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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4月25日星期五

明思宗

萬曆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公元1611年2月10日),在東華門內慈寧宮的一間靜室裡,帝王之家又一顆龍種降生了,他是當朝神宗皇帝朱翊鈞之孫,皇太子朱常洛的第五子,名叫朱由檢。

朱由檢的母親姓劉,被封為淑女;因生得妖嬈,甚得太子的愛幸。劉淑女生由檢之際,亦感到無上的榮光,因為這畢竟是她為皇家做的一次貢獻。不料,劉淑女生下小由檢不久,孩子即被抱離身邊,東宮的恩顧也逐漸淡薄。後因遭到李選侍(西李)的打擊,淑女被太子貶斥,憂憤而死。這時的小由檢才五歲,住進勖勤宮,由多年未曾生養的李選侍(東李)撫育,並得到東宮老太監王安的護佑,使他這個沒娘的幼子也不感到怎樣委屈。但是,勖勤宮之外的世界,給小由檢的感受就不一樣了。

這一時期裡,後宮的矛盾異常尖銳,從萬曆四十三年(1615年)五月初四開始,在五年的時間裡,接連發生梃擊、紅丸、移宮三大宮廷訟案,始終圍繞萬曆皇帝的寵妃鄭氏和太子朱常洛爭權奪勢的問題,許多朝臣都被捲了進去。直至萬曆四十八年九月初六,朱由檢的哥哥朱由校即位,圍繞三案的宮廷角逐還未結束。這時朱由檢才十歲。

在這一系列激烈的內鬥中,朱由檢和他的父兄有着同一的休戚,特別是其兄朱由校,生母王氏死於李選侍(西李)的凌毆之下,這跟由檢之母劉氏的遭辱、冤死又何其相似!由檢初承其父之命,托付東李撫育,後因東李生女,改命西李撫育。西李辱過由檢之母,她給予由檢的,也自然是苦藥一劑。由此可以肯定地說在朱由檢眼裡,鄭貴妃、李選侍(西李)是一股「凶焰」,是很可怕的。不過還好,「凶焰」到底沒有佔上風。追究「三案」的結果,竟然令急欲奪儲的鄭貴妃、西李等垮台,朱由檢的哥哥朱由校登上了九五之尊,改年號為天啟。天啟二年九月二十二日,朱由檢被他哥哥封為信王。但年幼的朱由檢怎麼也不明白,此後為何又出了個魏忠賢,而且較鄭貴妃等人更暴戾。

魏忠賢黨內網羅有後宮的太監王體乾、田爾耕,有熹宗的奶娘奉聖夫人客氏,還有兵部尚書崔呈秀等人,連朝中的一些著名的大臣都趨附於他們。魏忠賢黨在天啟朝做下的罪惡,就其要者有:行凶後宮,坑害嬪妃;收受賄賂,賣官鬻爵;插手邊事,陷害忠良;窮治冤獄,屠殺知識分子;建造生祠,企圖為篡位製造輿論。。這許多事,朱由檢是不知道的,但對於宮妃們的酷烈(例如餓死裕妃張氏、陰謀製造中宮大獄又使張后墮胎、打死胡貴人等),就在最初他也有所耳聞,特別是魏忠賢一黨為了拔掉天啟初的太監掌班人王安這根眼中釘,竟然喪盡天良地衊造了罪名,害死這位曾為三朝效忠的老僕,朱由檢對此十分傷情,因為他想到從他懂事以來,王安就曾是他的實際保護人,他那孩提時期的一言一動,王安都從心眼兒給以關懷。為這一慈祥老僕的慘死,他更恨那魏忠賢一班人!

而魏忠賢這一伙對朱由檢感覺如何?在他們倒行逆施之時,見這位一天天長大的少年,當面冷言相對,發語難探虛實,性情深沉,頗有心計,也不能不產生一種畏懼的心理。魏忠賢早想把他打發掉了事,苦於沒有良計。到了天啟六年,朱由檢年已十六歲,客氏想到了一個調虎離山之計,要魏忠賢為信王完婚,完婚後出居信邸,就可以拔掉這根眼中釘了。魏忠賢以為此計甚妙,很快派人到大興縣物色到一位庶民周奎之女,向朱由校請了信王的婚事。朱由校對此沒有不允之理,命以前不久空下的惠王府為信王府,於是定下了朱由檢的婚期和遷居。

周奎女年方「二八」,三月二十八日子時生。這年閏六月,欽天監奏信王婚禮的規模,擇十一月二十五日卯時由檢搬移惠王府,擬十二月初十午時尚冠,十六日向周家發冊納采,二十二日王府安床,次年(天啟七年)正月二十七日為王妃開面,二月初三卯時迎親。此後的事情,就都照這個計劃進行了。應該說,這是客魏二人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對朱由檢的一個擺佈,朱由檢自然是不滿的。但成婚的那天,朱由檢見妃子品貌端正,天生雅麗,更兼性情温柔敦厚,內心十分歡喜。從那以後,王、妃得協魚水之歡,一位民家姣好的女子,第一次安慰了朱由檢這位宮廷青年孤苦伶仃的心,這在當時算是他從人生中得到的一點甜美吧!

朱由檢成婚半年後,突然接到哥哥病重的消息,朝中特許他進宮探視。就在這時,朱由校當着諸臣的面,囑咐弟弟好自為之,並囑諸臣將其弟輔佐成堯舜之君。這主要是由於朱由校無子,他只能傳位給由檢。第二天,亦即天啟七年八月二十二日,吃喝玩樂了一輩子的朱由校,也就紅足艷跑地死去了。

此時已屆傍晚,熹宗遺體就停在乾清宮西暖閣(熹宗平時所居之所),旁邊有掌班太監魏忠賢和司禮監秉筆王體乾陪伴。

起初,魏、王兩人不辦熹宗的喪事,卻秘密將崔呈秀找來。他們屏退了一切人,湊攏在一起,緊張、激烈地議論着遺囑傳位給皇弟的問題。不言而喻,他們不擬遵遺囑,因為魏忠賢想篡位以自代,可是崔呈秀反對。這並非因為崔呈秀居魏黨的黨外,實際上他才是魏黨的鐵桿。他之所以不同意,是因為他了解宮內宮外集有義兵,一旦貿然奪位,是要失敗的。魏忠賢這才死心,着手準備熹宗的喪事。最初,他們擬將梓宮置於西暖閣,讓受遺詔的皇太弟居廊廡,因遭到閣臣的反對,才不得不將梓宮置於仁智殿(歷來為停梓宮之處),新皇帝御文華殿受朝,爾後御居交泰殿,前皇后孫氏遷慈慶宮。一切準備停當,單等舉行朝見。

再說可憐的朱由檢,對上述安排不得而知。他自從由信邸乘輿來大內,就被安排在乾清門邊的陋屋,等待着入臨。他忐忑不安地四下看看,心裡明白,一過這高門的門檻,就是大內的核心了。但他覺得一切東西都被隔絕得那麼遙遠。四周是那麼靜,靜得簡直叫人害怕。一會兒傳飯了。有兩名小太監送來一個食盒,請他進晚餐。他猛然想起父皇光宗被毒死,以及哥哥不可名狀的情形,頓感不寒而栗。他問來人,這食品是從哪裡來的,來人稱是御膳坊製作,他仍懷疑這是太監家中的食物,硬是叫來人將食盒抬回。爾後,他從袖中取出自帶的點心,稀裡糊塗地吞咽了一陣。外人不知,這點心本是周妃的慧心,臨出信邸,周妃特別向他進言:切記勿用太監的茶食。

天漸漸黑下來,朱由檢獨自秉燭夜坐。一太監帶劍從門邊過,他立即將太監叫住,說要看看那把寶劍;看後他將劍放在几上,對太監說,他要用一百兩紋銀買下。太監也願留個紀念,而且售價也不低,就樂樂和和地答應了。入夜,每聽到更夫的報更聲和巡夜的巡邏聲,他都要遙問一聲「勞苦」,或命他們去光祿寺領酒食,因而得到役夫們回報的歡聲。除此之外,再無一位官員來到,在這座高大的平台上,只有那把亮鋥鋥的寶劍,陪伴他靜坐於這暗夜。

第二天,他要入內看望哥哥,把門的太監見他尚未改換喪服,不讓他進入。無奈,他只好求告小太監取一套喪服來。喪服穿戴整齊後,他剛要啟行,不料又一太監前來禀告,他此刻仍不能入內,因為上頭還沒有確定該穿哪一等喪服。朱由檢急得跺腳捶心,竟哭着向守門的太監求情,才得進宮見到哥哥的最後一面。爾後,他僅被安排在乾清宮的廊廡暫憩。這期間,司禮監、錦衣衛準備了登極的儀注(禮儀規定)等,第三天亦即天啟七年(1627年) 八月二十五日一早,朱由檢就被太監引至中極殿,登上了皇帝的寶座,朝見了文武群臣。

回頭再說朱由檢入臨那一夜,周妃在信邸,既不知夫君的吉凶禍福,心中更像有一團亂麻,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她獨自一人沒完沒了地問卜、禱告。說來也奇,每一次卜卦,她得的都是「上上之吉」。她想,這可能嗎?如此亂亂紛紛,無禍就是福嘛,能有什麼吉祥呢?她不着邊際地猜想,糊里糊塗地混過了三天的沉滯之期。忽然,平地一聲驚雷,她接到一個天外飛來的喜報:信王要登極了!開始她並不信,後來她被接到了坤寧宮,夢一般地來到這新天地,使其掌后宮,母儀家天下,才相信這眼前的現實。

朱由檢登極後的一件要事,是增補本朝的閣員。這是執掌朝政最要緊的官職,專門負責起草「票擬」、呈遞奏報等要事。不用說,先朝的閣員還不能去掉,所以在朱由檢登極時,原東閣大學士黃立極、施鳳來、張瑞圖、李國木普還在位。為了穩定當時的局勢,朱由檢不僅將他們繼續留任,而且給以晉爵、增蔭,但同時又發出增補閣員的聖諭,命令吏部先醞釀提名。吏部很快提了十一人的名單,供他考慮。他認為一次不能補進十一人,就用古代占卜選官的方式,選取了錢龍錫、楊景辰、來宗道、李標、周道登、劉鴻訓六名閣員,加上原來的四員,一共是十員,皆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

與增閣員同期進行的是廷議改年號。禮部初擬「永昌」、「紹慶」、「咸寧」、「崇貞」四稱,朱由檢從龍案上提御筆,立即將「貞」字加了個「示」字偏旁,批點用「崇禎」,就這樣確定了朱明王朝第十六帝的第十七個年號,定次年為崇禎元年(1628年)。從這時起,朱由檢即成了朱明王朝都於北京的最後一任皇帝,《明史》稱莊烈帝,《國榷》稱思宗,《綱鑒》稱懷宗,都是指這位淑世之君,俗稱崇禎皇帝。

人在幸福的時刻,容易想到悲酸的往事,年輕的朱由檢登上皇帝的寶座,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的生母,就於此間追尊母親為孝純皇太后,遷葬慶陵。與此同時,他又尊熹宗的張后為懿安皇后;孝純皇太后之母這時還在世,年已七十五歲,進宮見了自己的外孫,並被外孫尊為瀛國太夫人,其侄劉文炳封新樂侯;周后父周奎授左都督,晉嘉定伯;封懿安皇后之父張國紀為太康伯。

朱由檢從一位老太妃口中得知,當年有一位姓傅的淑女,與劉淑女比宮而居,又是同桑梓,彼此很熟悉。後來,傅淑女在天啟間得到了晉升,還談起過劉淑女當年的不幸。為此,朱由檢召見了老宮妃,請她詳述了孝純皇太后當年的儀表和她被貶出宮時的情況。她說劉淑女長得很像當時的某某妃。據此,朱由檢命畫工着意刻畫,畫工焚膏油以繼晷。兩天後,皇太后畫像製成,朱由檢命宮中準備法駕(專指皇帝所乘輿輦),自至午門跪迎。法駕載聖像至后宮,呼老宮婢前往識別,有的人說像,有的人說不像,反而像某某妃。朱由檢聽了淚如泉湧,六宮粉黛也無不飲泣。應該說,這時的朱由檢仍感無限的壓抑。開始擺脫這壓抑,自認可以揚眉吐氣了,是從他舉行過崇禎元年(1628年)的賀正旦大禮以後。

