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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4月26日星期六

弘光皇帝朱由崧

明代季世的德昌王朱由崧,自他父親福恭王朱常洵被李自成殺死後,就過着顛沛流離的生活。

那是崇禎十四年正月的事,他與母親一起踏上逃難之路。他們先是到曹州,其後到懷慶府,兩年後襲封為福嗣王,最後避兵與潞王、周王等買舟東下至淮安,住在湖嘴水上的舟中,其時已是崇禎十七年的三月,崇禎皇帝朱由檢吊死在煤山,皇宮已為李自成所據。

農曆三月的江南,已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季節,可是在南京,城里城外一片混亂。每天一開城門,都有避兵的人群湧入城內,或者投親靠友,或者打尖寄宿。人們紛紛傳言:李闖要進北京啦!

留都的官員慌了手腳。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戶部尚書高弘圖、工部尚書程論、都察院右都御史張慎言、兵部右侍郎呂大器、翰林院學士姜曰廣等一幫大員齊集庭堂,祗告天地,號召臣民北上勤王,捐資靖難。就在這當兒,有自北京南逃的小太監來報:李闖兵攻進了紫禁城,崇禎帝吊死在煤山,北京天變啦!「這可如何是好?國不可一日無主啊!」眾大員全部驚呆了。

史可法坐兵部,忽聞報有宗室諸王南來,他趕快派人四處打探。幾天後已確知自崇禎十四年正月福王朱常洵遇害後,其子德昌王朱由崧逾城得免,輾轉至懷慶府,嗣福王位。至十七年二月懷慶府兵變,朱由崧同母出東門,旋棄母兵間,隻身走衛輝府依潞王朱常淓。同時避難的還有周王和崇王。

只經一月,形勢突變,無數逃難的人群湧出北京,福、周、潞、崇四王各皆買舟南奔,到達淮安地界的湖嘴。不久周王死於湖嘴的舟中,此地唯餘福、潞二王。像夜霧行船迷失了航向,忽然看見前方的燈塔,史可法認定這是一個希望。

南京留都清議堂上,魏國公徐弘基集百官議事說,史閣部告知有王南來,當迎來主國事。但迎誰為主呢?需眾公議決。高弘圖、姜曰廣、史可法都認為人知潞王朱常淓賢,該迎潞王。初次集議傾向於潞王,但還沒有最後定論。

幾天過去了,百官再集議,鳳督馬士英說,福王支脈近,該迎福嗣王。這意見一推出是一百個正確,因為朱由崧和朱由檢同是萬曆皇帝朱翊鈞的皇孫;而潞王朱常淓,乃是穆宗的後代,與先帝朱由檢並非近脈。從血緣關係考慮,福嗣王就佔先機了,於是乎定下了立福嗣王朱由崧。

迎福王的事是由馬士英安排的,馬士英派人先為潞王及家眷找好了住處,安頓下來,然後派他的妹丈楊文驄暗中見福王,並借淮安巡撫路振飛的官船載之南,四月二十七日抵儀真,有禮部事務官相迎。二十八日舟抵浦口龍江關,有魏國公徐弘基來拜,並於翌日將船泊於燕子磯。三十日,有南京諸位來徐,朱由崧語意悲涼地說:「吾母尚無消息,吾父大仇未報,今日隻身避難至此,宮眷未攜一人,迎立之事實不敢當。」眾臣寬慰了一陣,朱由崧這才半推半就地說:「封疆大計,一應國事,就全仗眾先生主持了。」

五月初一辰刻,朱由崧從三山門登陸,由城外至孝陵,入享殿祭告,再拜懿文太子寢園,由正陽門入城,步行過皇極殿,拜謁奉先殿,出西華門,以內守備府為行宮,接受百官的進見禮。這天一路上,他的車後有眾官相隨,所到之處,都有市民聚觀。有人說:「前幾天看見大星捧日,今日卻見五彩祥雲了!」五月初二,群臣拜朱由崧於行宮,後集於前庭商議正位的事。

