卑摩羅叉度嶺北上,一路傳律布戒,來到了龜茲。龜茲王禮請入宮,主持傳戒法事。

  耆婆得知這一消息,如釋重負。她感到自己多年來守護羅什的擔子終於可以交付出去了。可不是,有了這位善解律藏、深明律戒的大師,不怕羅什不虛心領教,進而明理於心,守戒於身。況且聽說國王還要親自主持傳戒大法會,由卑摩羅叉向龜茲沙門傳律授戒。羅什一旦由大師授戒,她更可以放心地走了。

  不久,卑摩羅叉在王宮中演講律藏,全國沙門代表數百名親臨法席,羅什也參加了聽講。畢竟是律學大師,一個十分枯燥的問題經他一講,變得有滋有味,有理有據。他分析透徹,表述明白,深入淺出,循循善誘,座下聽衆無不佩服。羅什更是心領神會,感觸良多。

  王宮的講律活動因政事的衝擊而時講時綴,但律學卻成了一股剪不斷的風吹遍了龜茲全國。羅什至此才真正瞭解到戒律的含義,律作爲佛法三藏之一,它的重要性羅什真正地明白了。因此,羅什虛心拜卑摩羅叉爲師,隨他學律。卑摩羅叉最推崇《十誦律》,於是他便把此律傳給羅什。羅什細心玩味,深得意旨。此後,他便將此律經常帶在身邊,以至屢經戰火,受盡艱辛之後,最終在長安將其譯成漢文,傳之神州大地。後又邀其師卑摩羅叉同至長安,共弘此律。羅什圓寂後,羅叉又將羅什所譯的《十誦律》漢譯本五十八卷增補爲六十一卷。師徒二人熱愛此經之情可見一斑。當然,這都是後來的事情了。

  卻說自羅什隨卑摩羅叉學律之後,羅什深感受戒之重要。正好他已夠了受圓滿無缺的具足戒的年齡,於是,便請師父爲其授戒。卑摩羅叉一口答應。這時,龜茲王又從政事紛擾中抽出身來,決定在王宮中舉辦授戒法會,由卑摩羅叉擔任傳戒大法師,向國中沙門授戒。這樣,羅什便在年滿二十歲的時候,于龜茲王宮受了具足大戒,由此才成爲一名正式的比丘。

  羅什精研律藏,領受大戒,這對耆婆來說正是求之不得的。看到兒子這樣重視戒律,耆婆終於可以放心地走了。於是,她叫來羅什,對他說:"我們母子相伴整整二十年了,現在你已長大成人,領受具足之戒,爲娘也已修行證得三果。人生在世,難免一別,何況我們都是學佛修法之人。" 羅什一聽,趕緊問道:"母親又想往何方去?'什兒自可隨您一同前往,爲何說此傷別之詞?"

  耆婆平靜地說道:"爲娘已得高人指點,天竺有我之緣,何況我早已向往佛國聖地,爲娘樂意選擇這條道路。可你就不同了。"

  "兒又有什麽不同呢?"羅什急切地問道。

  耆婆避免直接回答此問題,以防泄露天機。她不緊不慢地說:"如今龜茲國大乘佛法十分興盛,東來西去的傳教大師川流不息,可佛教濟世並不限於一隅之地,普度衆生,才是大乘佛法的本義。聽說東方有一真丹大國(指中國),乃千古神州之地,人口繁多,文化昌盛。大乘佛法將大行於東土。"羅什不明所以:"母親,東土國我早就知道了,許多高僧都去了那裏。聽說那裏戰亂不寧,佛法亦遭挫折。不過您說這些與兒有什麽關係呢?"

  耆婆鄭重言道:"大乘深教,應大行於真丹,然法在人弘,東傳之事,唯你之力,方可勝任。但對你個人來說,東行卻無益處,不知你意下如何?"

  羅什知道母親此言必含神瑜,絕非胡亂之詞。於是他沈思片刻,回答道:"大士之道,利他忘軀。只要能使大法流傳,從而洗蒙悟俗,那麽,即使身處爐火,也會苦而無恨!孩兒當銘記母親之言,還請母親放心!"耆婆一聽,十分高興。她又叮囑道:"你與東土有緣,然因緣之成並非易事。不管遇到任何挫折,你都要耐心等待,切不可失去信心。"

  不久,耆婆便揮淚告別羅什,獨自前往天竺學法,據說後來證得第三果位--阿那含。而羅什則繼續在龜茲,等待東去的因緣,哪知這一等,竟拖延了二十多年。

  送走母親後,羅什便搬到龜茲王新近修建的一座佛寺。此寺因爲是國王新修,所以人稱王新寺。按龜茲佛教的規矩,僧人三月須換住一寺,但羅什是皇親國戚,又是名振西域的高僧,常常要爲衆僧講經釋疑,所以往往難以嚴守這種習慣。羅什住進王新寺之後,儘量減少講經活動,而把主要精力放在研讀大乘經典方面。探玄究微、清修靜悟成爲他最大的興趣。

這一天,羅什在王新寺旁的一座古室之中,意外找到了一部《放光般若經》。羅什這幾年一直注意搜尋各種新經秘典,手頭業已搜集到上百部近萬卷的佛教經籍,可《放光般若經》還從未見過。羅什好像獲得寶貝-樣,欣喜萬分,馬上研讀起來。

  《放光般若經》是大乘佛教般若類經典中非常著名的一部,共九十品,二萬五千頌,在印度特別是印度南方尤其盛行。後來越過蔥嶺,傳到西域一帶,在於闐等地十分流行。早在一百年前的西元260年,中土潁川人朱士行由於漢地流傳的第一部般若經《道行般若經》品類不足,義理不全,故發誓西行求法,在於闐找到了《般若經》九十章六十萬言,後派弟子弗如檀送回,由無叉羅和竺叔蘭譯成《放光般若經》三十卷,從此,該經盛行於中土各地,掀起一股般若風潮。一百年後,羅什在龜茲的一座古屋中發現此經,可謂與中土有緣。後來,他到長安之後,便參校此本,重譯該經,形成了最完整而優質的譯本--《摩訶般若波羅蜜多經》。

  羅什翻開此經,逐章研讀。經中記述釋迦牟尼佛以各種隨機應變的方便法門向弟子們講述般若的義理。所謂般若就是佛向衆生開示的一種神聖的智慧,有了這種智慧,就可以看透世界人生的真相,也就是萬法本性空寂,外相假有,從而無住生心。此心即清淨無染的覺悟之心,以此心來指導行動,則一切行皆是妙行。此行內涵極廣,常稱作六度萬行,即以出世之心行人世之事,教化衆生,普渡衆生,在人間實現涅架、把彼岸融於此岸之中。後來中國禪宗講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都是從般若思想這裏來的。

將《放光般若經》的思想與過去學過的《中論》、《百論》等相互對比,羅什發現,那些論典都是進一步闡釋般若經的義理的。經出自於佛說,當是最權威的教導。因此,羅什在王新寺中洗手焚香,恭敬誦讀起來。

羅什有日誦千偈的功夫,《放光般若經》不到三萬偈,不到一月就可全部記下。可這一次,他卻接連到麻煩。史載他誦此經時"魔來蔽文,唯見空牒。什知魔所爲,誓心愈固。"最終戰勝魔撓,於是"魔去字顯,乃習誦之"。

  又過了幾天,他正在讀誦之時,"忽聞空中聲曰'汝是智人,何用讀此?'什曰:'汝是小魔,宜時速去!我心如地,不可轉也!'"

  在佛教史上,大凡聖者接近極重要的經典或作重要的修行之時,總會出現魔撓現象。如釋迦牟尼佛當時坐禪靜思、覺悟成佛之時便屢遭魔撓。但是聖人畢竟是聖人,小魔終究奈何不了他們。羅什讀《放光經》而遭魔撓的傳說,也正反映了羅什與般若學說有極深淵源。史實也是如此,羅什終生以般若爲宗,盛傳般若學說,成爲中國般若學派最重要的祖師。

  羅什在王新寺一住就是兩年。在此期間,他除了讀誦《放光般若經》外,還仔細研讀了其他各類般若經典,特別是《金剛般若婆羅蜜經》,他更是晝夜持誦,四處弘說,極爲推崇。嚴持淨戒,深究般若,神悟大乘,福慧俱增。此時的羅什已非昔比,藏智慧於內,現威儀於外,精於方便法門,巧於神通之技,成爲一位名副其實的大乘高僧。

  此時的龜茲王名叫白純。爲了表達對高僧的崇敬,也爲了進一步推廣法化,他特地爲羅什建造了一個非常豪華的獅子座,以黃金製成,再鋪以大秦(今義大利)出產的名貴錦褥,金光閃爍,富麗堂皇。獅子座是佛說法的座位,所以佛的說法也被稱爲"獅子吼",後來高僧們的法座也時稱獅子座,而獅子吼則被喻爲一切弘法之舉。龜茲王爲羅什特建獅子座,用以表達最殊勝的禮遇。

  羅什對升座說法是有興趣的,可近期以來,另一心事卻每每纏繞著他,使他很難靜下心來。原來,羅什想起了自己在罽賓時的恩師槃頭達多。那時,他隨師學法,師父像父親般地關懷他、呵護他、欣賞他,他們之間結下了濃厚的感情。可使他感到難過的是,師父滯于小乘佛法,如此淳美的大乘甘露卻無緣領受,豈不可惜!

   於是,羅什對龜茲王白純說:"大王皈心佛法,如此擡舉貧僧,羅什自當奉旨弘法,利益群生。可家師身處天竺,卻未能領悟大乘。什對此甚感不安,故欲親赴天竺,化導恩師,以共亨大法之美,同登佛果之境。還望大王恩准。"龜茲王白純只得答應。

  這一天,白純正在宮中爲羅什安排西行之事,忽有侍衛來報,說是有一天竺沙門求見。白純一聽,十分高興,心想正可借此機會打探一下羅什之師槃頭達多,或許還可免去羅什親自西行的麻煩。於是他立即傳令接見。

  來人走進王宮。羅什一見,不由得大吃一驚,他急忙趨步向前,跪倒便拜,合十言道:"恩師在上,請受弟子一拜!"一見此情此景,白純的心裏登時明白了。

  來人正是羅什之師,罽賓王從弟槃頭達多。罽頭達多扶起羅什,向白純合十施禮。正要開口,羅什搶先一步向國王介紹道:"大王,這位高僧正是貧僧在罽賓求學時的恩師,我們是心有靈犀,佛緣作和啊。"白純忙向槃頭達多施禮,十分恭敬地問道:"大師千里迢迢,振錫敝國,不知有何具體打算?"

  達多回答說:"此番遠道而來,出於兩種原因。一是聽說弟子所悟非常,四方崇仰,卻不知所悟之理到底爲何。二是聽說大王弘贊佛道,萬民歸信,也想一睹法化之盛,所以才不顧艱險,遠奔神國。"白純哈哈大笑,合起雙掌,對達多說:"好!好!大師一路辛苦,還請于王舍安歇,明日由羅什大師陪同,參觀敝國佛業,多多指教!"

  可對達多和羅什來說,他們都等不到明日。告別白純之後,師徒二人來到王舍,剛一坐定,達多便開口問道:"聽說你改宗大乘,只是不知大乘有何真理可言,竟能讓你如此崇尚?"羅什問答說:"大乘深奧微妙,清淨幽遠,敍述萬法皆空,無一執著,而小乘固步自封,偏執法有,多滯名相,難得超脫。"

  二人相交甚深,不必拐彎子,彼此開城市公地談了起來。"羅什啊,你說一切皆空,真是太可怕了,爲師不明白,你爲何會捨棄有法而受空法呢?爲師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從前有一位狂人,讓織錦師爲他織極細的線,以使所作錦緞更加細密柔軟。織綿師使出渾身解數,嚴格選料,精心製作,最後織出細如微塵一樣的絲錦。可這位狂人還嫌太粗,織師以爲,自己殫精竭慮,織出了細得不能再細的絲錦,主人不但不誇獎,反加指責,還嫌其粗,因此十分生氣,便順手指著空中說:'哈!細絲在這兒。'這位狂人不知織師在說氣話,照著空中看了半天,什麽也看不見,便問道:'這種絲我怎麽看不見呀?'織師說:'這種絲極細,我乃織工中之良匠,尚且看不見,何況其他人呢?'狂人一聽大喜,馬上付給工錢。於是,這位織師便繼續如此欺騙他,竟然每次都獲得優厚的賞賜。其實,他什麽也沒織,所以也不會拿出什麽絲來的。你所說的空法,與此有什麽兩樣呢?"

  羅什一聽,知道其師對般若之空成見甚深,要改變他的看法,還得下一番功夫。於是他沒有正面反駁師父,而是拿出一部《德女問經》,給師父逐章節地講了起來。這是一部專門闡釋因緣空假的經典。羅什以大小乘佛教公認的緣起論出發,說明了萬物皆由各種因素在一定條件下,在一定時間內相聚而成,此即所謂"衆因緣生法",離開任何一緣,此物均不可成,而衆緣時時刻刻都在變化,"無常"是一永恒的法則。無常之緣聚合成法,因此,法的內部並無永恒主宰,此即"無我"理論。因緣生法,無我無常,故一切法空。

  羅什不僅據理剖析,而且還頻頻舉例說明:"往復苦至,經一月余日,方乃信服。"可見,此番解釋伴隨著師父的不斷反問,使得羅什也確實吃了不少苦頭。但不管雙方如何反復辯解,也不管羅什如何苦苦闡說,最終,槃頭達多還是信服了大乘般若之法。

  槃頭達多不免感慨萬千,他歎息一聲,對羅什說:"《瑞應本起經》上說過,'師不能達,反啓其志',此話今天又應驗了。"

  "師父……"羅什想安慰達多,可話剛出口,達多卻擡手制止道:"我只是你的小乘師,你可是我的大乘師啊。當年你拜我爲師,今日我當拜你爲師。"說著,便俯身下拜,連叩三下。

  羅什趕快扶起達多,謙虛地說:"爲師能回小向大,不愧大智之人,從今以後,我們就共修大乘之法,共證成佛之果吧!"

  達多欣喜萬分地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聽說羅什已使家師改宗大乘,白純十分高興。他立即禮請羅什升座說法。消息一傳開,遠近僧尼蜂湧而來,講堂內坐無虛席,群情振奮。羅什口若懸河,法音清揚。一時間,龜茲王宮成爲西域各國大乘佛法的弘播中心,各國僧尼紛至遝來,連王公大臣們也自遠來皈,都盛讚羅什的神俊超拔。

  法化如此成功,龜茲王便決定每年定期舉辦講經法會。據史料記載,當時"西域諸國鹹伏什神俊。每年講說,諸王皆長跪座側,令什踐而登焉。其見重如此!"這簡直是把羅什當成了神,在羅什面前,連國王們也願意作俯首聽命的奴僕。

    羅什升座說法,聲振西域,四方鹹皈。當時,恰有兩位漢地僧人留學西域,所以慕名前來聽法。他們是僧純和曇充。

  僧純和曇充留學西域,主要是爲求取戒法,尤其是有關比丘尼的戒本。後來,他們在龜茲國雲慕藍寺從高僧佛圖舌彌(即羅什出家時的師父)那裏得到《比丘尼大戒》、《教授比丘尼二歲壇文》等律典。此時,佛圖舌彌已改信大乘,但所奉戒律仍舊是小乘有部的戒本。後來,他們又到王新寺巡禮,認識了羅什。據他們說:" 王新伽藍(九十僧)有年少沙門字鳩摩羅什,才大高,明大乘學。"於是他們多次親臨羅什講席,對羅什極爲推崇。

苻秦建元十五年(379),僧純、曇充從龜茲返回長安,將西域諸國尤其是龜茲的佛教情況以及羅什的學識與才智向名僧道安作了彙報。道安是前秦皇帝苻堅剛剛請來的貴客,便又將這一情況告知苻堅,對苻堅邀請羅什到長安弘法。這樣一來,羅什"道流西域,名被東國",中國佛門隨時盼望他的到來。因此道安以僧界領袖的身份又多次勸苻堅設法邀請羅什。

  那時,苻堅已建立大秦國,並屢經征戰,統一了整個北方,國勢處於繁榮時期。苻堅屢勝而驕,便欲垂芳千載,效漢武之功,打通西域,平定諸戎。因此,他一方面遣使前往西域,宣揚自己的盛德,另一方面積極作出兵的準備。前秦建元十七年(381)二月,鄯善王、東師前部王及康居、於闐及海東凡六十二國的國王到長安朝貢。西域鄯善王及車師前部王勸苻堅西征,以使西域諸國內附。第二年九月,車師前部王、鄯善王入朝,"請爲向導"西伐。

  因此苻堅派氐族人呂光任都督西討諸軍事,率兵七萬西進。並任鄯善王休密馱爲都督西域諸軍事、寧西將軍,車師前部王爲平西將軍、西域都護,率其國兵爲呂光向導,一起西征。臨行前,苻堅故意在長安建章宮爲呂光餞行。他對呂光說:"古來帝王應天而治,以愛民爲本。這次西伐並非爲貪他人之地,而僅僅是爲了一位懷道之人的緣故啊。朕聽說西域有一位高僧,名叫鳩摩羅什,深解法相,精通陰陽,爲後學之法師,朕十分想得到這位高人。常言道,賢哲者,國之大寶。你此番西征,如果攻克龜茲,就立即飛騎馳驛,送羅什到長安來。"

  苻堅崇尚佛法,敬重高僧。可呂光歷來不言佛法,所以對苻堅的用意很不理解。但位居人臣,屢蒙皇恩,只能滿口答應。因此,大軍於建元十八年(382)年九月從長安出發,開始了萬里之遙的西征。

  那時的龜茲,升平之象一如往昔。可羅什卻感到了國運的不妙。他對龜茲王白純說:"國運將衰,強敵將至。"

  白純大驚,趕快問道:"如今天下太平,諸國依附,四方來皈,那裏來的強敵呢?"

  羅什回答說:"太陽底下的人,將從遙遠的東方而來。"

  白純道:"大師是說中土又要來收附西域?"

  羅什點頭言道:"你應當恭順相迎,萬萬不可抗拒其鋒。"

  龜茲王相信羅什所言不會有差,可是讓其拱手讓國,他卻很難作到。

  前秦建元二十年(384),呂光一路西進,兵鋒直指龜茲城下。龜茲王白純及附近諸國救兵聯合抵抗,但終被呂光戰敗。白純出逃,王侯降者三十餘。呂光立白純之弟白震爲龜茲王。

  攻破龜茲之後,呂光馬上派人找到鳩摩羅什。

  呂光一見羅什,甚感意外。心想,這位名振天下的奇士,原本不過是個年輕的和尚,普普通通,與一般和尚並沒有什麽兩樣。爲什麽會讓我家皇帝如此著迷。呂光尚不知羅什的才智,加之不信佛法,因此,對羅什非常無禮。羅什應機而處,就勢周旋。不料又過了幾天,呂光便使出一個怪招,他要把龜茲王的女兒強行嫁給羅什爲妻。

  "什拒而不受"。可呂光卻說:"你的操行不會超過先父吧,先父當年被迫娶王女爲妻,後來也不是恩愛和睦 ,從而生下大師的嗎?你又爲何這樣堅決拒絕呢?"

  羅什羞得無言以對。後來,呂光設計將羅什灌得酩酊大醉,與龜茲王女一同鎖在一個幽閉的密室之中。史載:"什被逼既至,遂虧其節。"羅什由此便破了淫戒。幸虧這已是三十五歲的事了。

  不僅如此,呂光還想方設法戲弄羅什。有一次,呂光讓人牽來一頭牛,強迫羅什騎上去。然後,鞭子一抽,牛便東拐西歪地亂跑起來。然後又一顛一簸地來回走動,羅什在上面東倒西歪,樂得呂光哈哈大笑。他還嫌不過癮,又叫人拉來一匹馬,讓羅什騎上。誰知這馬是一頭狂馬,剛一騎上馬便狂怒不止,急馳而去。羅什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痛苦得說不出話來。想起母親臨別時說的話,知道東去弘法,自有諸多苦難,這才是開始,往後的路還長,沒有忍辱之心,不可能完成弘法東土之大任。史載,羅什待呂光的戲弄,"常懷忍辱,曾無異色"。這樣受辱而無異色,真不愧一代高僧!

  羅什的風度終於使呂光意識到自己的蠻俗無禮,他感到萬分慚愧,再也不去作弄羅什了。相反,他一反常態,對羅什敬重起來。如此,羅什便被帶在身邊,成爲呂光的軍事顧問。

  那時,呂光想留在西域稱王稱霸。鳩摩羅什從當時的形勢分析,勸他馬上東歸,他說:"此凶亡之地,不宜淹留,中路自有福地可居。"(《晉書•羅什傳》)呂光聽從其勸告,便於當年率軍東返。

  本來,呂光如果按苻堅之令,破龜茲後,快馬送羅什去長安,那麽,羅什在苻秦時期就可來到長安。可呂光想讓羅什留在自己身邊充作軍師,因此沒有執行苻堅的命令。如此可苦了羅什,更阻撓了佛教在東土的傳播歷程,因爲經此一阻,便使羅什東去長安的時間整整延誤了十六年。

  晉太元十年(385),苻堅被殺,前秦滅亡。而此時,遠在西域的呂光終於率兵開到河西,在此戰敗前秦涼州刺史梁熙後,進入姑藏(今甘肅武威),自領梁州刺史。第二年,苻堅遇害的消息傳來,呂光令三軍縞素,齊集城南,遙向長安致哀,而後便自稱涼州牧、酒泉公,建元太安。後來又改稱三河王,大涼天王,史稱後涼。

  涼州在今甘肅河西地區,是中西交通的要道,州中重鎮有敦煌、張掖、姑藏。自東漢以來,印度和西域的傳教土時經此地,前往內地。東晉時的前涼王朝(314--376)統治這裏時,境內比較安定,經濟文化有了一定的發展,佛教十分盛行。《魏書.釋老志》說:"涼州自張軌(255-- 314)後,世信佛教。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舊式,村塢相屬,多有塔寺。"但是,如今後涼王朝的呂氏家族均不信佛教,所以也不鼓勵羅什從事傳教譯經,而僅僅是把他當作能占卜吉凶、預言禍福的方士。

  太安元年(386)正月,涼州突起大風,呂光心神不定,於是來諮詢羅什。羅什對他說:"此乃不祥之風,當有奸叛作亂,然不勞將軍征伐,自可定矣。"不久,梁廉、彭晃相繼反叛,但馬上便失敗了。此事的應驗,使呂光對羅什更加崇拜。想起當年羅什說他在中路有福地可居,現在佔據涼州,不正在中路嗎?還有那次山中行軍,他在山下紮營,羅什認爲不可,說會出現狼狽之事。夜裏果真突來暴雨,死者數千人。羅什真是神機妙算啊。

  後涼龍飛二年 (397),張掖盧水胡沮渠男成與其從弟沮渠蒙遜反叛,推建康太守段業爲涼州牧、建康公。呂光派庶子太原公呂纂率兵五萬征討。當時,從前普遍認爲段業等人屬烏合之衆,呂纂素有聲威,必能全勝。大軍走後,呂光又請教羅什的看法。羅什對他說:"觀察此行,未見其利。"不久,呂纂果然敗於合梨。之後,郭馨作亂,呂纂再次大敗,僅以身免。呂光悲痛不已,只恨自己沒有聽取羅什的正確意見。

  後來,中書監張資生病。呂光十分器重此人,便多方求醫。這時,有一外國道人名叫羅叉,聲稱能治此病,呂光大加賞賜。但是羅什卻對呂光說,此人乃誑詐之徒,讓他施治是徒勞無益的。爲了證實這一點,羅什當場用五色絲結成繩,再燒成灰末,投放水中,說:"若是灰末浮出水面還原成繩,那麽此病就不可治癒。"過了一會兒,灰末聚集一起,浮出水面,恢復到繩的本形。不幾天,張資果然病死。

  就在羅什滯身涼州之時,關中出現了又一大國,此即羌人姚萇于386年建立的後秦。姚萇崇信佛法。當聽說羅什之名後,便" 虛心請要",派使者來到涼州,與呂光交涉。但呂光認爲羅什足智多謀,深恐爲姚萇所用,與己不利,便拒絕放行。後秦建初九年(394),姚興即位。此人虔信佛法,再次遣使涼州,邀請羅什,可呂光又一次斷然拒絕。姚興不禁大怒,馬上決定效前秦故事,發兵邀請。

  後秦弘始元年(399),呂光死,子呂紹繼位。不久,呂光庶子呂纂殺紹自立,建元咸寧。咸寧二年(400),流傳有某豬生子,一身三頭。又聽說東廂井中飛出一龍,來到殿前蟠臥。呂纂認爲這果祥瑞,便將大殿改名爲龍翔殿。不久,又有一黑龍升于當陽九宮門。呂纂便改九宮門爲龍興門。鳩摩羅什進諫道:"現在潛龍出遊,豬妖表異。大王應知,龍者陰類,出入有時,而今屢見,則爲災兆。必有下人謀上之變,還望大王克己修德,愛臣護民,以答天戒。"

  此後又有一次,羅什與呂纂下棋。呂纂殺羅什的棋子時開玩笑說:"斫胡奴頭!"羅什答言:"不斫胡奴頭,胡奴斫人頭。"胡奴是呂光之侄呂超的小名。可惜呂纂沒有明白其中含意,後來呂纂果真爲呂超所殺,由呂超之兄呂隆即位。

  再說長安方面,姚興於弘始三年(401)五月,派隴西公姚碩德率大軍西伐涼州。呂隆大敗,于當年九月上書歸降,並送子弟及文武舊臣五十余家人質于長安。
涼州破後,姚碩德馬上找到羅什,頂禮膜拜,極盡恭敬。隨之又派人備好馬車,送羅什去長安。那時,羅什業已五十八歲。

  六、譯經長安
  西元401年十二月二十日,北風呼嘯,雪花飄飄,整個長安都沐浴在雪海中。

  年近花甲的羅什坐在朝廷的馬車之中,隨著歡迎的隊伍,浩浩蕩蕩的開進長安城,母親的重托,數十年的向往,最終在今天實現了。望著車外的長安城,寬闊的街道,高聳的佛塔,雄偉的殿宇,巍峨的城牆,羅什心潮澎湃,感慨萬千,弘法的熱情立刻高漲起來。

  東晉時期,北方先後出現了十六個少數民族建立的國家。其中後秦是國力興盛的王朝之一。姚興統治時期,後秦的版圖曾囊括今陝西省的大部分和甘肅、寧夏、山西諸省的一部分。姚興在天水大族、尚書仆射尹緯的幫助下,留心政事,政局比較穩定。他不但精於武功,還善於文治,虔信佛教,重視文化事業。還在羅什來長安前,天水薑龕、東平淳于岐、馮翊郭高等"耆儒碩德",已在長安教援儒學,各有門徒數百人,諸生自遠而至者一萬數千餘人。姚興"每於聽政之暇,引龕於東堂,講論道藝,錯綜名理",長安成爲當時的一個文化中心。這樣的文化氛圍,對於佛教義學的弘揚是非常有利的。

  姚興"少崇三寶,銳志講集,以佛道沖邃,其行唯善,信爲出苦之良律,御世之洪則,故托意九經,遊心十二"("九經"、"十二"泛指佛經、佛法)。姚興對佛法有這麽深的感情,因此上臺以後便大力提倡和扶植佛教。對於羅什這樣的超級大師,姚興更是倍加優待。史載羅什被迎入長安後,姚興即"待以國師之師,甚見優寵。晤言相對,則淹留終日;研機造盡,則窮年忘倦"。可見,姚興對羅什的崇敬不光是-帝王對佛法的利用,簡直就是情投意合,心靈默契,以致終日相談不知歸,終年習法不知倦。有這樣的好道之君,羅什的才華便有了用武之地,一生中最光輝的時代到來了。

  長安城北有一條寬敞的河流,由西向東,直通黃河,這便是渭水。渭水之濱有一座著名園林,名叫逍遙園。這兒流水涓涓,湖泊澄清,楊柳依依,亭台樓榭,隨處可見,風景迷人,真可謂人間天堂。園內廣開殿堂閣亭,最漂亮的要算逍遙宮、西明閣和澄玄堂。

  羅什到長安不久,姚興便把他安置到逍遙園中,居於逍遙宮內。跟著又下敕創設國立譯場,召募名僧大德,由羅什任譯主,開始番譯佛典。這是中國歷史上首次由國家提供資金、組織人力而開展的譯經事業。譯場地點先在逍遙園,後來又遷至長安大寺,中寺等地,參與的人員達五百人或八百人。規模之宏大,前無古人。長安的譯經事業剛一開始,消息便迅速傳向全國。大江南北的四衆弟子聽說那位名振四海的大師已到了長安,於是不遠萬里,紛紛湧向長安,拜羅什爲師,隨其學法修道。弟子最多時達三千餘人,其中比較優秀者,有所謂"十哲"、"八俊","四聖"等。"十哲"是指僧顗、僧肇、僧睿、道融、道生、曇影、慧嚴、慧觀、道恒、道標。"八俊"即上述"十哲"中的前八位。"四聖"一般指僧肇、僧睿、道融、道生四人。