初登極時,因有大行皇帝的梓宮在,只能行朝見禮,有朝而無賀;四個月後的崇禎元年賀正旦就不同了,朱由檢要在這時接受八方的朝賀。這天,氣度恢宏的皇極殿大殿,陳設宏大。在那兩壁斗栱之間,繪有真武神像,四根巨大的盤龍金柱,直矗殿宇,好像要跟雕梁畫棟爭輝。殿中的扆位高高虎踞,座旁列鎮器、羽扇,座前設垂簾,簾下鋪毡。扆位東手有寶案,東手門外有表案,丹墀(專指皇帝宮殿中的台階)中道左右還有藩屬之國進貢的方物等。鼓樂之設,文樓上為定時鼓,殿中東西為中和韻樂,皇極門內東西設大樂。

這天一大早,錦衣衛、金吾衛的儀仗、軍仗等都在殿內外預定的位置上排列整齊。只聽第一通鼓響,百官都穿着嶄新的服裝,齊集午門外候班。第二通鼓響,引導官引百官和進表人等,依次由左右掖門入宮,肅立在丹墀之上。這時,只見欽天監、錦衣衛、鴻臚寺、光祿寺等衙門的官員都來到殿內外各自的位置。一聽第三通鼓響,全部司典的官員齊集中極殿外。悠悠揚揚的鐘聲響起來了,迎接那袞冕煌煌的朱由檢升座皇極殿──朝賀開始了。

這時再看那大殿上,導駕官、尚寶官、翰林官、侍衛官及中書官等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立定。只聽樂聲暫停,鳴鞭放炮。報時已畢,宣贊排班,班齊行禮,同時大樂奏起,群臣四拜、起立。大樂再停,進表,宣表,致詞,宣制,最後還要百官搢笏,齊向皇帝鞠躬,三舞蹈,山呼「萬歲萬萬歲」。直到宣贊官向各官宣布從懷中取出笏板,最後一次俯伏、作樂、四拜時,各官才起立,鴻臚寺卿至御前跪奏禮畢,鳴鞭,作樂,朱由檢起立,尚寶官捧寶,導駕官前導,步態款款地行到中極殿,樂聲才止,他也就退朝回宮了。(見《天府廣記》第183頁《春明夢餘錄》)

興高采烈的朱由檢當時回到了東暖閣,興猶未盡。他想起了「一人輯瑞,萬國朝宗」那句古語,覺得萬國之輻輳,皇威之震遠,也真的叫人飄飄然。他見那案邊紙筆齊備,略一凝思,蘸筆題了「敬天法祖」四個大字,接着又題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唯精唯一,允執厥中」十六個大字,命太監送翰林院摹刻。(見《日下舊聞考》第526頁)

朱由檢執政之初,最大的政治障礙在魏忠賢一夥,要想真正得到國家政權,他心知必先鏟除這一障礙。還在他登極後的第三天,即天啟七年(1627年)八月二十七日,他就給魏忠賢、王體乾這些大太監下了個命令,要他們脫去朝臣的朝服,換上太監的裝束,也不必列朝班。許多朝臣都在心裡暗暗稱讚:這決定太英明了!(見《明季稗史初編.烈皇小識》第1頁)

魏忠賢自己也明白,這是皇帝給他的一個下馬威,必須謹慎從事。可是,宮內的一切就緒後,他又開始活躍起來。一天晚上,他竟向皇帝進了四個美人,要一起送進交泰寢殿。交泰殿坐落在乾清宮和坤寧宮之間,黃瓦四角攢尖頂,內設錦屏與華幔,珍奇古玩配置其間,華麗而幽深。當時魏忠賢將四美人送到這裡,打算陪朱由檢燕寢,不料剛入殿堂,卻被朱由檢發現了一個秘密。原來,她們一入殿堂,身上就發出一股撲鼻的異香。朱由檢問四美人:這是怎麼回事?四美都不語。朱由檢命人搜她們的身,發現每人身上各佩一粒香丸,大如玉米粒,用手一捻,其香愈烈。朱由檢問此物從何處來?她們只好如實回答:入宮前客氏所發,名曰「迷魂香」,人一觸及,魂即為之醉迷。朱由檢聽此,暗暗吃驚,立命四美人將香丸擲去。他內心深知,從前的後宮處處禍水,其根源在鄭妃,其逆流在客、魏。而鄭貴妃此時已銷聲匿跡,唯有客、魏還在活動,如果不能及早鏟除,定遺患於無窮。

他下令決心,首先令奉聖夫人客氏出宮。客氏接到他的聖旨,知已不可挽回,即於第二天清晨進入仁智殿,止於熹宗的梓宮前,從一個黃色的小包裹裡取出熹宗的胎髮、脫換的第一顆乳牙以及多年來她為他修剪下的指甲等等,一拼投入火中焚化,哭奠了一回,就出宮歸宅了。朱由檢立命太監搜查她在宮中的住處,查出了八名懷孕的少女,那都是她出入掖庭(妃嬪所居之地)攜帶的侍媵,本是想在天啟末學呂不韋進孕婦的。朱由檢知這一醜事勃進大怒,馬上將客氏逮到浣衣局,亂棒打死,其子侯國興也伏誅。

幾天後,朱由檢駕御皇極門決事,有一位嘉興縣貢生錢嘉徵冒死前來啟奏,揭露魏忠賢的並帝、蔑后、弄兵、無君、濫爵、冒功、建祠、通賄等十大罪。魏忠賢當時還想抵賴,怎奈朱由檢憤恨已極,就命御史當眾宣布奏疏,嚇得魏忠賢魂不附體。

根據這一奏劾,朱由檢想當場就給他定出個罪名。不料這時有個吏部主事出面求情,說什麼魏忠賢好比秦時的趙高,漢時的王莽、董卓,晉時的桓温,以及宋時的秦檜、童貫、賈似道等人,萬剮不足以盡其辜;但念他的先朝的遺奴,請貸以不死,勒令回籍。朱由檢見他說得有理,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就將這疏下發部議,但魏忠賢必須交出司禮監和東廠的大印,奪去從前封贈的公、侯、伯等爵號,暫發仁智殿守靈。

這年的十至十一月,也正是朱由檢差派吏、戶、工三部查收魏忠賢田宅、誥券的時候,又有許多大臣交章論劾,紛紛揭露魏忠賢指使同夥崔呈秀禍害後宮、坑陷忠良、濁亂朝政等罪惡,朱由檢就勢發下御批:將崔呈秀交九卿會勘,魏忠賢由內官押赴鳳陽看守皇陵。這時,仍有同黨出面說情,朱由檢拍案大喝道:「替魏忠賢請宥,乃宦官奸臣相勾結之又一例!來人!」當庭來了四名殿御史,朱由檢喝令:「將說情者重責一百大棍,發往南京!」(見《明季北略》第82頁)

魏忠賢這時才感到鐵案鑄成,因而打點了寶珠四十車,良馬一千匹,所養的死士八百人,於天啟七年十一月初自北京啟程,朝鳯陽府進發。有地方通政使見他這副行頭,氣憤不過,就寫了一道奏章,說魏忠賢「在路擁兵」,乞早誅滅。奏章遞到朝廷,朱由檢立刻傳旨兵部:速差緹騎(禁衛吏役)前去扭解,所有跟隨群奸,着即擒拿,「毋得縱容遺患」。魏忠賢行至河間府阜城縣得知朝廷的旨下,想自己再無生念,就在這天晚上(十一月初七)和幾個心腹一同自盡。

朱由檢得知魏忠賢已死,立即降旨沒收他的家產,全部歸內府所有;並命燒毀東廠的一切刑具。這期間,九卿又會勘過崔呈秀的罪行,那些鼓吹為魏忠賢建生祠、刻削軍餉收入私囊、任用娼家的妻弟為都司、熹宗晏駕前陰謀倡亂等不法事,都被同官們揭露出來。朱由檢就勢將崔呈秀削職。崔呈秀一氣回到家中,悶飲燒酒,邊飲邊恨恨連聲,竟將手中的杯子捻得粉碎。這一夜,崔呈秀已感到毫無出路,也學着魏忠賢上吊自殺了。就這樣,朱由檢不動聲色地除掉了魏黨中的幾名首逆。

客、魏、崔既除,朱由檢確覺內心歡快,此後不久,他就舒心暢意地舉行了崇禎元年的朝賀大典。不料,就在他舉行慶典之際,有兩名內丁在五鳳樓下拾到一黃包,二人不敢開看,就上送到了後宮。朱由檢回宮後見到這包裹甚為驚愕,但他沒有聲張,就將包裹封藏起來。

四天後的正月初五,朱由檢升座皇極門決事,當即有大臣出班啟奏:如今正是方隅未化、正氣未申之時,應該一反往昔的痛事,盡毀生祠,大修書院。朱由檢心想,此為何說?自從我登極以來,屢旨起廢,虛公酌用,怎麼能說「正氣未申」呢?至於說興修天下的書院,確是應該嗎?不!生祠甫輟,書院繼興,豈不又滋紛擾嗎?他認為繼續將魏黨的逆案窮追到底才是正理。就這樣,他一面否定了這意見,一面對吏部發下聖諭:速將從前被降罷和受迫害的大臣從公酌議,有遭非法禁斃的,該褒獎的就給以褒獎,該封蔭的就給以封蔭。同時,對那些被牽連的官員凡能夠復官的,都給以復官起用,凡應該糾正的都給以糾正,不要長期耽擱和傷害人心。

為了徹查魏忠賢一案,朱由檢還先後授予曹師稷、顏繼祖、宗鳴、瞿式耜、鍾炌等為給事中,吳煥、葉成章、任贊化等為御史,專門負責彈劾魏黨黨羽的事情。此後不久的二月十五日,吏部又根據元月初五的聖諭,整理了一份「冤陷諸臣疏」,請為八十三名受害者恢復原官,並加封號。二月十六日,又有一諫官奏疏,請給那些東林黨案中受害的人封蔭,有些活着的人還應給以起用。朱由檢對這些奏疏都表示同意。

幾乎就在這平冤起廢的同時,大規模的降罷開始了。朱由檢罷免了阻撓起復的幾名吏部官吏,又罷免了戶部曾為魏忠賢大造生祠的人士,還將協助魏忠賢大興東林黨大案的太監投進了監獄。

這後的一天,朱由檢又召新補的閣員韓爌、李標、錢龍錫以及其他朝臣於乾清宮,要給所有參與魏黨活動的人定罪。他的看法是魏忠賢一個人在後宮,如果沒有外廷的逢迎,是不會發展到這一地步。因而他特命韓爌、李標、錢龍錫專門負責這件事,務求斬草除根。

根據這一旨意,韓爌等三人列了一個四五十人的名單呈上,朱由檢看了很不滿意,讓他們再去搜集。他們就又在名單上加上了幾十人,朱由檢仍覺不能一網打盡,就將他們召進後宮,打開了那個黃包,對他們說:「這是元旦那天從五鳯樓上掉下來的,內盛為何物,一向無人知。如今可以告訴你們,這是一套紅簿冊,記的全是內璫的實跡。今拿給你們作為參考,可將名單分類列出。」(見《國榷》第5468頁)

韓爌等三人知道,對皇帝的指令只能照辦。幾天後,他們再將逆案和附逆人名單奏上,朱由檢立刻在平台召見了他們。朱由檢問韓爌:「魏忠賢時立的四閣臣為什麼不在其中?」韓爌回答:「因為找不到事實根據。」朱由檢續說:「張瑞圖多次為魏忠賢生祠題額,來宗道祭崔呈秀之母,極盡吹棒,這不都是證據嗎?況且,這些人多喜諂媚,結交近臣,就不能不使黨結朋生。」接着,朱由檢又對召見時在座的人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他說:「人臣做事,應守正道,處以公心;暗中勾結,巧營別竇,應視為非法。」「凡有操守和風節的人,行事皆可上為主和,下為民曉;看看那些結黨營私的人,哪一個做到了這點?」(見《國榷》第5471頁)