張慎言說:「國虛無人,可速即位。」史可法將他約出說:「太子存亡未卜,倘有北將奉之南來,奈何?」劉孔昭支持張慎言的觀點:「今日既定,誰敢更移?請登大寶!」祁彪佳支持史可法的觀點,認為:「監國名正言順。」徐弘基、呂大器等都同意,於是定了監國。

第二天,百官朝服,朱由崧行告天禮,然後升殿,受百官四拜,徐弘基跪進監國之寶,再四拜,禮成。三天後有人傳出風:後天去監國,改登極。祁彪佳聽說指問道:「監國剛幾天就要登極,太早了點兒吧,怎麼能服人心呢!」又過了幾天,馬士英帶着劉孔昭、劉澤清、黃得功等三次勸進,朱由崧假裝無奈地說:「知先生等拳拳忠愛,無非從宗廟考慮,吾不忌固違,勉從所請,就擇吉舉行吧!」

崇禎十七年五月十五日辰時,朱由崧真的即帝位於武英殿,定明年為弘光元年,從此圓了他奶奶、他父親爭儲位、做皇帝的美夢。

朱由崧生來游手好閒,對國事一竅不通,如此得來的皇位只得全由別人來做主。他稱帝後的第一個早朝是由宦官韓贊周來發令的。至於他自己,也只不過說了幾句悲戚的話,無非亡父失母之類,然後就是韓贊周讓百官啟奏。

首先奏事的是史可法。他提出如今最關鍵的問題是用人。朱由崧聽了不能出一言,轉頭問韓贊周,韓贊周指給他,此事由吏部公推後再奏來。吏部的公推會在議事廳舉行。舊例這種不需武官參加,今恐文武將會與新錄用的人不協,就都召來一塊兒商議。開始有人推史可法、高弘圖、姜曰廣為相,張慎言為吏部尚書。史可法說:「我領兵部防御江北,其他的事實在管不了。」張慎言也說:「我老啦,只做做我那都察御史的事就行啦。」不料徐弘基於高位像拍板似的說:「高公內閣,張公冢宰,極為相宜。」聞此言劉孔昭坐不住了,從一邊大言不慚地說:「我為什麼不能入閣?」

史可法看了他一眼,安靜地說:「本朝沒有勳臣入閣的先例。」原來,劉孔昭為明初劉基的後人,現居鳳泗總兵之職,受勳爵為廣昌伯,故無人推舉他。可是劉孔昭不服,更加高叫道:「即便我不可,馬士英為什麼不可?」大廳的空氣緊張起來,但眾官都沒有說話,只將目光齊射向劉孔昭。

過了好一會兒,史可法提議:「我們議議起廢的事吧。」眾人一致響應,許多人提出了劉宗周、徐石麒。劉因諫爭被停職,徐因軍敗被罷官,都是崇禎後期的事。人們覺得如今正當用人之際,劉、徐二人都有佳評,可以起廢錄用。

劉孔昭見此來了機會,就站起身來據理力爭似的說:「既然劉、徐二人可以起用,崇禎時廢掉的阮大鋮為什麼不可以復官?」這時史可法硬氣起來了:「他是先帝擬定的逆案,就不要再言啦!」這次會議馬士英沒到場,但他對會議的言論全知曉。翌天,他即率領劉孔昭、劉良佐、黃得功、劉澤清等出了城,將大兵開向長江邊,號稱十萬,以威脅留都的諸臣,暗示邀權。結果,朱由崧拍定馬士英、史可法、高弘圖為東閣大學士,直文淵閣,並以馬士英為首輔,即為當朝第一大宰相。其後又推王鐸、姜曰廣為東閣大學士。閣員既定,遂定張慎言為吏部尚書,周堪賡為戶部尚書,並起劉宗周為都察院右都御史。