  羅什門徒中影響最大、聲望最高的是僧肇。羅什還在涼州時,僧肇便慕名由長安千里迢迢從之受學。羅什來長安後,僧肇也與他同行。僧肇俗姓張,京兆長安(今陝西西安)人,出身貧苦,幼時以代人抄書爲業,精通中國傳統文化,喜愛老莊學說。後來見到《維摩經》,"歡喜頂受,披尋玩味,乃言始知所歸矣,因此出家",苦讀三藏,精通法義,二十歲已"名振關輔 "。師從羅什後,常常咨稟,所悟甚多,尤其是對羅什所傳的般若法空學說領會最深,並有獨到見解,寫下了一系列在中國佛教史乃至整個中國思想史上産生了巨大影響的重要論文,後人將其中最主要的四篇彙集在一起,名曰《肇論》。此四篇文章是《不真空論》、《物不遷論》、《般若無知論》、《涅槃無名論》。因爲僧肇思想深邃,文辭優美,在闡發佛理時大量融合吸收了傳統思想特別是當時盛行的老莊學說的思想與方法,因此受到廣泛的歡迎和高度的評價,被視爲中土僧人中的" 解空第一"、"精難第一"、"玄宗之始"。

  僧睿,魏郡長樂人,十八歲出家,至年二十二歲後,遊歷各邦,到處講說,尤精禪法。後秦國司徒姚蒿將僧睿推薦于姚興,贊其爲"鄴、衛之松柏"。姚興召見僧睿後,認爲他"乃四海之標領,何獨鄴、衛之松柏",因此,給僧睿以優厚待遇,讓其協助羅什譯經。史載"什所翻經,睿並參正"。有一次,羅什譯《法華經》,參照過去竺法護的舊本。有一句說"天見人,人見天",羅什翻譯至此,認爲過於直譯,總覺不太合適,但又不知如何表述爲好。僧睿提議說:"可否說人天交接,兩得相見?"羅什一聽,高興地說:"是這樣!是這樣!"僧睿在這方面對羅什的幫助是非常多的。羅什歎道:"我和你一起翻譯經論,蒙你處處提點真是我的大幸! "

  道融,汲郡林慮人(今河南林縣)。十二歲出家,至年三十歲,才解英絕,窮究內外經書。羅什入關後,前去咨稟。不久,受姚興之命,進住逍遙園,參與羅什譯經,出力甚多。羅什曾慨歎道:"佛法之興,融其人也。"羅什還誇獎他爲"奇特聰明釋子",是第一個能理善辯的人。傳說來自師子國(今斯里蘭卡)的一個外道,來長安與漢僧角逐辯論,關中僧衆竟無人敢於應戰。羅什即動員道融出面,在姚興的親自主持下,登壇辯論,取得勝利。

  道融本姓魏,河北鉅鹿(今河北平鄉)人,寓居彭城(今江蘇徐州)。"幼而穎悟,聰哲若神',後隨竺法汰出家學佛,進步神速。至年二十,"講演之聲,遍于區夏(指中國),王公貴勝,並聞風造席;庶幾之士,皆千里命駕。"羅什入關後,道融慕名北上,遠投羅什門下受學,並奉王命幫助羅什譯本。道融的聰明才智,妙解經論給長安僧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關中衆僧,鹹謂神悟"。

  除了上述"四聖"之外,羅什門下的衆多弟子均在某一方面爲羅什的譯經弘法事業作出了貢獻。如弟子道恒,"遊刃佛理,多所通達"。弟子道標也"神氣俊朗,有經國之量"。弟子曇影思維敏捷,條理清晰,被羅什稱爲"此國風流標望之僧 "。弟子慧睿,閱曆豐富,"殊方異義無不知曉"。弟子慧嚴博讀詩書,精嚴佛理。弟子慧觀在羅什門下"訪核異同,詳辯新舊"。時人稱"通情則生(道生)、融 (融道)上首、精嚴則觀(慧觀)、肇(僧肇)第一"。弟子曇無成宗奉師說,善談實相之理。弟子僧導奉命協助羅什譯經,"參議詳定",深得師傳。即使鮮爲人知的慧儀,在當時的表現也很不尋常。南朝宋僧鏡編寫《實相六家論》,就是以慧儀的解答爲根據的。而實相問題正是羅什學說的中心。

  總之,羅什門下,高僧會萃,人才濟濟。他們各有所長,同宗-師,合作共事,形成一個以羅什爲領袖的龐大的弘法集團。這些弟子大部分是"學兼內外"的。"內"指佛學,"外"指佛教以外的各家學說,主要指中國傳統的諸子百家。因此,羅什弘法集團就能將書本上的理論消化轉換成可以滿足當時社會需要的理論。他們不像南北朝時期的僧侶那樣,限於專弘一經一論,或一家一言,加之羅什本身的傳譯範圍也比較廣泛,所以,這個弘法集團的弘法是極爲成功的。同時,羅什的門徒分別來自全國各地,他們把全國的學風帶到了長安的羅什譯場,又把羅什傳譯的佛學思想,傳播到全國,因此對中國佛教、中國思想産生了巨大的影響。

  有皇上的鼎力支援,以及各個弟子的全力協助,羅什一門心思都撲在了譯經上。下面僅記錄其片段:

  後秦弘始四年(402)一月五日譯出《坐禪三昧經》三十一卷(弘始九年重加校訂),二月八日譯出《可彌陀經》十卷(專講阿彌陀佛的淨土功德莊嚴而勸念佛往生的經典,至今爲佛門每日功課之必修)。三月五日,譯出《賢劫經》七卷。當年開始譯《大智度論》,至弘始七年(405)十二月完成。共成一百卷(爲印度龍樹菩薩所著的般若經釋論,是大乘中觀學派的主要論書之一,涉及面很廣,相當於一部佛教的百科全書,也是羅什最推崇的論書之一)。同年十二月一日,譯《思益梵天所問經》四卷,《彌勒成佛經》一卷。

  弘始五年(403)四月二十三日,譯《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四十卷,與羅什在龜茲王新寺古屋中看到的《放光般若經》是同本異譯。姚興親臨譯場,協助翻譯,同年十二月十五日譯完,次年四月二十三日校完。此經爲般若類精華,譯出後流傳很廣,影響很大,現在依然盛行於佛門。

  弘始六年(404)十月十七日,與繄賓僧弗若多羅、西域僧曇摩流支合譯《十誦律》五十八卷。後來,羅什的戒師繁賓僧卑摩羅叉又在壽春增譯成六十一卷。同時,後秦司隸校尉安城侯姚嵩聚集了沙門與羅什開始翻譯《百譯》,共二卷。此論爲印度提婆菩薩著,與龍樹的《中論》;《十二門論》全稱"三論",是中觀學派的根本論著,也是羅什視爲心要、極力弘宣的重要著作,中心內容就是般若學的"空"觀理論。弘始七年(405)六月十二日,譯《佛藏經》四卷。十月又譯《雜譬喻經》一卷,《菩薩藏經》三卷,《稱揚諸佛功德經》三卷。

  弘始八年(406)夏,應按城侯姚嵩之請譯《妙法蓮華經》八卷。此經以般若性空學說爲基礎闡述佛法三乘歸於一乘的理論,包含著許多大乘教義,譯出後流傳很廣,影響巨大。與此同時,羅什還應姚嵩之請譯《維摩詰所說經》三卷。據說,當時參譯人員多達一千二百人。此經一出,即廣爲流行,成爲後世中國佛教最主要的幾部經典之一。此年夏,羅什還開始翻譯《華手經》十三卷,《梵網經》二卷。後者是中國佛教最重要的大乘戒律,出家在家佛徒均可受持,所以流行甚廣。

  弘始九年(407)譯《自在王菩薩經》二卷。次年二月初至四月底譯《十二般若波羅蜜經》十卷、《十二門論》一卷。《十二門論》是大乘空觀的入門之作,以十二章闡釋空義,言簡意賅,理趣幽邃。

  弘始十一年(409),譯《中論》四卷。此爲般若"三論"中最重要的論書,根據並發揮般若學說,對佛教的緣起學說進行論釋,借助"世俗諦"和"勝義諦",論證"緣起性空"和"八不中道"的思想。這種思想是羅什弘法的重點所在,對中國佛教影響極大。

  弘始十三年(411)九月八日,應後秦尚書令姚顯之邀譯《成實論》二十卷,次年九月十五日完成。"實"指佛教基本理論"四諦"之實。"成實"即成立四諦。全書對四諦作新的解釋論述,在佛門十分流行。

  除上述經典外,羅什還與弟子合力譯出《諸法無行經》二卷,《首楞嚴三昧經》三卷,《十住經》五卷,《持世經》四卷,《彌勒下生經》一卷,《金剛般若經》一卷,《遣教經》一卷,《禪法要解》二卷,《十住毗婆沙論》十四卷,《大莊嚴經論》十五卷,《十誦比丘戒本》一卷,《馬鳴菩薩傳》一卷,《龍樹菩薩傳》一卷,《提婆菩薩傳》一卷。

流沙滄海

         一、立志求法
  東晉咸康元年(335)。

  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平陽郡武陽(今山西省襄垣縣)境內的一戶農庭小院裏,人們屏住呼吸,焦急地等待著一個小生命的出生。

  這家人姓龔,世代務農,忠厚善良,生活十分清貧,母親虛弱的體格甚至連兒子都難以養活。正午時分,隨著一聲響亮的嬰啼,大家懸著的心全都放了下來。由於産婦已年近四十,在這"兒奔生,娘奔死"的時刻就多了幾分危險。好在母子平安,況且還是個胖小子,這怎能不讓這對中年夫婦喜出望外呢?

  但是這歡喜的心情不久便被忐忑不安的神情所替代。想起自己前面三個兒子相繼于童年不幸夭折,夫婦倆終日擔驚受怕,夜不能寐,唯恐厄運再次降於懷中的小寶貝。

  在龔氏夫婦戰戰兢兢、憂慮重重的擔心中,花開花落已三度。

  一天夜裏,萬籟俱寂,昏暗的油燈下,母親正在縫製孩子三周歲的新衣服。男主人滿腹憂慮地開了口:"孩子他娘,咱兒子過幾天就三歲了。三年來,咱們小心翼翼地撫養他,總害怕有個什麽閃失,特別是你爲此身心憔悴,頭上已白髮斑斑了。聽人說佛法無邊,爲求佛主保佑,咱不如將孩子送到附近的寺裏,你看怎麽樣啊? "

  妻子放下手中的針錢活,借著昏暗的油燈仔細端詳著熟睡中的兒子,那張圓圓的略帶紅暈的小臉蛋此時正在睡夢中綻開一絲微笑。望著這張可愛的小臉,妻子哽咽著說道:

  "我從心裏實在捨不得離開兒子,有時夢中都能聽到他喚我時那甜美的聲音,這副活潑可愛的模樣常使我不禁在半夜挑燈來看,-想起他三個哥哥的厄運我就害怕,有時甚至整夜睡不著。"

  "正因爲你疼愛他,我才決定這樣做的,一來可求得佛主保佑,使孩子健康成長,二來寺院離咱家也不遠,我們可以經常去看望孩子。"

  因此,龔家夫婦爲求佛主保佑,將自己心愛的兒子,在其過三歲生日那天送到了附近的佛寺度爲小沙彌。說來奇怪,由於孩子幼小,有時也回家小住,可一回家中便患重病,住到寺院便無藥自愈,從此便很少回家。十幾歲時,父母不幸去死。此後,叔父屢逼他回家,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佛法的興趣越來越濃,出家的決心反倒越來越大,於是他在二十歲時便受了比丘的具足戒,因此成爲一名正式的僧人,法名叫"法顯"。

  在寺裏,法顯品德端正,頭腦聰穎,儀軌肅整,深得寺僧和四方居士的敬佩。尤其是他那精進不息的好學精神,更受到師傅們的讚賞。幾年下來,本寺及附近其他寺院所藏佛教經典他都一一仔細研讀了一遍,可依然不能滿足他那,強烈的求知欲望。於是,他征得師父的同意,來到長安佛教的興盛地。

  長安遠在西周時期就被定爲都城,這裏土地肥沃,物産豐富,文化繁榮,民風純樸。東晉十六國中的前秦王朝即以此城爲都。優越的地理條件再加上建都的緣故,許多文人墨客紛紛前往,到了後秦姚興時期,這裏更是人文薈萃,一片繁榮昌盛的景象。

  姚興登上皇帝寶座後,不忍再看戰場上的殘忍廝殺,倡導廣行善事,遍積善德,於是極力推祟佛教。上有皇室奉行,百姓競相仿效,一時間,長安的寺院香火極盛,拜佛佈施的群衆絡繹不絕,寺中僧人也因此人數大增,深受四方居士的供養,外地的和尚也紛紛來此雲遊掛單。

  法顯正是在這時來到長安的。與別的雲遊僧人相比,法顯更珍視這一大好形勢,他博覽群書,如饑似渴,加上思想敏銳,善於思索,學識增長很快。過了一段時間,他發現在大批湧入寺院的僧人中,也有魚目混珠之輩,而在佛法三藏(即經藏、律藏、論藏)中有關戒律問題的律藏僅有寥寥的二三種,另外詞句、律義不通俗明白。究竟是什麽原因使得律藏的傳譯不暢,從而形成與經、論二藏的大量傳入極不平衡的局面呢?帶著這些疑問,法顯遍訪名師,尋找答案。

  當時享譽長安,專攻戒律的曇摩侍(又作野摩持)大師自然成爲法顯求救的最合適人選。這一天,法顯來到大師所在的寺院,拜見求學。待法顯說明來意後,曇摩侍大師開口說道:"我乃西域僧人,托明君之福,來中土弘揚佛法。道安大師讓我和竺佛念、慧常等一起翻譯有關僧尼軌範及其它清規戒律方面的典籍,現在雖說有了一點成績,但還很不夠啊。"

  法顯聽到這裏,心中大喜,忙搭言:"那太好了,這正好可以彌補中土律藏方面的不足。"

  " 只可惜我們翻譯所依之本均是來自西域諸國的胡本,輾轉而來,未免失之偏頗,且數量非常有限,現在我們譯出的《十誦比丘戒本》、《比丘尼大戒》僅能彌補中土戒律未傳之不足。"曇摩侍大師歎息地說。法顯思考片刻說:"與其翻譯西域所傳經法,不如直接翻譯天竺所傳之真經。"

  "如此當然很好,可從天竺來的僧人大多只重視經、論二藏,所帶律本不多,如何去傳譯呢?"

  "那我們自己去取律本回來!"

  看著法顯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曇摩侍大師露出了贊許的微笑。

  從此,一個震驚佛門的偉大設想在法顯的心中生根了。一天,他將自己的計劃說給同門好友慧景、道整、慧應、慧嵬等,他說:"當今皇上下詔,組織專人翻譯經典,實乃佛門盛事。然佛經源於天竺,中土僧人卻不懂梵文,又無梵文之原本,所譯經典多是經西域輾轉而來,內地僧人不懂西域諸國語言,西域僧人又不善漢文,因此,所譯經典往往不易理解,難以成誦,照這樣下去,我擔心中土所誦佛典將失之佛經本色。"在場的其他四位同門深覺法顯言之有理,都情不自禁地點頭稱是。

  "再說佛法有三藏,律藏爲數甚少,我想戒律被單獨列爲一藏,說明它與其他二藏有著不分仲伯的地位,然而中土律藏數量甚少,說明還有許多律藏經典仍在天竺未被取回,因此,我決定親赴天竺取回真經。"

  法顯大師這一敏稅的洞察能力,在七年之後被佛經翻譯大家鳩摩羅什所證明。西元401年後秦皇帝姚興從西域迎來鳩摩羅什,拜爲國師,並下令在自己的御苑- -逍遙園內翻譯經典。經過幾年的翻譯實踐,鳩摩羅什於405年深有感觸地說:"既覽舊經,意多紕謬,皆由先度失旨,不與梵本相應。"

  且說就在法顯將"親赴天竺,取回真經"的決定一說出口,其他四個人均表現出吃驚的神情,其中年紀最輕的慧景說道:"師兄有此壯志,我非常欽佩。只是此去天竺之國,茫茫萬里之遙,沙漠漫無邊際,蔥嶺冰封險峻,而且西域諸國連年征戰,白骨遍野。如此惡劣的環境,對於年過半百的您來說實在是太難了。"

  另一位僧人經過深思熟慮,也開了口:"聽說七八年前,廬山的慧遠大師派法淨、法領西行取經,可不知是由於戰亂還是別的原因,他們最終沒有到達天竺,只是在於闐獲得華嚴經梵本。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您呢?"

  法顯意志堅決,振振有詞地說道:"我三歲出家,篤信佛法,幼年好幾次身患重病,都是佛主保佑,才使我起死回生。佛的大恩大德我無以報答,弘揚佛法便成爲我畢生的信條,爲此我可置生死於度外,哪里還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再說有佛恩加持,我會逢凶化吉,渡過難關的。"

  也許是法顯那副自信堅決的神情感到了諸位好友,他們不僅不再阻攔,反而當即表示願與法顯師兄一同西去天竺,共求真經。

  法顯聽到諸位同門也要加盟,激動地說:"有諸位好友同行,我西行取經的願望就一定能夠實現。

         二、西出陽關
  西元399年的農曆三月,長安城內草青鶯飛,柳枝搖曳。法顯等人求法心切,顧不上欣賞這醉人的春景,匆匆踏上了西去的征程。

  法顯一行共五個人,最長者就是年屆花甲的法顯,最年輕的是不到三十的慧景,道整、慧應、慧嵬三人都在四五十歲之間。他們曉行夜宿,經過近一月的跋涉,便翻過隴山(即今陝西隴縣西北、甘肅清水縣東北),進入乾歸國(即今甘肅省境內)。

  太陽像火把一樣將西邊的雲層染得彤紅,晚霞下五位求法者經過一整天的奔波,已經是又饑又渴又累了。忽然前面不遠處傳來悠揚深沈的鼓聲,斷而便是隱隱約約的誦經聲。法顯等人尋聲望去,只見不遠處有一座寺廟,於是大家沈重的腳步立刻輕鬆了許多。

  他們迅速來到寺前,敲了幾下緊閉的大門,一位小沙彌開了門。心直口快的慧景搶先說道:"阿彌陀佛!這位小師傅,我們是去西天求法的和尚,今日到此,請讓我們進去歇歇腳吧。"

  小沙彌爲難地說:"這個我做不了主,你們先進來,咱們去問問方丈吧。"

  法顯等人跟著小沙彌來到方丈的屋裏。只見一位長者鬚眉染霜,雙眼微閉,盤腿打坐,紋絲不動。待小沙彌稟告完畢,長者張開下垂的眼簾,說道:"何方僧人,去往何處?"法顯恭敬地回禮言道:"長老,貧僧乃內地僧人,從長安出發要去天竺尋求戒律,歷經月餘,現在身體疲憊,天色已晚,懇請長老讓我們住上一宿,明日我們將繼續趕路。"

  方丈打量了一下法顯等人,雙手合十接著說:"阿彌陀佛!你們有此壯志,實令老衲佩服之至,只是天氣漸熱,路途炎熱難耐,再說後天就是四月十六,是佛門的結夏日,看你們疲倦的樣子,爲什麽不在這裏一起夏坐,一來可以恢復體力,二來可以避過酷暑,另外還可以給敝寺僧衆介紹一些內地佛教的發展情形。"

  法顯一聽,認爲言之有理,於是,大家一討論,便留下來了。經過三個月的夏坐,他們瞭解到不少內地無法知道的情況。解夏的第二天,法顯一行告別了該寺的僧人和方丈,繼續向西行進。

  他們又越過養婁山(即今祁連山東部),來到張掖(即今甘肅省張掖縣)附近,哪知由於敦煌太守李嵩謀叛張掖王,使得張掖鎮亂作一團,法顯等人差點被當作奸細砍下頭顱。

  話說張掖王段業是個不懂戰事的一介書生,刀下挽救了法顯五人後,把法顯請到王府中待如上賓,經常向法顯等人請教佛法,尋問內地佛教發展的盛況,法顯盡其所能給予回答。張掖王讚賞法顯佛學知識淵博,求法志向遠大。

  爲了加快和內地佛教界的交流,張掖王還請來當地著名的僧人智嚴、慧景、僧紹、寶雲、僧景等人,與法顯他們互通有無,一起探討佛法真諦。彼此雖然來自不同的地域,但由於他們都有一顆虔誠的向佛之心,志趣相投,所以談得十分融洽,加上夏坐日已在眼前,法顯等人便被迎請到智嚴所在的寺院住了下來。夏安居期間,互相之間的交流進一步深入。智嚴等人十分欽佩法顯的出衆才華和宏偉壯志,並表示願意加入求法的行列,爲光大佛業盡心盡力。法顯馬上同意了他們的要求。

  解夏日剛過,法顯等人來到王府向張掖王辭別,段業不無感傷地說:"老夫非常敬仰法顯大師,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會。時局紛亂,未給大師悉心照顧,不周之處還請多多包涵。現送上白銀十兩,請大師笑納。"法顯等人雙手合十,連聲道謝。終於在張掖王戀戀不捨的相送下,法顯一行又踏上了西去征程,不日便來到敦煌。

  且說新上任的敦煌太守李浩,是一位文武雙全的才子,不但精通兵法,而且對佛教也非常感興趣。他聽說這裏來了十位和尚後,便馬上派手下人前去迎請。當他得知法顯一行的來龍去脈後,他翹起姆指,讚賞道:"法顯法師以此高年而欲往佛國,的確令人感佩。不知法師能否在敦煌小住一時,一來可略作休養,二來可以巡禮勝迹,三來李某也可有所修學。如果法師恩准,就是李某的造化了。""既然李施主真心相邀,我等也不好拒絕施主的美意,恭敬不如從命。"法顯說道。"多謝李施主!"其他和尚紛紛致謝。

  就這樣,法顯等人在敦煌又住了近一個月。在此期間,法顯除了與李浩切磋佛法外,還參觀了敦煌舊塞和李浩任前就開始修築的新塞。

  所謂塞,就是城郭的牆塹,是用於抵御西部遊牧民族進攻的工事。敦煌郡北境一帶自西漢就有障塞,這是舊塞,是當年漢武帝耀武揚威聲振西域的歷史遺迹。新塞有的地方是新築的,有的地方是依舊塞而起的,其規模更大,東西長約八十裏,南北長度也有四十餘裏,看起來很有氣魄。但法顯想得更多的是,這樣宏大的城郭牆塹之下,又要傷害多少執迷不悟的生靈。

  法顯站在城牆上,雙手合十,默默祈禱:"不要戰爭,不要殺人!"想起那些執迷不悟的人尚未走向善道,法化任重而道遠,法顯實在呆不下去了,他要儘快到達天竺佛國,取回完整戒律,以使佛法在中土發揚光大,給中國百姓帶來和平與安寧。

  聽說法顯一行要走,敦煌太守李浩立即讓手下準備了白銀五十兩,趕往法顯所住的寺院。沒等走來的法顯開口,李浩先說話了:"聽說大師要離開敦煌,弟子特備了些路上所需的飲食和一點銀兩,不成敬意,懇望大師  笑納。"法顯等人合十致謝。

  李浩又問道:"大師下一站可是去鄯善國?"

  法顯回答:"正是,李施主。"

  "我正好派一隊使者前往該國,法師如果願意的話,可與之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李浩說。"如此很好。"

  第二天,天微亮,法顯大師就和自己的同門打點行囊,和使者一同出發了。按照事先的安排,法顯與他的同門先行,從敦煌加入的五人晚走一步。

          三、馳騁沙海
  從敦煌到鄯善國約有一千五百里,這兒沒有河、沒有湖、沒山、沒樹、更別說草了,放眼看去是一望無際的大沙漠,高低不平的沙丘在太陽的照耀下泛起道道金光。

  法顯和其他四位同門跟在使者駝隊的後面。雖然已是金秋,但沙漠裏一到中午還是熱得難受,沙礫將太陽的熱能全部反射在地表上,行走在上面好像置身於蒸籠上,只是比蒸籠上更是乾燥、更熬人而已。可是一到晚上,又凍得人瑟瑟發抖,由於周圍沒有人家,無法投宿,他們只能和使者幾十個人縮成一團,依靠彼此的體溫和駱駝那高大的身軀低御風寒。

  不幾天,他們已累得人困馬乏。內地僧人因爲不適應這種氣候,好幾個嘴裏已經爛了。但他們不敢有半點懈怠,因爲他們知道如果不如期走出沙漠,水和乾糧用光後,他們將困死在這裏。

  這一天,使者的駝隊突然在前面停了下來,等後邊步行的僧人趕上時,一位中年使者臉色憂愁地說道:"這些天大家雖然很累,可白天我們有太陽,晚上有星星月亮指引方向,每邁出一步,都離鄯善國近一步,現在太陽被雲層遮住,我們失去了方向,大家想想,我們該怎麽辦?"

  法顯與他的幾個同門,剛才只顧著趕路,聽到這話才擡頭看看天空,太陽確實沒了蹤影。

  另一位稍稍年長的使者又說道:"看來馬上就要起風了,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因爲一旦颳風,沙隨風走,稍微鬆懈,睡上片刻,就會被沙子埋掉,有不少行人在沙漠中行走數天,因極度疲乏而稍一合眼,風起沙動,就這樣活活地被活埋了。一旦在風起前弄不清方向,我們就會渴死餓死在這裏。"大家看著昏沈沈的天空,彼此都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這時,法顯放眼茫茫沙海,眉宇間深深地刻上了一個"川"字,他在思考如何踏出這上無飛鳥,下無走獸,甚至連一根草都找不到的死亡之地。

  當他聽說有人不幸被沙礫活埋時,在心裏默默地爲那些亡靈致哀,之後雙手合十,口中低聲稱念佛•的聖號。無意中法顯發現前面不遠處有一具白骨,他脫口說道:"以前在沙漠中前進的人雖已死去,但他們的餘骨猶在,我們不妨以死人的枯骨作標記,也許有求生的希望。"大家覺得言之有理,都點頭稱是。於是領頭的使者動員大家在四周尋找枯骨,並且以枯骨較多的方向爲前進方向。

  這時,天空烏雲密布,遠處傳來嗖嗖的呼叫聲,跟著沙塵四起,那令人聽而生畏的沙漠大風,隨之刮起來了。

  大家魚貫而行,前後呼應。那鋪天蓋地的沙塵吹得人睜不開眼睛,而且肆意鑽進嘴巴和鼻子,嗆得人難受。平時在沙漠上行走就已經十分費勁了,更不用說在大風裏,有時稍有遲緩,腳就被流動的沙子埋沒。風大時,人無法行進,大家只好依著駱駝高大的身軀圍成一團;風小時,幾個身體強壯的使者在前面尋找枯骨,其他人跟在後在後面繼續行進。

  就這樣,他們經過十七天的沙漠之行,最後到了鄯善國。鄯善國面積不大,地勢高低不平,土地非常貧瘠。人們平時的穿戴大體與漢人相同,只是用毛織成的短衣與漢人不同。這裏的國王信奉佛法,國內有四千多名佛僧,都是修習小乘佛法的,不論在家的俗人還是出家的僧人,都崇信天竺佛法。

  由此向西,所經過的各國,大部分都是這樣,只是各國使用的胡地語言不同,可是出家人都修習天竺語言和天竺文字。

  這時,法顯一行明顯意識到語言障礙所帶來的不便,想起日後去天竺尋求戒律,語言不通怎麽能行?幸好他們下榻的寺院有位小沙彌,由於父母是來此做生意的漢人,所以,他在家跟父母說漢語,出家後又掌握了天竺語,法顯就和同伴拜小沙彌爲師,跟他學習天竺語言。所謂天竺語言,就是古代印度所使用的語言,也叫梵語。

  不知不覺,法顯一行在此已住了一個多月,他們在掌握了不少天竺語言的同時,體力得到了恢復,謝過寺僧和小沙彌後,法顯又帶領大家向西北行進。

  走了十五天,他們來到焉夷國(也叫焉耆國)的都城員渠城。這裏的人大都篤信佛法,僧人也都修習小乘學。

  法顯他們一到這兒,就尋找寺院掛單,可令人費解的是,寺僧不讓法顯等人住下,好幾個寺院都是如此。眼看著天馬上就黑了,這可怎麽辦呢?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雖然沒有風,但陣陣寒意卻明顯地讓人感覺出來。法顯一行人在街頭徘徊著,饑渴難耐。

  這時,從街對面走來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打量了一下法顯等人後,雙手捧拳在胸說道:"敢問客官們從何地來此?"