這以後,朱由檢又將紅簿所載而未被韓爌等人列入的六十九人名單發付到各部院,命令有關衙門酌定。後於崇禎二年三月十九日,朱由檢親發了一道聖諭,將魏忠賢及其一切黨羽、爪牙、故舊私交等人全部歸入逆案,其中包括首逆同謀六人,結交近侍十九人,結交近侍次等十一人,逆孽軍犯三十五人,諂附擁戴軍犯十五人,結交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八人,共二百一十四人。這裡有先朝內閣重臣黃立極、施鳳來、張瑞圖、李國木普等,還有魏黨的鷹犬如田爾耕、許顯純等。其中有的人已被罷官,有的人已被處死。總之,這次大案搜羅甚廣,即使是脅從也都被搜羅了進去。朝野一時人人自危,廟堂之上遂感乏人,其勢好比張網捕魚,網過密則連小魚蝦米也一同被捕,河湖從此無魚類了。

但朱由檢曾用過一個幹才,那就是守遼名將袁崇煥。袁崇煥於萬曆四十七年(1619年)中進士,因為懂軍事,於天啟二年被提升為兵部主事,跟隨殿閣大學士孫承忠巡邊,能單騎出山海關,報告關外形勢,人稱袁大膽。從那時起,他胸中儲有抗清方略,因而被提升為兵備副使(整飭兵備的道員)兼右參政(布政使手下參與地方政事的重要官員)。這段時間,他曾向當局建策,修築錦州、松山(今屬遼寧錦西,明時對清作戰的重要據點)、大小凌河等地的城守之具,將防線向失地推進二百多華里。

天啟六年八月,袁崇煥擊斃努爾哈赤後,朝廷理應嘉獎,但當時的朝廷已被魏忠賢所把持,魏忠賢對袁崇煥反咬一口,說他「不救錦州為暮氣」(見《明史》第6712頁),罷了他的官;他一生氣跑回老家東莞賦閑去了。這時的山海關外復地又失。

朱由檢登極後,關外多次告警,一時無人替皇帝分憂。這年的十一月,廷臣推袁崇煥治遼東,朱由檢升袁崇煥為右都御使(都察院長官)兼管兵部左侍郎事。至崇禎元年四月,朱由檢又升他為兵部尚書,督師薊遼(作為薊、遼最高軍事長官),兼督登、萊、天津軍務,並命他作速來京。

崇禎元年七月,袁崇煥從老家東莞來到北京,朱由檢在平台召見了他,稱讚他說:「卿能萬里赴召,忠勇可嘉。」接着問他平遼有何方略,他說:「方略還待條奏,但是臣請陛下相信,臣用五年,即可定遼。」朱由檢一聽五年定遼滿心高興,當面許下了「平遼後不失封侯之賞,子孫也少不得封蔭」的諾言。(見《明季稗史初編.烈皇小識》第14頁,《明史》第6713頁)但是,五年平遼談何容易!

袁崇煥只憑年輕氣盛,就將此語脫口而出,有見識的大臣倒替他汗顏,那是誰?就是大學士錢龍錫。趁皇帝入建極殿小憩之機,錢龍錫將袁崇煥拉到一邊,點化他五年平遼並非易事,必須朝中事事配合。袁崇煥立即醒悟過來,當朱由檢二次出御時,他着重提了多方協作和勿生疑心的問題。他要求戶部着力措辦軍糧,使之充於軍用,還要求工部監造仔細,絕不能讓兵器脆薄不堪。此外,還要求兵部、吏部給以協助,為保前線的需要,一定推薦得當的文武官員。對這些合理的要求,朱由檢都給當面答覆,並當面點了各部全力照辦。最後袁崇煥爽直地說:「以臣之力,制服全遼而有餘,調解眾口則不足。這番出官,即成萬里,忌功妒能,豈是無人!只求皇上閑話勿信。(見《明季稗史初編.烈皇小識》第14頁)」朱由檢認為這都是忠言,因而都給了滿意的回答;然而他沒有察覺到,袁崇煥正是進了這些忠言,才得罪了滿朝大臣的。

這天朱由檢感到很高興,召對後,還在乾清宮賜酒飯。第二天,袁崇煥還向朱由檢進呈了守遼的具體方略,其大意是:恢復之計,不外他在頭幾年提出的「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主,戰出奇,和為計的方針(見《明史》第6713頁)。至於用人之道,在朝廷則應堅守任而勿貳,信而不疑;在軍中,可驚可疑者殊多,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朱由檢對袁崇煥的這些擔心,當時都給以積極鼓勵,令其勿憂。臨行前,還贈給他尚方寶劍一口,令其便宜從事,以示不疑。至於贈送的蠎玉、銀幣(帛)等,當時都被袁崇煥退給了皇宮。

袁崇煥於崇禎元年到寧遠(今遼寧興城縣),正趕上那裡的軍兵為缺餉的事鼓噪。袁崇煥一面向朝廷申請糧餉,一面彈壓了領頭鬧事的幾個人。此後不久,永平(今河北盧龍縣)軍兵又為同樣的事鼓噪,而且聲言:如不在十月初三將糧餉送到,他們就要發動兵變。袁崇煥對此一籌莫展,只好再向朝廷請餉。

朱由檢接到袁崇煥的第二次請餉疏,已是十月初二,他召對群臣於文華殿,沒好氣地問新上任的兵部尚書應該怎辦。不料兵部尚書卻說:「我新上任不久,對這事還不了解,讓袁崇煥再等等吧。」朱由檢一聽這話,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拍案罵道:「爾等為何昏庸到如此地步,軍餉就是今天發送,也已救不了軍中烈火了,更何況你還讓他再等等?」被他這一罵,朝堂氣氛緊張起來,長時間沒人敢出聲。停了一會兒,不知怎的卻緩和了下來,他用一種懷疑的口吻問大臣:「前不久已解了一次糧餉給袁崇煥,說是軍中鼓噪;為何這次又鬧起來?」

一旁站着個乖剌的大臣,名叫周延儒,這時他僅是個禮部右侍郎,在堂下見皇帝鋒芒轉向,趁機順風使舵,不無添油加醋地說:「陛下慮得是。況且軍中一鼓噪就發餉,這樣下去後果如何?以微臣之見,作為軍中的大將,還應提倡『羅雀掘鼠』才是。」

朱由檢對周延儒的比喻很感興趣,因而很同意他的觀點。(見《國榷》第5457頁,《明史》第7926頁,《烈皇小識》第17、19頁)這次召對的結果,朱由檢發現了一個得意的大臣──周延儒,同時對袁崇煥的能力和表現產生了懷疑。但對於遼地的事情,他還是認為應該補餉,於是命所司在這個月內向駐遼軍再補發一次軍餉。袁崇煥拿了這份餉銀來到永平,恩威並用,也就稍稍穩定了軍中的情緒。

這件事使袁崇煥認識到朝廷和遼軍之間,肯定有剋扣、私分糧餉的人。因而,他的第一步工作必須將轉發糧餉的事控制起來。他向朝廷建議,要在寧遠設立一個東江轉餉司,以管理遼東的糧餉。不料朝廷還沒有表態,畏縮皮島而只求軍餉、不用朝命、徒掛平遼將軍印的毛文龍卻拼命反對起來。毛文龍趁機向朝廷請島餉,那意思像是告袁崇煥的狀:前兩次發的糧餉他未收到。朱由檢接到這一奏疏,就又向皮島發了餉銀四萬兩,並命袁崇煥賫送。

崇禎二年的五月,袁崇煥帶着四萬兩餉銀和一口尚方寶劍,到達皮島,一面犒賞守軍,一面對毛文龍觀察、了解。至六月初五,他用計將毛文龍召到雙島(在今遼寧金縣西南一百四十五里處),當面歷數了毛文龍的殺民冒功、買通內奸、暗與清兵私通、以餉銀向清兵換取金復海蓋失地等問題,將其斬首。

七月的一天,朱由檢在乾清宮接到袁崇煥誅殺毛文龍的奏疏,甚為驚詫,後見疏中揭毛控扼海運、通敵建虜、冒餉欺君等十二大罪,確覺毛的可惡,也就准了袁崇煥的奏疏,並進袁為太子太保,發優詔給以褒獎。

這樣又過了兩三個月。至十月二十三日,朱由檢在文華殿忽然接到軍情密報:清兵之警急於京畿。原來,這股清兵是在幾個降將的引導下得到蒙古諸部的配合,自總理薊遼軍務的劉策轄區喜峰口、馬蘭谷、松棚一路殺來的,其軍着黑裝,看去如萬朵黑雲,攜風而馳。崇禎二年十一月初三,清兵破遵化,十五日至垻口,二十日接近都城,劉策以及京營提督李鳳翔等皆從壁上觀。巡撫王元雅死於亂軍,薊鎮總兵朱國棟自縊。山海關總兵趙率救前來增援,途遇清兵而戰死。

朱由檢對這形勢很着急,立命各路勤王;即有督師袁崇煥帶同手下大將祖大壽等趕來,與清兵血戰於京郊,牽制其發展,這才給城內爭取了時間。不料十天後的十二月初一,忽有太監來昭仁殿,向朱由檢透露外面的傳言:袁崇煥殺毛文龍,是為了跟清兵單獨議和。這次邊警就是袁崇煥約清兵來入寇的;還說什麼,他已答應讓皇太極來做皇帝(見《國榷》第5503、5505頁,《烈皇小識》第31頁)。可以肯定地說,這些都是子虛烏有的事。就說「通使議和」,其事出於天啟六年八月,努爾哈赤攻打寧遠,被當時還是遼東巡撫的袁崇煥之軍殺傷,不久死去。袁崇煥為了了解清兵內部的虛實,就憑借建州為大明封地的關係,派遣使者前往吊唁。努爾哈赤之子皇太極也將假戲真唱,向袁崇煥遣使以為回報。袁崇煥還寫了封書信,讓使者帶回,信中帶有「言和修好」的語言(見《清史稿》第21、22頁)。這是皇太極的一個緩兵之計,他要利用這個機會兵渡鴨綠江,東征朝鮮。

袁崇煥也是個緩兵之計,派遣得力將領修建錦州、中左、大凌三城,以增強防衛的能力。但基於當時複雜的時局,袁崇煥沒有上報給朝廷這事。沒料到,這時有人利用這件事造謠生事。生性多疑的朱由檢一聽這話還了得,立即召袁崇煥、祖大壽於平台(在三大殿後、雲台門前),先是好言勸慰了祖大壽一番,少不得那類「千里赴援,忠心可感」的言詞,勉勵他繼續努力,「勿負朕望」;而對袁崇煥,卻當場斥責他的虛應五年平遼、實為欺君的「罪過」,立即將他抓進詔獄(專關按詔令拘捕的犯人),準備擇日宣判。

第二天,他升座皇極門,又以都城防守潦草為由,將工部、營繕司等衙門的好幾個官員下獄和杖責。大臣們合詞解救,他更憤怒地說:「目下與敵人只隔了一堵牆,宗廟社稷都靠這堵牆來遮護的。如果這堵牆一倒,宗廟社稷就全無依靠。難道說還不該嚴肅處理這件事嗎?(見《烈皇小識》第31頁)」不聽。結果,有的人當場被打死,沒死的算撿了個便宜,後來都讓他們用銀子贖了罪。

再說朱由檢將袁崇煥逮捕,祖大壽不服,一氣之下將隊伍帶離京城而去。多虧孫承宗了解祖大壽的心理,知召祖大壽非袁崇煥不可,於是建議朱由檢令袁崇煥於獄中修書,往招祖大壽。

這時,朱由檢選拔了袁崇煥手下的另一個勇將滿桂為薊遼總督,統轄宣府、昌平兩鎮,同時又起用了一些舊臣和罪帥。滿桂於崇禎二年十二月十六日誓師而南,消息早有人透露給敵兵,故於十八日在良鄉遇敵伏而被殺。

十二月二十二日,朱由檢將周延儒升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並在文華殿召見以他為首的閣員們。朱由檢本打算討論一下應急的方略,怎奈這班人總在鼓動嚴懲袁崇煥,對於如何退敵之事偏偏不置一詞,只在朱由檢重覆主要議題時,他們才提了個釋放罪臣的建議,令其到前線去效力。

這一時期的朱由檢深為形勢而擔憂。他知道秦晉兩地災害連年,百姓大飢,流民不斷起義,現又有在京郊敗散的官軍往從,一時難以平定。山海關外的建州部,多年來一直威脅着京畿的安全,派往那裡的封疆大吏沒有一個能做到不辱君命,如今的袁崇煥又成為罪臣,還有誰可堪任使呢?