劉宗周一起用,前朝時的沉渣立時泛起,許多來南的魏黨餘孽紛紛聒噪,如蜩螗鼎沸。馬士英的舊相識阮大鋮以及妹丈楊文驄說:「劉宗周能起用,我們為什麼不能,不都是前朝免掉的人嗎?」像有一隻手在推動着,軟弱無能的朱由崧一概都同意。就這樣,那些野心、貪賄、營私舞弊的人得了勢,馬士英更借這些人專了權。馬士英就曾直言不諱地說:「我要操縱朝權,必先自起用阮大鋮開始。」

作為朝中要員,史可法感到有一股暗流在漫延,他想分散一下這些人的力量。他認為被馬士英新推上來的吏部給事中李沾有些怪,於是以兵部尚書的身份建議李沾去江上操練水軍。李沾不願離開朝廷,就到馬士英那裡討口風,馬士英告訴他,這是吏部張慎言的決定。李沾暗恨張慎言,就唆使新任應天府丞郭維經彈劾張慎言,說什麼他將李沾外調是一種排斥。朱由崧據此問張慎言,張慎言只好請史可法出面澄清。

此時吏部急需一名掌銓選的司官,就推薦前朝受勳的王重充任。不料,李沾餘怨未消,氣勢汹汹地出班反對:「不行,這人曾接受過我的禮金四十兩黃金。」史可法當即出班反駁:「我起家三十年,所值只當十二兩黃金,你哪來四十兩黃金送人呢?慎言已老啦,需選一個可靠的銓選司郎中管管事,是無可非議的。再說王重現居金壇,距金陵地近,很快可以到任。他這人的賢與不賢我最了解,請不要同不肖混為一談。」一席話將李沾駁得啞口無言。

這就更惱了馬士英,因為李沾是馬士英的人。史可法怎能不知馬士英懷恨在心,自己想了想,還是治他的兵去為好,就自請江北督師去了。此時朱由崧加任馬士英為兵部尚書,讓他既直閣,又掌兵,是當朝有職有權的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第一大宰相。

朱由崧是個「入黨」的皇帝,他入的是魏、客、崔的黨。他從隨父離京就藩封的那天起,就知道他們與魏忠賢是一伙的。因此,他上台怎能不望這一黨再起呢!因此他執政的第一步是起廢,而這起廢的第一槍是特舉阮大鋮。

阮大鋮本是馬士英的房師,二人在崇禎朝先後請罷。崇禎末年周延儒再相,馬士英和阮大鋮同贈周延儒黃金一萬兩,懇求復官。僅僅因為眾朝臣的反對,周延儒只將馬士英起為兵部侍郎,提督鳯陽陵區。朱由崧登極後,馬士英很快得勢,自然得到阮大鋮,於是使劉孔昭金殿爭用阮大鋮,無效,馬士英再次上疏薦阮大鋮:「冒罪特舉知兵之臣阮大鋮,當赦其往罪,即補兵部左侍郎。」朱由崧一見馬士英有了本,立即批復,使阮大鋮成為馬士英的一隻手。第二天,馬士英即遵諭擬旨:「賜阮大鋮冠帶陛見。」

阮大鋮一登堂,眾大臣立刻傻了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有的吐舌頭,有的做鬼臉。因為這一舉動實在是翻先朝的逆案。

姜曰廣當即出班奏言:「先帝梓宮未冷,即將逆案掀翻,何塞四方之視聽,何立朝廷之典章?」有一位言官還諷刺說:「輔臣薦用阮大鋮,說什麼他知兵,實際上他並不知兵,臣恐怕《燕子箋》、《春燈謎》就是他枕邊的兵符、袖中的黃石公兵法吧!」更有人指出,這決定沒有經過會議的討論,更沒有經過吏部的推薦,實在不光明。大臣們紛紛出班廷爭,而朱由崧對這些話都不聽,他坐在上邊像個傀儡人兒,專等馬士英辯駁。

馬士英厚顏無耻地說:「有什麼不光明,誰還能說這中間有行賄嗎?魏忠賢行逆跟闖賊為逆比起來還差得遠,有什麼不可以?知兵不知兵,用起來看嘛!」以一言壓重論,強橫已經到極點!而朱由崧卻認為馬士英駁得有力,說他那「在兵言兵」的話很實在,因而安慰了一番,轉而對科道、諸臣責其「多事」。朝散了,有幾位大臣走在一起,低聲而淒涼地說:「將自己所愛的人捧上了天,把自己嫌惡的人禁錮於淵,實在沒有比這更荒唐的啦……」議論歸議論,其後不久,朱由崧即命阮大鋮添注兵部右侍郎,並禁朝臣再行諫阻。