  年輕的慧景回答:"我們是從長安出發的漢地僧人,欲往天竺尋求佛經,可這裏的寺院不讓我們住宿,此刻只好流落街頭了。"

  這個男人聽罷,欣喜萬分,連忙拉著慧景的手,熱情地說道:"如果各位大師不嫌棄的話,可到敝處小住。" 法顯還禮說:"多謝施主。"

  原來此人姓苻,名猛。十多年前來到這裏,不再有機會返回,因此剛才聽慧景說話時,如遇故人,熱情之舉也在情理之中。

  他們邊走邊說,來到一個店鋪前停下,苻公言道:"這是鄙人經營的小店,大師要吃什麽,要用什麽,儘管向下人要就是。小店有各位大師光臨,也是苻某的造化和緣分,因此,花銷不勞大師們破費。"法顯等人拱手致謝,接著便住了下來。

  雖然苻猛爲人豪爽,盛情款待,但是法顯的心裏卻難以安穩,因爲他們的目的是去天竺,可現在手頭拮据,焉夷國人不修禮義,遇客甚薄,通過化緣也很難得到錢物。聽說前路的大沙漠更是難行,光時間就需一個多月,這可怎麽辦呢?再說寶雲、智嚴等行腳僧,自從與法顯等人在敦煌辭別後,取道別處,避開敦煌至鄯善國的沙漠地帶,經龍城,來到高昌。

   那時的高昌已有好幾代在此設郡,不僅經濟繁榮,而且大乘佛教極爲流行。就在法顯等人爲了經費問題而坐臥不安的時候,寶雲、智嚴等人在高昌籌集到一筆錢物,來到焉夷國。他鄉見故友,親切之情難以表達。苻公聽說來人是法顯大師的朋友,就十分熱情地招待他們在自己的店裏住下。

  本應是一個極其興奮的夜晚,可誰也沒有睡好。因爲錢物不足,他們剛剛相聚又得別離,智嚴、慧簡、慧嵬三人主動要求返回高昌,再籌資金,等籌好資金,再趕程西行。其他人先行一步,彼此商定在下一站會合。

  第二天,大家各自置辦路途所需之物。

  第三天,十個僧人走出苻公店鋪,三個向東北去高昌,七個牽著寶雲等人從高昌籌集到的幾匹駱駝和路上所需,向西南行進,彼此戀戀不捨,苻某不時地向兩個相反的方向揮手。法顯這次要去的是于闐國,從焉夷到於闐要穿過著名的塔克拉瑪幹沙漠,其距離大大超過了從敦煌到鄯善國間的距離。幸好法顯他們已經有了沙漠之行的經驗,因此糧食和飲水備得十分充足,從精神上來說,他們也不再驚懼和緊張。

  這裏畢竟是死亡之地,不能有半點懈怠,他們依靠堅強的毅力,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苦,在沙漠上已經行進了整整一個月了。

  可是舉目遠看,身後是無邊無垠的黃色沙丘,眼前是漫漫無際的黃色沙海。

  法顯雙腳早巳打泡,但他強忍傷痛,繼續前進,他在心裏盤算,于闐國應該不遠了,可爲什麽還沒有一點人煙,莫非是方向偏了?

  想到這裏,法顯連忙叫了一聲身邊的道整,詢問糧草情況,道整回答說:"吃的還能夠十天,只是水只夠兩三天了,這還不加上兩天來滴水未進的幾個駱駝。"

  法顯聽後臉色陰沈,因爲身處沙漠,一旦沒有水,就意味著死亡。於是他立即招呼大家原地休息,向大家說明情況,讓大家節約用水,一定要走出這茫茫沙漠。此時,太陽火辣辣地烤炙著這些歷經磨難的僧人,他們雖然口幹舌燥,可是每人只抿了一小口水,又向前行進了。

  四、翻越蔥嶺
  法顯等人經過三十五天的艱難跋涉,走出沙漠,來到于闐國。這裏物品繁多,人民豐樂。全民信奉佛法,且以佛教音樂歡娛,佛僧有上萬人,大部分是修習大乘佛法的。人們分散居住,家家門前都建有一個小塔,至少有兩丈高,這是專門供僧人落腳的地方,而且供給遊僧飲食及一切所需之物。

  這裏的國王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聽說本國來了漢地僧人,就馬上在王府內親自迎接法顯一行人,並將他們安排到國內最好的寺院裏。

  這個寺院名叫瞿摩帝,是個大乘佛寺,有三千僧人,規模宏大。吃飯時,僧衆威儀齊肅,依次而坐,器缽無聲,一切寂然。就是讓雜役添飯,也不大聲呼喚,只是用手指指旗子。看到這樣井然的秩序,法顯想,此地的寺院一定比別國的戒律完善,而漢地僧衆不是正需要這樣完善的戒律嗎?

  爲了更多的知道于闐國的戒律,也爲了參觀該國一年一度最熱鬧的行像活動,法顯與寶雲、僧景、僧紹等人留了下來。道整、慧景和後來加入求法行列的慧達先行一步。

  一天,法顯和同伴去王新寺,那裏的師傅介紹說,所謂行像就是請佛、菩薩出行,佛、菩薩廣施恩慧,蕓蕓衆生盡奉供養。佛、菩薩乘四輪大車,車上裝飾如神殿佛堂,由駱駝或駿馬拉著,城裏城外走上一天。法顯他們等了近三個月,才盼來了這個熱烈壯觀而又別有風味的佛事活動。四月一日這天,城裏的街頭巷尾,整齊潔淨。城門上帷幕彩旗,隨風飄飄。國王攜夫人、采女來到城內,參加這一年一度最激動人心的活動。

   國王最敬重的瞿摩帝寺,第一個舉辦行像活動。在離城三四裏的地方,作爲四輪子的像車,高三丈左右,就好像行宮一樣,用七種寶物裝飾,掛上布繒幡蓋,金銀雕鑿而成的佛像立在車中,兩個菩薩分列兩旁,顯得富麗堂皇。

  佛像離城門百步遠的時候,國王脫下王冠,換上新衣,衆人赤腳,手持香花,隨著國王出城迎接佛像,叩頭行禮結束以後,便散花燒香進入城內。這時城門上的夫人、采女和百姓紛紛朝像車抛去鮮花和彩帶,像車周圍簡直成了花的海洋,十分好看。

  法顯等人隨著像車,進入城內,他們在人群中感受著熱鬧的氣氛,感受著人們對佛崇拜的熾熱情緒。法顯心裏特別高興,他思考著,若不是西行求法,他畢生也不可能看到這種熱烈的場面,更想不到在異域他鄉會有遠遠勝過漢地的佛事活動。如此壯觀的場面進行了整整十四天,法顯一次不落的參觀了十四天,感受了十四天。行像完畢後,他馬上打點行囊,匆匆上路了。

  從於闐再往西行,地面上一改沙漠的荒涼,到處是鬱鬱蔥蔥的草木,道路也越走越崎嶇。

  這一日。法顯與同行的慧應、寶雲、僧景一起,氣喘噓噓地爬過一截陡峭的山路後,坐下來休息,寶雲開口說話了:"師傅,智嚴師傅他們三人一定是沒有籌到資金,要不然三個多月過去了還不見他們返回。"法顯無聲地點了點頭,心中默默思考著。

  回想自己從長安出發,一行五人,現在只有慧應在身邊。慧嵬爲了籌集資金與智嚴和慧簡去了高昌,至今未歸。道整和慧景先行一步,按說應在前面等著自己,不知他們一路是否平安?想到此,法顯心中不禁傷感起來。爲了早日見到慧景和道整,法顯打起精神又上路了。

  二十五天之後,法顯等人來到子合國(今新疆葉城縣西南)。稍稍休息後,又向南行進四天,進入蔥嶺山,即今帕米爾高原一帶,到達于摩國(今新疆沙車縣西南巴達克山)。在此度過夏安居,聽所住寺院裏的僧人說,慧景、道整和慧達來過這裏,並且留言說在前一個國家等待師兄。

   這使法顯原本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在繼續行進的路上,法顯感到腳下的土地雖然崎嶇但很親切,因爲這上面有自己的同窗好友慧景、道整的腳印。慧景這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性格活潑,心直口快,聰慧達觀,實在讓法顯喜歡;道整的性格穩重深沈,有條不紊。他倆和身邊的慧應以及慧嵬爲了支援自己西行求法,果斷放棄舒適的生活,與自己歷經磨難,相依爲命,想到這裏,法顯衷心地感謝這幾個志同道合、患難與共的知已。

經過近一個月的跋山涉水,法顯來到竭叉國。這是蔥嶺山中部的一個國家,說也奇怪,這裏百姓的穿著和秦地的十分接近,就連植物中的竹子、石榴和甘蔗也與秦地一樣,法顯猜想,這兒人民的先人也許是從秦地遷徒而來。加上將在這裏與慧景和道整會合,法顯覺得一草一木都十分親切。昔日和同窗好友居住長安的情景,瀝瀝在目。這更使法顯堅信自己的猜測正確無疑。

  異國他鄉會故友,心裏自然萬分高興。慧景以先入爲主的身份,帶領法顯等人,參觀竭叉國的幾處佛教名勝。

  這個國家的國王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國內的地域雖不太遼闊,但佛寺就有十幾座,僧人有上千個。最令法顯敬仰的是,這個國家有爲紀念佛的一顆牙齒而修建的佛塔,還有佛生前用過的唾壺,這個唾壺是用整塊岩石刻鑿而成,顔色和形狀都很像佛缽,慧景興趣十足地給大家講了關於唾壺的神奇傳說:"佛有一次外出巡遊,正好這個國家鬧饑荒,百姓無法生存,不少人餓死街頭,可此處的一個糧店老闆卻爲了屯積居奇,毫無憐憫之心,就是不借給饑民一粒米。這天,百姓無法,又來到糧店苦苦哀求,可店老闆根本不理睬。這時佛來到門口說:'施主,請佈施'。店主說:'行啊,只是有個條件,你只能用手捧著。'佛順手指了指牆角的一個早已廢棄的唾壺說:'只要你裝滿這個唾壺,我可擔保這裏的饑民不再問你要一粒糧食。'店主聽後,十分高興,便擡高桑音向饑民說:'大家聽著,這個人說,我只要給他這一壺米,你們就不再問我要糧了,現在我裝滿它,你們馬上離開這裏。'

  衆人的眼光全都看著這個陌生人,只見他拿起唾壺,往糧倉一埋,一眨眼功夫,糧倉裏的所有糧食全都進了唾壺。糧店老闆氣得目瞪口呆。而唾壺裏的糧食卻紛紛流到饑民的口袋。後來百姓得知救命之人是佛,就將此唾壺當作寶物,供奉起來。"

  法顯等人聽後,深爲佛的慈悲精神和無邊神力所感動,向那唾壺頂禮膜拜。
從此再向西行,進入蔥嶺地帶。這裏是昆侖山、喜馬拉雅山、天山、興都庫什山集結而成的天然屏障,地勢險要,群峰接天,天氣嚴寒,冬夏有雪。萬一遇上大風,沒有人能活著越過,因此當地人傳說這裏有雪山妖人。這裏的道路艱阻,崖岩險絕。石山像牆壁一樣聳立著,站在懸崖峭壁上,人就會頭昏目眩,想前進卻常常無處插足。

  這一日,天色陰沈,山風呼嘯。法顯一行正在艱難地攀登一座陡峭的山峰,大家氣喘噓噓,舉步唯艱,誰也沒有力氣說什麽,只聽見腳步踩在雪地上發出的吱吱聲和山風的吼叫聲。

  慧景走在最後,感到心慌氣短,兩腿發軟,身子輕飄飄的,但他還堅持走了幾步,怎奈稀少的空氣無法緩解他呼吸的困難,他使出全身力氣,從嘴裏擠出"師…… 兄……"二字,就跌倒雪地,不省人事了。走在慧景前面的是法顯,聽到叫聲馬上跑過來抱起慧景,大聲喊道:"慧景賢弟!"其他人隨著聲音也跑了回來。只見法顯左手摟著意景,右手掐住慧景的人中,並急迫地呼喚著意景的名字。其他幾個人圍成了個圈兒,擋住嗖嗖呼嘯的寒風,慧景在法顯溫暖的懷抱中蘇醒過來,喝了幾口水,精神好了一點,就被同伴攙扶著繼續趕路了。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和幫助下,慧景終於和諸位師兄一起,克服了種種難題,越過蔥嶺的最高處,來到北天竺。

五、淚灑雪山
  剛剛進入北天竺,有一個名叫陀曆的小國家。這個國家雖小,但有一個鼎鼎有名的彌勒寺,光寺僧就有100多人。法顯一行在當地人的指引下,來到這個寺院,準備借宿。

  彌勒寺的住持聽說寺裏來了幾個蔥嶺以東的僧人,便十分熱情地用當地特産招待了法顯等人,並主動介紹了彌勒寺的來歷。

  原來,陀曆國有一個羅漢,他知道彌勒將來要繼承釋迦牟尼佛的佛位而成佛,便在國內找到一個能工巧匠,讓其雕刻一尊彌勒的像。可這位匠人說他自己根本不清楚彌勒是什麽樣子,所以無法完成這一工作。於是羅漢就運用神通之力,將匠人帶到彌勒菩薩所住的兜率天,讓匠人認真觀察彌勒菩薩的身高和相貌。然後下來雕刻。等雕刻一半,匠人又忘記了彌勒菩薩的模樣,羅漢又將匠人帶到兜率天。如此往還三次,彌勒像才告完成。大家聽得趣味十足,萬分神往。

  老住持喝了一口水,又說道:"因爲這尊彌勒像有神力所資,每逢齋戒日,常放金光,附近來這裏祈福攘災的百姓絡繹不絕,齋戒日更是人山人海,靈驗故事不計其數。各國國王也競相供奉,因此這裏成了北天竺一個重要的佛教活動中心。"

   彗景聽完老住持的介紹,不顧身體的疲憊和不適,立即和法顯、寶雲、慧應等人前去觀看宏偉壯觀的彌勒像。他們虔誠禮拜,讚歎不已。法顯一行在彌勒寺借住幾天之後,又繼續向西南方向行進。

  越往前走,路越坎坷。羊腸小道的一邊是高達千仞的懸崖峭壁,一邊是洶湧湍急的新頭河水(印度河上游)。以前有人在懸崖上鑿石作梯,以通道路,每個石孔只能放上腳的前半截,一不小心就會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個石梯共七百多級,據史書《九譯》記載,漢代出使西域的著名使者張騫和甘英也從未來過這裏。

  法顯他們小心翼翼,手腳並用地爬過一座山頭,還未來得及喘一口氣,就被又一個關口擋住了去路。

  原來,法顯他們的前面已經無路可走,只見一條寬約八十步的河水展現在眼前。河水撞擊懸石,卷起千堆雪花,發出陣陣轟鳴,似乎在向這幫和尚顯示它的威力。一條晃晃悠悠的繩索從河的一邊伸到對岸,很顯然,這是通向對岸的惟一方法。

  面對萬分愁悵的同夥,法顯顯得從容鎮定,他說:"現在我們呆在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昧發愁不頂用,退回去的路也很難走,再說我們渡沙河,越蔥嶺,爲的是求得真經,現在已瀕臨佛國,怎能由於一條河擋住去路,從而前功盡棄呢?大家動動腦子,想想辦法,看怎樣能平安地渡過河水。"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最終想出了一個因地制宜的辦法,即分頭採集藤條,然後擰成比較結實的藤繩,一頭系在渡河者的腰間,另一頭編成環形系在懸空橋索的扶繩上,而且可以隨著人的前進而移動。這樣一來,渡河者多了一點安全感,新頭河天險終於通過了,法顯他們來到了烏萇國。

  烏萇國位於天竺的北端,全國都說天竺語,國內佛法十分興盛。這裏把僧人居住的地方不叫寺院,而叫僧伽藍,烏萇國內就有五百座僧伽藍。據說佛當年向北遊歷,到該國就停足不前了,至今足迹尚存。能夠親自瞻仰佛的足迹,對於法顯他們來說,就意味著真正到了佛國。他們虔誠地禮拜之後,法顯又親自測量佛的腳印。說也奇怪,不管法顯怎麽量,都比別人多出一兩寸。

  正在他疑惑不解時,身邊一位天竺老僧開了口:"這位僧客,佛的足迹很特別,有時長,有時短,全在丈量者內心對佛的虔誠程度,看來您可是一位佛的虔誠弟子了。"

  聽了這話,幾個同伴和周圍觀看的人都向法顯投去了敬佩的目光。法顯趕忙向天竺僧人表示感謝,心中暗暗敬佩佛的神力。

  接著,法顯他們又參觀了佛當年晾曬衣服的巨石以及佛度化毀壞莊稼的惡龍的地方。他們每到一處,都頂禮膜拜,虔誠之極。

  從長安出發時,法顯只計劃到天竺尋求戒律,彌補律藏在漢地傳譯的下場。可當他踏入佛國,親自目睹了幾處佛陀聖迹後,就再也不能滿足於只是帶回去幾部戒律方面的書了,他決心盡可能多的瞭解佛陀,要把佛的經歷、佛的精神帶回祖國,爲此,他不願意放棄每一處與佛有關的聖迹。慧景、道整、慧達三個人聽說那竭國有佛影,跟佛一模一樣,十分奇妙,就直赴那竭國。法顯和寶雲、慧應、僧景南下到宿阿多國。

  宿阿多國的佛法也十分繁盛,因爲佛當年修菩薩道時,在這裏發生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據(菩薩本生矍記)所載,佛轉生爲屍毗王,仁慈寬厚,心地善良,並發願要救度一切衆生。天帝釋爲考察屍毗王是否具有善心,便遣毗首變成一隻鴿子,自己變成一隻老鷹,雙雙飛至屍毗王處,鴿子大呼救命,老鷹卻緊迫不舍。爲了救鴿子,屍毗王用刀割自己的肉喂老鷹,直至昏死。屍毗王的慈善行爲和舍己精神,博得了天帝釋的稱讚。人們知道這件事後,便起塔供養。

  法顯一行,在富麗堂皇的佛塔前面,連連膜拜,依依不捨。

  從宿阿多國向東行走五日,法顯他們來到犍陀衛國。這裏是阿育王的兒子法益的轄區,佛當年修練正果時,曾把跟睛施給一個窮困潦倒的瞎子,於是這個地方就修起金銀爲飾的佛塔。再往東走七天,法顯他們參觀了佛當年以頭施人的地方。這個國家的國名竺刹屍羅就是漢語截頭的意思,可見這個故事的影響之大。再往東走兩天,法顯他們朝拜了佛當年捐軀救餓虎的地方,並在塔前散花燒香,再三膜拜。

  之後,法顯他們又向南而行,四天後,來到弗樓沙國。這個國家有佛的飯缽,是國寶之一。以前月氏國王興兵討伐此國,征服這個國家後,月氏王篤信佛法,所以想把佛缽拿回去供養。因而舉行隆重的儀式供養佛、法、僧三寶,然後用各種寶物裝扮大象,再把佛缽放在大象背上,吃驚的是大象卻伏在地上不肯前進。後來又改用四輪大車載佛缽,用八頭大象同拉這輛車,還是拉不動。國王這才知道,自己與佛缽的機緣還未成熟,不禁深深地愧疚和惋惜。於是,國王在這裏建了座佛塔和佛寺,並留人鎮守,供奉各種物品。法顯和同伴參觀該寺時,這裏已有七百多名寺僧。中午時分,衆僧拿出佛缽和世人一起虔誠供奉,儀式完畢後,才吃中飯。到了傍晚燒香時,才把佛缽等物放回原處。

  法顯也站在寺僧的隊伍裏如法作儀,虔誠之至,並在心裏暗暗祈禱,願佛賜給他機緣,助他完成在中土弘揚佛法的大業。

  再說慧景、慧達、道整一行先去那竭國,供奉佛影、佛齒和佛骨。慧景在那裏突然生病了,道整只好留下來照看。於是,慧達一人先行回到弗樓沙國。哪知就在這時,慧應不幸在佛缽寺中去世。大家懷著萬分的悲痛,料理了他的後事。

  慧應的去世,使大家情緒頓時低落了許多。同行者病的病,走的走,身處異國的人不由得懷念起故鄉來,於是慧達、寶雲、僧景便趕忙返回秦地。

  法顯眼含熱淚,目送慧達等三人遠去後,便獨自一人向那竭國方向前進。

  法顯在沿途參觀了佛頂骨精舍。這裏的國王非常尊敬佛頂骨,爲了防止別人搶奪,便在國內挑選了八個不同姓的人,每人持一印,封印守護。清晨,八人全部來到這裏,用香汁洗手後,才開門將佛頂骨請出來供奉。國王每天都要來這裏敬禮佛骨,然後才去料理國政。居士和長者也都是天天如一地先供佛再修家事,虔誠之極。

  又要參觀,又要趕路,法顯明顯感到兩腿酸軟。但他不願意放棄朝拜佛齒塔和佛的錫杖精舍,恰好錫仗精舍附近有賣手仗的,法顯請了一根拄在手上,馬上感到輕鬆了不少。

  來到那竭國,法顯馬上找到慧景所在寺院。看到躺在床上的慧景又瘦了一圈,法顯心裏十分難過。道整小聲言道:"師兄,慧景剛服下一點草藥,睡上一覺會好點的。"

  法顯會意地點點頭,然後就一直守候在慧景床頭,在心裏默默地祈求佛主保佑,好讓慧景快點康復。不知是藥的作用,還是佛的神力,過了一個多時辰,慧景醒來了。看到法顯,他很開心,精神也好多了。

   經過三個月的療養,慧景已能外出散步了。在一個萬里無雲的日子裏,他們三人來到寺院附近的山坡上散步,法顯看了看被人們稱爲小雪山的南邊山峰說道:" 咱們已經將北天竺走得差不多了。要到中天竺去,必須翻過這小雪山。聽寺裏的僧人說,這小雪山是相對蔥嶺大雪山而言的,也是冬夏有雪,道路非常難走。再說慧景賢弟又是大病初愈,怎能承受這種磨難。"

  慧景笑著說:"師兄,沒事。我年輕,體力恢復得快。咱們大雪山都過來了,還怕什麽小雪山?"道整也在一旁說:"師兄,我體力還好,可以在路上扶著慧景走。"看到兩位朋友那麽自信,法顯說道:"如果你倆覺得可以的話,咱們就越過小雪山。"

  第二天,三人便離開那竭國,直奔小雪山而去。

  慧景決心很大,可畢竟經歷了一場大病,身體素質不如以前了。在平地上走覺得還可以,剛上到山腰就感到胸悶氣短,兩腿無力。道整和法顯輪流攙扶著他才上到山頂。可剛越過山頭,來到陰坡,一陣寒風突起,慧景終於撐不住了,只見他臉無血色,口吐白沫,雙唇發顗,萬分吃力地對法濕說:"師兄,我已經不行了,你們趕快離開,不要都死在這裏。"說完頭一歪,便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法顯抱住慧景,老淚縱橫,哭號不已:"慧景啊!你的心願還沒有實現,年輕的生命怎麽能停止呢?真是功虧一簣啊!……"

  不管法顯哭得多麽悲慟,慧景還是沒有蘇醒過來。小雪山上依然寒風呼嘯,白雪皚皚。法顯和道整淚眼模糊,心如刀割。最後,他倆找到了一個避風的山崖,用積雪掩埋了慧景的屍體。"慧景賢弟,安息吧!願你的靈魂伴我們遊歷佛國,保佑我們求法成功!"法顯口中喃喃說道。

  六、遊歷中印
  法顯和道整連滾帶爬地從小雪山下來,途經羅夷國、跋那國,然後東行三日到了印度河的中下游。

  與上游陡峭的山崖相比,這裏兩岸是漫無邊際的沖積平原。法顯二人坐船渡過印度河,來到一個名叫毗荼的國家。這兒物阜民豐,一派繁榮詳和,人民也篤信佛法。當地人聽說法顯是從萬里以外的秦地遠道而來,求取佛法,他們非常驚訝和尊敬,紛紛解囊相助,並且按照佛教儀軌招待法顯和道整。這樣,法顯和道整又得到了一些川資,而後繼續向東南方向前進。一路上隨處可見各種造型奇特的佛寺,特別是朱木拿河兩岸就有二十多座寺院。這些富麗堂皇的寺院在鬱鬱蔥蔥的草木之中顯得優美莊嚴。

  越往前走,佛法愈盛。尤其是朱木拿河以西的天竺各國,所有君王都篤信佛教,供養衆僧。有時國王還脫去王冠,和各位親族及群臣,親自到各地乞食。遊方乞食後,和衆僧一樣坐在地氈上,恭恭敬敬地面對著上座,不敢坐在床座上。如來在世時,各位君王就是這樣供奉佛祖的,這種作法一直盛傳不衰。

  由摩頭羅國向南,就屬於中天竺的範圍。這裏的氣候比起北天竺,寒暑協調,沒有雪霜,國家殷盛,民風淳樸。君王治國,不用酷刑,只罰其錢,對屢教不改者,也只是砍去右手而已。舉國上下,都不飲酒,不殺生,不食蔥蒜,不養雞,不養豬,不賣肉,不賣酒,如果有違者,令其住到別處。看著這個國家,法顯不禁從心中佩服國王的英明,將國家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條。

  晚上,法顯和道整住進了當地最大的舍利弗寺。這裏因爲國王敬重佛法,因此佛寺的各種供應十分周全,條件很好,戒律規矩也很嚴格。法顯剛走進寺門,就有兩個僧人迎了上來,幫他和道整拿行李,安頓之後,又替兩人打來洗腳水,塗抹腳油,送吃送喝,一切都是井井有條。最讓法顯感到奇怪的是,晚上睡覺之前,另一個僧人進來致禮後就問法顯和道整出家有多長時間,然後將他們倆人帶到不同的房子。第二天法顯發現道整住的房子條件遠不如自己的好,問寺僧後方知這裏對出家時間長的僧人特別尊重,因此所住的房子條件就好些。如此嚴格的戒律法顯還是第一次見識,他在心裏暗想,終於找到真正的佛門戒律了。

  第二天一大早,法顯和道整就起來參觀這座寺院,只見舍利弗塔和大目連、阿難塔聳立其中,綠草滿園,花香四溢。他倆恭敬禮拜,稱讚不已。

  在舍利弗寺,法顯二人住得舒服自在,可他們偉志在胸,又怎能滿足於在此享福而停滯不前呢?於是,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他們辭別了舍利弗寺熱情而周到的寺僧,又朝東南方向進發。走出山門,映入眼簾的是恒河沖積而成的茫茫平原。這平原直達南海,方園四五千里,一望無垠。因此在這裏行走,相對前邊的渡沙河、越蔥嶺來說,法顯和道整簡直就覺得是一種享受。不知不覺他們倆就來到了僧伽施國。

  進入僧伽施國後,法顯二人首先參觀了該國的龍精舍和火境寺,因爲恰逢夏坐日將臨,他倆便在龍精舍結夏安居。

  夏坐結束後,法顯二人又朝東南方向行進。走了整整兩天,他倆來到了繞夷城。離城大概六七裏的恒河西岸,有一座高塔,是佛當年爲弟子們講經說法的地方,法顯的耳畔好像聽到了佛在說:"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四句話是法顯早在《金剛經》中讀過的,如今親臨佛講此妙義的地方,法顯倍感親切,不禁在塔前多拜了幾拜。

  然後,法顯二人途經沙祗大國,來到拘薩羅國境內。在該國舍衛城的南面,有個祗園精舍,吸引了法顯二人。

  聽說法顯二人是從遙遠的東方來的,一位年長的僧人便十分耐心的向他們介紹這精舍的來歷。原來這精舍又叫祗樹給孤獨園。相傳古印度舍衛國有一長者名叫須達多,生平樂善好施,常以財物周濟貧弱,故得善名"給孤獨"。一天須達多長者至王舍城爲其兒子求婚,寄宿刪檀那長者家中。這位長者半夜而起,莊嚴房舍,營辦供奉,須達多異常驚奇,疑其將請國王或是有結婚大典。一問才知道,原來是要請佛來此說法。當時須達多長者信奉外道,一聞佛名,頓生驚懼。刪檀那長者便爲其詳述佛之功德。次日聞佛說法,須達多一下子心開意解,善根發現,初得正果,於是他邀請佛光臨舍衛國。佛問有無精舍,須達多說:"如見垂顧,自當營辦。"這樣,佛便接受邀請,並派弟子舍利弗隨同長者前往舍衛城,擇地選址。偌大舍衛城,僅有太子祗陀之園方廣嚴潔,可容佛僧。須達多親往議買,太子開玩笑說,若將黃金佈滿園地,就可售賣。長者便回家運金,果然是黃金鋪地。太子萬分感動,也想作一功德,便稱園中樹木根部黃金未能鋪上,所以園雖賣出,但樹仍屬己。他將園中樹木也獻給佛。於是這一園林便稱爲祗樹給孤獨園。之後園中又建立了房舍殿宇,故也稱祗園精舍。