看看臨近崇禎三年的元旦,天氣晦暗。朱由檢對朝賀也不感興趣。翌日,他又任命了兩名總兵官分守山海、雁門兩關,列營防御。這中間,他還於二月初十冊立了剛滿一歲的長子慈烺為太子(慈烺生於崇禎二年二月初四),並頒詔書曰:「朕惟自古帝王,嗣大曆服,長治久安,莫不着重建儲,所以定宗祧,隆國本,凝天眷而繫人心也。(見《國榷》第5518頁)」由此也透露了他在此時此刻的心境。

這樣堅持了三個月,他才在三月初,在乾清宮接到了一個輕鬆的消息:悍勇的清兵終於東撤了。正好在這時有個四川石砫女帥秦良玉帶着一隊洞兵前來勤王。朱由檢很高興,就在平台召見了她,賜給她彩幣和羊酒,製詩旌表曰:「蜀錦征袍手製成,桃花馬上請長纓。世間不少奇男子,誰肯沙場萬里行?(見《日下舊聞考》第552頁)」朱由檢此詩,可說是有意對那些男兒的諷刺。

這之後,朱由檢過了段清靜的日子,逾期一月的「春講」於三月十二日在文華殿開講了。講經期間,經常賜酒飯,常常賞錢,這活動一直進行了將近三個月,至六月初二才結束。

六月十一日,即春講結束後的第九天,一直主張處理袁崇煥的御史史 攛掇着閣員周延儒、温體仁等,擬了一個「票擬」(擬請皇帝批示的草稿),敦促朱由檢結束袁崇煥一案。朱由檢接文在手,略微思量了一兀它的可行性;就是這思量也只有一瞬,就在他的頭腦中還原了凌厲的皇威:該殺,亂臣賊子都該殺!不殺一便不能儆百!於是,他隨手批示,定於崇禎三年八月十七日處袁。

這天,朱由檢出御平台,召集滿朝文武聽宣。他以他那說一不二的金口玉牙,親將袁崇煥定成了「欺隱」、「縱敵」的罪名,決定將袁凌遲處死於市,其妻子、兄弟流放到兩千里以外的荒遠,其餘十六歲以上的家屬一律斬首,十五歲以下的發給「功名」人家為奴(見《國榷》第5544頁,《明季北略》第119頁)。崇禎的這一舉措完全屬於屈殺大將、自毀長城。他不辨善惡,沒有認識到袁崇煥為國家立過汗馬功勞。

朱由檢是個積極施治的皇帝,與他的父兄全然不同。但他又是個剛愎自用的帝君,與他的父兄也不一樣。由於他的剛愎,有時他能像快刀斬亂麻一樣處理一些纏手的事,懲治魏忠賢及其黨羽就是一例(後世讚他「英斷」),但他的剛愎畢竟是個痼疾,從來不許人提不同意見,就是對定案中的錯誤也不容反對,這就使他在錯誤的道路上越來越遠,直至冤殺了袁崇煥,這更嚴重減弱臣子們對他的效忠之心。

還在逮捕袁崇煥期間,朱由檢不止一次地告誡他的臣子:切忌勇於私鬥,務求清正廉明;切忌怠惰、放縱,心有三尺法在。(見《國榷》第5546頁)可是他的臣子卻總將這些勸誡當作耳邊風,特別在樹黨私鬥的問題上。袁崇煥被殺後,周延儒和温體仁等為了排斥異己,硬說朝中有個「袁崇煥黨」,大學士錢龍錫和右中允黃道周為其同謀,因而連章彈劾。朱由檢對這事不能持正,把錢、黃罷官流放。

錢龍錫被流放後,温體仁和周延儒兩學士間又互相攻伐。開始,温體仁一派揭露了吏部尚書王永光參與錦衣衛賣官鬻權的事,朱由檢命温體仁草擬了一道詔旨,將王永光罷官。緊接着,周延儒一派又上疏揭露大學士錢象坤、戶部尚書梁廷楝、巡撫劉可訓通同作弊、賣官鬻爵的事。朱由檢亦將錢、梁罷官,劉削籍。温體仁派對錢、梁、劉之敗不甘心,因而又上章揭露周延儒主試受賄的問題,他們說新科會元吳偉業攜資攜妓而來,德行虧損;狀元陳於泰文章太差,大不協於眾口。這「兩元」都是行賄於周延儒買得的。新科狀元陳於泰在周延儒的支持下,也反唇相譏,說什麼攻擊人的人這樣出言「定有不可告人的穢行,借傾人以自救」(見《烈皇小識》第46頁)。這場鬧劇把朱由檢給搞糊塗了,為了不偏袒哪一方,他把兩方面的奏疏都壓下來,暫不做處理,卻只給廷臣下達增補閣員的命令,關照有司慎重從事。

那麼,這次會推屬意何人?大臣們在經筵上發現,皇帝似乎對少詹事(掌太子府事的官)姚希孟頗有好感,因而會推一開始,許多人都主張推薦姚希孟。不料,閣員閔洪學堅決不同意,他的理由是姚希孟在今科的科場中有涉嫌,不可入閣。然而所謂涉嫌,也不過在科場中說了幾句恭維周延儒的話。周延儒得知這件事,有些過意不去,就在下半年經筵開講時,建議皇帝將少詹公特題升遷為正詹,不久又將他補為閣員。反對派借此攻擊周延儒為「拉攏」,以動搖他的相位;他的追隨者說這就像蚍蜉撼大樹一樣。

後來,刑科給事中陳贊化引用遊客(專為游說的人)李元功通賄周延儒一事,兩次彈劾周延儒,朱由檢才在崇禎六年三月二十日派員專查。一查,發現周延儒的確由李元功牽線,接受過奸商徐一清的萬金賄賂,讓徐一清偷漏鹽稅,因而破壞了國家鹽政。這樣,周延儒的統治才開始動搖起來。說起來温、周的相契與相離是很滑稽的。開始,温體仁與周延儒深相結,周延儒拉幫他上進。後來温體仁看看能奪他的地位,就利用太監王坤劾周延儒,引起宮廷內部的爭論。

朱由檢初時對王坤的劾奏不以為意,後見問題牽涉到自己,就將「羲皇上人」一語提出來窮追。王坤堅持說周延儒編造了這句所謂皇上曾發的狂言,後來又在中外散布,有意褻瀆聖意。實則此語發明權是王坤,並不是周延儒。但周延儒到此已有口難辯,就在崇禎六年六月二十日被罷免,不久,温體仁也就取代了周延儒的首輔地位。這就是朱由檢那些明爭暗鬥的文臣。而這一時期的邊將又如何呢?

還在周、温摩擦之際,內亂的波面就進一步擴大了。從崇禎四年末到崇禎五年初,朱由檢連接山、陝、河南的警報。他知道,在這些地區最早是三邊的王嘉胤、張獻忠,稍後有高迎祥、李自成,現都在無可阻攔地回旋在山、陝、河南的大片土地上,成了他維持統治的一個心患。

朱由檢最初命兵部左侍郎楊鶴總督三邊,後來楊鶴因主撫誤事,遭到逮捕,流放袁州(今江西萍鄉),死於戍所。這之後,朱由檢以洪承疇總督三邊,令其會同地方軍圍剿高迎祥和張獻忠。怎奈,這時的起義軍越剿越多,陝西、山西、河南、河北、湖北、四川等地,幾乎到處都燃起了造反的烽煙。

這時在陝西有一個延綏巡撫陳奇瑜,靠重兵取勝於延長縣,穩定了延水兩岸,威名震關、陝。他先將高迎祥壓迫至商、洛、興平的大山間,後至崇禎七年六月,又將李自成趕進了漢中地區的車廂峽。但是,陳奇瑜缺乏政治眼光,相信了李自成的詐降,將免死牌發給了他,使他安全地出了車廂峽,軍發蒲城縣,接着又圍困了郃陽,將軍兵撒在豫、陝間,連營百餘里,勢難抵御了。

這敗報傳進皇宮後院,朱由檢正坐文華殿,臉色立見慘白,即命有司削去陳奇瑜的官職,讓他戴罪立功,後即下獄論戍,並將三邊總督洪承疇進為兵部尚書,命他總督河南、山、陝、湖廣、保定等處軍務,總督三邊如故。

朱由檢在文華殿憂患重重。這份心思還沒有撂下,忽又接到守孝在家的楊嗣昌的奏折,他打開一看,原來是說土、火、金三星將聚尾分,主於永平、遼海間有兵警。楊嗣昌身為山永巡撫,會占卜,識天象。自從其父楊鶴死戍所後,他迎歸靈柩,守孝在家,忽一日卜得朝中有事,覺得不能不告,於是寫了上述的奏折。朱由檢見楊嗣昌來告也真信。他心想,也許避避災就好了吧?於是決定自崇禎八年十月初三始,退出乾清宮,居住武英殿(神宗前曾作為齋居和召見之所;後改在文華殿召見,此殿常閑),撤樂,減膳;並命百官俱宿公署,閣臣俱宿朝房。就這樣,不久前還作為命婦朝中宮(時在崇禎五年和七年的三月二十八日,共兩次)的熱鬧場,到這時又變做皇帝的「齋宮」了,往日那些浮華都被去掉,只讓那些宋時的書畫陪伴着他。

這天,朱由檢在這裡,思過不能自已,下了一道罪己詔,把「邊虜三入,流寇七年,師徒暴露,黎庶顛連」的根源,都歸結到他一身,並說,為了表示他對風餐露宿、勞苦飢寒的行間吏士的感念,他要從現在起避居武英殿,與行間將士共苦之,直至寇平之日。

這一時期,朱由檢除命洪承疇總督豫、晉、陝等處軍務外,還命湖廣巡撫盧象升總理直隸、山東、四川等處軍務,統領關、遼之兵,賜尚方劍,專制中原。結果是張獻忠圍廬州,攻合州,後又攻向河南去了。而李自成卻從漢中入河南,後又奔漢南,並在羅家山(在今湖北宜昌)大敗官軍,爾後攻取了延綏,並在他的故鄉延安衣錦夜遊,炫耀鄉里,威名震山陝。

朱由檢在武英殿得知這一消息,自然氣憤,立即將陝西巡撫削籍,以孫傳庭代之。不料這個心事還沒按下,那頭邊務又生牽掛。薊遼守軍來報,清兵又攻至居庸關了。朱由檢急令內中軍嚴守邊關要路,並命新任兵部右侍郎往守昌平。三天後,朱由檢坐武英殿,有奏報進:提督天壽山(在今昌平縣十三陵地區)的太監於被任命的當日即前往,而守昌平的侍郎至今未到任。他深為歎息地說:「內臣委任即日就道,而侍郎升官三日未出,這,怎麼能怪朕用內臣呢!(見《烈皇小識》第90頁)」於是下令奪了新任侍郎的官職。

正當朱由檢為這事生氣的時候,忽從內地傳來捷報:陝西巡撫孫傳庭已擒高迎祥,將獻此俘於闕下。朱由檢一聽這消息,心中好不暢快!他立刻吩咐太監:「快快打掃午門城樓!」就在這天,司禮監派人在午門樓的前楹正中設置了御座。第二天一早,朱由檢派勳臣祝告於太廟。爾後,各官都穿上了朝服,刑部堂上官及獻俘官着吉服,於御道外東西侍立。朱由檢穿的是常服,隨着一片鐘聲,由戎裝的太監們護衛,來到午門樓正中的黃幄之下。當場有鴻臚寺卿招呼報捷,獻俘官登樓宣奏畢,只聽宣敕官招呼一聲「拿俘來」,將校立刻將高迎祥推至午門樓下。這高迎祥五尺多的身軀,此時閉着雙眼,臉上無血色,命跪也跪,似乎不覺。刑部官員近御座前請求施刑,朱由檢立即引朱筆批為斬刑。只見樓下的劊子手們「嘩」地一下押高迎祥而出,群臣同時向朱由檢稱賀。爾後,朱由檢就起駕乘輿回宮了。齋居武英殿的日子就此結束。朱由檢想,大事從此可成了。哪知,高迎祥死後,其部掌在李自成手中,攻城戰野,殺富濟貧,其軍也越來越壯。

按下這事暫且不表。再說建州部皇太極於崇禎九年改年號為崇德,改國號為大清,軍權由多爾袞掌握。這年的二月,多爾袞兵薄大同馬蓮口;四月二十日,又薄大同宣府;六月二十六日,入喜峰口;從七月初至八月底,京郊的居庸關、昌平、良鄉、香河、順義、寶坻等相繼被圍或被破;天壽山的德陵還化為灰燼。昌平之軍已向清兵投降,都城戒嚴,斗米值錢三百串。朱由檢為此急得手足無措,看看進入九月,他覺得京城不夠牢靠,就把在鄖西追剿張獻忠的盧象升調了回來。

盧象升到來,清兵已撤。有人看見,清兵過建昌(在今遼寧西南大凌河上游,與河北接界)時,竟將所掠女子艷裝乘載,還將樹木削斫見白,寫上「各官免送」的諷刺語句。評家認為,邊事積窳如此,也就不能不使天下易主了。(見《國榷》5757頁)

朱由檢這時重用的大吏為楊嗣昌。崇禎九年秋,他將楊嗣昌起為兵部尚書,第二年三月楊嗣昌孝滿赴京,向他談出了一片「治國安邦」的大道理,其中夾帶了許多文史典籍的有趣故事。他聽得着了迷,連稱「恨用卿晚」(見《明史》6510頁)!