後人有論其事者曰:「從來小人當國,只徇一人之私昵,而不顧天下之是非;只弄一時之威權,而不顧萬世之公論。初不過快所欲為,而其後國事僨裂,身名未有不隨之喪者!此皆貪、妄、愚三字之病也!」

阮大鋮復官後,兩派力量分歧較大。馬士英認為史可法到江北駐揚州後,主要的反對力量來自吏部,於是馬士英利用劉孔昭,將炮口對準了張慎言,伺機進行攻擊。恰巧,有兩個從北京逃來的官員──原督師大學士吳甡和原吏部尚書鄭三俊,曾被進京的李自成軍所脅迫,不得已假降;李自成撤出北京後,他們乘機逃到了南京。張慎言為他們說情,說他們「雖言屈膝,事屬脅從,實非委順」,建議朱由崧任用他們。

朱由崧請教馬士英,馬士英讓朱由崧先批吳甡陛見,而令鄭三俊「候議」。第二天吳甡一陛見,劉孔昭立刻咆哮起來:「滿朝文武都把注意力放在防賊上,如今吏部舉官,卻舉賊官,這不是違背成憲嗎?除了奸臣,誰能幹得出來?」張慎言立在班位,並不去分辯。

一邊站出了大學士高弘圖,嚴詞撥正道:「吏部自然有本末緣由,讓人家講嘛,為什麼要如此辱罵呢?難道薦個人就是個奸臣嗎?」劉孔昭聞此更加狂怒,「嗖」地一下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邊哭邊罵,一下跳到張慎言身邊,要親自殺了他。太監韓贊周知這種鬧法不行,急呼衛士制止了劉孔昭。廷上一時間肅靜下來。朱由崧對此不發一言,昏昏然令韓贊周宣布朝散。第二天張慎言告病假,而劉孔昭卻奏言彈劾說,張慎言本來就有貳心,還在推戴皇上的時候就阻難奸辯,今又欲引用賊官以圖謀不軌,不可不殺。

高弘圖聞言當庭駁道:「如今用人,乃吏部事,劉孔昭欲一手握定,非霸道而何?如這樣下去,我等皆屬贅員了。吏部薦甡,票擬實出臣手,臣以為吏部是好意,無外乎替朝廷多留下一個人才。再說鄭三俊清剛,係五朝人望,臣以為不可不用。如因此而降罪,是臣罪不減慎言。臣忝輔弼,坐視宸陛遭此庭訟,愧死無地,請賜罷斥。」高弘圖一通話,引起許多朝臣的同感,姜曰廣同時引疾求去。兩天後,朱由崧召見高弘圖、姜曰廣,馬士英也在場。朱由崧說:「國家多故,依賴良多,先生們何必求去?」

高弘圖說:「臣非敢求去,用人的事,臣謂可,勳臣謂不可,是非淆亂,臣何能在位。冢臣張慎言,清正有品,推人舉官,乃其修職。如推舉劉宗周、黃道周,眾望所歸,使勳臣處之,亦必借重。如今再舉吳甡,何而加罪?」

姜曰廣也說:「冢臣舉薦吳甡,乃因其前任撫按俱有聲。其督師稍緩致譴,先帝並未加罪。後為闖兵裹挾,如今逃出,可知本不為附逆,假如先帝今在,亦必用之,勳臣如何以此罪冢臣?若以此論臣節,如今在朝的不亦有人嗎?如何只責冢臣?」

朱由崧聞言,看了看馬士英,見馬士英低頭不語,只好發了話:「先生們說的也有理,朕於行政用人未習,先生們所言,朕從就是了。」高、姜二人一時也算穩住了,卻不想一個月後,朱由崧還是下令罷免了張慎言。張慎言隻身來到江寧,其孤孫間關來服侍,兩人都覺得祖孫相聚其願已足。