  老僧人見法顯二人聽得津津有味,便接著說道:"世尊曾經在此住過二十五年,因此來這裏朝拜的人十分多。老僧我從小出家,就一直在此精舍,還從未見過漢地僧人來到這裏。你們可算是真正的稀客喲。"

  聽到這裏,法顯不由得想起自己六年前和志同道合者結伴遊歷佛國,可有的提前返回漢地,有的不幸中途去世,而今來到佛生前住過的地方,只有自己和道整二人,內心不禁悲傷起來。

  因爲佛當年在祗園精舍住過二十五年,因此,精舍的周圍留下了不少佛的足迹。法顯二人自然不願放棄任何一處,他們參觀了佛爲五百盲人說法使他們重見光明的得眼林和毗舍母精舍、影覆天寺、九十八僧伽藍等等。

  再往東走,就是迦維羅衛國。

  迦維羅衛國是佛的故鄉,聖迹很多,最出名的是釋迦牟尼佛的誕生處。法顯置身于佛祖當年生活過的空間,感受著佛陀當年生活的軌迹,深爲釋迦牟尼放棄太子之位和榮華富貴,甘願捨身尋求真理的精神所感到。每到一個地方,他倆都虔誠膜拜,不肯離去。

  從佛生處向東走,有個藍莫國,這裏的國王也是虔誠的佛教徒。佛滅後國王親自到佛的涅槃處,請回一份佛舍利歸國,然後造塔收藏並供奉。說來也怪,此塔旁邊有池,池中有龍,經常守護此塔,並且日夜供奉。後來這裏遭劫荒蕪,卻有群象常常來此,以鼻取水灑地,取雜花異香供奉佛塔。後來外國的一位僧人觀此情景,深受感動,便在塔旁建寺,日夜守護寶塔。置身佛國,法顯情緒高昂。他懷著十分崇敬的心情,拜謁每一處聖迹,最高興的是他們來到佛國檢校律藏的地方。

  這地方叫毗舍離城,是釋迦牟尼佛生前最後停留過的地方,釋迦牟尼佛就是離開這裏去拘屍那揭羅城涅槃的。法顯和道整心情沈重,深爲不能親自聆聽佛的教誨而可惜,但能瞻仰佛的足迹,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最好的安慰。

  忽然一座高大雄偉的白塔映入眼簾,法顯二人立即來到塔前,頂禮跪拜。就在法顯起身之際,正好發現一位身穿袈裟的老僧正在不遠處注視著自己。法顯立即雙手合十,用十分流利地天竺語與老僧打招呼,當老僧人得知法顯是東土僧人來此求法時,立刻招呼二人進屋就坐,讓一個小沙彌送來當地最好的水果招待法顯二人。法顯顧不得品嘗美味。便開門見山地問起這座白搭的來歷。

  老者說:"在佛涅槃後一百一十年的時候,毗舍離城的一些僧人遠離佛法,謬行戒律,他們在接受佈施時收受金銀財寶,做了違背佛法的十種事情,還強詞奪理,說這是遵循佛當年的教誨,並且還用佛的語言加以證實。於是長老耶舍便集合六百九十九名佛教徒辯論,最後取消謬法,宣明聖教,依照戒律,裁斷那些僧人所爲是違背佛法的。這就是佛教史上最著名的'七百結集'。爲了紀念這次結集,明確佛教戒律,特建此塔。"聽到這裏,法顯高興萬分,雙手合十接著說道:"感謝長老的耐心介紹,只是漢地尚無比較完善的戒律,望長老開恩,能賜給我們一些佛國戒律方面的典籍,以彌補漢地律藏甚少的遺憾。"

  老僧人會意地點了點頭,情緒有點激動地說:"你們不遠萬里來到佛國,爲求真經經歷磨難,實乃開天闢地之壯舉,功德無量啊!敝人深受感動,爲了使佛法能在遠處的東方發揚光大,讓漢地人民也能承蒙佛法加被,我願盡力。但是這裏佛經沒有現成的,都是師徒口耳相傳,若您不嫌麻煩,我可將所學經典,口述出來,讓這裏的小沙彌幫你記錄。"

  法顯一聽,自然非常高興。於是,長老叫來一位年輕僧人,拿來筆和貝葉作記錄。由於當時印度還沒有紙張,佛經均寫在貝葉上,然後裝訂起來,這就是"梵夾"。數日後,法顯和道整接過這些梵夾,如獲至寶,謝過寺主以後,又朝東南方向進發了。

  法顯和道整懷著從未有過的滿足感,繼續尋找、朝拜佛陀的聖迹。他們來到摩竭提國,這裏的佛教聖地有十七處之多,法顯一一拜訪,最使他難忘的是釋迦牟尼佛爲尋求人生的真諦,在伽耶城苦修六年,之後在該城北四裏處的貝多樹下終於成道的地方。

  法顯虔誠禮拜之後,還特意揀起樹下的貝樹葉子,他祈求佛祖保佑自己早成正果,更祈禱佛祖能成全他的佛國之行,進而使漢地人民也能圓滿承接佛法之甘露。隨後他們二人又朝拜了佛轉法輪處等地。法顯去天竺國,本來爲了尋求戒律,可佛國幾乎走完,只得到了些感觀上的東西和極少的佛經,爲了彌補遺憾,法顯又返回摩竭提國的巴連弗城,在這裏的摩訶衍僧伽藍得到一部律經,這就是《摩訶僧祗律》,由於這裏還有許多師徒相傳的經典,法顯一時難以掌握,便在此住了下來。通過三年的學習,法顯不僅得到了《薩婆多衆律》、《雜阿毗曇心論》、《阿含經》、《方等般泥洹經》、《摩訶僧祗阿毗曇》等諸多經典,而且爲後來回國後的佛經翻譯工作打下了牢固的梵文基礎。

  道整和法顯一起學習梵語,抄寫佛經,看到佛經已經抄完,便告訴法顯說他來到佛國後,看見這裏沙門法則井井有條,衆僧威儀令人肅然起敬,感慨秦地衆僧戒律殘缺,發誓從今以後直到成佛都不願離開這塊佛教聖地,從而使日後不再降生遠離佛國的邊地,所以留在中印度不再回國。

  法顯看著道整,心中感慨萬千,臉上的表情也隨之變化。他不由得回想自己的求法同門數十人,可走的走,死的死,連道整這位和自己相伴時間最長的惟一知己,也要離開。這怎能不讓法顯潸然淚下呢。

  過了一會兒,法顯語重心長地說:"道整賢弟,你和其他幾位弟兄爲了助我親赴佛國尋求律典,盡了最大的力,數十年來,你爲此風餐露宿,曆盡艱險。從感情上說,我不願離開你,咱們在此共同修法以求正果,何嘗不可。可當初我決心要使戒律流通於漢地,現在我們已經獲得這些朝思暮想的經典,不帶回故國,有違初衷。再說也對不起慧應和慧景的在天之靈啊。"聽到這裏,道整也眼圈發紅,哽咽著說:"既然師兄心意已決,我只求佛主保佑師兄,一路順利了。"第二天一大早,法顯在道整的戀戀不捨中,背負佛經,獨自一人,沿著恒河之水順流而下。

七、遊師子國
  在印度大陸的東海岸邊,有一個國家叫多摩梨帝國(即今加爾各達一帶)。
這兒氣候潮濕,物産豐富,土地富饒,人民豐衣足食。佛法也十分興盛,光僧伽藍就有二十四座之多,每個寺院都有許多僧人居住,香火也很旺盛。對待千里迢迢來這求法的法顯大師,寺僧們非常崇敬,而且熱情備至,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在事業上均給他以盡可能的幫助。法顯在此除對原來所得到的經典進行認真整理之外,還收集到其他一些經典和各種佛、菩薩的畫像。由於許多經典和畫像都是獨一無二的孤本,法顯只得親自抄寫和臨摹,法顯的繪畫技藝也因此而大有長進。這樣,法顯在此又住了兩年。

  一天,有一艘商船要去師子國(即今斯里蘭卡)。法顯早就聽說過那裏佛教發達,高僧輩出,勝迹遍地,經典極多,所以他也非常想親身巡禮一次。於是,他馬上與船主協商妥當,便攜帶從印度大陸搜集而來的經典和佛像,登上了商船。

  起錨之後,船借季風之勢,一直朝西南方向航行。法顯從小生活在內陸,從未見過大海,當船離開碼頭駛入大海之後,法濕站在船頭,情緒極爲高漲。他想,接納百川,不拒細流,然後才有這一望無際的大海。佛法亦如大海,自己雖然歷經艱辛獲得了這些佛典、佛像,可是比起佛國法海來說,這只是一支細小的溪流,他情不自禁慨歎起個人力量的微薄。他默默發誓,一定不能讓這支細流在半途上乾涸,而要爲漢地佛法大海的形成,作出自己的貢獻。

  經過十四個日夜的航行,法顯來到師子國。這是一個風景迷人,氣候溫潤的島國,而且它四周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小島環繞著。更讓法顯感到新奇的是,這裏沒有四季分別,人們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播種各種作物,不像家鄉有固定的收穫和播種的時節。在當地人的指引下,法顯來到一座寺院,這裏人稱之爲無畏山僧伽藍。聽寺益介紹說,這座僧伽藍是爲了紀念佛來此度化惡龍而修建的,寺旁有一座高四十尺的大塔,就是在佛當年度化惡龍時踩過的腳印上修建的。法顯來到塔下,只見塔身用金銀鑲嵌,衆寶裝飾,其氣勢絕不亞于佛國的名寺。寺中有一個有玉雕成的佛像,有二丈多高,全身七寶炎光,威嚴無比,右手掌中那一顆寶珠,在太陽的照射下熠熠發光,更增加了幾分華貴與莊嚴。

  法顯離開漢地已經有十多年了,無論是體力還是精力都不能和剛到天竺時相比,法顯明顯地感覺自己老了。這也難怪,數十年來,法顯四處奔波,艱難無比,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怎能不使身體受到損傷,更何況法顯已是七十歲的老人了。

  來到師子國後,法顯經常被一種無名的孤寂所折磨,特別是晚上,這種感覺更加明顯,使他難以安睡,可身邊只有一盞孤燈相伴。以前朋友,業已離散。所接觸的人都是素不相識的異國人,舉目四望,山川草木也沒有一處是熟悉的。

  這天,法顯起來得非常早,他在自己落腳的寺院裏漫步。心裏琢磨:"這時,長安該是數九寒天了,可這裏雖然穿著單衣還暖暖的,什麽時候才能回到那個四季分明的國度呢?離開長安這麽多年了,不知那裏發生了什麽變化,長安的佛教事業發展如何,……"

  走著,想著。法顯的思緒已經完全回到了遙遠的北方故國。不經意間,他已來到玉佛像前,突然看見一位商人用一白色絹扇供養佛像。法顯倍感親切,由於這絹扇只有家鄉晉地才出產。想想自己流浪在外十幾年,現在獨自一人,不知什麽時候能到家看到自己家鄉的東西,法顯不禁心中悲涼,淚珠滑落下來。可上前尋問,才知這把絹扇是從天竺輾轉而來。這更增加了法顯的鄉愁,因爲這說明,師子國與漢地的來往非常少。面對茫茫大海,法顯只能翹首以盼,等待回歸的船隻。

  與此同時,法顯繼續朝拜這裏的佛教聖地,尋找有關戒律方面的經典。
離王宮不遠處,有一精舍,它是專爲供奉佛齒而興建的。這佛齒是師子國的國寶,向來爲世界所矚目。至今佛牙仍然安置在斯里蘭卡中部第一大城市--坎迪市的佛牙寺。

  法顯來到佛牙寺,只見供奉佛齒的精舍,七寶裝飾,金碧輝煌。法顯如法禮拜之後,便和一位年長的寺僧攀談起來。老者聽說法顯是從遙遠的東土漢地而來,更加熱情了。他敬佩法顯捨身求法的精神,便開口說道:"我是這裏的主持,還從未見過東土漢地的僧人,您讓我開了眼界。不知大師有何相求,我會盡力幫助的。"法顯合十致禮,說道:"長老,貴寺莊嚴無比,富麗堂皇。足見師子國人民信仰之虔誠,您是否能詳細講給貧僧聽聽。"

  老住持不無自豪地說道: "是啊,師子國自建立以來,從沒有饑荒戰亂。上到國王,下到百姓,個個篤信佛法。寺院裏珍藏很多稀世之物,特別是摩尼寶珠,更是無價之寶,比王宮所藏還要豐厚。有一次,國王來到敝寺庫裏參觀,見摩尼珠即生貪念,欲奪取之。三日之後,方悟自己貪心太大,就馬上來到寺中,反省自己的過錯,並在佛前發誓:'願僧人建立制度,從此以後,不要讓國王進入寺庫觀看;比丘出家四十年後方可入庫參觀。'從此,居士、長者、商人紛紛前來供奉,使敝寺聲望更高。法顯大師您不遠萬里,來到這兒,不想親自目睹一下這裏的寶物嗎?"

  法顯當然求之不得,便隨著老住持參觀了佛齒寺的寺寶。他情不自禁地讚歎道:"如此精美的寶珠,貧僧還從未見過,我要把自己親眼看到的這些,介紹給自己的國人,讓他們瞭解這裏的一切。"老住持接過話題說道:"大師爲了尋求佛法,吃了那麽多苦,實乃佛門之壯舉,今天來到這裏,就是敝寺的造化,所以送上兩粒寶珠,以表老僧的敬佩之心,還望大師笑納。"法顯萬萬沒有想到,從未見面的老住持會如此大方,便急忙說道:"法顯不敢有此奢望,能一飽眼福就三生有幸了。"

  老住持態度堅決地說:"佛門本一家,大師不必客氣,再說我送你兩粒的意思是,一顆歸你,可在你非常困難時,解決燃眉之急。另一顆讓你帶回去,讓遙遠的東方漢地人,也清楚大海裏有個師子國,那裏有個佛齒寺就行了。"

  恭敬不如從命,法顯收下了寶珠。

  時光如逝,才廣眨眼工夫,已經過了好幾個月。聽佛齒寺的老住持說,近日有迎奉佛齒大典。三月十五日,法顯大師隨著衆僧來到城中的佛齒精舍,參加佛齒迎奉大典。僧人們拿出佛齒,置於車上。此車用七寶裝飾,美麗無匹。衆僧跟在後面,邊走邊念誦佛經。隊伍的前排有一頭大象,上面騎著一個人,身穿國王的衣服,可他不是國王。兩旁的僧俗四衆,情緒高昂,紛紛向中間投來鮮花和彩帶,並跟著誦經隊伍向前移動。

  象背上的人忽然在一陣猛烈的鼓聲之後,大聲呼道:"菩薩曾修苦行,不惜以身命佈施,抛棄嬌妻幼子,將己眼施給盲人,割與己肉喂鷹以救鴿子之命,捨身母虎,而使幼虎不失去母愛。如是種種苦行,救度衆生,故而證得佛果。成佛在世,四十五年,說法教化,令不安者安,不度者度,衆生緣盡,乃人涅槃。涅槃以來,一千四百九十七年,衆生長悲,十日之後,佛齒當出,至無畏山精舍。國內道俗欲植福者,處處平治道路,嚴飾巷陌,興辦衆花異香、供養之具。"
騎象人說完,衆人譁然。

  十日後,佛齒乃出。法顯跟著僧俗人流瞻仰佛齒,他除了虔誠地禮拜之外,還在心裏默默祈禱能保佑自己回歸順利。

  光陰荏苒,法顯在師子國一住就是兩年。在此期間,他除拜訪了師子國各個寺廟,瞭解這裏的風土人情外,不忘尋求佛典的使命,終於求得《彌沙塞律藏本》、《長阿含》、《雜阿含》和一部《雜藏》,這些都是漢地所沒有的。

  八、返國譯經
  在師子國得到上面所說的經典後,法顯聽說近日有一條商船要向東土方向航行,因此,他將從天竺得來的經像和新得到的佛典打點在一起,登上了商船。

  這條船是開往耶婆提(今印度尼西亞的蘇門答臘,或謂爪哇)的,船上共有二百餘人,這在當時而言,已是大船了。爲了防止意外,大船後還系了一條小船。開始兩天,在季風的幫助下,船行如飛。法顯心情舒暢,因爲他終於踏上了歸程。

  法顯坐在甲板上,擡眼望去,海天一色,蔚藍一片。不時飛過的海鳥,發出歡快的叫聲。法顯心想:人如果像鳥一樣,長上翅膀該多好,這樣自己就能快點回到那個朝思暮想的國度。

  第三天,大風驟起,臣浪滔天。商船隨著波濤上下顛簸,左右搖晃。忽然"咚"的一聲之後,喧嘩聲四起,人們驚恐萬分,緊接著船身後部的幾個人大喊:"船漏了!"繼而海水湧了進來。

  幾個最先發現進水的人,趕快跳進大船後的小船。其他人也蜂湧而至,幾個偏離方向的跳船者不幸掉進海裏,隨即被浪花吞沒。小船上的人怕人多了不好逃命,便割斷連接大船的繩子,兩隻船瞬間被海浪隔得很遠。船老大見勢不妙,大聲嘶叫道:"船觸礁了!要命的,就趕快把自己帶的笨重物品抛下去,若不這樣,大家將同歸於盡!"聽到喊聲,人們紛紛朝大海抛棄自己的東西。

  法顯也將自己攜帶的澡罐和用來防身的器物扔向大海。只剩下裝滿佛典的箱子了,法顯不甘心抛棄,又怕死裏逃生的人過來強行抛棄,便一心稱念觀世音菩薩的聖號,呼喚已經歸命的同伴慧景、慧應的名字,祈求保佑。法顯心中默念:"南無觀世音菩薩,我千辛萬苦求得佛法,願威神歸位,使我和這些佛典能平安到達目的地。慧景、慧應賢弟,當年你們助我西行,後來爲此獻出了生命,現在我們已經獲得聖典,求二位賢弟在冥冥之中助我回歸順利,從而使佛法能在咱們漢地發揚光大。"不知是船上重量的突減,還是法顯的祈求顯靈,船最終被水手暫時堵住了漏洞,法顯攜帶的佛經、佛像保住了。

  大風持續刮了十三個晝夜,最後將船刮到一個島上。退潮之後,水手修補了漏洞,商船又繼續前進了。聽船上的人說,海上的強盜很多,萬一遇上了,就沒有了生命安全。大海漫無邊際,分不清東西南北。晴天時,船以日月星辰來分辨方向;陰雨天時,船隨浪漂,只有等天晴後,才撥正方向繼續前進。萬一觸上暗礁,大家就沒有活路了。

  這樣一直航行了九十多天,才到了耶婆提國。這個國家崇信外道,尤其是婆羅門教更爲興盛,但佛法卻根本談不上。

  法顯在耶婆提國住了下來,以等候去往東土的順船。五個月後,終於盼來了一艘可以乘坐的商船。此船的大小和上一條船大小差不多,乘客也有二百多人。船上備有五十天的口糧,四月十六日正式出發。

  商船朝著廣州方向航行,一個多月後的一天夜裏,忽然下起暴雨。狂風怒濤幾乎要將船掀翻,乘客們十分惶恐,而法顯則虔誠稱念觀音聖號,祈求保佑。天亮後,幾個婆羅門在一旁議論:"坐此沙門,才使我們受此大難,應當將這個不吉利的老傢夥扔到海裏,我們不能因爲他而遭到厄運。"說著他們便準備動手。

  法顯身旁的一位居士說:"你要扔他,那把我也扔下去吧!要不就把我殺了。你要是把這個和尚扔了,我到了漢地就向國王告你。漢地國王敬信佛法,十分尊重和尚。"聽了這幾句話,那幾個人十分害怕,因此,他們也沒有把法顯扔下去了。

   此後天氣一直不好,舵手無法看清方向,耽擱了許多時間。預計最多只有五十天的航程,可航行了七十天後,還不見商船靠岸。船上的乾糧和淡水沒有了,大家只能喝海水,吃海草維持生命。舵手千方百計來調整方向,企圖朝西北方向行進,以尋找海岸。

  幾—究竟船漂到了什麽地方,至今沒有定論。1971年,墨西哥史學家蘇裏士認爲,中國東晉高僧法顯爲發現美洲的第一人,並以古代刻石爲據,說明法顯當時乘船漂泊到了美洲,登陸的地點是墨西哥的阿卡布吉港。此後又有許多人著書立說,證明法顯的確航行到了美洲。不過我們這裏還是按傳統的觀點繼續講述法顯的事迹。

  且說法顯一行又經過十二個晝夜的航行,最後找到了陸地,商船如獲救星,馬上靠岸抛錨。上岸後,法顯心裏才稍微安定了下來。這天他突然發現有一種叫作藜藿菜植物,不禁喜出望外,因爲他據此可以知道自己終於回到了漢地。同行的人有的說還未到達廣州,有的說已經過了廣州,法顯也不知道。想打聽一下,又找不到個人影。於是他們便坐上小船進入海灣,想找人清楚到底來到什麽地方。

  找到兩個獵人,法顯簡單地自我介紹後,說明情況。獵人十分熱情地告訴法顯,這裏是青州長廣郡(在今山東省即墨縣西南)的牢山(今嶗山)南岸。

  長廣郡太守李嶷,篤信佛法,聽說有和尚拿著佛經佛像乘船渡海而來,馬上帶人來到海邊,迎接經像回郡。船上其他人從牢山附近買了一些路上所需物資後,便向揚州方向去了。法顯則被青州刺史劉道憐邀往彭城(今江蘇徐州)。

  法顯在彭城期間,得到了十分周到的照顧,怎奈年事已高,身體一時還恢復不了。因爲身體不適,法顯躺在床上的時間相對多了,可那紛繁的思緒卻並不因爲軀體的躺倒而停息。他思念朋友,呼喚著早已離開人世的慧景、慧應的名字,又爲得不到道整的消息而痛心。他想起自己當年從長安出發時,一行五人,而今孤苦伶仃,形影柑吊。他多麽想回到長安,看望一下昔日的師長,親自看看長安的變化,儘早開始翻譯帶回來的經典。

  這一天,刺史劉道憐親自前來看望法顯,十分誠懇地說道:"大師爲了發揚聖教,吃了那麽多苦,受了那麽多罪,現在已如願以償。劉某懇請大師留在彭城,享一享清福,安度您的晚年吧!"法顯合十致禮,口中說道:"刺史的一片盛情,貧僧萬分感激。只是重任在前,時不待我!貧僧還想在有生之年,將所求經典翻譯出來,填補漢地佛門之律儀與戒規,彌補昔日之不足,讓無上佛法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上發揚光大。"

  "大師的宏願實讓劉某感動,只是您的身體還未恢復,一旦大師的身體好轉,劉某一定竭盡全力地幫助大師完成心願。"

  雖然刺史劉道憐嘴上答應得痛快,無奈這裏難以找到譯經方面的得力助手。法顯便在身體好轉後離開青州,南下到當時的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

  在法顯南下的同時,一位天竺僧人佛陀拔陀羅也來到了建康,住在城內的道場寺。東晉義熙九年(413)秋天,法顯到達建康。剛一落腳,就被當時提倡譯經的江南大師慧遠迎請到道場寺。說來也巧,當年在張掖加盟法顯求經行列的寶雲,也輾轉來到道場寺。法顯在佛陀拔陀羅和寶雲的幫助下,馬上開始譯經,幾年間便陸陸續續譯出:

  《摩訶僧祗律》四十卷。此爲印度大衆部所傳持的戒律,譯出成爲中國律學經典之一。

  《大般泥洹經》六卷。此爲大乘《涅槃經》的初譯。

  《雜阿毗曇心》十三卷。此爲印度佛教著作之一,與南朝宋僧伽跋摩等譯《雜阿毗曇心論》爲同本異譯。

  《僧祗比丘戒本》一卷。

  《雜藏經》一卷。此經與《鬼問目連經》(後漢安世高譯)、《餓鬼報應經》爲同本異譯,但文理稍別。

  《方等泥洹經》三卷。

  以上共六部六十三卷,譯文十分簡樸,十分傳真,別具一格。

  與此同時,法顯還寫了一本《佛國記》,著錄了自己從長安出發到返回漢地的十五年間所遊歷的近三十個國家的所見所聞,其內容不僅有佛教的分佈與流傳,而且還包括西域、中亞、南亞、東南亞各國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地理、交通、風土人情等許多方面,其影響大大超出了佛教範圍,成爲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一顆明珠,受到世界各國的普遍重視,現已翻譯成英、法、日、德等多種文字,被列爲世界文化著作之一。

從開始譯經以來,法顯深深感到力不從心,和時間的寶貴,因此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不分晝夜地幹。可歲月卻毫不留情,轉眼間,他已是八十多歲的高齡了,雖說勇氣猶在,熱心不減,但畢竟精力衰退,行動日益不便。弟子們都非常擔心,法顯自己更是心急如焚,看著那曆盡艱辛從西天取回的經典尚未譯完,他恨不得再年輕十歲。但法顯終究是虔誠的佛教徒,他知道緣法定數是不可違逆的。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越來越感到自己今生的因緣就要盡了。

  恰在這時,東晉王朝內部發生了動蕩,一場改朝換代的戰亂一觸即發,建康城人心慌慌,許多人都紛紛逃離京師。法顯的譯經事業正在緊張地進行,但是局動蕩,日甚一日,弟子們只好勸法顯離開這裏。法顯本來就對京城鬧市不感興趣,尤其是飽經風霜之後、往生他土之前,他更喜歡清淨自守,與佛典爲伴,淡泊度日,遠離塵囂,何況這時京師形勢又如此險惡,於是,他與弟子們商量決定,前往當時局勢比較安定的荊州。逆江而上,一路艱辛,法顯等人終於來到了荊州,住進了江陵的辛寺。這裏的房舍並不太多,寺域也不很大,但青草遍地,奇花處處,古樹蔥郁,溪水環繞,景色秀美迷人。法顯十分喜歡這裏,不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可梵夾尚未打開,法顯的身體卻一天不如一天。南朝宋景平元年(423),一代大師終於在江陵辛寺跌坐而寂,終年八十六歲。

  法顯從印度帶回的梵本佛典《長阿含經》、《雜阿含經》、《彌沙塞律》和《薩婆多律抄》等約近百卷,都未來得及翻譯,其中大部分後來又由他人翻譯成漢語,也算是對法顯在天之靈的慰藉。

不幸僧人

  一、離家求索

  西元499年春天的一日,真諦誕生于古印度優禪尼國的東部重鎮卑地寫城。

  真諦原名親依,俗姓頗羅墮,意爲利根仙人。其父老頗羅墮是一位聞名遐邇的婆羅門學者。五年前,他回應笈多王朝皇帝佛陀•笈多的號召,在耶輸達曼的率領下,英勇作戰,最終將橫行肆虐的厭噠人趕出馬爾瓦高原。耶輸達曼因功封王,立都于烏者衍那城。隨著厭噠人勢力在北印和中印的進一步擴張,以前龐大的笈多帝國,被迫退縮於恒河下游一隅之寺。耶輸達曼仿效各地諸侯的作法,宣佈了優禪尼國的獨立。頗羅墮由於英勇善戰,被提升爲將軍,駐守在東部要塞卑地寫山下的卑地寫城。

  親依十八歲生日這天,頗羅墮家族的男女老少都聚集一堂,與特邀的婆羅門一起,給親依舉行成人授洗儀式。

  中午時分,門外來了一隊人馬。旌旗前導,幢蓋隨後。富麗華貴的車輦在衆多侍從的環護下,慢慢停在大門之外。年逾花甲的老頗羅墮帶著公子親依迎出門外。幾位隨從早已聞訊而出,側立輦旁。侍者掀開車門幕簾,一位英俊的青年男子走下馬車。頗羅墮父子垂首合十,畢恭畢敬地將這位少年迎入正堂,分賓主坐下。

  這位少年原來是優禪尼國王子——月婆首那,他是借視察卑地寫城之機,前來觀看親依成人洗禮的。

  “王子駕臨寒舍,下官深感榮幸!今日準備不足,多有怠慢之處,還望王子見諒。”頗羅墮誠惶誠恐地說道。

  “很好!很好!大伯不必客氣。公子今日受洗成人,我代表父王特來祝賀,願頗羅墮家族興旺發達,願親依早承大業。”王子接著又說:“我在京城就聽說貴公子風神俊朗,今日一見,果真是道氣逸群,德音邁俗啊!”