就在這段時間,楊嗣昌為朱由檢籌劃了個「四正六隅」分剿專防、分防協剿的十面張網的策略。但這樣就需增兵十二萬,增餉二百八十萬兩。怎去解決這個問題?楊嗣昌又提了個措餉的策略,每年可從輸糧中加銀一百九十萬兩,從核實田土中加銀四十萬兩,另從郵驛裁省中也要得銀二十萬兩。

朱由檢覺得這是些好主意,於是下了道聖諭給萬民,曰:「流寇延蔓,生民涂炭,不集兵無以滅寇,不增賦無以餉兵。勉以廷議,暫累吾民一年,除此腹心大患。(見《明史》6510頁)」但這樣算起來還不能足數,他又將后宮歷朝所存的許多銅器打掃出來,一古腦都送到寶源局去造錢,其中包括從夏商周三代直到明宣德年間的大量珍貴文物。有一位商人來到化銅爐前,看見那些精絕的古物甚為可惜,想用兩倍於器物的銅量替換下來,未獲批准,只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古物慘遭廢毀。就這樣,朱由檢湊足了所需的銀錢,自覺有可以資軍滅賊的硬貨了,於是令楊嗣昌將崇禎十年十二月至十一年二月定為滅賊之期。

實際上這是一廂情願,到期仍然「賊氛尚熾」,朱由檢只好命楊嗣昌檢查一下行間的功罪。楊嗣昌趁機上了一道推卸的奏疏,指責洪承疇無功即有罪,削了他的宮保尚書銜,令其以侍郎行事,責期滅賊;獨以親信熊文燦勞苦有功,給以升賞。不料就在這時,從京畿飛來十萬火急:崇禎十一年九月末,清兵邀約蒙古插部,分入牆子嶺、青山口,三日夜入內地,轉鋒攻掠南下。京城立時緊張起來。

十月初一,朱由檢急令京城嚴守,並調前鋒祖大壽回京入援,留山永、薊州兩巡撫守防地,再令宣大總督盧象升派員守易州,盧象升本人進京陛見。朱由檢當眾詢問盧象升的防守策略,盧象升立刻向他講述了自己的戰守計劃。他誇盧象升有一股英雄氣,命其出宮與楊嗣昌商議。

朱由檢為何讓盧象升與楊嗣昌「商議」呢?原來,盧象升對清兵是主戰的,而楊嗣昌卻主撫,這與朱由檢的想法有所不同。此前不久,在廷議戰守之策時,楊嗣昌還提了個對清議款的主張。楊嗣昌說:「孟子曰:『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朱由檢對此不以為然。朱由檢說:「這些都是孟軻針對列國兵爭的情況,跟今天不一樣。如今建虜僅以我域內一州之地謀立新君,且不知厭;今雖不能伸九伐之皇威,何至出國人之下策!今後此論不必再提了。(見《烈皇小識》第112頁)」楊嗣昌當時討了個沒趣兒,廷議也不歡而散。朱由檢讓盧象升找楊嗣昌談,實際上是讓他看看楊在廷議後的態度。當然,人們可以想像得出,楊嗣昌的態度是不可能在幾天之內改變的,所以當盧、楊相見之後,盧竟抽出寶劍指問楊的私下議和。楊嗣昌屈從於五步之威,只好退讓,但從此也就安排了盧象升的死地。

當時,盧象升治軍於昌平,留三萬兵守要害,另外挑選能戰的精卒分四路狙擊敵兵。不料監軍高起潛卻暗中執行楊嗣昌的命令,堅決反對盧象升的計劃,並跟他分軍。十月十五日夜,盧象升帶上他分得的不足二萬兵,直向南郊挺進;後又被高起潛奪去一萬五千兵,只剩下五千兵苦鬥在井陘縣北的賈莊,缺衣少食,孤立無援,與大隊圍攻的清兵展開一場血戰。他身中兩箭兩刃,仍然大呼向前,遭致敵兵亂刃戮死。

盧象升死後,楊嗣昌和高起潛聯合編造了一個謊言,說盧象升「臨敵退避、怯懦,戰後不知去向」。這就使這一忠勇的事跡,反在皇帝心間留下惡名。只在四年後,楊嗣昌已死,才有一個知府出來證實,說盧象升確實經過英勇的搏鬥,在戰場上被亂刃戮死,所穿麻衣浸透了血跡。清兵撤退後,即有軍民設祭哭奠,說明盧象升絕非退避、怯懦。(見《明史》第6763至6765頁,《明季北略》第2426頁)朱由檢得知這一實情,才為盧象升恢復尚書的官銜,追謚為「忠烈」,但那已是寒透了天下人心的時候。

清兵在京畿喧囂了一陣,似乎已銷聲匿跡。朱由檢命楊嗣昌參與一切軍事。楊嗣昌將着眼點放在鎮壓農民起義軍上,提議讓洪承疇改督薊遼軍務,孫傳庭總督漕運、山東、河北軍務,大兵集於山、陝、鄂、豫滅寇。一切人事安排停當,他即請朱由檢下達限期剿寇的命令,真正擺開了他那個「十面張網」的部署,說讓朱由檢專候佳音。

與此同時,朱由檢還按照楊嗣昌的意見,下令訓練邊兵。楊嗣昌提出練兵七十三萬,他一口答應了下來。然而民流餉絀,餉從哪裡來?當然只有加派。從這時開始,練餉的名目就新生出來了。當初朱由檢增收剿餉,現在又增練餉七十三萬兩,使先後增賦達一千六百七十萬兩。民不聊生,餓殍遍野,朱由檢面臨的形勢更加嚴峻了。至崇禎十二年八月,朱由檢得知「十面張網」不靈,張獻忠降而復叛,勞軍費餉極為嚴重,萬分憤怒。楊嗣昌又將事情推了個乾淨,暗讓熊文燦代他受過,說這全是熊文燦誤事造成的。朱由檢據此將熊文燦逮捕,第二年十月斬首於市。

與逮熊文燦同時,朱由檢又命楊嗣昌到前線督師戡亂。崇禎十二年九月初一,他召楊嗣昌於平台,感謝他為朝廷分憂,就中說些鼓勵的話。第二天,朱由檢又命太監給楊嗣昌送去賞銀一百兩、大紅紵絲四表裡、鬥牛衣一件,還有賞功銀四萬兩、銀牌一千五百塊、帛一千匹。九月初四,他在平台後殿為楊嗣昌設宴,親自給楊嗣昌斟了三杯御酒。楊嗣昌接杯在手,感激涕零。他即席為楊賦七絕一首云:「鹽梅今暫作乾城,上將威嚴細柳營。一掃寇氛從此靖,還朝教養遂民生。」書用黃色金龍蠟箋,後一行書上了「賜督師輔臣嗣昌」,又一行署上了「崇禎十二年九月」,印用「表正萬邦之寶」(見《日下舊聞考》第522頁)。楊嗣昌接此詩跪在平地,涕淚橫流。

兩天後楊嗣昌起身了,也學了一下大將亞夫的作風,晝夜兼程,於九月二十九日趕到襄陽,統率了熊文燦的全部軍隊,十月初一大誓三軍於襄陽。至崇禎十三年二月,這支軍隊確也在湖北、四川等地取得了一些戰果。

此時,朱由檢在乾清宮,想到了鹽梅臣忍受着風霜苦,為皇家在戰鬥,內心越生感激之情,於是派太監向楊嗣昌部發銀一萬兩犒師,賜楊嗣昌一人鬥牛衣、良馬、金鞍各二數。使者剛出國門,楊嗣昌的報捷使者又到,說張獻忠將在四川束手就擒。朱由檢聞言大喜,再發銀五萬兩,帛一千匹犒師,並為楊嗣昌加太子少保銜。

殊不知,他這次對楊嗣昌更過獎了。楊嗣昌這時正聚集川、陝、湖廣諸路軍將,與羅汝才、張獻忠周旋。官軍兵馬多居山谷,忍受炎暑瘴毒,病、死很多。後來張、羅提出投降,希望楊嗣昌到四川接收隊伍。楊於崇禎十三年八月泛舟西上,不料張、羅卻大反四川,氣得楊嗣昌要以萬金、萬戶侯的代價換取張獻忠的人頭。這話放出的第二天,楊忽在自己的營內發現張獻忠的告示:「有人斬得楊嗣昌的人頭,賞銀三錢,但不封侯。」楊嗣昌知營內有張獻忠的人,日夜不安。

從崇禎十四年正月初至二月中,楊嗣昌與張獻忠一直周旋在四川、湖北間。至二月二十一日晚,張獻忠用二十八騎誆開襄陽城門,取得了襄陽,襄王被殺於王府。時在夷陵的楊嗣昌得知這一消息,癱軟在地,半天才甦醒。其後不久他到達荊州的沙市,又接到洛陽被李自成攻陷的噩耗,報告說,福王於城破時遇害,王妃與王子不知逃往何處,洛陽珠寶盡為李自成所得。楊嗣昌知道這回他活不成了,因為福王是諸藩之首,又在洛陽聚寶無數,皇帝無論如何也饒不了他督師的失誤,他就在三月初一吊死在沙市。

朱由檢得知這一消息,自然對失地折將表示憤怒,但想到楊嗣昌辛苦勞碌,一朝畢命,確也可憐,也就不再追究他的過錯了,並命有司給予祭奠,歸其喪於武陵。

楊嗣昌死後,朱由檢將楊重用的丁啟睿(這時他已是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代替鄭崇儉總督三邊軍務)提升為兵部尚書,改稱督師,代替楊嗣昌總督陝西、湖廣、河南、四川、山西及江南、江北各軍,賜給他尚方寶劍、委任狀和印綬。怎料到這一委重也更委錯了人。這時,正是李自成圍困開封的時候,丁啟睿畏敵不敢前,卻只在光山(在河南光山縣)、固始間和張獻忠周旋,坐令傅宗龍戰死於項城縣,致使南陽丟失,唐王被殺。後來,從崇禎十五年的四月至七月,李自成又一次攻開封,朱由檢多次催丁啟睿往援,丁啟睿才將大軍會隻於朱仙鎮。李自成大軍上百萬,丁啟睿各軍不敢戰。丁啟睿同來援的保定總督楊文岳撤退奔汝寧,被李自成一口氣追趕了四百里。丁啟睿拼命地奔逃,竟將皇帝賜給他的敕命、大印和尚方寶劍跑丟了(見《明史》第6741頁)。就在這時(崇禎十五年八、九月),李自成率軍攻進了開封。

朱由檢在昭仁殿聽到這一消息,又氣又恨,但也無法,命令吏部革去丁啟睿各職,候人替代!但選誰替代呢?他屈指算了一下,已沒有稱職的人選了。這時的朱由檢才痛切地感到落花流水春已去,剩有舊殘山!