接替張慎言的是徐石麒,徐上任後,召集部屬各官開了個會,訂了個用人規劃,不料劉孔昭又放出風聲來:「吏部用人,必須同勳臣商議;各部行政,也必須同勳臣商議。」可想而知,徐石麒未來的日子比張慎言也好不了多少。

揚子江北慘雲愁霧,揚州城外喊殺連天。這是什麼聲音?這是四鎮總兵在火併,只為爭奪揚州這個富庶的地盤。揚州位於長江北岸,大運河經此,自古為淮鹽總匯,經濟、文化賴此發達。然而它又是東南政治中心和軍事要地,自古列為九州之一,多朝於此設立府、路。史可法自請往揚州督師後,提出設四鎮以加強防衛,即總兵劉澤清駐淮北轄淮海;總兵高傑駐泗水轄徐州;總兵劉良佐駐臨淮轄鳳、壽;總兵官靖南伯黃得功駐廬州轄滁、和。

其後得知清多鐸利用明朝的降兵降將向黃河流域發展,史可法力主加強北方的防衛,於是將高傑調到揚州,並令其掌先鋒印。這下刺激了一黃二劉的忌妒心,於是導釁開了戰。戰場在揚州城外的荒地展開,地名「埂子上」。這些混戰的兵將,有史料記載,他們在揚州、臨淮、六合等地都曾劫掠過民宅,素少紀律,「至揚、至泗,殺人則積屍盈野,淫污則辱及幼女。」如今這場廝殺,史可法勸又勸阻不了,壓又壓不住,此時已是夕陽西下了。各家都有死傷,也都沒了力氣,相約第二天接戰。趁此機會,史可法通諭各方:明日苗營聽令。當晚即將高傑調往黃河南岸去防北兵的南下,這才遂了一黃二劉的願,暫且息了兵。

爭揚州的結果,除將高傑趕出了揚州,更令劉澤清與淮安巡撫田仰串通一氣,自淮至揚,諸將桀驁,縱兵劫掠,把個江北的軍事防地變成了惡勢盤踞的巢穴。這田仰本是馬士英的舊人,靠山牢固,乾坤鎖定,這兩人狼狽為奸,就更加禍害一方了。這以後,馬士英為四將加級晉爵,加劉澤清為東平伯,高傑為興平伯,劉良佐為廣昌伯,黃得功原為靖南伯,現再進靖南侯,並拉攏太監韓贊周做了司禮監秉筆、掌印,盧九德由司禮監提名為提督京營戎政。一時之間如沉渣泛起,朱由崧自當朝廷得人。

馬士英雖凶橫,可也有人敢鬥他。此人是現監左良玉軍的巡按御史黃澍。黃澍只為左良玉軍的乞餉事,隨承天守備太監何志孔入朝求召對,獲朱由崧恩准。可是朱由崧和馬士英萬萬沒想到黃澍遞上乞餉疏後,一張口就揭露馬士英失土、奸貪、結黨、挾君、暗通張獻忠等十大罪,而且有何志孔做証。馬士英當面無法抵賴,只好向朱由崧低頭認罪:「臣知罪。本待將眼前的事有個着落,臣再向皇上請罪。」

黃澍當時跪在馬士英的後面,聞馬士英的鬼話,更加氣憤,拿起笏板砸向他的後背,大喊一聲:「今願與奸臣同死!」

馬士英着打雖不甚痛,但卻哭向朱由崧:「陛下看顧啊!」「陛下」怎麼辦?朱由崧只搖頭,良久,說了聲:「黃澍先退下。」側身向身邊的韓贊周,韓贊周輕聲嘀咕了幾句,朱由崧點了點頭,如釋重負地說:「朕示湖海之仁,馬閣老亦先請退下,何志孔暫歸承天守備。」朝散了,馬士英回到宰相府,立刻寫了道請病假的奏疏,接着打發人去府庫提出兩千兩黃金,分送舊福王邸的田成公公和張執中公公。