  親依連連致謙道:“愚鈍昏昧,怎敢當王子誇獎。”

  這時,在座的一位官員插話道:“頗羅墮確實教子有方,親依也不負衆望,從六歲開始,就在婆羅門學者的親自指導下,刻苦攻讀,勤奮鑽研,如今已窮盡四韋秘旨,精通六師奧義,年紀雖輕,可已是我們卑地寫城有名的大婆羅門了。”

  親依滿臉愧色,忙擺手言道:“後生雖用功多年,四種《吠陀》、各類《奧義》都已學過,怎奈一竅難開,人生之真諦未得,宇宙之妙理未明,思想中的疙瘩猶如攪在一起的亂麻,現在依舊難以解開,真是慚愧之至。聽說外界已有諸多新經問世,不知其所詮之道,可有開竅之理?”

  頗羅墮忙起身說:“《吠陀》開啓,豈會有差,如今外面所興之說,還不能是些歪門邪道,不足言,不足言。”衆人也隨聲附和。

  王子月婆首那開口言道:“公子所說自有常人難解之處。我想公子這樣好學善思,窮究至理,他日必有所成,也可爲光大我天竺文明盡一份力量。”王子又將目光轉向親依,會意地點了點頭,當下表示要利用這次卑地寫之行,與親依暢談幾次。親依也表示樂意從命。

  當日的成人受洗大禮在熱鬧歡快的氣氛中如律如法,圓滿結束。

  第二天吃過早飯,當家人正在商議公子的婚姻大事時,親依悄然走出了家門。王子月婆首那早已等候在別野門外。兩位年輕人歡喜重逢,立刻消失在幽長清靜的林間小徑之中。

  “昨日聽小弟說‘雖通四韋而真諦未明’。我想小弟肯定會有常人難解之心得。生命短暫,宇宙無窮,學之愈深,疑之益廣,知有不足,方有求得真諦之望啊。”月婆首那首先說道。

  “小弟自從隨婆羅門師學習,現在已二十個年頭,怎奈天生愚癡,總難融會貫通。可我的脾氣是凡事皆要窮究到底。理尚未通,學無所成,內心不安啊!王子見多識廣,還請不吝賜教。”親依謙遜地說。

  月婆首那說:“你不要再稱我爲王子了。雖然父王將全部希望寄託於我,可世亂我心更亂。治世還得先治心,因此來日未必就會繼承王業。不管怎樣,你我今後就互稱兄弟吧。”

  說話間,二人已走到了一處高地。回首翹望,在不遠處有兩座沙丘,沙丘內外散佈著十幾處高低錯落的古塔。微風吹過,黃沙泛起,淒涼中更增加了古塔的蒼勁與剛毅。在那斑駁脫落的塔縫中,生長著幾株枯黃而堅硬的野草,好比古塔的精靈,在俯瞰這悲涼的世界。

  月婆首那收回視線,就地在一塊大石上坐下。“世事滄桑,人生無常,看看這荒涼飄散、不能自主的塵沙,怎可與那雄渾蒼勁、清淨獨立的古塔相比。”月婆首那感慨萬千地歎道。

  “聽說這些古塔是孔雀帝國時代阿育王建造的,本來是想讓人們見塔思佛,進而從佛法慧海中汲取資糧。可現在,我們這一帶有幾人知曉佛法?大家無不以四部《吠陀》爲至高無上之經,無不以正統學說爲登峰造極之理,誰還去學什麽佛法!只可惜阿育王白白浪費了一片慈心。”親依對王子說。

  月婆首那接著說:“提起阿育王,那可是我們天竺不可多得的明君。正巧,這位皇帝與此地還有過一段很深的因緣哩。”

  是嗎?請王子快說給我聽聽。”親依迫切地懇求道。

  月婆首那不慌不忙地講了起來:“那時候,阿育王還沒登基,他以總督之職鎮守在這裏,並與此地的長者之女戴蜚結婚,後來生下摩哂陀。阿育王年輕氣盛,以拓疆掠土、征服天下爲志向,處處攻伐,塗炭生靈,最後建立起一個空前龐大的帝國。原指望摩哂陀承繼大業,可這位王子目睹人間慘像,認爲即使建立起帝國,仍然不能祛除社會的痼疾和人生的痛苦,因此毅然選擇了一條與父親完全不同的道路——皈依佛門,弘布佛法。在其子的影響下,阿育王逐漸悔悟,意識到武力征服,不僅不能解決社會人生的根本問題,而且增添了自己的罪孽。只有佛法,才可以造福民衆和自己。於是,他也皈依了佛法,並在全國各地建造了八萬四千座佛塔和大量經幢石柱與摩崖法敕。我們眼前的這些古塔,就是從那個時代留存下來的。

  “摩哂陀後來奉父命渡海,到獅子國傳教,出發前他曾專程來這裏看望生母戴蜚。戴蜚大喜,便在此地立寺,這便是至今猶存的卑地寫寺。只可惜現在世道混亂,諸師竟起,學說紛紜,人們已難辨是非,這些古塔殘寺也隨著世人心靈的荒蕪,而淪於破敗之中了……”

  親依擡頭望著天邊,陷入了沈思中……

  之後幾個月,親依一直爲煩亂的思緒所折磨。生活上,家人按婆羅門教法的規定,已爲他找到一位門戶相當、清純可愛的少女,並執意要立即爲他完婚。可親依總覺得自己、學業雖畢而學理莫明,一事未了怎能中途罷休。追求真理的執著志向,使他對婚娶之事完全失去了興趣,因此不免與家人有了對立。

  其實,內在的對立才是最令人煩亂不寧的。父親一生篤信婆羅門法,可親依對其中的好多理論總是無法理解。難道大梵天就會是世界之主、萬物之祖?難道人們永遠只能聽從他的擺佈?既然是慈悲萬能的造物主,那麽爲何又造出這個殘酷惡濁、等級森嚴的世界?天啓之神聖吠陀,爲何對這些問題不作出明白的答復?還有那沒完沒了的繁瑣獻祭,真會是萬能的法寶?……對於一個立志追求真理的人來說,一連串問號的存在無疑是最痛苦不過的事了。回想起與月婆首那的談話,親依總覺得之間潛藏著許多耐人尋味之處。他終於下定決心,上京都找月婆首那去。

  從卑地寫城西行一百多公里,便可到達優禪尼國的京都鄔者衍那城。該城早在佛陀時代,便是十六大國中的四雄之一阿磐提的西都,歷經千年,現在都城方圓猶有三十餘裏。親依背著行囊,佇立在奇布拉河岸邊,望著這座似曾相識的古城,陷入了沈痛的思索:高聳的古城記載著千般辛酸,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知隱藏著多少痛苦,連年的攻伐吞沒了多少無辜的生命,無息的爭鬥摧毀了多少純淨的心靈……整天爲生活奔波的人們啊,什麽時候才能擺脫這無邊無盡的痛苦呢?

  此時的優禪尼國王宮,正處在一片慌亂之中。原來,厭噠人的威脅雖暫時緩和,但西來的掠奪,南來的侵擾,一時俱發,王子月婆首那卻潛行出離,至今未歸。皇室派人四處打探,都沒有王子下落。據知情人說,王子爲追求真理,已遁迹林泉,這一走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王子離家求法的消息,對親依産生了非常大的震動,然而,這一切又似乎早已在意料之中。想起卑地寫山下,他與王子促膝相談,王子那爽朗俊逸、超凡脫俗的氣質,敏銳嚴謹、體悟幽微的作風,曾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從王子那裏知道,在笈多帝國衰落、百邦分立爭鬥的年月裏,婆羅門正統理論已日益受到人們的懷疑。可王子所說的諸師競起、各弘其說,又具體指哪些理論,何家才是解釋宇宙實相之真理?哪派才是解脫人生痛苦之真諦呢?

  親依在都城住了數日。這裏的學術氣氛與卑,地寫城差不多,宏偉壯觀的大黑廟,每天吸引著很多的婆羅門信徒前來朝拜。昔日的佛寺大多倒塌毀壞,婆羅門正統學說成爲王國上下不可動搖的信念。親依對此早就膩煩透頂,難怪王子身居國都,也要出走他鄉。此時,他算真正理解王子的行爲了。

  處於級高求法熱情中的親依,已完全顧不上父母的反對,友人的勸告,和未婚妻的焦灼等候,懷著對宇宙人生的一系列疑問,茫然地踏上了雲遊天下、遍訪名師的求學之路。臨行前,他托人將這一決定告訴家人,渴望父母親能理解他的選擇。這樣,在婆羅門教盛行的優禪尼國,又出了一個離經叛道的求索者。

  那時,北部廣大地區均爲厭噠人佔領,向南翻過文迪亞山脈,便是滾滾西去的尼布德河。親依獨自一人,沿著河邊那條崎嶇的山路,默默地向西走去。十八年來,他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寂寞,這樣的迷惘,梳理不清的思緒,猶如那渾濁的河水,一刻不息地湧動著;一個接一個的疑問,像那蜿蜒起伏的山丘,不知何時才有盡頭。

  傍晚時分,親依來到了西南印度的羯祿跋占婆國。街道兩旁爲數不多的店鋪中,射出幾束昏暗的燈光。除了燈光下偶然晃動的人影和爲饑餓所迫出來捕捉食物的蝙蝠外,街上再沒有一絲生機,好像早已廢棄的古鎮。親依好不容易尋到幾位長者,可他們的態度十分冷漠。

  邪法在羯祿跋占婆國流傳很廣。這裏民俗浮薄,人性詭詐,大家不知道學問技藝,除了祭祀天神,就是渾渾噩噩地度日。親依在此雲遊月餘,不僅沒有搜尋到什麽新經秘典,而且處處受人冷遇,生活上也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困頓之中。

  親依獨自一人,躊躇於坑坑窪窪的海邊荒地上,內心猶如奔湧的浪濤,久久難以平靜。放眼望去,海天一色,蒼蒼茫茫,親依倍感淒涼和孤獨,兩行熱淚不由得滾落下來……親依不由得想起了卑地寫山下的那座高宅大院,他仿佛看到了父母親那慈祥的微笑。那是一個多麽溫暖、多麽安逸的家啊!在那裏,親依位居人上,不愁吃穿,出有衛士相隨,居有奴婢服侍,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多少人連做夢也在想著這樣美滿的生活。但現在,他卻漂泊異鄉,流浪街頭。

  是中途回家求得軀體的舒適,還是繼續遊學,求得靈魂的昇華?親依毅然地選擇了後者。

  次日,他便離開了羯祿跋占婆國。

   二、皈依佛門
  月亮不知經歷了多少陰晴圓缺,人間也不知發生了多少悲歡離合,四處雲遊的親依卻無暇顧及這一切,依靠對真理的執著追求,依然跋涉在漫漫的求索征程上。他走過一個個國家,闖過一道道難關,曆盡重重曲折,先後跟隨過勝論、正理、彌曼差、吠檀多派諸大師專心修習,也曾認真鑽研過邪命外道、順世外道、尼乾外道的學說。尤其是瑜伽派和數論派對他的影響更大。至於通行于世俗社會的天文、地理、算數、音聲、韻律、文法、兵法、醫術、邏輯等諸家大論,他也一一攻讀,兼收並蓄,廣征博采。親依暢快遨遊在茫茫學海中,樂而忘歸。

  西元526年4月,親依出於對正在學習的數論派學說産生了越來越多的懷疑,所以又來到依爛拿山求學。

  伊爛拿山本是佛教正量部的基地,現在又特別盛行薩婆多部的學說。親依同寺僧一同誦經拜佛,精修苦學。三個月後,親依不僅學通了所有戒律,而且已能身體力行,嚴持不怠。他的進步受到寺僧們的一致好評。並由此獲得了各位長老的愛戴和信任。

  這天晚上,方丈老和尚將親依叫到他的禪房之中。親依住寺三月有餘;方丈不但從未召他入室單獨相談,就是平時偶爾相見,也從不搭話,因此,就連方丈的法號,親依也絲毫不知,今天方丈怎麽會突然專門接見他呢?莫非自己做錯了什麽事?莫非方丈要趕我出門?莫非……親依心中充滿了疑惑。

  “想你脫離數論陣營,獨自前來敝寺習法,至今日業已一百○八天,耳聞目睹,心解身行,不知有何感想,往後又將何去何從?”方丈開門見山地問道。

  親依被這一問,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原來這位深居簡出的老和尚,平日一副孤僻冷漠的樣子,可是連自己入寺前的底細都了如指掌,住寺的天數也竟然記得如此準確。就在親依暗自吃驚之時,方丈又開口說道:“佛法如大海,三藏浩無邊,古今習法路,漫漫通天涯。”

 方丈話音剛落,親依便起身向前,右膝著地,雙手合十,面對方丈,畢恭畢敬地說道:“方丈在上,親依棄家遠行,雲遊四海,爲的是求證人生解脫之真諦。誰知數年浪迹異鄉,現在一無所成,心中慚愧萬分。今春一偶然機會有幸聆聽一位名叫德慧的大師弘法,那法音猶如雄獅哮吼,震醒了親依昏昧迷惘的心靈。進入貴寺習法以來,親依如饑似渴,享盡法味之美,現在已法喜洋溢。親依讚歎佛法!親依離不開佛法!親依發誓要窮盡佛法!希望方丈大師能夠滿足親依的心願!”說著,親依又向老方丈不停的禮拜起來。

  方丈和尚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他扶起親依,語重心長地說:“人生之路苦,求法之途難,你初入佛法之門,往後的路還長著那!想我婆藪跋摩,學法四十餘年,走遍五印,朝遍名山,可仍舊沒有窮盡三藏,至今猶不敢有半點懈怠啊!”

  親依聽罷此言,又是一陣驚喜和激動,原來,眼前這位老方丈竟是他仰慕已久的大名鼎鼎的婆藪跋摩大師。他再次跪拜在老方丈的腳下,懇切祈求道:“尊敬的婆藪跋摩大師,親依久仰您的學識,今日喜結法緣,實屬三生有幸。請大師放心,親依將終生獻身佛門,立志窮盡佛法。只是眼下親依初入佛門,下一步如何去修?如何去持?還請大師指教!”

  “快快起來!”婆藪跋摩又一次扶起親依,拉他坐在自己身旁。”“其實,老衲在你第一天入寺時,就發現你有逸群之道氣,脫俗之胸懷。老衲走南闖北,所見所聞也不算少,像你這樣志向高遠、風神爽拔的年輕人還是不多的。只要你持之以恒,精進不怠。他日定能修成正果,以滿平生之願。”說著,婆藪跋摩站起身,小聲對親依說:“且跟我來。”

  親依莫明其妙地跟著方丈走進一座古屋。婆藪跋摩隨手關了房門,點著一盞油燈。

  “啊!這麽多的經典!”

  透過跳動的燈光,親依看到,在這座外表陳舊破敗的房子之中,擺放著大量的佛經經典。房屋北牆正中,供奉著本師釋迦牟經佛像。供台不遠處,有一張桌案,上面擺放著幾夾梵文貝葉經典,桌旁有幾把漆黑發亮的坐椅。

  婆藪跋摩指著房內堆積的經典,對親依說:“佛法三藏,浩若煙海,本室所存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佛門有部派之分,但佛法無真諦之別,只有窮究各類經典,才能融會貫通。佛法修行最忌偏信,只有在博覽群書和融彙貫通之中才能求得真諦!”

  “大師所言很對,親依一定如您所說,博覽群書,深入鑽研,融通佛道,弘揚真諦。只是人登高山須有徑,舟行大海須有舵,這麽多的經典,怎樣才能儘快地掌握呢?”

  婆藪跋摩順手拿出幾夾貝葉經典,對親依說:“以老衲之見,你不妨先看看這部《四諦論》,這是我積數十年之所學,對佛法之宗綱的勾劃,寫得很不滿意,但現在也只好如此了,希望你以後能重寫一部新的《四諦論》,將佛法的真諦完整也介紹給世人。”

  親依接過《四諦論》,擡頭凝望著老方丈那慈祥的面孔,激動萬分地說:“謝謝老法師的指教,親依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

  婆藪跋摩又從經櫃中拿出幾夾厚厚的經典,遞給親依說:“這是四部阿含,即《長阿含經》、《中阿含經》、《雜阿含經》和《增一阿含經》,佛的基本說教全在這裏面了。你不妨先看看這些經典,由此開始,深入經藏。”

  婆藪跋摩擡起頭,指著滿屋大大小小的書櫃和經架,對親依說:“本寺所藏的所有經典也都向你開放,只要你精進不息,勤奮鑽研,自可遊心法海,日行千里。這麽一來,何愁實現不了你的夙願?”

  親依小心翼翼地捧著婆藪跋摩遞過來的經典,將其緊緊在貼在自己的胸前,雙眼含著感激的淚水,向老法師深深地點了點頭。突然,親依想起了經律中曾提到剃度出家的規定,三個多月來的寺院生活,也使他知道了拜師受戒對一個獻身佛門的人來講,是多麽的重要。可拜誰爲師,誰又會爲他剃度授戒呢?這個一直縈繞在他腦海的問題,此刻似乎有了解決的希望。

  於是,他放下懷中的經典,雙手合十,鄭重而略帶遲疑地問道:“大師在上,親依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求得人生解脫的真諦。七年來,爲了這一目標,親依棄家雲遊,走過很多的彎路。自從來到貴寺習法以後,才開始步入正道。今夜幸得大師教誨,深感緣法殊勝,更堅定了終生學佛修法的決心。親依不知今生剃度出家的緣分是否已經成熟?”

  婆藪跋摩早已看出了親依的心思,他想,親依不但信仰堅定,而且誓願弘大,聰穎好學,必是未來佛門的希望,爲這樣的人剃度,還有什麽不可的呢?於是,他不假思索地說:“你要求剃度出家,獻身佛門,這是好事。只是老衲年衰智昏,未讀過的經典還很多很多,又怎能收你爲徒呢?但念您這般誠心,老衲就權且代表佛、法、僧三寶,收下你這個弟子。”

  一聽老方丈同意收他爲徒,親依的臉上立刻綻開了欣喜的笑容。他連忙俯身下拜:“謝謝大師不棄之恩,請接受徒弟的膜拜。”

  婆藪跋摩趕快攔住親依,說道:“老衲雖收你爲徒,但我認爲,依法不依人,有戒不求師。從今以後,你我同爲佛的弟子,不管走到哪里,都應如律而行,依法而修,開佛知見,弘法利生,讓佛陀啓示的真諦不斷發揚光大!”

  “多謝大師指點。”親依頓了一頓,又向老方丈言道:“親依誕於凡世,生於俗家,父母原指望我成家立業,爲建立一個萬民親近、百邦依附的強國而大展所爲,所以給我起了個“親依”的名字。但是我認爲,要想有個持久的太平盛世,必須先求得人生真諦再以此教化民衆。所以,弟子便選擇了離家求法的道路。現今幸遇恩師,步人佛門,由此永絕俗緣,獻身真諦,就請師傅賜我一個法號吧。”

  婆藪跋摩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沈默片刻後,他不慌不忙地提起筆,在一幅帛緞上揮動了幾下,之後,將其遞給親依。親依接過那條帛緞一看,但見上面方方正正地寫著兩個大字——“真諦”。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婆藪跋摩主持隆重儀式,在伊爛拿寺的大雄寶殿內,爲親依正式剃度。自此,在伊爛拿的佛教僧團中,便多了一位名叫真諦的僧人。

  早習晚誦,日以夜繼,真諦暢遊法海,廢寢忘食。

  日修月持,春去秋來,真諦精進不息,福慧俱增。

   三、振錫扶南
  西元541年正月,中南半島上的扶南(今柬埔寨)國國王留陀跋摩派遣使者,不遠萬里,漂洋過海,來到摩揭陀國訪問,欲結兩國之好。使節除獻上大批方物禮品外,也帶來了留陀跋摩王的——個請求,這便是搜選大乘佛經,禮請三藏法師。

  笈多王朝國王鳩摩羅笈多十分重視扶南王的請求。他想,自己剛剛繼承王位,正需交友于四方,恰好有了個主動納貢來朝的國家,他怎能放棄這次顯示國力昌盛與文化發達的機會呢?據扶南使者說,留陀跋摩王虔信大乘佛法,並已皈依三寶,成爲一名在家居土,對修持與弘揚佛法懷有很大的熱情,對西天佛國的印度也是敬仰不已,因此,渴望與摩揭陀永結友好,以學習這裏的佛教文化。這次扶南王遣使來朝,就是爲了求取佛經,禮請高僧。可見,要保持並不斷發展與扶南的友好關係,最重要的是要顯示出摩揭陀佛法三藏之博大精深,及高僧大德的雄才妙智。

  從經典方面來說,那爛陀寺的三大寶殿中可說是應有盡有。可從高僧方面來說,當年曾留住該國的難陀、陳那、德慧、堅慧等一代高僧,卻已經走的走,寂的寂。安慧大師名高當世,妙達幽微,可惜年邁古稀,已經經不起泛海遠遊的辛勞。數來數去,只有真諦大師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真諦是於八年前來摩揭陀國那爛陀寺拜安慧爲師學習大乘唯識之法的,自此唯識之法便成爲他終生信仰的基石。

  真諦十分樂意接受前往扶南弘法的使命,不久,他便同扶南使節一起,帶著大量佛典梵夾,乘坐著鳩摩羅笈多王親賜的寶馬香車,在十幾位侍從的護衛下,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王舍城,在東海岸邊換乘一艘開往棱伽修國的大船。三個月後,又從棱伽修國出發,東行五百餘裏,到達孟人邦國金陳,由金陳繼續向東,便到了扶南國的腹地。

  “扶南”,本意爲山,大約建國於西元一世紀後期。早先曾有一位名叫柳葉的女王在這裏進行統治,當時天竺的一位婆羅門名叫僑陳如,乘船來到這裏,因其具有神授之弓法,無人敢犯,於是納柳葉爲妻,在這建立起一個以天竺文化爲主的文明國家。西元前三世紀時,天竺阿育王的第八使團來此傳教後,佛法又在此興盛起來。

  西元541年10月的一天,真諦在兩位扶南僧的陪同下,由衆多侍從護衛引導,抵達王宮門外。等候多時的扶南王留陀跋摩,馬上走下臺階歡迎真諦恭敬致禮。當日,留陀跋摩便在王宮之中舉行了盛大的宴會,爲真諦三藏接風洗塵。

  真諦被扶南王禮拜爲國師,並被邀請居住在王宮之中。兩位扶南使僧奉敕繼續陪其左右,吃穿用度全由王宮供給,來往行走,有專門馬車乘坐。文武百官相見,必須恭敬行禮,不得有犯。

  扶南王宮雖不能與摩揭陀王宮相比,可也稱得上富麗堂皇,寬敞舒適。真諦大師居住于此,一方面定期爲國王及文武百官講經說法,一方面由兩位扶南僧協助翻譯帶來的大乘經典。留陀跋摩王雖極盡尊敬,竭誠供養,然王宮之中終究政事繁雜,加之高牆深院,也不利於在民衆之中推廣拂法,因此,一年後,真諦獲准遷住于塔普羅寺。

  塔普羅寺離王宮不遠,是一座皇家寺院,莊嚴雄偉,高僧雲集,藏經豐浩,法化甚隆。真諦駐錫此寺後,又得幾位精通梵語的扶南法師的幫助,譯經與說法事業有了更大的發展。

  這一天,真諦又翻譯完一部大乘經典,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合上梵夾,走出譯經殿外,正在這時,一位小沙彌端著清茶水果走了進來。

  真諦覺得面熟,但又叫不出他的名字,此刻恰好無事,便與這位小沙彌攀談起來。

  “弟子名叫菩提,出家已經四年了。兩個月前,受寺主遣派,來譯經殿做些雜務。弟子鍾愛梵語,自從來這裏執差後,自我感覺進步很快,這都多虧了您的梵夾與譯本。”

  真諦心中一喜,便道:“沒想到你還如此用心,但不知學習梵語有什麽打算?”

  小沙彌答道:“當今國王推崇佛法,全國上下紛紛皈信,我自幼仰慕三藏,敬佩高僧,當然也想爲弘揚佛法作些事情。然佛法源於天竺,不精通天竺之語,如何更好地譯傳佛法呢?”

  真諦未曾想到,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沙彌竟有這麽遠大志向。小沙彌似乎看出了真諦的驚異之情,接著又說:“當今胸懷這種理想的人是很多的,只是有的想去天竺取經,有的想立足本國弘法,還有的是想遠走異鄉譯傳佛經。”

  “那小師傅的目標是天竺取經,還是本國弘法,抑或是譯經於外域?”