朱由檢是個信奉天主教的人,其傳師為德國人湯若望。湯若望作為德國傳教士,於天啟年間來中國,經由上海人徐光啟的引薦,被當時的皇帝朱由校封為翰林官,就令他協助徐光啟修曆法、治水利,同時也研究火藥技術。到了崇禎一朝,新皇帝朱由檢不僅納他為臣子,令他照操舊業,而且接受了他的宗教點化,把自己變成了一名天主教的信徒。後來,朱由檢也敬佛,但他對上帝的信仰卻一直篤誠。

這期間,他曾帶后妃到齋宮做法事,還曾在宮中召天將。有一次久召天將而不至,其後有人傳言:天將都已降生人間,已無天將應召了。聽此言他感到很淒涼。後來,山、陝大亂,清兵犯邊,他又在宮中拜天帝,求問天下事;天帝降乩:大明氣數已盡。對此,他又感到內心驚怕。他認識到要想真正救危解困,還得將朝臣奉若神明。

然而,這他時期的朝臣起了很大變化。自從温體仁取代了周延儒,做了當朝的首輔,成天只知結黨營私,於邊警內亂不出一謀;後因與太監曹化淳等角力,於崇禎十年六月被朱由檢罷免。直至崇禎十四年二月,鄭三俊、劉宗周、黃道周等人也得罪,輔臣缺員,有人又向他推薦了周延儒,因而他就將周延儒再起為禮部尚書。

周延儒是崇禎十四年九月自老家宜興到京的。當時,朱由檢特地為他在中極殿開了一次宴會,並於此間起他為首輔,加少師兼太子太師銜,進中極殿大學士。周延儒被召回後,為了好好表現一下,就將温體仁時期的事全翻過來,做些開釋罪臣等善事,安排了從前曾被降、罷的鄭三俊、劉宗周、范景文、倪元璐、李邦華等人,布滿六部九卿,因而得了個「賢名」。對這一變化,朱由檢心裡也感到高興,於是趁崇禎十五年正月元旦的朝拜完了,即命太監將周延儒等輔臣叫上金殿。朱由檢命他們分東西兩班,立在老師的位置上。爾後,他降尊屈駕走下寶座,來到輔臣面前,向兩邊各拜了一揖,說:「自古聖帝明王,皆崇師道。卿等皆朕師。經言:『修身也,尊賢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朕今此禮,原不為過。」(見《國榷》第5913頁,《烈皇小識》第151頁)周延儒等聽了,立刻跪伏謝:「臣等不敢。」朱由檢見他們又跪,越加謙和地說:「正該,正該,先生們請起來。」他們這才立起身來。

接着,朱由檢又對他們嚴肅地說:「自古君臣志同道合,天下未有不平治者;為今之計,職掌在部院,主持在朕躬,調和在卿等,願各勉之。」(見《烈皇小識》第151頁)周延儒等人聽了,又一齊跪下道:「臣願竭盡駑力。」朱由檢就再一次請他們起來說話。

這事之後,朝野人士都知道,如今的皇帝尊「賢」之禮行大了。因為他的文武大臣並沒有做出值得他尊敬的事情來,有的簡直該遭到他的詛咒,他的薊遼督師洪承疇在遼東降清就是一例。洪承疇是上年八月經過血戰被俘後降清的。當時,朱由檢得到報告是「洪承疇戰死」;根據這一報告,朱由檢還在十五年六月下令給洪承疇以「表節」,並命人在京郊立個洪承疇的祠堂,希望這一典型能在人的心目中樹立個榜樣。怎料其後不久,他得知洪承疇降清的實情,頓覺自己受到諷刺,因而深恨輔臣們的失察。

「切莫讓這一深恨爆發出來呀」──大概,這是輔臣們當時的心理吧?反正當朱由檢為此而憤恨的時候,有人即出面給他以安慰。同時,他們還給他策劃了一個議和的辦法,謀求清兵暫停進攻。處於當時的緊張形勢,他只做個默許,兵部陳新甲即派人到沈陽,答應以一百萬兩現銀做交換,求清兵暫不攻關內;如果九月末現銀寄不到,清即可發兵。兵部將這一報告遞到朝廷,朱由檢反而徵求周延儒的意見,周延儒卻始終緘口不言。至期,退兵現銀提交不到,大清立刻發兵關內。

當此之際,京郊御敵毫無準備,只能坐視攻洪承疇的清兵從洪的防地松山(今遼寧錦縣西南)杏山(今遼寧錦縣西南)步步緊逼,到了十月初十,從下層傳來清兵進口的消息。至十三日一早,忽有薊州難民踉蹌而來,通州告急。清兵已有大隊南下,祖大壽也殺卒降清了。

朱由檢見此邊報大怒,立刻將大臣召到文華殿,抱怨道:「邊將不足恃,邊撫無可依,更恨那郵牒無聞,塘報不發!」說着,「呼」地一下站起:「速將陳新甲治罪!連同兩撫一鎮,逮治,誅殺!」兩撫(指巡撫),一個叫馬成名、一個叫潘永圖;一鎮(指總兵),名唐鉞,就這樣與陳新甲先後被殺。

此時已過午,早就該散朝了,衛儀官、唱贊官都要散,朱由檢將他們都趕走,說,從現在起他不退朝了,他要坐在這大堂之上,專等吏民獻計獻策;有來獻策的人,既不論資格高低,也不必通禀和阻攔,直出直入可也!

哪裡有什麼懷揣韜略的人來呢?只有一個叫董心葵的京中名士,據載是周延儒的舊相識,前來發些老生常談,朱由檢表示無限感激。其後,又有一個從錦州逃回的敗兵,給他講了些錦州方面的情況,他這才知道遼東已無望,只賴山海關一道防線了。他感到,長時間的空廓寂寥,充塞在這文華大殿;大殿愁滿,昏昏暗暗!

從這天開始,北京城的九門全部緊閉,城中之民像坐處瓮中一般。文臣武將分坐各門理事,晝夜羽書不斷,一夜之間竟有二十六個地方失陷。值得慶幸的是,清兵的這次行動只在京郊騷擾了一陣,即從涿州奔山東了,坐在深宮大內的朱由檢也從此鬆了口氣。但他立即向兵部發出兩道命令,命在九門之上安炮,這炮就叫「紅衣大炮」,為湯若望監造。安炮後,朱由檢又命在西華門邊準備十五匹騾馬,以供不時之需。就這樣,他擔驚受怕地捱過了年底,看看臨近崇禎十六年元旦,他打算好好慶賀一番,也好衝衝這晦氣的時艱。他命令司禮監準備慶典的禮儀,錦衣衛安排內外的秩序,六部九卿各司其職,宮妃嬪娥盛服為慶。

元旦正日來到了,鐘磬還是那麼響,鼓樂還是那麼奏,衛儀還是那麼擺,聖駕還是那麼迎,一切都像往年的慶典一樣,乾清宮出,中極殿憩,皇極殿禮。只是今年的十三省方岳無一至者,貢案之上了無一物,此番「輯瑞」已不可能,朱由檢感到心意不愜,就草草行了禮回宮了。春鬧無言。

北京的冬天很快過去,春天悄悄來臨,可是住在皇宮裡的人是分辨不出的。看看到了三月初幾,有外地的鏢局平安抵京,五百多名外轉的官員及其家屬也給憑出城了。這消息傳進了皇宮,朱由檢心裡添了幾分快活。一天,朱由檢召大臣於文華殿,討論當前的形勢。周延儒不無討好地說:「清兵的足跡,猶如京中的白雪,春風一蕩,就無踪可尋了。」朱由檢一聽這「無踪可尋」四字,倒覺着害怕;所有在場的人也都認為這話不吉利。果然,到了四月初三,警報突然飛來,說清兵在山東劫掠了無數的金銀財寶和良家子女,於三月初一養馬於莒州,現又從莒州殺奔京郊。朱由檢立命再閉九門,置備御策。

四月初五,朱由檢在平台召見周延儒、陳演、蔣德璟三位大臣,聲色俱厲地說:「今天把你們請來,是因為我要告訴你們,我要親自出征。」三人聽了這幾句話,立刻都撩袍端笏跪在御前,同稱:「皇上息怒,臣願代皇上一行。」只見朱由檢坐在御座,把臉轉向一邊,連朝他們看一眼都不願。他們討了個沒趣,就只好起身歸班了。這樣呆立好一會,周延儒忽然意識到,皇帝還是想讓他去督師,於是又出班跪下道:「臣實願為皇上分憂,懇請恩准。」果然,朱由檢這時轉過臉來,朝周延儒冷笑了一聲,以輕蔑的口吻對他說:「先生如果真的願去,朕可以告訴先生,朕在宮中看過奇門遁甲,此刻,就是此刻,一出朝門,即向東行,一直向東,切勿西轉!」(見《明季北略》第345頁)原來,周延儒的寓所在西,朱由檢借此以為諷刺。

那麼朱由檢為何非要周延儒督師不可呢?第一,幾個月來邊事緊急,周延儒卻從未遞上一個實報,這起碼也是個「失察」,今讓他去冒冒這風霜之苦,也聊且算是小小的懲罰。第二,不派周去又派誰去呢?他想,周延儒二次復相,在外官看來很有些名聲,或可在一定程度上能對那些驕兵悍將產生一點震攝之力吧?考慮到這兩方面原因,朱由檢就將當朝的首輔派了出去。

四月六日當晚,周延儒將大軍開到通州。因為害怕清兵勢大,他就和隨征四臣以及勤王四鎮等駐進了通州城。他們天天借酒壯膽,先是四鎮向周延儒拜師,並有四臣為他設宴,傳食勸酒,叫笑震席。接着又是周延儒請客,先請勤王四鎮,所謂「祝凱歌」;爾後請隨征四臣,所謂「祝紀錄」。不僅酗酒,而且搜刮、宣淫。有一位在野的士人當時寫了一首諷刺詩,諷刺這件事:「虜畏炎熇歸思催,黃金紅粉盡駝回。出關一月無消息,昨日元戎報捷來。」(見《明季北略》第341頁)。讀來入木三分。

一個月後的五月初六,周延儒聽說清兵已東歸,高興得不得了,就向朱由檢遞了個「玉宇澄清」的捷報,準備奏凱。朱由檢也知清兵已退,就命周延儒在五月初十整鞭還朝了。一回朝,周延儒自知後果嚴重,欲行金蟬脫殼之計,從此告假長休;不料朱由檢拒不批准。

周延儒還朝的第二天,朱由檢本應賞給他酒食,但沒有;這就使他的那些走卒們認清了這樣一個事實:「皇帝的恩顧已不存在了!」的確,朱由檢對周延儒已有懷疑。他及時給禮部、吏部和兵部下了命令,讓這些部門調查一下周延儒視師時的表現。很快,於五月二十日,各部報上了周延儒在視師時的怠惰和荒淫,氣得朱由檢暴跳如雷,立命傳諭大小九卿,定於申刻在平台候旨。這道命令一下,一個個官兒們全都來到;這時的周延儒已癱軟在內閣,也由兩個小太監扶掖,前來聽裁。申刻已到,只見太監從乾清宮內把朱由檢引出,還沒坐穩,他就怒容滿面地說道:「首輔周延儒奸、貪、詐、偽,大負朕躬,着令府部從公議處!」各府部根據皇帝的旨意,聚在西掖右府公議,最後定了個「欺君誤國」的罪名,請求從輕發落:命其歸家。

崇禎十六年六月一日晨,朱由檢送周延儒於前門處的棋盤街,並贈給他白銀一百兩做路費,以表示保全優禮的意思。不料,周延儒一走,許多人加勁地彈劾他為臣奸佞。有奏疏說,他平時受賄行私,這次視師更接受山東總督和兵備的金銀鞍賄賂,賣了清兵撤退的路徑。揭發的人都是親眼見或親手辦,可以相信它的真實性。朱由檢一聽火冒三丈,即於七月二十五日再召群臣於平台,要當場問出個真贓實據。怎奈,有兩個關鍵的人抵死不招,並且別生枝節,致使大臣們當堂互咬起來。朱由檢喝令一聲「打」,立即有殿衛士搶上前,將一個給事中的紗帽打裂在地。朱由檢此時憤怒已極,「呼」地一下站起,雙手一掀,將御案掀翻,恨恨連聲地回宮了。(見《國榷》第5984頁,《明季北略》第347頁)

這夜,朱由檢在交泰殿怎麼也睡不着,他翻來覆去地想着周延儒可惡。第二天,他駕御文華殿,即命吏部將周延儒的職銜全部削掉,並命緹騎到宜興去逮捕他。十月初八周延儒被捕到,至十二月初七的凌晨,即被勒死在順城門外的二廟。

人在困苦的時候,往往要從快樂中尋找解脫,皇帝朱由檢也不能例外。近來諸事不順,為給自己調解一下心境,他一踅腳來到承乾宮。他邊走邊尋思,怎不見田妃出宮接駕?猛然間想起:田妃已不在人間了!

在太監的引導下,他邁步走進院井,登堂入室,無處不見物是而人非。此刻,在他眼前清晰出現了崇禎十五年夏月的情景:田妃身體有病,皇帝心裡很着急。那天,皇帝正往神殿行香,求神保佑,不料回來後她就咽氣了,連一句最後的訣別都沒來得及說……(見《烈皇小識》第153頁)

隨着宮女的引導,他進入從前的居室,只見那絲羅的帳幔靜靜垂下,各式擺設因無人關顧而顯得格外淒涼。他從梳妝台上拿起一枝插髻的宮花,在無緒的把玩中,覺得它紅得實在可憐。說也奇怪,從這朵宮花上,不知怎的又化出另一個女子的形象,他看得很清晰,那美麗的身影,含情的秋波……那是田妃的妹妹呀!他記得,還在今年的春間,田妃身體不適,其妹來宮內探望。正巧皇帝行幸到此,她來不及躲避,就被這皇帝攝進眼簾了。皇帝見這位內妹,實在比可愛的田妃還美,不免蕩漾了聖心,將她叫向前來,順手將賜給貴妃的宮花插在內妹的髻上,一面口中嚷道:「這是我家的人啦!」

內妹羞得滿面緋紅,就像三月的桃花,那樣溢芳流彩,那樣攝人心魂,直叫皇帝愛憐不盡。皇帝當面囑咐貴妃讓小妹常來。可是從那以後,他一直沒有再來問訊。今天,他來到這座寂靜的宮室,看見那枝精製的宮花,想起了曾被他「內定」的意中人又是惜香,又是念姝,早已把不住心猿意馬,就在這宮內給內官監下令,速將田女選進宮來。(見《烈皇小識》第153頁)

這事若在往年算得了什麼;如今時局動蕩,建虜的悍兵剛剛退去,李自成的大軍正以迅猛之勢自陝西向山西發展,國勢如累卵,誰還有心思去辦婚禮呢!為此有人出面勸道,選美的事等明春形勢好一些再辦吧。皇帝無奈,只好將那份渴慕的心思暫時壓下,就定在來春將田女選進宮來。可是他不知道,上帝留給他的時間表內,已沒有這個機會了。

時令漸漸接近年末,朱由檢為了要提高一下自己的興趣,決定像往年一樣,慶祝崇禎十七年的元旦。這天,朱由檢很早就駕御中極殿了,他着龍袍,頂皇冠,端坐在殿堂的扆位前。可是,過了很長時間,殿上除幾名太監外,就只有執金吾(負責京師治安的長官)駱養性一人在。朱由檢有些坐不穩了。駱養性建議打開東西長安門,再將鐘敲響些。於是,東西長安門敞開,長鳴的鐘聲傳播於外,召喚着大臣們快來列班。可是,等了一陣仍無人到,朱由檢已感到不耐煩了。他靈機一動,心想為何不可先拜太廟,爾後再接受賀禮呢?這樣想過之後,就命太監準備去了。太監首先準備了鑾輿和仗馬,朱由檢剛要登輿,太監說還需訓練一下臨時湊起來的頭馬。這時他看見那些文武大臣正陸陸續續來到,就對司禮監太監說:「算了,算了,還是先受賀吧!」說着,他又返身回到大殿,臉色很不好看。

再說那些文武官員,一個個從東西長安門分入,自知誤班,竟不敢經過中門打個照面。當年的京師,文臣都住西城,上朝時走的是長安西門,登殿列班於東;武臣都住東城,上朝時走的是東門,登殿列班於西。今天眾臣既然都不敢過中門,那麼文臣只有從螭頭下傴僂而入西側武班,武臣也只好從螭頭下蹲俯而入東側文班。百官山呼已畢,皇帝起駕拜廟,眾臣散朝回家。從第二天起,京師就傳開了「元旦文武亂朝班」的笑話。

這時,從城外傳來李自成佔山陝,僭稱大順國,改今年為永昌元年,並拜宋獻策為軍師,牛金星為丞相,更定吏、戶、禮、兵、刑、工六政府的消息。然而,城內的氣氛卻與這形勢不合拍。這時的京城,一年一度的慶元宵正在籌備,從正月初八開始,每當晚上,內自西海子,外至各街巷,處處張燈結綵,煙花爆竹。九門長夜不閉,宵鼓闐闐震天。從城外來走親的人兒,常有男女以昏定(夜間問安)為名,趁着皎潔的月色,笑鬧過門,絡繹不絕。

正月十一日,朱由檢朝見於文華殿,有兵部尚書張縉彥出班啟奏:「昨接李自成使者投來的『偽詔』,聲稱大順兵將於三月十日開到,與我明兵決戰。請旨定奪。」說着,將所得「偽詔」呈上。

朱由檢看那「偽詔」多作大不敬之辭,並有「於三月望日暫到順天會館交割」等語,知其焰勢大張,不無恐懼地說:「賊勢如此猖獗,閫外無人承任,朕將如之何!」「朕非亡國之君,卻事事生有亡國之象。我祖宗櫛風沐雨而有天下,一旦失之,何面目見之於地下!」說着,淚下。忽然,他用袍袖搌了搌雙眼,像是下定決心地說:「朕願督師親決一戰,身死沙場無所憾!」

內中有一位大臣李建泰,乃去年十一月提升的東閣大學士,其家在山西,藏富巨萬,光是妻妾就養了五十人。今見皇帝這副模樣,他近前奏道:「主憂如此,臣敢不竭駑力。臣本山西曲沃人,頗知鄉中事,今願以私財前去募軍,來京勤王,請允速行。」朱由檢一聽,自然感激:「卿若肯行,朕當仿傚推轂之禮,親餞城郊,不敢輕待。(見《國榷》第6019頁,《烈皇小識》第173頁,《明季北略》第420頁)」就這樣,這次召見算是定下了一個應急之策。可誰知,從那以後半個月過去了,李建泰一直未行。朱由檢實在等得不耐煩了,就在正月二十五日坐昭仁殿,將龍案一拍,發令敦促李建泰:明天啟行。

再說李建泰口稱去募軍,為何要逗留這麼多天?原來,他的心思本不在勤王上,他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富豪,早就害怕李自成打到山西,搶了他的財產和婦女,很想拉起一個隊伍保護好自己的家院。半個月來,他一共拼湊了五百名壯士,一見朱由檢發火,不得不啟行,就在二十六日一早來到乾清宮,請求皇帝示下。朱由檢見他來到,當然反愠作喜,真誠獎諭了一番,並說,他要在正陽門排宴,「特為愛卿親餞。」

這天巳時(上午十時左右)時分,朱由檢駕御正陽門樓,宴餞李建泰,在座的有內閣、五府、部、院的掌印官等,列席十九桌,文東武西相對,朱由檢居正前,面向群臣,群臣中第一席就是李建泰。

這天朱由檢在席上用的是金台爵,上嵌大寶石,乃歷來的盛典重器。群臣則一色都用金杯。宴席開始,細樂隨風,飄出樓外,竟使人誤認這樓中正舉行盛世的慶典。朱由檢當時親斟了三杯御酒,令侍者遞給李建泰,連同三金杯也賞出了。宴席完了,朱由檢命太監給李建泰披紅、戴花,並贈敕命符劍。未時(約為下午兩時左右)以後,只聽三聲炮響,李建泰這五百名護院家丁才拔隊起行。這裡君臣靜候佳音。

不料兩天後,朱由檢聽說李自成統眾四十萬,從禹門渡黃河,攻陷了絳州、曲沃、臨晉、河津、蒲州、平陽,原輔臣韓爌被殺,平陽知府迎降,巡道官逃跑,總兵官退避,太原告急,李建泰已阻於京郊。這時候,有許多人給朱由檢出主意,動員他南遷,但都被他否決。稍後,又有人建議專命太子南巡,他一概怒斥他們不是忠臣義士,不能為朝廷分憂,乃謀若此。就此他表示:「國君死社稷,此乃正理。(見《明季北略》第434頁)」

進入三月之後,近畿形勢急轉直下,城內人心惶惶,朱由檢天天召對問策,不在文華殿,就在中左門的平台。那些大臣也膩了,表現極為怠慢。他見狀,因長歎息曰:「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盡亡國之臣爾!」(見《明季北略》第437頁)這時,他又以簡慢逗留罪將大學士陳演、蔣德璟罷免。他見舉朝無人,沒有一次不是哭着回宮的。

在後宮,他哭着做了一次人事安排:命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提督京城內外,薊遼總督王永吉節制各鎮兵將,一切調度機宜、進退將吏、賞罰功罪等,全憑他們便宜行事。軍情進一步緊迫時,他又命吏、兵二部撥發空箚五百張,軍前應用;發給城軍半年之糧,九門守者每人一百個大錢。就在這節骨眼,有廷臣又一次勸他南遷,他大發雷霆:「爾等平日專營門戶,不肯為朝廷出力,今日死守,何爾又言?」接着面諭兵部:「都城守備有餘,援兵四集,何難刻期滅賊?敢有訛言惑眾及私發家眷出城者,擒治。各衙門詞訟,暫時停止,監獄各犯應釋者,速行省放。(見《明季北略》第447頁)」

令下之後,為了籠絡人心,他還在三月十一日仿傚漢武帝的「輪台罪己詔」,下了一道詔書,把他這十七年來的統治,「上幹天地之和,下叢室家之怨」,「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都說成是自己統馭中的過錯。因此,他借以詔告天下,他要「深省夙愆」,「恪循實事」,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額外之科以養民力,希望流亡之徒來歸,豪俊之士用力。(見《國榷》第6025頁)然而,朱由檢這個皇帝從來好負人,亟則可以引咎自責,緩則復又變顏翻臉,他的這個「罪己詔」,怎麼可能產生「輪台詔」那樣的威力呢!充其量不過是一劑太平藥罷了。

罪己詔頒後,他又令兵部加強城防。四天後的三月十五日,他忽又接到兵部的一封密報:李自成從柳溝抵達居庸關,總兵唐通和太監杜之秩迎降,另一總兵馬岱逃到山海關與王永吉同謀,都和吳三桂降清去了。他知天險不可恃,急發三大營兵給李國楨,命其全權指揮作戰;其他文武勳臣乃至科道官等,也都被派坐各門值班。

單說這李國楨,平生練了套好口才,崇禎末年皇帝召對,他指陳兵事,大談戎政,口若懸河。然而,其技也不過如此,他本來並沒有特別的能耐。朱由檢給了他三大營兵,他一窩蜂似的都扎在齊化門外,責成太監王相芝指揮,他自己在城樓上,獨作「壁上觀」。朱由檢呢?他這時反覺鎮定起來,大有視死如歸的氣概。

三月十六日一早,他駕御中極殿,還想在這裡進行考選。他從容不迫地向考選的官吏們提出了裕餉、安人的問題,當場有滋陽(今山東袞州)知縣近前對問:「裕餉不在搜刮……」沒等知縣答完,忽有密報遞入,朱由檢拆開一看,已知大敵當前,但仍很鎮定地把答問聽完:「裕餉不在搜刮,在節慎;安人繫於聖心,聖心安則人心安。」朱由檢聽了他的話點點頭,站起身就走了。那些等待考選的官兒還以為候一候他就會再來呢,在殿下呆立了一陣,太監出來告訴他們:「散了吧,敵兵臨近了。」他們這才散去。(見《國榷》第6041頁,《烈皇小識》第178頁)

朱由檢當時由中極殿回宮,在昭仁殿兀然獨坐,心事如潮。他想到偌大一片神州沃土,沒有一塊寧靜之處,虜、盜交攻,生靈塗炭;他想到偌大一片祖宗基業,沒有一件可保之物,一場浩劫,將化為烏有!驕兵悍將誤了我,奸黨佞幸害了我,他們是我的罪人啊!他心胸激憤、淒愴怛悼、淚痕不乾地坐到了三月十七日早朝。