  小沙彌從容不迫地說:“先王庠耶跋摩在位時,曾先後派該寺高僧僧加婆羅和曼陀羅,赴中土傳譯佛經,受到中土皇帝的虔誠敬仰,敕住皇宮,譯出大量經典。他們的業績,不僅受到中土朝野的推崇,在扶南也是家喻戶曉,備受讚譽。弟子出家後一直住在此寺,因而也應承先賢之遺風。”

  小沙彌的意思是今後也要去中土傳教。真諦知道,中土就是天竺所說的支那,就是那個地大物博的文明古國。

  西元543年九月的一天,真諦應請入宮,宮內人員中有兩張陌生而特別的面孔,引起真諦的注意,仔細一看,發現他們分明是來自異國他鄉的的客人,其中一位像個官吏,而另一位則是一副僧人打扮。

  這時,留陀跋摩指著那位官員,向真諦說道:“這位是本王的貴客,來自中土,名叫張汜。那位大師也來自中土,法號爲曇寶。”國王一邊招呼大家入坐,一邊指著身旁的一位扶南官員對真諦說:“這位是本朝的外使,也是虔誠的三寶弟子。三年前,本王派遣他及多位隨員去中土梁國訪問,現在同中土的回訪使節一道返國。今日,我們就聽聽他的彙報,然後再協商一下如何滿足梁皇的請求。”

  “中土皇帝的請求與我又有什麽關係呢?”真諦心中深感奇怪。這時,衆人已全部入坐。外使奉國王之命稟報出使中土的經過。

  原來,扶南國一直重視與北方大國中土的關係,先王庠耶跋摩在位時,多次遣使朝貢。天監三年(504)五月,梁武帝封其爲安南將軍、扶南王,國勢由此大振。留陀跋摩當政以後,爲了繼續得到中土的支援,並加強兩國經濟、文化的交流,又不斷遣使朝貢,並依據梁武帝一心崇佛之愛好,呈送天竺旃檀瑞像、珊瑚佛像、婆羅樹葉及蘇合香等,最終博得梁武帝的歡心。現在返回的這個使團,是梁武帝大同五年(539),留陀跋摩派往中土的。這一次,他們除了獻上大量方物與經像外,還向梁武帝介紹扶南佛教之盛況,並告訴說本國有絕世佛發,長一丈二尺。梁武帝一聽,欣喜萬分隨即派員專門負責接待扶南使團,陪他們遍訪各地,朝山拜佛,學習漢地佛法。隨後又派使臣張汜和沙門曇寶,與使團一道,來扶南迎請佛發,並誠邀高僧大德,收集各類佛經。

  外使彙報完出使中土的經過,中國使節張汜接著說:“吾國梁武皇帝自從天監三年四月八日皈依佛門之後,下詔令公卿百官、侯王宗族皆受佛戒,黎民百姓亦應迷途知返,廣習經教。凡是事佛精苦者,皆授菩薩之號。吾皇作爲全國的皇帝菩薩,廣興寺刹,大造佛像,翻譯經典,並親自講經著疏,力弘佛法,還曾兩度捨身佛寺,甘降帝身爲奴,足見事佛心願之赤誠。現在,我國已是寺刹林立,僧尼遍地,佛光遍照,萬民同皈,天下一片太平。”

  張汜接著又說:“梁武皇帝十分重視與貴國的聯繫,特別是佛法方面的相互交流,現已在京師建立了一座扶南館,專門接待扶南的僧俗客人。貴國赴華高僧,都曾在館裏講譯佛經,爲中土佛法之弘揚作出了貢獻。此次,吾皇聽說貴國高僧雲集,佛經豐浩,並有佛祖長髮珍存,因此,派我等前來迎請,還望國王陛下大發慈悲,以圓吾皇之心願。”

  真諦至此才基本明白了國王請他來的目的。因爲中土皇帝所要的無非三件東西,一是佛發;二是高僧;三是佛經。憑扶南與中土的關係來看,留陀跋摩王是絕對不會怠慢的。然佛經卷帙浩繁,高僧也是遍佈各地,這樣就必須進行一番搜尋與篩選。

  這時,只聽留陀跋摩王對張汜說道:“梁皇虔心皈佛,敬受大乘,誠願感人。此次遣使敝國,渴求經典,期盼高僧,迎請佛發,敝王自當竭誠效力。”接著,國王又對真諦大師說:“關於搜選何種經典,選派哪些高僧,還望三藏與曇寶大師一起協商確定。凡是中土已有的經典,我們就不必再送了。”

  張汜與曇寶剛來扶南不久,十分渴望瞭解這裏佛法的弘傳情況,便趁著這個機會,請真諦大師將這裏所有的經典,包括翻譯了的與尚未翻譯的各類梵夾,作了詳細介紹。

  真諦是從那爛陀寺三大藏經殿中走出來的高僧,精通各類佛經,是位名副其實的三藏法師,因此,對於這等問題自然是得心應手。他從佛陀教法之內涵,講到三藏經典之分類,從各類典籍之義趣,講到佛法因機應世之靈活,把佛的教法與典籍及其在扶南的流傳情況,作了明晰透徹、完整深刻的展示,句句高論,字字珠璣,令張汜和曇寶驚歎不已。

  曇寶聽了真諦的介紹,對扶南竟有這麽豐富的大乘典籍亦深感意外,尤其是有相當多的一部分典籍,還屬中土未曾有過的。他十分激動,心想,這次扶南之行,恐怕不會亞於西天取經了。

  張汜對佛法與經典不像曇寶那麽熟悉,因此,他把注意力放在了挑選名匠這方面。此時此刻,張汜完全傾倒于真諦大師的風度與學識,爲此,他也激動萬分。他想,皇上讓我搜選名師,原是指扶南僧中的名師,可何曾料到這裏竟有這樣超群的佛國高僧,若能請他前往,豈不更好?只是不知扶南王肯不肯忍痛割愛。

  過了一段日子,張汜將迎請真諦人華的想法正式提了出來。留陀跋摩王一聽他倆的意圖,顯出十分爲難的樣子。他想,自己自幼皈依三寶,登基以來,竭力推廣大乘,迎來佛法與國家的興盛。爲了保持並不斷發展這種局面,本王煞費苦心,遣使天竺,行程萬里,終於請得一位蓋世奇僧。現在,三藏來扶南才剛剛兩年,法化初開,朝野鹹皈,佛事正隆,怎忍心讓他另赴他邦。可要是不滿足中土使節的這種願望,梁武帝那邊又如何交待?中土可不是一般國家,是得罪不起的。扶南王左思右想,舉棋不定。

  這時,曇寶開口勸道:“國王陛下,我們知道,您不但是一位英明的君主,而且是一位虔誠的三寶弟子,正像塔普羅寺的碑銘所言,您不是爲了王權,而是爲了使人向善,才大力推廣佛法。現在貴國已是村村有寺刹,戶戶有經卷,高僧遍地走,法音滿天聞。因此,別說是一位高僧,就是十位高僧,對貴國來說也是算不了什麽。何況陛下慈悲廣被,佈施無邊,派高僧弘法中土,不但繼承了先生風範,也是陛下菩薩心腸的體現啊。”

  留陀跋摩知道,中土使節是鐵了心要請真諦走的。事已至此,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因此對張汜、曇寶二人說:“只要中土需要,梁皇賞識,本王自當隨此勝緣。”

  張汜、曇寶一聽此話,欣喜萬分。可真諦對此卻毫無思想準備。這也難怪,真諦大師是應扶南王誠邀,受笈多王委派,作爲—位僧使前來扶南弘法的,況且這次張汜他們是要迎請扶南高僧。因此,他並沒有把自己算到被選高僧之列。但是,大師畢竟是大師。作爲一位虔誠的佛弟子,他認爲,自己生命的全部價值就在於依法修持,並因機隨緣,廣播佛法。因此,真諦非常平靜地對張汜、曇寶說道:“貧僧今世的惟一心願,就是弘揚佛,法之真諦,若是中土弘法的因緣成熟,貧僧也就隨緣吧。”

  梁中大同元年(546)春,扶南國西南海岸某港口,一輪紅日從東海的盡頭緩緩升起,浩渺無際的水面上,微風吹拂,波光粼粼。真諦同中土使節張汜、曇寶,以及從扶南遴選的幾位高僧一起,搭乘一隻商船,緩緩地離開了扶南海岸。同船還裝載著精心挑選的梵文經典共2奶餘夾,約2萬餘卷,且多是中土尚未流傳的珍品佛經,其數量之巨,價值之高,前所未有。

  日出日落,船行海面。真諦一行隨著商船的貿易路線輾轉漂泊,終於在當年八月十五日,到了中土南海郡(今廣東省廣州市)。此時的真諦,已整整四十七歲。

  一踏上這塊陌生而神秘的土地,真諦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明媚的陽光,溫馨的空氣,秀美的村鎮,純樸的人民,奇特的風俗……所有這一切,在這位天竺來客眼中,都顯得那麽新鮮與和諧。真諦從內心深處愛上了這片土地。

  太清二年(548 )閏八月,真諦一行抵達京師建康(今江蘇省南京市)。這時的梁武帝,雖早已從同泰寺御駕還宮,可與魏國的戰事卻一再失敗,梁軍主力喪失殆盡。緊接著,東魏降將侯景又於上月初十在壽陽舉兵叛變,已攻佔了馬頭、木柵、荊山等地,正往京師方向進逼。梁武帝當政四十七年來,第一次遇到如此險惡的形勢。雖然如此,梁武帝聽說從扶南請來的天竺高僧真諦,已抵達建康,便馬上派遣總監外國往還使命的天竺籍官員月婆首那御輦迎接。

  月婆首那已於一年半以前從先期到達京師的張汜口中得知真諦來了中土,不久將至京師。那時,他幾乎無法相信這會是事實。但張汜說得又是那樣的翔實可靠,所以,他從那時起,便一直苦苦地盼望真諦的到來。現在,真諦終於來了。月婆首那奉命組成—支迎請隊伍,乘坐著皇家的寶馬香車,沖出宮外。

  車隊在真諦身邊停下。真諦正在納悶之際,忽見一位天竺人走下車來。這人不是別人,而是月婆首那。真諦一看,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多少年來,真諦一直不知道月婆首那的下落。在扶南時,真諦從中土使節那兒聽說中土的東方有一位印度優禪尼國的王子在譯經弘法,他想此位王子恐怕就是月婆首那吧。但此時中土南北分裂,真諦怎麽也不會料到,以前的好友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以這種方式出現。

  兩個人都沈浸在無比的激動與歡樂之中,同行的人也無不爲之動情。月婆首那告訴真諦,他於三年前從中土北方南.下,爲梁武帝所誠邀,因此暫留京師,負責一些外交事務,尤其是佛教方面的交往事宜。今天專程來接,既是朋友之誼,也是奉梁皇之命。真諦被扶上馬車,與月婆首那並坐一起,直驅王宮寶雲殿。

  真諦剛剛跨人寶雲殿大門,早已等候在此的梁武帝,不顧八十五歲的高齡,顗巍巍地從寶座上站起身來,匍伏於地,躬申頂禮。

  真諦趕快扶起武帝,合掌當胸道:“聖上龍體要緊,萬勿行此大禮。”

  梁武帝又重新坐下,默默地看了一眼真諦,嘴裏說道:“三藏道氣逸群,德音邁俗,果如張汜所言,不愧是絕代高僧,相見恨晚!相見恨晚啊!”這天,梁武帝便下敕讓出寶雲殿,請真諦大師居住。以前值殿的所有侍從、奴婢、差役等,全部保留,各盡其責,全部供養均與王宮御殿無別。

  三天後,武帝下詔,由月婆首那負責,徵召名僧,在寶雲殿佈置譯場,恭請真諦大師譯經。

   四、慘遭國難
  西元548年十月二十二日,侯景在梁朝叛賊蕭正德的暗中協助下,渡過了梁武帝視爲天塹的長江,京城一片大亂。

  武帝聞訊,大驚失色,原來,他認爲侯景勢寡力單,難成氣候,更不會渡過天塹長江,因此儘管侯景在江北屢屢攻城掠地,武帝還是不放在心上。可現在,他這個不爭氣的侄子,竟與蕭正德勾結,用梁軍的大船,將叛軍全都渡了過來,直氣得武帝臉色鐵青,破口大駡。

  叛軍渡江的消息一傳開,整個京城一片驚恐。寶雲殿裏的譯事只好又擱置起來。

  23日,叛軍攻到建康城西南方的板橋,24日進軍秦淮河南岸。就在這重要時刻,叛軍又得了蕭正德配合,渡過秦淮河防線,直抵皇宮所在的台城城下。馬上又西陷石頭城,東取東府城,包圍台城,隔絕內外,百道俱攻,晝夜不息。叛軍又引玄武湖水澆灌台城,闕前御街,立刻盡爲洪水淹沒。城裏哀鴻遍野,水和糧食都沒有了,人民的生活沒有保障。

  此時的真諦,不但不能譯經,而且與梁武帝同困台城,生活極端困苦。月婆首那在叛軍包圍台城之前,在京城他處搜選助譯高僧。哪知,不知一日,台城內外已被斷絕,月婆首那下落不明。

  太清三年(549)三月十二日淩晨,一陣驚天動地的呼叫聲劃破夜空,直逼皇宮而來。真諦感到大勢不妙,趕快拖起疲憊不堪的身子,跨出寶雲殿外。皇宮內外,寒風凜冽,陰森昏暗。喊殺聲哭叫聲攪在—起,爲這寒夜籠罩上一片恐怖的氣氛。皇宮中每一個人都明白地知道,台城終於被賊兵攻破了。喊殺聲越來越近。皇宮上下已亂作一團。黑暗中,許多人正在向外逃奔。

  真諦獨自一人,默默地佇立在寶雲殿外的高臺上,望著茫茫夜空,再也壓抑不住那辛酸的淚水。

  忽然,一個迫切的聲音傳來:“大師還不快走,賊兵馬上就要到了!”真諦回過頭來,昏暗中,一點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來人見真諦還在猶豫,不由分說,拉著他就走。真諦連聲叫道:“梵夾!梵夾!還有我的梵夾!”

  “噢!弟子差點忘了。”來人又趕快沖進寶雲殿,將擱置在此的梵夾捆在一起,背在肩上,扶著真諦向宮外跑去。

  大街上,殺聲陣陣,火光沖天,屍體遍地,慘不忍睹。真諦由那人領著,繞過一條狹窄的街道,朝城東方向逃去。突然,真諦想起正觀寺和扶南館還放著許多梵夾,便要前去拿來一同帶走。那人趕快勸阻道:“兩處所存梵夾自有弟子們妥爲保管。現在城中到處都是賊兵,如若硬闖,恐怕連這些梵夾都保不住了,我們還是快走吧。”

  真諦覺得此言有理,只得跟著那人在黑夜中高一腳低一腳地逃出了京城。那人是宮內的一位差役,信佛十分虔誠。他一直把真諦送到姑熟(今安徽省當塗縣。)這時已是第二天的晚上了。真諦在此休息了十幾天,體力漸漸恢復過來。這時,叛軍以京城爲中心,四處攻掠,姑熟城岌岌可危,人心慌亂。因此真諦又轉向東南,逃向東土,沿浙江(今富春江)而上,在一偏僻小村中躲藏了下來。

  大寶元年(550)正月,東土全部陷落。

  本來,東土是自東晉以來全國最富饒的地區,可現在天災人禍並發,出現了罕見的大饑荒,富春江一帶餓死者十之七八,百姓四下流亡,許多人逃入山川林野,以花草樹根爲和。真諦避難的村子也是這樣。幸好村中百姓大都崇信佛法,特別是在這種苦難的歲月中,他們的信仰更爲虔誠,所以對真諦大師特別尊敬,想盡各種辦法進行照顧。但是,畢竟是大荒之年,所以真諦也只能是忍饑挨餓,苦苦度日,譯經簡直是不可能的。不過說法教化,以及各種祈褥法事,倒是一直不斷,如此,真諦大師的名聲很快在富春江一帶傳開了。

  這年四月初一,從富春小城裏來了幾位官吏模樣的客人,爲首的名叫陸元哲,是富春的縣令。此人自幼虔信佛法,尤其喜歡閱讀佛典,還常常登壇說法,加之樂善好施,愛護百姓,人稱縣令菩薩。侯景佔領東土以後,各州郡的刺史、太守皆已另易其人,可陸元哲由於好佛喜靜,百姓親近,侯景也未免其職。此人聽說有位名叫真諦的天竺高僧避難于此,因此便領關幾個隨從前來拜謁。

  他們在一間簡陋的小廟找到了真諦。這時的真諦,戰亂雖然摧殘了他的身心,但沒有消去他的那股超凡脫俗之氣。特別是真諦一談起佛法,更是高論清遠,義趣幽邃,使這位縣令菩薩大吃一驚,馬上就發將真諦接到自己家中居住。真帝執意不肯。陸元哲以爲真諦懷疑他的誠心,便又在佛前發誓,再三表白自己的誠意。真諦告訴他:“現在侯景當道,叛軍橫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聽說侯景已發佈命令,凡人民二人以上共談者,刑及其族。在這種情況下要是到了縣城,我性命難保事小,那些梵夾若有什麽閃失,可是難以彌補啊!”

  陸元哲本來還不知道真諦隨身帶著大量梵夾,一聽此言,大喜過望,馬上讓真諦引他去看了那些隱藏完好的梵夾。

  真諦輕輕地拂去梵夾上的灰塵,將一摞摞古樸而精美的天竺佛典亮了出來。陸元哲一看,不住地驚歎,高興地說:“沒想到我們這小小的富春竟藏有如此舉世罕見之寶!”接著,他又對真諦說:“弟子也是視佛經爲生命的人,敬請大師放心,我一定會確保佛典完好無損的。另外,弟子還有一個想法,與其把這些梵夾隱藏這裏,還不如儘快把它們翻譯出來,使其廣傳於世,深入人心,這樣,誰還能毀壞它們呢?”

  陸元哲的一席話,深深地打動了真諦,是啊,他來中土不就是相把這些經典翻譯出來嗎?誰知正逢國難,四處逃亡,現在藏身於這荒涼的山區小村,勉強維持著已十分脆弱的生命。可雖說如此,他也從未忘記過譯經中土的誓願,無時無刻不在盼望有國家的太平和譯經時機的到來。今天忽來一位縣令菩薩,誠心祈請譯經,在這大災之年,誰能料想得到呢?因緣真是微妙難測啊!想到這兒,真諦便興奮而認真地說:“施主若真心幫助貧僧譯經,貧僧自當感激不盡,可譯經之事,並非像講經那樣簡單易行,它既非一日可就,也非一人能當,時間、地點、人力、物力,缺一不可,而現在災荒遍地,民不聊生,僧尼流散,法化幾絕,還有侯景的各種命令和叛軍的肆意妄爲,這一切你可曾想過麽?”

  陸元哲怎能想到這些。他不由遲疑起來。過了一會兒,說道:“現在雖有許多困難,但我想總會有辦法解決的。時間和地點問題不用擔心,只要我陸元哲在,不管多長時間,都可住在弟子的家中,從物力方面來看,保證最基本的需要還是可以達到的。目前最大的問題,一是尋找有學問的高僧,作您的助手;一是防止亂軍的騷擾,保證梵夾的安全和譯經工作的正常進行。這兩個問題我也會盡力解決的。”

  倆人不譯經的有關事宜進行了充分的討論,最後形成一致看法,即由陸元哲先回籌備,待一切準備好後,再請真諦前去主持譯事。

  一個多月後,陸元哲便召集到寶瓊等英秀沙門和居士共二十余人,都是熟悉經論、明曉佛理的佛家弟子,譯場設備及起居供養等,也全都準備停當。因此,陸元哲又親自前去迎請真諦,連同那些從寶雲殿中帶來的梵夾,一起供養在自己的私宅之中。

  如此,真諦入華後的第一次譯經活動開始了。

  真諦懷著極大的熱情,同參加譯經的人員一起,冒著隨時都會被叛軍發現而發生不測的危險,忍饑挨餓,不顧疲乏的身體一門心思撲在譯經上。陸元哲在處理政事之餘,既要考慮譯場的各種後勤所需,還常常躬臨譯場,一起參與譯經。大家同心協力,一年時間內,於是譯出龍樹著的《中論》一卷,世親著的《如實論》一卷,《涅槃經本有今無偈論》一卷,《三世分別論》一卷,《婆藪槃豆傳》一卷,《反質論》一卷,《正說道理論》一卷,並譯出自撰的《中論疏》二卷,《如實論疏》三卷、《墮負論》一卷。

  西元551年4月,真諦從未譯梵夾中拿出一部《十七地論》,準備翻譯。此論系彌勒菩薩所著,文深旨遠,是印度瑜伽行派的精典之作,在中土從未流傳。當他將該論的大概意思向大家作了介紹之後,連博學多識的寶瓊,也從未接觸過這種學說。其他人員有的未明其旨,有的則表示不願翻譯。最終,還是陸元哲表了態,支援真諦的計劃,馬上將此論翻譯出來。

  到了這一年夏天,《十七地論》已譯出了五卷。不巧這時,陸元哲的私宅出事了。

  原來,自東土陷落以後,經過550年的大饑荒,東土人民恨透了侯景。去年十二月,張彪在會稽起義,佔領上虞、諸暨、永興等縣。今年二月又向富春攻擊。陸元哲暗中配合,可惜爲侯景派來的大將田遷所敗。田遷進軍富春後,縱兵搶劫,大肆報復,並於六月間查出陸元哲暗助張彪起義的事情,陸元哲不幸遇害,譯經人員四下逃離。真諦因整理、收拾譯本及梵夾,還沒得及逃走,被田遷留住。幾經訊問,知其專心譯事,與陸元哲事無關。馬上又得知真諦系梁武帝邀請的天竺高僧,便如獲至寶,報告給侯景。而那時的侯景,正需要擺出一副崇佛好道的樣子給人民看,於是立即命令將真諦請到京師。真諦從此開始了他一生中最難熬的時期。

  真諦再次住進了寶雲殿。外人看來,他受到了優厚的禮遇,但他知道,他是皇帝的階下囚,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此時的侯景,業已廢掉梁簡文帝,雖還沒有自立爲帝,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十一月,這位小丑便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場,作起了皇帝。實際上,這時的侯景已是四面楚歌。

  承聖元年(552)三月,梁將王僧辯在建康週邊的姑熟城,大敗叛軍。接著,又與另一大將陳霸先一起,乘勝追擊,直逼建康城下。侯景聽說,引衾覆面,大哭不止,台城內的賊軍一片恐惶。滯身台城的真諦,由於聽到暴君的哀嚎,而從絕望中醒轉過來。台城的這次恐怕與三年前的那場恐惶是截然不同的,那時,真諦的弘法大業慘遭挫折,而這時,他卻從賊兵的恐惶中,看到了重振佛法的一線希望。在隨後的日子裏,建康城內的大部分地區相繼爲梁軍佔領。困守在台城的侯景倉惶東逃,叛軍潰散,台城光復。十一月,梁元帝即位江陵,建康慢慢恢復了平靜。

  隨著這種平靜的降臨,真諦的心又開始激動起來。他將劫後餘生的二十多位佛門弟子,召進了秦淮河邊的正觀古寺。一場繼譯佛經、重開道場的行動開始了。

  承聖二年(553)二月二十五日,真諦大師帶著慧寶、僧隱等幾位高僧和居士蕭碏,又悄悄離開正觀寺,來到京城長凡裏一所幽靜的百年老屋——揚雄宅,以便專心譯經。又經過近一個月的時間,真諦與慧寶等人一起,逐字逐句將一部《金光明經》七卷完整地翻譯、抄錄出來。僧宗、法准兩位大師也在此時來到真諦的身邊。真諦得到官方的厚待,又有高僧相助,別閣道場成了他來中土後的又一弘法基地。不久,真諦大師親自寫成了一部解經著作——《金光明經疏》十三卷。

  身處建康的他,生活是平靜的,但內心的不平靜卻使他産生了一種強烈的不適應感。他想起過去曾在梁武帝面前提過唯識之義,梁武帝總是不解其中義趣,最後乾脆問道:“此義中土尚未流傳,恐皈信者不多。朝廷需要吉祥,百姓需要安樂,不知唯識之義能護國嗎?”梁武帝的這個問題曾使真諦哭笑不得。十分武帝雖已去世,但朝廷的好惡卻沒有絲毫的改變。真諦心裏十分清楚,建康弘法儘管還算得繁榮,但唯識之法,在這裏卻不易展開,他想,這或許是建康受朝廷影響較大的緣故,要是換一個遠離建康的地方,或許會好一些。

  可到哪里去呢?

   五、南投始興
  正巧在此時,真諦收到了豫章(今江西省南昌市)寶田寺法師警韶的一封邀請信,請他前往進經。

  警韶,又名智韶,是聞名遐邇的一位高僧,當時正駐錫豫章,法化甚隆。真諦覺得那裏或許是一個理想的弘法之所,因此讀完信後,便同兩位得力的弟子僧宗、法准一起來到寶田寺。

  智韶是一個相當有悟性的僧人,對真諦的講經,他感悟得十分快,傳述得非常難。真諦早晨給他講的經,他晚上就能在寺中給別的僧人傳講;真諦晚上給他傳的經義,他次日清早就能在寺中演說。真諦非常吃驚,讚揚道:“我從西到東,雲遊的國家很多,很少遇見你這樣的人才。”智韶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弟子愚頑,哪堪當此誇獎,還望師父多加誘導。”

  不久,寶田寺寺僧慧顯出數位名德聯名,敬請真諦大師爲他們翻譯《彌勒下生經》和《仁王般若經》。承聖三年(554)二月,真諦爲他們譯出這兩部經典,各一卷,又爲他們認真解釋《仁王》經義,撰成《仁王般若經疏》六卷。此後,真諦從梵夾中找出一部短小的唯識經黃,爲智韶、僧宗、法准等人講解。可還未來得及翻譯,形勢突變,國亂日甚,不但京城局勢危急,連豫章的形勢也相當緊張。爲預防不測,智韶陪同真諦師父離開豫章,前往新吳(今江西奉新縣),暫時寄宿於美業寺。

  在美業寺住下之後,真諦開始爲弟子們講譯一些唯識類經典,並由弟子們記錄成《九識義記》兩卷,《轉法輪義記》一卷。但是好景不長,真諦在美業寺的譯業剛剛開展起來,新吳縣令因觸犯朝中奸臣而被貶官,美業寺不但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依靠,而且無辜遭受連累,寺中度日艱難,不少寺僧逃往他外,連寺主也不辭而別了。智韶見情況不好,也勸真諦離開這裏。

  真諦靜下來一想,唯識之學之所以難以在建康和長江一帶流傳,主要是這裏已經有了很強的舊佛學傳統,人們對新來的佛法,有一種抵觸情緒,但嶺南一帶,受已有成規及傳統佛學的影響較小,到那裏弘傳唯識之法,也許人們還容易接受。想到這裏,他自言自語道:“我們若能到嶺南去就好了。”

  就在真諦計劃前往嶺南的時候,從嶺南來了一位和尚,聲稱要見真諦大師。見到真諦之後,那和尚恭敬地行禮,說:“弟子是奉月婆首那大人之命,前來邀請師父前往始興(今廣東省韶關市)去的。”

  “月婆首那?他現在始興?他是怎麽去那裏的?”

  “大人給您寫了一封信。”說著,那和尚掏出信來,遞給真諦。

  真諦打開一看,果真是月婆首那的手迹,其中說道:“自侯賊亂京,君王遭難,你我各奔西東,音訊渺茫。我自京城逃出後,四處流離,後來想到嶺南戰事不多。較爲太平,故奔於此地,爲刺史蕭勃相留。刺史篤信佛教,嶺南佛事日漸興盛。近聞有西印度三藏法師來到新吳,我想其人一定是你,遂告知刺史,刺史欣喜有加,即遣人前來迎接。我念舊之心甚切,先傳數紙,以述衷腸,並表恭敬之意。”

  看到這封信,真諦的感慨很多。次日,真諦和法准、僧宗、智韶、慧顯等人,在送信人的帶領下,離開新吳。

  承聖三年九月,真諦一行來到始興。

  刺史蕭勃和月婆首那及州中的大小官員們,都來到城門口迎接三藏法師。月婆首那一見真諦,大步跑上前去,將他緊緊抱住,說:“真諦師父,沒想到今生還能見到你啊!”月婆首那又趕快把真諦領到蕭勃面前,說:“我來介紹一下,這就是威震嶺南的蕭刺史。”

  真諦微微彎腰,合十施禮道:“施主皈心佛門,護持正法,功德無量!”

  “師父過獎了。弟子久仰大師威德,今日得見,請受弟子一拜。”說著便跪拜在地。

  真諦忙將他扶起。月婆首那走過來,笑著說:“你們都不必客氣了,從今以後我們都是佛的弟子,大家當齊心協力,弘佛正法,啓迪智慧,普度衆生。”

  “說得太好了,這正是我們的心願。”蕭勃開心地笑了。

  那時,蕭勃在嶺南兵強位重。梁元帝不放心,便把蕭勃從廣州刺史改爲晉州刺史,派王琳爲廣州刺史。蕭勃爲避開王琳兵鋒,率部下來到始興,屯失觀望,同時也邀集各地高僧,談佛論道,清淨修持。月婆首那、智愷等正是這個時候來到始興的。

  不久,蕭勃重新據有廣州之地,並被剛登基的梁敬帝加封爲司徒,名顯位高。與戰亂不寧的北方相比,他所佔有的嶺南地工,卻是一片升平景象,因此,蕭勃對弘揚佛法也更加支援。

  真諦來到始興之後,往在建興寺。這是一個不大的寺院,除了大殿和幾排小房子外,再沒有什麽像樣的建築。寺主慧昱聽說有位高僧要來這裏,特意在大榕樹旁挑選了一間坐北朝南的房子,作爲高僧的住所。真諦決定在這裏翻譯《大乘起信論》,這是他在扶南未來得及翻譯的經書。雖說經過八九年的熏陶,真諦的漢文水平已經相當可以了,但譯經時,除了難作一些基本的直譯之外,對文字的處理還是不太得心應手。可見,要翻譯這部連印度都極少見的佛家秘典《大乘起信論》,沒有一個得力的傳語和筆受是不可能的。

  一天,正當真諦埋頭閱經時,那個常常侍奉他的智愷和尚走進來,遞給他一首詩,“師父,這是弟子平時習經時的心得,不知是否合道;求師父指正。”真諦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首五言詩,以院內的大榕樹爲題,寫他學法悟道的體驗,悟性有妙,加上文筆典雅,清暢自然。真諦一看,高興地說:“寫得太好了,你有這樣的文才,今後就與師父一起譯經,願意嗎?”

  智愷跪拜在地,說:“弟子得師父這樣偏愛,不勝榮幸。弟子願意爲量父的事業,敬獻一切。”

  筆受已找到了合適的人選,可傳語也是不可或缺的。真諦想到了月婆首那。但是月婆首那沒有看過這部經典,也會不會像天竺大多數僧人那樣,對此論書不感興趣呢?就在真諦左右爲難時,月婆首那找上門了。

  “近日我已看過《大乘起信論》,真是絕世秘典,義理清新奇特,涵攝大乘真旨,值得向世人廣泛傳播。大師若願傳此秘典於中土,弟子願爲傳語,以共成善舉,不知大師意下如何?”