這時的朝堂已不像個朝堂的樣子了,往日那種立班嚴肅的氣氛早已飛散,一個個都是淚流滿面。忽有太監曹化淳站出來提議,立刻起用魏黨成員。曹太監好像覺得給皇帝獻了一條良計,而朱由檢對這建議卻根本不理,只顧低頭在御案上寫他那行不成文的文字。身邊的太監看得分明,那是「文武官個個可殺,百姓不可殺」十二個草字(見《明季北略》卷20第450頁)。寫完,他自己看了一眼,就用墨筆抹去。這次早朝就這樣無言而止。

這時的九門已經十分危急,特別在西直門,勳戚大臣坐視民人雜進,竟不以為意。看看到了午牌時分,五六十匹鐵騎彎弓貫矢突至,大呼「讓路」。守卒已知李自成大隊到了,呼啦一下全退下來。李自成分兵攻打平則門、彰義門等。他們黃衣黃甲,看去如黃雲蔽野,威武非常。他們一路來時,繳獲了許多戰利品,官軍那些戰守之具如火器、大炮、蒺藜、鹿角等,一時間都為他們所有。他們反炮攻城,隆隆震地,都下驚心。

且說朱由檢撥給李國楨的三大營兵,見這勢頭,哪一個不怕!特別是那些城上的軍士們,大多是貴近官宦的勢力人家為了冒領軍糧軍餉,花一點小錢僱來的,就是這樣的兵卒,外城兩個垛口用一個,內城五個垛口用一個,卻都是一些不堪役使者,個個慣常於沉緬歌呼,誰來統治都覺得無所謂。李自成大兵未到,他們不知有敵寇;李自成大兵忽然攻城,他們呼號亂走,不住叫鬧。城上城下炮火交發(多是未裝鉛子的空炮),火光際天,如萬雷響徹,天地震懾。漸漸地守城官軍感到不支了,一說撤,嘩地一下就撤下來,已是潰不成軍,風吹雲散了。

再說這時的皇宮,人心惶惶,莫知所措。朱由檢在皇極殿,有二三十人圍在御案前。但見襄城伯李國楨匹馬馳至,汗水沾衣,冠帶不整,進殿伏地哭道:「守城軍不用命,鞭一人起,一人復臥如故,現在三大營已潰不成軍,李自成踹門啦!」

朱由檢一聽,將御案猛擊一掌:「都是你們這些人誤了我,天地不容!」說着大聲哭起來,一時之間,文臣武將及大小太監哭作一團,他就在這哭聲中回昭仁殿了。(見《明季北略》第451頁)他在昭仁殿給太監下令:「全部走出後宮,都去守城!」此令一下,大小太監不拘年齡,只要是能走會動的,一律都被趕上皇城,共得五千閹人。爾後,他又從內庫刮出二十萬兩白銀,一下都賞給了上城的太監。(見《明季北略》第451頁)

三月十八日一早,朱由檢在乾清宮昭仁殿,聚集了大小臣工一夥人,又派人將駙馬都尉鞏永固找了來,跟他研究派家丁護送太子南行的事。鞏永固說:「臣到這時,哪還有家丁?就算身邊有幾個貼己,又怎能擋得了凶焰高漲的賊寇!」朱由檢聽了,不禁對天長歎,淚如泉湧。哭了一陣,他又題了一個朱批給內閣:「命令成國公朱純臣提督內外諸軍事,夾輔東宮。」喚來個小太監,將朱批送出。(見《明季北略》第453頁)

這時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朱由檢越覺得心亂如麻。大約已近初更時分,一個小太監跑來報告:內城將陷!朱由檢忽又神經失常地狂喊亂叫:「大營兵安在?李國楨安在?」小太監邊跑邊告訴他:「大營兵散了,李國楨死了(被皇帝斥責後自縊而死),皇上快快逃走!」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跑出宮外,說什麼也呼叫不回來。

他看看身邊還有個管事的太監王承恩在,就命他派人將周后、袁妃召了來,同時命人傳進一壺御酒。他一連痛飲數杯,慨然歎道:「苦了天下的生民了!」雖悲但卻温和地告訴一后一妃:「大勢去啦!」他命人將太子慈烺(皇帝長子,周后所生,年已十六)、定王慈炯(皇帝第三子,田妃所生,年已十三)和永王慈炤(皇帝第四子,田妃所生)分別送到外戚周、田二氏家。宮人聽說這一聲,與后妃一齊哭了起來。朱由檢一揮手,大聲喝道:「還不快快各自為計!」

皇后頓首泣曰:「妾事陛下十有八年,卒不聽一語(意指南遷),致有今日。」說完,温和而又哀戚地撫慰太子和二王與父皇拜別,叮囑再三,喚來了機靈一點的太監,命將太子、二王領到外家。爾後,她返身回到了坤寧宮,一根黃綾吊死了。

朱由檢知皇后已死,又喚來了長平公主,名徽娖,如花似玉一般,這年已十五歲。公主來到,號哭不已,皇帝長歎數聲道:「你怎麼偏偏生在我家!」說着,左手掩面,右手揮劍,朝公主砍去;公主以手迎擋,「哎喲」一聲被砍殘了左臂,立時昏厥於地。這在這時,昭仁公主也哭着跑進了殿內,他隨手一劍將昭仁砍死。之後,他又跑到西宮,急催袁妃自盡,袁妃結繩無法,落地摔昏,他朝袁妃砍了三劍,手也軟了。就此召來其餘幾個御幸的嬪妃,也都親手殺死了她們。後又派宮人催逼熹宗的后妃們尋死。可憐許多美人,都如得了南柯一夢,一個個魂歸冥府。唯有那千嬌百媚的張皇后,叫她死她不願死,用一件青衣蓋住頭面,走進了成國公朱純臣的家。這是朱由檢所不知道的。(見《明季北略》第455頁)

處理了這一切,朱由檢返回乾清宮,和王承恩邊談邊飲了很久。時已近三更,兩人換上平民的裝束(崇禎初年,朱由檢微服出巡時就用過這身衣服),各騎一匹駿馬,朱由檢手提三眼槍,雜在臨時拼湊來的四十名內丁中間,簇擁着同出東華門。

他們首先來到朝陽門,托言王太監奉旨出城。守門的人讓他們等天明時驗看過了再行。扈從們操器械要奪門,守門人朝他們打了一空炮,迫使他們不得不退回。王承恩知道,成國公朱純臣的家就在齊化門附近,因而一夥人奔到朱純臣府門,不料守門人卻推說:「公爺宴飲未回,不令納客。」不給開門。朱由檢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又和這夥人來到安定門,門閘堅不可舉。天將破曉,他們繞至後載門,來到英宗復辟前曾住的南宮,並由此登上了萬歲山。在山上徘徊了一個時辰,瞭望皇城內外的烽火,不久又返回了乾清宮。

其時已近五鼓,朱由檢和王承恩兩人來到皇極殿,看看無人,同撞大鐘召集百官,仍無一人來到。無奈,兩人只得遣散了內丁,越過三大殿,旁過乾清宮,進入御花園,啟開玄武門(即今故宮後門),再登萬歲山,稍憩壽皇亭──亦即煤山的紅閣。

壽皇亭為天啟時建,專供魏忠賢陪伴熹宗觀看內操之用。朱由檢坐亭上,有人說他這時想起了明初隨朱允炆出走的程濟(見《明季北略》第455頁:「時上逡巡久之,歎曰:『吾待士亦不薄,今日至此,群臣何無一人相從,如先朝靖難時有程濟其人者乎?』」)──這就屬於編造之詞了。因為,自從他走出玄武門後,除了王承恩外,沒有第二個人跟隨。而他當時就在亭下一棵海棠樹側枝上吊死,王承恩也同時吊死在他的對面。當人們確知他們的死訊,那已是李自成進宮之後了。

三月十九日清晨,陰雲四合,細雨濛濛。太監王相芝打開了廣渠門,率內兵一千人迎接了李自成軍;與此同時,太監曹化淳打開了彰義門,成國公朱純臣打開了齊化門,兵部尚書張縉彥打開了正陽門,而宮內的端門、午門、皇極門則為曹化淳之弟曹二公所開。他們這些人事先都與李自成軍取得了聯繫,此時作為內應,迎接李自成軍。

李自成進宮知皇后已死,詢問皇帝與太子的所在,一時不得而知。於是告示臣民:有獻皇帝者,賞萬金,封伯爵;匿者夷族。

至三月二十一日,李自成坐武英殿理事,忽有小卒來報:已找到明朝皇帝的屍體,現在煤山海棠樹上懸掛。李自成立刻命人取下,以禮相待。人們這才知道,朱由檢當時穿了件白領藍袍,下穿白紬褲,一足着綾襪、紅方紬,一足為跣。袖中留有一份遺書,李自成取來觀看,其上寫道:「朕自登極十有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去朕冠冕,以髮覆面,任賊分裂朕屍,無傷百姓一人。」其後又一行小字:「百官俱赴東宮行在。」(見《明季北略》第464頁)可見他至此仍抱恢復的志向。

李自成在殿上歎息了一回,選擇三月二十三日這天,以丹漆梓宮殯皇帝,黝漆梓宮殯皇后,並都給他們穿上帝后的衣服。李自成還特地設了個祭壇,親自到壇拜祭,垂淚而返。至四月初三啟棺出殯,李自成派員騎馬護送,到昌平天壽山田妃的墳上安葬,亦即思陵。送葬這天,不少降臣都來祭拜。這裡有原督輔李建泰、成國公朱純臣、東閣大學士魏藻德、陳演、兵部尚書張縉彥等重臣,當然還有那些守門、監軍的太監們。

朱由檢的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至於他的對手李自成,後於四月二十九日登極於武英殿,第二天即被清兵、吳三桂趕出了北京,退到湖北九宮山被當地武裝打死。朱由檢的三個兒子,太子和定王最初由太監獻給了李自成,後又由李自成轉手給清軍,得從清軍營中逃逸,其後不知去向。有的史料說太子被南都殺死在紹興,定王落水而死,但不能成定論。永王最初藏在民間,後聞長平公主未死,輾轉嫁給原定的老中書周元振之子為妻,他前去投奔,反被周家獻給了清廷,因而遇害。其後不久長平公主也死。唯有一個袁貴妃,當時雖受三劍,只是昏死,醒後也被救出,由太監獻給清廷,清廷將她發到後宮所管的衙門,給宅居住,得以贍養終身。到這時,崇禎皇帝朱由檢的一支人丁已徹底滅絕。後雖有逃到南京的福王朱由崧建立的弘光小朝廷,逃到福建的唐王朱聿鍵建立的隆武小朝廷,逃到兩廣的桂王朱由榔建立的永曆小朝廷等等,但都被清軍逐一攻滅。其間朱由榔歷時最久,前後與清兵相抗十五年,但最終亦被吳三桂擒殺。

後有許多文人作詩歎那明末皇帝的慘死,其間不無哀悼之意。有一位姜曰廣,在天啟、崇禎時都做過官,但都因觸犯權貴而遭罷。後來他在老家南昌起兵反清,兵敗後自投花園水池而死,留下了一首詠嘆崇禎皇帝的古詩:有君美好且宣通,志軼唐虞爭比隆。智辯驚臣謝莫及,宵旰不遑急治功。逢天癉怒日多故,奸相踵繼熒聖聰。因循養亂難救藥,賊氛直逼大明宮。臣甘婢媵死賊手,君死社稷獨正終。慷慨乘龍歸帝所,亘天正氣化長虹。……(見《明季南略》第393頁)

與此相類似的還有張煌言的絕命詩:義幟縱橫二十年,豈知閏統屬于闐。桐江只擊嚴光鼎,震澤難回范蠡船。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貞自是人臣事,何必千秋青史傳。(見《張蒼水集》)

這詩是對恢復無望的哀歎。原來,詩作者張煌言是從崇禎末到南明、清初的一個傑出人物,起軍抗清二十年,與鄭成功、李自成舊部等都聯過兵。在與鄭成功聯兵時間,他曾一度收復了蕪湖周圍的四府、三州、二十四縣。後至康熙三年(1664年),他見死灰難以復燃,就遣散了部旅,親率心腹十幾人到浙江普陀落伽山落髮為僧,著書立說。因遭叛徒出賣而被捕,臨刑前寫了四首絕命詩,今僅錄其一,亦可見他用蘸飽了濃情的筆,傾注進半生抗清的熱情,寫出了胸間凜然的正氣。但他怎麼也認識不到,他在二十年間所舉的旗,正是逆潮流而動,其抱負不可能伸展;這也正像那個崇禎皇帝,到頭來還是做了時代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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