  月婆首那的話音剛落,真諦就欣喜萬分,一把抓住月婆首那的手,說道:“人言王子生知俊朗,體悟幽微,真是名不虛傳啊。明天開始,我們就協力翻譯這部大論吧。”

  第二天,真諦與月婆首那、智愷、智韶、慧顯以及建興寺寺主慧昱、寺僧曇振等,正式開始譯經。這一次,真諦十分慎重,總怕重蹈此論在印度的覆轍,因此,每翻譯一句,他都要旁徵博引,詳加論說,慢慢解釋,待大家都心領神會後,再接著翻譯下文。因此,一卷的論書,竟翻譯了一年半的時間,不過,在此期間卻同時著成了兩部釋義著作——《大乘起信論玄文》二十卷,《大乘起信論疏》二卷。弟子智愷在筆受譯文並聽真諦認真講解的同時,認真思索,將自己的體會寫成《大乘起信論一心二門大意》一書。緊接著,真諦又與月婆首那、智愷、慧旻、曇振等人合作,譯出《大品玄文》四卷,《十二因緣經》二卷。

  真諦對這樣的譯場十分滿意,他滿懷信心,計劃再譯幾部更大的經書,爲大乘佛學特別是唯識之學的弘揚打下基礎。但是,不幸又一次降臨了。

  原來,此時梁朝正在經歷著一場重大的災難。梁朝大將陳霸先在侯景之亂中領兵北上,征討叛軍,勢力逐漸壯大,終於同另一位平叛大將王僧辯一起,打敗叛軍,收復建康,並擁立元帝即位,成爲重建梁朝的功臣。後來,陳霸先攻殺王僧辯,梁朝的大權全落在他一人之手,此後,陳霸先漸生篡梁之心。爲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利用各種手段,加緊網羅有用之人,歐陽頗便是其中之一。而此時的歐陽頠正在蕭勃手下。蕭勃本人與陳霸先之間有過的隔閡與衝突危害是最大。當年,陳霸先居始興,爲蕭勃部下。侯景之亂時,陳霸先厚結始興豪傑。欲北上平叛。蕭勃阻止,陳霸先不從。蕭勃又派兵阻止,陳霸先與之激戰,終於殺出一條血路,進至南康。因此,與蕭勃分道揚鑣,積怨甚深。現在,陳霸先意欲代梁,豈能坐視蕭勃盤踞嶺南。

  隨著陳霸先在朝中權力的越來越大,幾十個州郡都被劃到他的勢力範圍內,朝廷被迫加封他爲陳王,加十二旒冕,他開始建天子旌旗,乘金根車,駕六馬,樂舞八佾,簡直就是天子之制。陳霸先篡梁的企圖早巳昭然若揭了。對此蕭勃自然不能容忍,他大怒道:“好個無恥的匹夫,不念朝廷之恩,反而想自當皇帝,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他決定點兵北上,除掉陳霸先。

  歐陽頠既是蕭勃手下的大將,又是真諦門下的虔誠弟子。因此當戰爭不可避免時,他既不能不跟隨蕭勃,又實在不願離開師傅。因此,他和蕭勃都執意要真諦與他們同行,由於他們是虔誠的佛弟子,有大師在身旁,心裏踏實。真諦對他們北上用兵的決定甚感失望,儘管多方勸戒,但一時還是說服不了他們。本打算留在嶺南,現在兩位舊友一再想邀,真讓他左右爲難。他再三考慮之後,只好表示同意。

  太平二年(557)秋,真諦大師辭別了建興寺譯場,懷著不盡的遺憾,隨蕭勃的征討大軍,再一次度過大庾嶺,來到江西境內的南康(今江西贛縣西南),在智愷、法准、僧宗等隨行弟了的協助下,在淨土寺暫時安置下來。

  因爲戰亂將至,氣氛日益緊張,真諦在南康淨土寺,日子自然也不好過,一種朝不保夕的憂慮籠罩在衆人心頭。幾個月後,豫章傳消息,歐陽頠兵被打敗了,對陳霸先的軍隊更加害怕。幾個將領聯合起來,殺了蕭勃,將頭領送到陳霸先那裏請功去了。一場討逆之戰,就這樣不戰而敗。

  蕭勃的受害,好像早就真諦的意料之中。但當事實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卻有一種難以自持的感傷。一連幾天,他茶飯不思,整天陰鬱無言。

  太平二年十月,陳霸先在建康南郊,身披龍袍,取梁代之,即皇帝位,改國號爲陳,改元爲永定元年。消息傳到南康,人們很是吃驚,曾跟隨過蕭勃的官宦將士與文人墨客等,既憤慨,又害怕。但是奇怪的是,真諦又像換了個人似的,一頭奔進經書之中,成天門也不出。他相繼譯出《無上依經》二卷,及彌勒菩薩的《決定藏論》一卷;婆藪跋摩的《四諦論》四卷,並撰《無上依經疏》四卷,《四諦論疏》三卷。衆弟子們陪著他,不敢有絲毫大意。南康內史劉文陀虔信佛法,竭誠供養,資助譯經,一時間,淨土寺好像真成了一塊淨土。

  實際上,真諦的災難並沒有結束。

  陳霸先打敗蕭勃,建立了陳朝,從陳王一躍變爲陳武帝。陳武帝爲了鞏固自己的政權,一方面改元爲永定,強化統治,另一方面又開始在朝中籌設仁王大齋,建立護國道場,所用的經書就是真諦譯成的《仁王般若經》。陳武帝下令,命真諦進京主持這個道場,但真諦怎麽也不願在這個既背叛武帝,又殺掉蕭勃的皇帝面前誦經主法,因此沒有應詔。此時,朝廷在南康城裏清查蕭勃餘黨的風聲大起。成群的士兵來到淨土寺,四處翻騰,鬧得人不得安寧。因爲攏亂,真諦在這兒無法再住下去了,討論之後,一致決定重新回到豫章。

  陳永定二年(558 )七月,豫章城的山水,又一次迎來了真諦大師。不過對真諦來說,到這裏並沒有故地重遊的感覺,他像是被人驅趕著逃來的,因此內心總是難以安穩下來。

  真諦在城中的棲隱寺住下後不久,智韶因故暫去了荊州,月婆首那去了九江,其他和個弟子則晝夜守在真諦身邊。真諦又開始了譯經事業,譯成《大空論》三卷。接著他又一鼓作氣,打算譯下一部《中邊分別論》。但是還沒等他開始工作,朝廷又來找他了。真諦覺得,朝廷對佛法的提倡,總是取其所需,揚其所好,自己所鍾愛的大乘唯識之學,他們卻沒有絲毫的興趣。因此,真諦對依靠朝廷支援來弘揚唯識之學已不抱任何希望。他又一次謝絕了朝廷的邀請。

  智愷提醒道:“師父,您還記得在南康時的情形嗎?萬一我們不去京城,若官兵再來相擾。豈不讓棲隱寺出遭禍害嗎?”

  “這個結果我早已考慮到了,爲防萬一,我們還是早些離開這裏到晉安(今福建省福州市)去吧,那裏遠離朝廷,局勢穩定,近年來避難該地的高僧大德很多,是現在比較合適的弘法之地。”

  真諦一行帶著各類譯本和未及翻譯的許多梵夾,離開豫章,轉向東南而行,兩天後,到達臨川。那時,適逢大雨,一下竟是數日未停,他們只好暫時住了下來。真諦是位惜時如金的人,因此又拿出梵夾,繼續他的譯經事業。哪知這一開譯,他們在此地便住了四個多月,譯出了世親菩薩所著的《中邊分別論》二卷,及自撰的釋義著作《中邊分別論疏》三卷,其中有一部分單獨抽出,取名《十八空論》,交給弟子們閱讀。

  永定三年(559)初,臨川的譯事告一段落,真諦和他的弟子們費盡艱難,翻越險象環生的武夷山,來到了海濱城市晉安,住進城中的佛力寺。寺主智文本是梁朝京城光業寺名僧,梁武帝請他在那裏首開律藏。一時影響很大,真諦與他只有過幾次會面,沒有細談過。梁朝末年,智文避亂至此,爲佛力寺寺主。他見真諦不遠千里來此,如逢故人,感慨萬分,忙叫人收拾房間,安排大師住下。

  在佛力寺住下來之後,真諦不想與外人有過多的交往,而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譯經上面。從永定三年初到天嘉元年(560) 五月,真諦又譯出《立世阿毗曇論》十卷、《佛阿毗曇經》二卷、《實行王正論》、《成就三乘論》、《意業論》、《僧澀多律》、《修禪定法》、《破我論疏》各一卷,之間既有小乘經律,也有大乘論書,既有內學,也有因明。這些譯作並不是真諦最推崇的經典,它們的譯出,全部是適應晉安僧俗的需要的結果,這也算是一種因機譯經、隨緣傳法吧。

  因爲真諦是梁陳兩代的高僧,學窮三藏,貫練五部,因此,晉安的僧俗弟子不但希望他譯經,更願聽他講經。真諦對這類事情向來是不會輕意拒絕的,因此在譯經之餘,他又爲晉安的僧俗弟子講經說法。不過些經文還是些一般經典,他所要弘傳的唯識之法則很少講,就連他精心翻譯的《大乘起信論》,也沒有拿出來講解。

  正因爲如此,真諦在晉安雖然譯經甚多,講經頻繁,信衆聚增,但內心卻仍舊不滿足。回想起在那爛陀寺時,大弘師說,唯識學廣傳中印,就是在扶南和棱伽修時,唯識學的推廣也遠比中土容易得多。現在來中土已十四年了,大乘唯識之學推廣不開,不但有愧佛子之號,也辜負了安慧大師的苦心栽培和殷切希望。看來,晉安弘法,是不會有突破性發展的。想到這裏,真諦便産生了離開中土的想法。

   六、揮淚西返
  天嘉二年(561)三月的一天,真諦走出佛力寺,漫步到江邊,一打聽才瞭解晉安雖然是個港口,卻不是對外貿易的主要口岸,開往國外的大船是極少有的,南海岸的梁安(今福建泉州)可能會有開往外國的船隻。於是,他回到寺中,準備收拾行囊。

  智愷等弟子們知道了師父的意圖,不免又是一番勸解。真諦對他們說:“中土弘法非時,我的本意難申,多年漂泊,筆遑靡托,眨眼間十幾年過去了。每想及此,深感愧對恩師厚望。我們佛弟子是不違因緣的,我在中土的因緣已盡,你們就別再攔我了。”

  大家一看勸阻不住師父,便只好開始收拾行李。智愷建議大家跟師父一同去,爭取在梁安創造一人理想的弘法環境,以便留下師父。僧宗、法淮也是這麽想的。但智文由於在晉安的事務尚未辦完,確定走不開,僧忍剛來晉安,也還有一些事情要辦,也得留下來。然而他們都說以後有機會一定會再當真諦的弟子。

  西元561年四月,真諦來到遠離晉安的港口梁安。他決定在這裏休養些日子,等有了順路的大船後,再西返棱伽修國(今馬來半島西北部)。

  梁安太守王方奢是個生性平和之人,爲政勤奮,鍾愛佛法。聽說來了個三藏法師,他當然十分高興,於是帶領一班人馬將真諦師徒一行迎進梁安城中最大的寺院 ——建造寺,並恭請大師譯經。真諦難以推脫,因此,自登上梁安岸之後,真諦一邊等待著哪天有開往棱伽修的商船,一邊又展開了譯經活動。到天嘉三年 (562)初,便譯出了《解節經》一卷,《解節經義疏》四卷。從天嘉三年五月一日到九月二十五日,真諦同智愷、僧宗一起,還在建造寺中選出一名高僧名叫法虔,一起譯出《金剛經》一卷,並自撰《金剛經文義》十卷。

  這一天晚課過後,真諦把全部的弟子全部叫到一起。室內的燭光在不停地閃動,真諦的臉上比以前多了幾分嚴峻和剛毅。弟子們的心裏忐忑不安。真諦站起身,走到莊嚴肅穆的佛堂前,拈香,上供,合十叩拜。弟子們一看,知道一定是有什麽事情即將宣佈了。智愷、僧宗等人猜想,師父是不是又要泛舶西歸?

  此時,真諦已拜完佛,回身對大家說:“老衲真諦,終生皈佛,惟以弘法爲懷,二十年前從天竺國至扶南,十五年前又來中土,不想身罹國難,顛沛流離,幸遇諸位賢哲大德,多方關懷照顧,使真諦度過種種艱辛,終於在亂世的夾縫中,譯出一百多卷經書。你們的功德,老衲當畢生銘記在心。”說著,真諦起身向大家合十致禮,衆人紛紛回禮。

  那些貼身的弟了們早已明白,師父是要走了。可師父態度如此嚴肅,又如何勸說呢?大家茫然無措,惶惶中又聽真諦大師說道:“十五年來,老衲在梁陳國土上幾度穿梭,過南嶺,越武夷,泛舶南下,在這海邊大港梁安,度過兩個春秋。我想這裏的佛法業已興盛起來,而老衲已逾花甲之年,實難再度過嶺翻山,因此,中土之緣只能在此了結。老衲今日已打聽到一艘開往林邑國(今越南南部)的商船,三日後即要動身。從那裏再去棱伽修國就十分方便了。老衲以爲,在中土的因緣將盡,而在棱伽修的因緣已起,那裏的衆生正在等著老衲,請各位慈悲爲懷,心念他土衆生,就高高興興地讓我去吧。”

  大家怎麽聽得進去?大家都不願讓真諦大師離去,因此,大家又紛紛勸說大師不要走,很多人都流下了眼淚。

  次日,智愷等人將真諦大師要走的消息,告訴了太守王方奢。王方奢馬上帶了一行人,前來建造寺勸阻。但是,不論太守如何恭敬、誠懇,真諦依然堅持要走。

  王方奢見大師之意已決,只好點頭同意,並安排行前的各項事宜,衆人馬上分頭行動。智愷、僧宗、法准等人負責整理大師的各類梵夾和譯作。大師所帶梵夾約兩萬餘卷,而翻譯出來的還不足百分之一。可惜這大量的未譯梵夾,在中土轉了一大圈,足迹遍佈各地,而文義一無所存,如今卻要飛走了。整好梵夾之後,智愷等人又將大師這些年來翻譯的全部經典,全部集中起來,放在一起,也是等如身高,十分可觀。他們對這些經典進行了逐一的登記編排。可像《解節經》這樣的經典,他們對經義不太理解,不知該放在哪一類中,便請教真諦大師。大師將早已譯出的唯識類經典全部放在一起,交弟子們保存,並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持法輪”,其中包括《解節經》、《決定藏論》、《中邊分別論》、《佛性論》、《十八空論》、《十七地論》,還有他自己撰寫的《解節經義疏》、《九識義記》、《中邊分別論疏》等等。

  三天後的一個早晨,梁安港上霧氣濛濛,秋風瑟瑟。真諦大師乘坐著太守王方奢的馬車,沿著一條海邊小道,一顛一簸地來到了梁安港口。送行的僧俗弟子們,緊跟在馬車之後,他們有的擡著捆好的梵夾,有的肩背著鼓鼓囊囊的行李,個個愁容滿面,默默無語。

  開往林邑的商船,早就停泊在港口岸邊。商人們正在對其貨物作最後的清點。太守王方奢首先跳下馬車,之後小心翼翼地扶真諦大師下車。真諦大師還是往常那副打扮,褐色的袈裟,在海風吹拂下,來回飄動,瑟瑟作響。蒼毅的臉上佈滿了離別的愁意,一雙悲淒的目光,凝望著茫茫無際的大海。

  弟子們都圍擾了上來,靜靜地望著真諦大師,滿腹的離情別意,竟不知怎麽表達。

  “快開船了!”那邊的船老大發出了臨行前的吆喝。

  智愷再也壓抑不住滿腔的哀愁,“撲通”一聲跪倒在真諦大師的腳下,放聲大哭起來。這一聲揪人心魄的悲啼,立刻打破了那凝重難耐的沈默,弟了們紛紛跪下,個個泣不成聲。

  真諦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海風在吹、袈裟在飄,凝視遠方的雙眸,卻被那泉湧般的熱淚模糊起來。大海消失了,商船消失了,大師的心好比那陰沈灰暗的天空,籠罩在極度的憂鬱與哀傷之中。

  過了一會兒,太守王方奢擦去淚水,對大家說道:“緣至則聚,緣盡則散,緣法難違啊。我們都是學佛修法之人,不要再傷心了。大師今日泛舶西返,滄海萬頃,煙波浩渺,正需要我們爲他祈福祝禱啊。”

  太守的一席話,說得大家漸漸又止了哭聲。真諦回過頭來,望著這些即將訣別的虔誠弟子,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

  這時,船老大再次催促,真諦開始向船上走去。智愷等人依依不捨地跟著師父,向商船那邊挪動著步子。突然他想起一個問題,急忙問道:“師父,您這一走,留下我們該怎麽辦呢?佛法到底應如何修持呢?”

  真諦回過頭來,緩緩地說道:“佛法平等,無有高下。隨緣而人,因機去悟。我走之後,你們若能跳出舊有的窠臼,靜下心來,讀一讀那部“持法輪”,就算不枉我們師徒一場。若從中有所感悟,依之而修,必可上證佛智,下化衆生,果報無極;若無所悟,那就隨緣而修吧。”

  海風越來越大,晨霧慢慢散去。東方的雲層中已透出一絲橙黃的亮光,海邊的漁村全都現出了它的古樸與蒼涼。真諦站在船頭,望著這塊熟悉的土地,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真諦所乘的商船漸漸遠去了。

  兩個月後,真諦大師乘坐商船緩慢行駛在南海海面上。自從九月底從梁安駛出以後,該船沿途經過許多港口,走走停停,航行得十分慢。往常的這個時候,北風盛行,南行之船藉助風勢,穿行如梭。可現在,北風卻不知跑到那裏去了,弄得這艘商船像只巨大的蝸牛在海面上苦苦地掙扎。

  真諦大師站在船頭,望著寧靜的海面,內心卻總難平靜下來。十六年前,他就是從這條航線泛舶進入中土。那時,他對弘法中土充滿了希望,可十六年後,當他離開中土再次回到這條航線上時,卻不僅沒有對弘法事業的滿足,而且充滿了失望,充滿了衰愁。隨著商船的緩慢行駛,真諦離中土越來越遠了。可越是這樣,他越是不能抹去中土在心中的印記,中土的山川,中土的人民,這時又顯得那麽的親切。他們飽受戰亂之苦,正需要佛光的加被,而自己作爲佛國佛子,肩負著弘揚佛法的使命,現在卻半途而廢,逃離了這塊災難深重的土地。雖說中土弘法非時,有阻初衷,不像天竺、棱伽修那樣得心應手,可唯識之法難道真不能紮根於中土嗎?能, —定能!從長遠來講,中土的佛弟子們一定會認識到唯識的妙議,體悟到唯識的幽玄意趣。而不給他們留下唯識經典,他們又從何而修?從何而悟呢?

  船仍舊在緩慢地行駛著,真諦內心的自責也慢慢地加重起來。一經這種心態的纏繞,真諦的眼前便浮現出智愷、僧宗、法淮等衆多弟子的虔誠的目光。他想,這些弟子個個穎悟超群,他們絕不是沒有唯識的根基,而只是受外界潮流的影響太深了,置身於故有的窠臼之中,如何可以發現唯識的價值。但願他們在我離去之後能幡然醒悟,從“持法輪” 開始,慢慢步入唯識之門。這樣,何愁中土沒有弘揚唯識佛法之機緣。

  船行越來越慢,幾乎是停滯不前了。又過了一會兒,海面上突然刮起了逆風。

  船老大馬上派人調整風帆,盡力與這突如其來的南風抗爭。誰知風越吹越大,風推浪起,一齊向商船掀湧而來。船員們採取了各種辦法,可不僅不能使船向前行,反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船向北方漂流回去。

  風吹,船漂。船老大的一切努力均告破滅。他毫無辦法地站在船頭,強勁的風力推著這條船往回走。他覺得奇怪,因爲這個季節是很少有這般強勁的南風的。他想,這恐怕是他方的一般颶風餘波,過一會兒就會消失的。可誰知這風一吹,竟是沒完沒了,氣得船老大直跺腳。

  面對商人們的一片驚疑,真諦亦感到非常蹺蹊。“難道這是菩薩的法力,那菩薩爲什麽又要把這船吹回去呢?”真諦越想越覺得之間必有奧妙。“難道說自己與中士的因緣未斷?”

  風吹船行,直到天黑仍舊未停。商人們早已歎息夠了,此時一個個鑽進船艙,休息去了。真諦依然佇立在迷迷的夜色中,任那溫暖的南風吹拂在自己的身上。他是個不違緣法的人,此刻,他心中暗想,如果這股夜風真的一直不息,那麽船在哪里靠岸,哪里就必與自己有緣。有緣則居,這是他的一貫原則。

  這一天恰好是十二月十五日,明月當空,波光閃爍,遠處一片朦朧。商船在靜靜地漂著,不知是在前進,還是滯留在原地。

  第二天清晨,當人們從夢中醒來以後,發現輪船已停靠在一個港灣。真諦站在船頭張望,覺得這個地方似曾相識。忽然,他大叫道:“廣州!廣州!我們回廣州了!”

  真諦佇立在晨風之中,望著十六年前曾經來過的這個港口,心潮澎湃,感慨萬端。“這裏有我的因緣,菩薩又送我回來了。”真諦收拾好隨身攜帶的行李和梵夾,準備上岸。

  船老大對他說:“行李就不要拿下去了。南風已停,北風已起,我們下去稍作休整,明日一早啓航。”

  “我想我是到站了。”真諦說道。

  “什麽,本來你是要到廣州?”船老大感到吃驚。

  “原來不是,現在卻是。”真諦非常認真地說。船老大莫名其妙,但見真諦那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只好派人送他上了岸。

  七、大展譯業
  真諦對廣州並不是那麽陌生的,雖說好些地方的名字他已經叫不出來了,但他還清楚地記得在廣州的西北方向,有一個制旨寺。不大一會兒的功夫,真諦便來到了制旨寺門口,一個小和尚客氣地接待了他。“敢問師父從何方來?”

  真諦聽了這話,頓覺語塞,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說法。是啊,倒究竟從何而來,是從中土而來呢?還是剛從別處而來?他略停了一會兒,說:“老衲真諦,雲遊至此。”

  “是真諦大師?”小和尚吃驚地叫道,馬上帶著真諦向寺內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喊道:“真諦大師來了!真諦大師來了!”

  小和尚的叫聲,引來了寺主慧智。他大步來到真諦面前,一下子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地說道:“弟子慧智叩見大師!”

  真諦忙將他扶起來,“不必多禮!想我只是十六年前路過這裏,這些年一直雲遊他方,不知您如何知道老衲?”

  慧智還沈浸在喜悅之中,聽真諦此話後,更加激動地說:“大師雖然久居他鄉,可高名早顯於嶺南。當年您在始興時,嶺南佛徒就有皈依之願;我也早想投奔到大師門下學法,昔因蕭勃遇難後,大師又再次流落他方,弟子無從前往。數月前,您的大弟子智愷從梁安來,說您早已到棱伽修國去了,當時弟子遺憾至極;沒想到今日大師忽然從天而降,弟子不勝欣喜之至。”

  “智愷也在廣州?”真諦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就住在城南的顯明寺。您離開梁安之後不久,他便來到了廣州。他的三子曹毗住在這裏。曹毗是一個在家弟子,幸而父子相逢,二人一起修練佛法。對了,他還拿了一部新近抄寫的“持法輪”,與曹毗一起鑽研,那種嚴肅、認真的樣子,簡直可說是迷上這部叢書了。您先在此住下,我過一會兒就派人去請智愷。”慧智扶著真諦,走進一間僧房。

  坐下來之後,真諦將乘船返還,因遇業風而漂回廣州的情況,學說了一遍,直聽得慧智目瞪口呆,連連合十禮拜,嘴裏不住地說道:“佛法無邊!佛法無邊!大師與中土因緣未了,是觀世音菩薩又送您回來了!難怪當朝鎮南將軍廣州使史歐陽頠說前些日子觀世音菩薩托夢對他說,不久將有一位高僧來這裏,讓他修繕寺院,準備迎接。不料迎來的高僧就是您啊!”

  “歐陽頠?”真諦心裏一驚,心想,這些年的風雨飄泊,沒想到會在這裏再遇南康故人,大弟子在這裏,當年的舊交也在這裏,菩薩啊,你是怎麽安排的?

  當晚,歐陽頠便來看望真諦大師。他說:“那年弟子與您在南康分開後,雖然被俘,但皇上並沒有問罪,反而委以重任,前年派我來到廣州,鎮守嶺南。前些天弟子作了個夢,有神告訴說將有高僧到此,要我好好迎候,你看,制旨寺的房子還沒有修好,您就到了,真是我們的福分,日子只要是我能出力的地方,大師儘管吩咐,我是您的弟子,自當盡力照辦的。”

  “好,太好了!”真諦由衷說道。

  新年一過,廣州城便沈浸在溫馨的春風之中。多年追隨真諦的弟子僧宗、法准,聽說大師爲菩薩感召漂還廣州,便馬上起身南下,同時還領來了原住揚都大寺的法泰以及慧曠、慧侃、慧忍、法忍、韻法師等。他們都是著名梁代的知識憎侶。真諦一看有這麽多的高僧大德紛紛皈從,弘法的熱情更加高漲起來。

  天嘉四年(563)正月十六日,真諦大師走進制旨寺新落成的譯經殿內。智愷等人早就在各自的座位上坐著。從這一天開始,他們將以全新的精神風貌,配合真諦大師在中土譯傳法相唯識之學。震驚中土佛界的勝舉從此開始了。

  真諦大師從大批梵夾中拿出一本《大乘唯識論》。該論亦名《破色心論》,是世親菩薩的得意之作,言簡意賅地說明了外境實無所有、一切唯識所現的法相唯識之理,可謂是唯識之法的核心和入門必讀之書。座下的弟子們已不像從前那樣對唯識之法誤解叢生,他們個個都懷著很大的興趣,聆聽著真諦大師的講解敷說。智愷與從前一樣,仍然擔任筆受的角色。真諦大師邊譯邊講,到三月五日完全結束,譯成本論一卷,《大乘唯識論義疏》二卷,大師的講解經智愷整理記錄,形成《大乘唯識論注記》二卷。

  這一天,智愷來到大師房中,要求大師繼續譯經事業。真諦問道:“大家希望傳譯唯識經典的心情是我理解的,可大部分人都是初聞此法,各人的接受程度不同,真不知下一步翻譯哪部經典爲好。”

  智愷沒料到大師會這麽問,一時語塞。突然,他想起大師過去曾特別問及元魏朝佛陀扇多法師翻譯的《攝大乘論》。當時,他連此論聽都沒有聽說過,更別說解其義旨了。後來又有一次,大師要弟子們給他找一本漢譯《攝大乘論》,但弟子們在各處打聽,竟沒有一人知道。大師當時很感失望,現在想來,大師應是特別看重此論吧。於是,智愷十分謹慎地說:“弟子聽師父說過,無著菩薩有一部唯識宏論,名曰《攝大乘論》,爲稀有傑作,是否就請大師爲我們翻譯出來?”

  大師沈默了半天,才開口說道:“攝大乘,賅攝大乘之一切聖教法門,乃是大乘之宗旨,正法之秘奧,妙義雲興,清詞海溢,非小根小器者所能通曉,中土衆生聞此必驚,難那!”

  這一天,歐陽頠的大兒子歐陽紇來制旨寺拜見真諦大師。當他聽說譯事已中斷多日時,忙把寺主慧智叫來詢問。慧智便將智愷禮請大師傳翻《攝論》而未蒙允許的情況學說了一遍,歐陽紇回家後,又向父親作了彙報。那時,歐陽頠正病重在床,他便囑兒子與同在廣州的另一員大將征南長史袁敬德協商,設法更快恢復制旨寺的譯經大業。

  歐陽紇馬上找到袁敬德。袁敬德,字子恭,陳郡陽夏(今河南省太康縣)人,虔信佛法,爲人和善。真諦來廣州後,他也是竭誠供養,極盡弟子之禮。二人與制旨寺寺主慧智協商決定,由歐陽紇作爲請主,躬申禮司,敬請大師開譯。寺主慧智和袁敬德爲經始檀越,負責譯經各種費用,智愷爲筆受,僧忍爲證文,其他高僧大德也各司其職。如此,便組成了一個包括廣州僧俗兩界貴門高人的譯經集團。整個嶺南佛界爲之大振。

  真諦大師爲弟子們的誠意所感動,最終將無著菩薩的那部《攝大乘論》梵夾拿了出來。

  三月二十五日,制旨寺譯經殿內一片肅穆。莊嚴的佛像前,鮮花明豔,香煙繚繞。一條漆黑發亮的桌案上,方方正正地擺放著一摞梵文貝葉經書。真諦大師坐在桌案之側,他的兩邊是智愷、僧忍等幾位大弟子。殿內坐無虛席。歐陽紇拈香禮佛之後,又向真諦大師恭敬頂禮。袁敬德及慧智法師,也都一一躬申禮事。然後,歐陽紇開口說道:“弟子歐陽紇,虔心正法,崇仰釋典,幸遇真諦大師,挾道孤遊,振錫廣州,弟子奉嚴父歐陽穆公之重托,恭爲請主,敬祈大師傳翻釋典,弘宣大論,以開佛知見,示導迷途。大師弘教之功德,恒沙難比,劫塵難喻。”

  衆人一齊合十致禮,恭請大師開譯。

  真諦合掌當胸,開口說道:“貧僧真諦,素以弘法爲懷,今日遇此殊勝因緣,自當不負衆位厚望,開譯大論,傳揚妙法。但是翻譯之事殊難,不可有一絲疏忽,若一字參差,則理謬千里,故望諸位法師肅之謹之,與諦一起翻傳,共襄勝舉。”

  真諦譯經史上最光輝的一頁從這裏翻開了。

  在此後整整七個月當中,譯經殿內一片繁忙。真諦大師與諸位弟子備盡勤苦,無棄寸陰。大師此刻已善解華語,依據梵典原義,謹慎傳翻,一字一句,無不精敲細推。智愷執筆恭錄,隨出隨書。憎忍等人同室稟學,共究秘義,備盡研核。師徒同心同德,創造了佛典翻譯史上最仔細認真的一個範例。

  就在真諦全身心地翻譯《攝大乘論》時,這年九月,廣州刺史歐陽頠死了,歐陽紇繼爲廣州刺史,一如既往地支援真諦大師的譯經事業。這一年的十月二十日,《攝論》傳譯宣告結束,共出文疏二十三卷,計有:無著菩薩的《攝大乘論》三卷,世親菩薩的《攝大乘論論釋》十五卷,真諦大師的《攝大乘義疏》八卷。智愷在筆受文義的同時,憑藉自己的理解,編成了《攝大乘論疏》二十五卷。

  中國佛教的攝論宗由此生根發芽了。

  《攝大乘論》的傳播,就如一股春風立刻吹遍了全廣州。這春風是如此的清醇,如此的馨香,整個嶺南佛界爲之一震。陶醉于其中的僧俗弟子們,猶如看到了長夜中的佛光,在驚歎與欣喜之餘,紛紛投入到《攝論》的無窮妙趣之中,研習《攝論》之風潮從廣州城興起,並迅速吹向嶺南各地。

  這一年的十一月十日,真諦又與智敫等人譯出《廣義法門經》一卷。接著,又相繼譯出小本經論多種。

  新年馬上要到了,流寓各地的人們紛紛回鄉團圓,許多人已開始爲這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忙碌起來。相比之下,制旨寺譯場卻顯得冷清多了。真諦突然想起家來。自從離開故鄉,至今已三十多年了,以前的中年漢子,今日已成了花甲老人,幼時的宅院又不知變成了什麽模樣?

  大師的思鄉之情立刻便讓智愷、僧忍察覺出來了。他們立即將這一情況告訴歐陽紇與袁敬德。大家認爲,佳節思鄉乃人之常情,可大師之故土遠在萬水千山之外,如若回去,只怕永遠也不會再來了。因此,一定要設法留住大師,而留住大師的惟一辦法,就是緊張而繁忙的譯經事業。

  一說起譯經之事,智愷頗有內疚之情,他對大家檢討道:“近來貧僧忙於整理《攝論》講稿,沒有過問譯經之事,加上慧智師父臥病在床,僧宗、法准還沒有回來,因此,譯場日益冷清,這幾天譯事已經中斷。看來,我們必須全力投入譯經事業,使大師感到這裏離不開他。如此一來,不僅滿足了大師的心願,也是中土佛門之大幸。”

  歐陽紇說:“智愷師父說得很對,明白弟子就去制旨寺拜謁大師,恭請大師留住廣州,再展譯業。袁叔與貴公子袁元友作經始檀越,負責籌辦一切後勤所需,智愷、僧忍、智敫、法泰充當筆受等職,協助大師翻譯。另外,你們先考慮考慮,看下一步翻譯什麽經典爲好。我的意思是挑選一種部頭較大、體系宏闊的經典翻譯,這樣既便於掀起一個傳譯高潮,也便於長期留住大師。”

  衆人表示同意,因而開始分頭行動。

  至於翻譯何種經典,智愷等人著實犯難了。一是他們對大師來華所帶梵夾的內容尚不十分熟悉;二是怕弄不好抓不住大師最看重的經典,又讓大師誤會,以爲知音者少而本意難申。想來想去,他們決定還是讓大師翻譯《阿毗達磨俱舍論》。此論簡稱《俱舍論》或《俱舍》,大師原來曾多次提及,聽說是世親菩薩著的,部頭不小。大師的師父安慧就曾著過該論的義疏,大師的歸依師父婆藪跋摩,也很推崇《俱舍》。因此,智愷等人估計大師也會喜歡它,只是不知此論是不是闡釋唯識的,也不知大師的梵夾中有沒有此論的原本。

  這一天,智愷與僧忍來到真諦大師的房中。真諦一見他們,興奮地說:“歐陽刺史剛來過了,他又要師父翻譯一部大論,袁內史也表示大力支持。你倆來了正好,我們就籌劃一下吧。”

  智愷一聽,明白師父已從思鄉之情中擺脫出來了,心中馬上踏實了許多。他說:“弟子們經過深思熟慮,認爲請大師翻譯《阿毗達磨具舍論》爲好,不知大師意下如何?

  真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俱舍論》是世親菩薩學小乘時所著的一部論書,可以說是對小乘佛教,特別是‘說一切有部’的全面總結。此論雖出小乘,但體系恢巨集,結構嚴謹,義理明暢,義趣幽邃,佛法之根本備盡無遺,這樣的傑作,師父怎能不帶來中土呢?”

  真諦接著說:“佛法如大海,納百川而成。唯識這法作爲大乘之極致,既離不開般若的前提,也離不開小乘的基礎。要更好地理解唯識,理解大乘,研習《俱舍論》還是非常必要的。”

  天嘉五年(564)正月二十五日,廣州制旨寺內又舉行了一次盛大熱烈的梵典開譯儀式。真諦與他的弟子智愷、僧忍、法泰、智敫等人一起,再次埋頭於譯經殿內,開始了又一項宏偉的工程——傳譯《俱舍論》。

  真是善舉感人心,佛光引客來,因緣勝時妙難測,法事隆時錦添花。就在《俱舍論》剛剛開始傳譯之際,又相繼有兩路人馬加入進來。開始,是從九江來的道尼法師和向法師。道尼年紀不大,約有二十來歲,出家時間也不算太長,然才思敏捷,善究幽旨,深爲時人推崇。向法師年約五十,持戒精嚴,好靜少語,但思想活躍,涉獵廣泛。他們聽說西印度三藏法師真諦在廣州開傳新論,於是二人相伴而行,同往嶺南,投皈真諦大師。接著,真諦的弟子僧宗、法准從京師建康,經南康、始興回到廣州。此行他們不僅帶回大師遺散在京師正觀寺、南康淨土寺、始興建興寺等處的梵夾,而且還帶來一位高僧,名叫慧忍。此人年約四十,博聞強記,悟性超群,是位少見的弘法之才。親舊弟子們的紛紛投皈,使真諦十分高興,也更堅定了他弘傳《俱舍》的信心。自此往後,真諦全身心地投入到《俱舍》的譯傳中去了,這是前所未有。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譯經殿裏的工作夜以繼日地進行著。後來,《俱舍》譯場又從制旨寺遷到了廣州府內。

  眨眼間到了這一年的閏十一月十日,《俱舍》的翻譯工作總算圓滿結束。這次共出論疏九十九卷,其中包括《俱舍論偈》一卷,《俱舍釋論》二十二卷,《俱舍論本》十六卷,《俱舍論義疏》六十卷。其中後兩部著作爲真諦本人的講解輯錄。這樣大規模的《俱舍》傳譯,在中土是空前絕後的。中國佛教十宗派中的俱舍宗由此産生了。

  在此期間,真諦大師又接收了一位弟子。此人名叫智休,是廣州智慧寺的僧人,年紀輕輕,處事謹慎,待人謙恭,對真諦大師早已仰慕在心,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受學。他聽說大師在府城內向各界人士開講《俱舍》,便天天到場,認真聽講,每次都來得很早,不僅對大師極盡恭敬,而且勤于求教,進步很快,受到大師的讚賞,從此便成爲大師的貼身弟子。

  從天嘉七年(566)二月二日開始,在廣州顯明寺,真諦與智愷、僧忍等人一起,對《俱舍論》再次進行仔細校訂。顯明寺是僅次於制旨、智慧二寺的廣州第三大佛寺。僧宗、法准回廣州後即住在此寺。智愷與僧忍在翻譯完《俱舍論》後,也沒有回制旨寺,而是與僧宗他們一起,住到了顯明寺。而真諦大師因在府城中講經,因此還與智敫、法泰一起留住州府之內。這時,爲了專心校訂《俱舍》譯文,他們又迎請大師到顯明寺。

  僧宗、法准與同來的慧忍也常來參與《俱舍》的校訂工作。後來,他們覺得自己的作用不是太大,而且隨著校訂工作的進行,真諦大師的空閒時間也越來越多,因此他們就請求大師,爲沒有聽過《攝論》的弟子們講解《攝大乘論》,由於這些弟子在翻譯《攝大乘論》的時候去京師等地收集散遺的梵夾去了。回來後,大師一直忙著翻譯《俱舍》,緊接著又在城內講演此論,因此,一直沒有機會聽受《攝論》。真諦對《攝論》是特別偏愛的,僧宗、法准又是跟隨自己多年的弟子,因此,他便答應了下來。

  從光大元年(567)四月初開始,真諦在校訂《俱舍》的同時,又爲僧宗、法准、慧忍等人講解《攝論》,直到當年十二月八日方才結束。僧宗根據大師所講義理,對原來智愷筆受的《攝大乘論義疏》,進行了仔細的審校,尤其是對最後四品作了改寫,深合真諦之本意。

  十二月二十五日,經過近兩年的艱苦努力,《俱舍論》重校工作也宣告結束,從此,詞理圓備的《俱舍》譯本産生了。從最早翻譯到最終定稿,《俱舍》的傳譯整整花了四年的時間,真諦同他的弟子們爲此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聽完《攝大乘論》後,僧宗等人往廣州智慧寺居住,道尼和向法師等正在那裏弘法。

  光大二年(568 )正月二十日,真謗與智愷、法泰等人,在廣州府內開始翻譯《律二十二明瞭論》。真滂一邊對翻原文,一邊講述其義,智愷筆受,除譯出本論一卷外,還形成《律二十二明瞭論疏》五卷。弟子們將此論勒於座右,遵奉行之。

  完成這件工作之後,智愷應僧宗等人邀請,到智慧寺講演《俱舍論》,智敫、道尼等高僧及著名學士共七十余人,同堂聽受。法泰、僧忍、慧曠、慧侃及及法師等,也分別在廣州各寺弘法,僧俗大衆一起前往聽受,一時間,法雷震天,梵音動地,嶺南佛界爲之大振。

   八、撫平創傷
  這時的真諦,因爲持續幾年不分晝夜的工作,已是十分疲乏了。歐陽紇讓智休陪真諦大師住在廣州府內休養。在州府內休養了一個多月,真諦的身體狀況還不見好轉。憑直覺,他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經很有限了。此後他又在四絕水洲靜修了兩個月,可自此之後,真諦比昔日更加沈默寡言,整日趺坐入定,一日僅食一餐,而且飯量越來越小,弄得智休不知怎樣是好。

  隨著夏日的來臨,廣州城逐漸籠罩在一片酷熱之中。六月二十二日,當州府的人們仍舊在寂靜而輕柔的晨風中酣睡之際,真諦從禪定中出來,穿上一套潔淨的袈裟,輕輕跨出房門,離開州府,向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他雙手合掌,兩目微睜,心裏默念道:“北山……北山……西北方,離這兒十五裏,小山崗,我的歸處……我的歸處……”

  雄雞一叫天下白,也劃破了黎明的靜寂。智休一覺醒來,睜眼一看大師的禪床,在覺大吃一驚。“不好,大師一定是上北山自盡去了!”

  智休是真諦的貼身弟子,對師父最清楚。自從四絕水洲回來後,真諦整天坐禪入定。好幾次他在禪定中忽隱忽現地輕聲自語“北山”、“我就要去了”等莫名其妙的話,因此,智休早就有所防備。可惜因昨晚天氣悶熱,入睡太遲,早晨睡得過死,竟沒有感覺師父的動靜。

  衆弟子在智休的帶領下,急忙爬到北山之頂,果然看見真諦大師靜靜地站在那裏。智休跑上前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放聲大哭起來。智愷等人全都跪在大師的面前。只聽得大師吟道:

          萬法唯識成,自性本來空。
          我亦五蘊身,藉緣乃得生。
          無常法難違,何必苦多情。
          今生緣將盡,惟遺法音聲。

  吟罷,真諦仍舊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智愷頂禮而拜,哭泣著說:“大師法化初隆,百業待興,怎能說今生因緣將盡?大師所帶梵夾數萬卷,現在所出不過三百餘卷,況且新法僅限嶺南一隅之地,而中土廣袤無邊,衆生蕓蕓不盡,正需播法音於九州,傳新教于萬民。大師之任務尚未完成啊!”

  真諦不禁熱淚盈眶。“是啊,當初之心願是多麽的宏大,而現在之功德又是多麽的微小。洋洋梵典,將沈於暗室;清清法味,將隱於枯夾。新教雖出而立世未久,法音雖響而聞者不多。安慧師父啊,弟子如何才能實現您的夙願!對音菩薩啊,難道今生之緣真的就此而了?”

  這時,歐陽紇帶著幾名衛兵趕來了。一看真諦還穩穩當當地站在那裏,方才放下心來,他走到大師跟前,稽首合十,竭誠相勸,盼望大師離開北山,回城內居住。

  真諦對他說:“我知道自己的因緣就要盡了,北山就是今生的最後一站。今天兩論已譯,弟子們也可登壇說法,所以,我才想來這裏靜待緣盡之時。我的因緣如何,旁人是很難知曉的。即使你們的精誠所感,也不會使這種因緣有多大的變化。但是,你們既已這般認真,我也只好再隨眼下之緣,但是,還請你們允許師父在這裏留住幾日。”

  衆人一聽,心中的石頭才落了地。當下,歐陽紇便留下幾名衛士守護,其他人員才分別回城。

  智愷等弟子回到城中後,內心久久不能平靜。第二天,他們聚集在智慧寺討論此事。智愷說:“大師乃一代高僧,自當有種種神通,能感知自己的未來,也不是件奇怪的事情。記得在晉安時,大師曾手指西北方,預言在我等寂後,將有一大國從那裏興起,統一中土,盛弘佛教。又據說大師當年在制旨寺內手植菩提樹一顆,並預言一百二十年後有一開士當於其下說無上佛法,度無量衆生。雖說現在尚無法驗證,但大師既然這樣說,正表明大師早就有預知的神通。因此,如今大師所說,很可能還是真的。當然時間還難確定,近些一年半載,遠些三年五年,都說不准。”

  法泰、僧宗建議說:“還是請師父再開譯業,或許請他登壇說法,這樣不但使大師感到充實,不至於再上北山,而且也能在有限的時間內,盡可能多地接受大師的教誨,對師父、對佛法、對我們都有益處。”

  慧忍對京城的情況比較瞭解,他建議道:“若能請大師去京城講經,弘法事業必能掀起一個高潮。”

  智愷、僧宗馬上表示同意,他們認爲:“儘管前幾年大師執意離開京師,後來也幾次拒絕了入京的邀請,但現在情況變了,有我們這些人協助師父弘法,不愁唯識學說在京城推廣不開。”

  於是,在第二天,僧宗、法泰便帶著新譯的經典北上京城,上奏兩年前即位的伯宗皇帝,促其下令邀請大師入京弘法。又過了一天,弟子們接真諦回到城內王園寺居住。真諦沒有反對弟子們的安排。他想,在有限的生命之中作盡可能多的工作,總比深山隱遁、靜待緣盡要好。至於北上京城之事,他雖然已不反對,但對此卻不抱什麽希望。他覺得,若朝廷和京城名僧能接受這種新的學說,那就把弘法的陣地移到京城,這總比局限在嶺南一偶之地爲好。

  真諦大師在王園寺住下後,一面休養並等待僧宗、法泰從京城的歸來,一方面也繼續翻譯一些小本經論。

  轉眼間到了西元568年的八月。廣州,這座異常熱鬧的古城,完全包裹在一片熱浪之中。從江水裏蒸發而出的腥氣,夾雜在熱風之中,彌漫到城市的各個角落,無精打采的樹木花草隨風擺動,似乎在無可奈何地搖頭歎息,一聲高過一聲的蟬鳴,更增添了古城的煩囂。

  王園寺內一片寂靜。昏昏暗暗的禪房內,真諦大師雙眉緊鎖,正在思索著什麽。這時,從門外進來了兩位僧人。真滂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來他們就是北上京城的僧宗和法泰。

  僧宗和法泰向大師行過禮後,便將北上京城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學說了一遍。

  原來,僧宗和法泰進京之後,先到各大寺中拜訪了諸位名僧,並將真諦大師在嶺南翻譯的《攝》、《舍》二論及一些主要的唯識經典呈給他們過目。但是,這些人不是熱衷於《涅檠》和《誠實》,就是醉心於《三論》和《般若》,對唯識之法毫無興趣。僧宗、法准又想了一個變通的方法,於是告訴名僧們說,真諦大師不但精通唯識之法,而且對《般若》、《涅槃》、《金光明》等也無不精通,因此,希望他們出面,建議皇帝詔請真諦大師入京弘法。可這些人知道,真諦大師偏宗《攝論》的唯識之學,怎麽也不願把京城這塊弘法陣地拱手讓給真諦。

  沒辦法,僧宗和法泰就想辦法直接拜見了伯宗皇帝。伯宗一聽,得知那位名震一時的天竺三藏現在嶺南弘法,而嶺南在歐陽家族的長期駐守下,也確實令朝廷不太放心,把這樣一位高僧爭取過來,正是一箭雙雕的美事。於是伯宗立即敕令京邑大僧正寶瓊辦理這件事情。

  嚴格說起來,寶瓊還是真諦人華後最早的弟子之一,當年在富春陸元哲宅翻譯經典時,他就是真諦的主要助手。那時,國難當頭,條件十分艱苦,寶瓊與真諦同舟共濟,苦心經營,相互配合得很好。後來真諦被侯景請去京城,而寶瓊則繼續逃亡。從此之後,師徒二人,天各一方,現在,真諦聚徒廣州,偏居嶺南,而寶瓊則成爲僧界最高領袖,早已聲名蓋世,無人能敵。

  寶瓊與真諦一樣,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可兩人在具體信仰上,卻有很大的不同。寶瓊好中觀,是講空的;真諦好唯識,是講有的。空與有雖說是圓融無礙的,但終究在某種程度上又是對立的。因此,儘管寶瓊難忘師徒之情,但在真諦入京之事上,還是猶猶豫豫。

  這時,京中的一些名僧們聽說此事,紛紛表示反對,最後有一份奏摺送到了伯宗皇帝那裏。其曰:真諦三藏景行澄明,器宇肅清,不愧爲一代高僧。然領表所譯衆部,多明無塵唯識,言乖治術,有蔽國風,不隸諸華,可流荒服。還望皇上慎之。

  伯宗是位仁弱暗昧的皇帝,他接受了名僧們的提議。這樣,真諦入京的計劃便失敗了。

  對真諦來說,這一結果雖說也在預料之中,但仍舊使他感到十分傷民。真諦回想起自從跟隨安慧大師修習唯識之後,曾立下畢生弘揚師說的誓願。可在天竺弘法未久,便遇緣去了扶南;而扶南法化初開,卻又應邀來到中土;剛要傳譯經論,不想又身罹國難。二十幾年來,在中土屢遭挫折,好不容易在廣州安定下來,自己的譯經事業才有了初步的開展。原指望唯識之學在廣州生根後,能遍傳中土,可現在看來,這依然是不可能的。幾十年的艱辛,換來的竟是“言乖治術,有蔽國風”的評價和“不隸諸華,可流荒服”的處置,這對於一個終生獻身弘法事業的人來說,是多麽的心痛!

  北上京師的計劃失敗了,而嶺南的情況也並不那麽好,一次更嚴重的打擊,伴隨著彌漫天際的悶熱,馬上要降臨在這位大師的頭上了。

  八月二十日,王園寺的一處禪房內,真諦大師煩躁不安,坐臥不寧。法泰、智休連忙攙起大師,來到院中散步。

  “天空這麽陰沈,簡直就要塌下來了。”真諦望著黃昏的天空,露出一副愁悵的神情。

  “下過一場雨就會好的。”法泰安慰道。

  “欲哭無淚啊!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才能結束!”真諦不知是在說天氣,還是在說自己。因爲連日的陰沈卻未帶來一滴雨水,這與大師說的欲哭無淚也是貼合的。

  三個人相對無言,只是靜靜的呆著。院內也是濕熱難耐,真諦又開始向禪房走去。法泰、智休緊跟在兩旁。突然,山門那邊匆匆地跑進一個人來。還沒等真諦看清是誰,只聽那人大聲叫道:

  “師父!師父!智愷……智愷……”那人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這時,他們都看清楚了,來人是法准。

  “智愷?智愷他怎麽了?”真諦趕快地問道。

  “智愷師兄……圓寂了!”

  “什麽!?”真諦大吃一驚,頓時便愣住了。

  智愷早在始興時期便成爲真諦譯經事業的有力助手,此後,他一直追隨真諦,協助弘法,與師父一起闖過一道又一道難關,可說是曆盡磨難,功勳顯赫。特別是來到廣州之後,師徒在佛學思想上真正溝通,彼此心領神會,配合更加默契,迎來了真諦譯經生涯中最光輝的一頁,爲唯識、俱舍學派在中國的傳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幾乎真諦所譯的每一部重要論書,都是由他作筆受的,尤其是《攝》、《舍》二論的翻譯,更飽涵著他的心血。可以說,沒有智愷,真諦的譯業將黯然失色。從今年二月開始,智愷應僧宗、道尼、智敷等人的請求,在智慧寺開講俱舍之法,同堂聽受者多爲高僧名士,一時間,智慧寺成爲嶺南弘法的中心。

  真諦撫胸哀慟,泣不成聲。

  幾天後,智愷的遺骨掩埋于廣州西陰寺南崗。

  一場大雨之後,廣州已不像前幾天那樣陰沈昏暗,但天空仍舊是浮雲彌漫,熱烘烘的溫風還在不時地吹著。真諦送走智愷之後,沒有再回王園寺,而是與法准等人一起留住在智慧寺內,由於這裏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智愷倒下的地方。

  現在的智慧寺已是一片沈寂,人們再也聽不到智愷那清遠微妙的講演,持續六月之久的講壇就這樣塌了下來。

  這一天,真諦一個人悄悄地來到講經堂內。他默默地佇立在那裏,想像著往日的弘法盛況。那時,大德雲集,名士薈萃,法鼓擂動,梵音遠揚,而現在,除了高高的法座,和密密麻麻的蒲團外,講經堂內空空蕩蕩,一片寂靜。

  “法將斷矣!”真諦不禁哀歎道。

  真諦拖著古稀之軀,蹣跚在肅瑟的小道上。智愷從這裏倒下,難道自己也要倒下去嗎?講經堂裏的法音斷了,難道其他弟子不能傳燈承瓶嗎?新法不能廣被中土,難道永遠珠沈海底嗎?

  不!絕不!

  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雨在輕輕地下著,智慧寺陷於一片漆黑之中。然而,此時的智慧寺並沒有在淒風苦雨中消沈;也沒有在一片漆黑中昏睡。在一間極平常的僧房內,燭火通明,佛像莊嚴,香煙繚繞,幡幢低垂。一條烏黑發亮的供桌上,香爐排列,供養齊全。那肅穆莊嚴的氣氛,逕直侵襲到人的心裏。

  這是法准居住的僧房。此時,真諦大師一臉嚴肅,靜靜地趺坐在禪座上。弟子們畢恭畢敬地佇立在一旁,他們是法准、僧宗、道尼、智敫、向法師、法泰、曹毗、慧忍、僧忍、慧侃、智休、慧曠等,共十二人。

  真諦大師開口說道:“爲師今晚叫大家來,是有幾句心裏話要給你們說。”

  衆弟子見師父如此嚴肅,都恭敬合十,同聲說道:“弟子恭候師父開示。”

  “爲師已逾古稀之歲,深恐不久于人世。然所弘之法,乃佛陀之真義,度世之正教,自當相垂千古,萬世不絕。爲師承法于安慧,曾發願畢生弘揚,然不幸屢遭挫折,致大法受阻,囿於嶺南,實可謂寶鏡蒙塵,珠韜光彩,爲師實難瞑目!現在智愷愛徒往生他土,經常法音業已斷絕,聖教再度臨危,爲師不禁惶惶。各位跟隨老衲多年,同參共修,已知法味之醇厚,正教之美妙,但不知在自修之同時,是否有廣泛傳揚之心願?”

  衆弟子一聽,急忙回稟道:“大師多慮了,我們追隨大師多年,幸蒙教誨,皈心大法,自當承大師之衣缽,傳大師之法義。大師所傳新法肯定能越出嶺南,遍傳中土,世代不絕!”

  話音剛落,真諦便擲地有聲地說:“那好!就讓我們在佛祖前面焚香盟誓,共傳香火,力弘正法,矢志不渝!”

  屋內的氣氛更加肅穆,更加莊嚴。

  法准馬上上前擺好香案,點燃了香火,然後雙手舉起,慢慢地走到真諦大師面前。真諦大師合十當胸,接過香火,來到佛像前面,深深地拜了幾拜,開口說道:“佛祖在上,弟子真諦,皈心正法,誓弘《攝》、《舍》,此志不改!”

  真諦明誓完畢,將香火傳給法准。法准合十致禮,接過香火,在佛前拜了幾拜,張口說道:“佛祖在上,弟子法准,皈心正法,誓弘《攝》、《舍》,矢志不渝!”

  香火又經法准傳到僧宗手中,再由僧宗傳到道尼手中,依次傳遞,法泰、智敫、向法師等共十二人都各自在佛前盟誓,發願力弘《攝》、《舍》二論,令無斷絕。

  真諦嚴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廣州城的弘法活動又掀起了一個高潮。真諦大師不顧古稀高齡,忍著日甚一日的病痛,果斷地登上了弘法的講壇。這個講壇,就是智慧寺中智愷倒下的那個講壇。現在,真諦大師倒是在繼承智愷的未竟之業,他所開始講的,正是智愷倒下時中止的地方,即《俱舍義疏》的《業品疏》等九卷。

  法鼓又擂起來了,梵音又響起來了,智慧寺講經堂內又是大德雲集,高手薈萃。西元569年正月十一日,對嶺南、對中國乃至整個世界的佛弟子來說,都是一個值得永遠記住的日子。這天,真諦還像往昔那樣,在法泰的幫助下,登上講壇,演說俱舍法義。現在來聽講的人特別多,平時可坐幾百人的大殿被擠得滿滿的,幾百雙眼睛動也不動地看著大師,幾百顆心靈跟隨著大師的話語一起跳動。

  大師繼續地講著,時辰已到了正午。忽然,真諦覺得眼前的經文變得模糊起來。他覺得不妙,剛想叫法泰,可身體卻不聽指揮,身子向右一斜,倒了下去。

  “師父……”法泰幾步跑上前去,將師父抱起。

  “大師,您怎麽了……”台下的僧俗趕忙叫了起來。

  法泰和智休馬上將真諦大師擡回房中,平放在床上。大師睜開眼睛,看見這些正在哭泣的弟子,心裏難受極了。他吃力地說:“師父不行了,我們快把僧宗、道尼他們叫回來。”

  法泰馬上作了安排,還派人到州府向刺史歐陽紇作了報告。

  真諦躺在床上,讓智休將房中堆著的那一捆捆經文整理好,再將他從天竺帶來的尚未來得及翻譯的經文,也放在旁邊。智休知道師父的用意,他是想讓弟子們明白他們所面臨的弘法任務。

  真諦此時的心情非常複雜,有滿足,也有遺憾,有快慰,也有悲傷。他靜靜咀嚼著進入中土後的情形,各種滋味一齊湧了上來。

  此刻,僧宗、道尼、法准、智敫、曹毗等人,以及廣州刺史歐陽紇和州府中的一些主要幕僚都趕來了。他們默默地站在師父的面前,看著師父那痛苦沈思的神情,有幾個人已忍不住抽泣起來。

  哭聲驚醒了真諦。他見來了這麽多僧俗弟子,努力振作起精神,示意他們坐下,說:“師父的一生你們都清楚,除了近幾年在廣州能得到相對的安靜,前幾十年都在漂泊動蕩中生活,可師父沒有在困難面前低頭,都挺過來了,不但留下了這些經文,而且還有了你們這些好弟子。我走後,你們的路還很長,你們要記住佛陀教給我們的真理,只要努力,總會有收益的。”

  說到這裏,真諦喉嚨似乎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連氣都喘不上來。法泰連忙給師父端上一碗茶,小心翼翼的喂給師父,可怎麽也喂不進去。

  法泰放下茶碗,用手一摸師父的胸口,不由大吃一驚。

  “師父,師爺……”法泰大聲喊著。

  大師緩緩地合上了眼睛,靜靜地睡著了,永遠地睡著了。

  天上的雲止住了,林間的風停下了,僧俗們的心都碎了……

  第二天,廣州僧衆數千人在北山潮亭,爲大師舉行了隆重的茶毗儀式。他們在山坡上架起了柴堆,將大師的屍體安放在上面,然後將乾柴點著。熊熊大火燃燒了起來,鮮紅的火焰,將真諦大師的靈魂托起,讓輕風輕輕地吹向天空,飄向那極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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