三天後的一個午後,朱由崧閑居便殿,田成、張執中利用服侍的機會,雙雙向他哭訴:「皇上非馬公不得立,若逐馬公,天下皆議皇上背恩。而且馬公在閣,諸事不煩皇上,皇上便可悠閑自在。馬公一去,還有誰忠心於皇上啊?」

「你們起來吧,這個我心中有數。過些日子閣老病癒,就來直閣吧!」

巡按御史黃澍與何志孔在旅邸悶坐,憤懣之氛充滿空間。何志孔打破僵局,嘆了嘆:「黃公啊,您說說,召對、遞乞餉疏到現在已有多日了,怎麼一點響聲都沒有?皇上究竟是什麼態度?」

「我愁的也就是這個,」黃澍氣憤地說,「我們劾奏馬士英,並且上了三道奏疏,為什麼也不見動靜?為左帥之軍乞餉的奏疏,聽說有旨下部,部議云何?若推若委,若遲若疑,虛延歲月,誤的是公事,誰能負責?」

「你說那馬士英,誠乃大奸大惡之人,該不是皇上也怕他吧?」

「哼,是愛也是怕,我恐怕無人說得清。如若愛他,如今他僅是個幼虎,自古未有養虎於臥榻的;如若怕他,實際上他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他曾與張獻忠私通,將來為害不淺啊!」

「這事我查過,」何志孔補充說,「麻城的諸生周文江降張獻忠為兵部尚書,引領張獻忠入鳳陽,有遣戍來此的劉僑托周文江進美女、玉杯、古玩、數萬金給張獻忠,張獻忠命劉僑掌大西朝的錦衣衛大堂。左帥恢復蘄黃後,四處捕劉僑,劉僑送給馬士英黃金三千兩、女樂十二人,得以削髮私遁。」

「是啊。近日來,奸臣四布,任用私人,我恐怕兩三月之內,江南只知有馬士英,不知有朝廷了。」

「是啊,這些人手最黑。我在想,這麼多日子沒有動靜,他們會不會羅織罪名?」

「會的,這點我料到了。現今奸臣挾鎮主之權,廷臣畏之如虎,要想謀衊誰個什麼罪名,以洩奸臣之忿,又有何難?」

連日來,馬士英的私邸不斷有爪牙往來,而來得最勤的是他的妹丈楊文驄和他的房師阮大鋮。阮大鋮此時已坐穩了兵部右侍郎,楊文驄亦被委任為蘇杭巡撫。這天,二人特被馬士英邀來商議下步的行動。

楊文驄說:「皇上手諭不是已經下來了嗎?家兄是既掌兵,又直閣,完全可以代擬旨意捕人了!」

「現在還不能捕,」馬士英搖搖頭,「皇上慮的是左良玉。若單單一個黃澍怕他啥?及今他已連上十道疏了,皇上都沒有理他,只勸他及早回楚地、監楚軍,名義是盡快恢復天和襄陽。唉!左良玉兵厲害呀!如今他聲言要向江左借糧,現正領兵東下呢。黃澍之所以無顧忌,就是擁良玉以為重。我今之所以不敢輕斥他,為的就是這個。如沒有這一憂,我早就像呂大器參我的那樣,告訴皇上下個旨,令刑部逮問了。」

「那麼就沒有辦法了嗎?」阮大鋮問。

「這還得靠你倆想。」

阮大鋮真的想了想:「有了,原楚藩系有個叫朱盛濃的人,與左良玉不相善。君相您可提升他為池州府推官,讓他找黃澍的碴子,估計不困難。」

「好,這個主意好!我先去聯絡一下吧。」楊文驄像要表現一下似的,說了一句就走了。

至這年九月二十六日,朱盛濃的確以池州推官的身份,向朝廷上了一道奏疏,稱黃澍「毀制辱宗,貪賄激變」。朱由崧很快批捕黃澍到刑部提問。可是黃澍在楚軍,就是抓不到。馬士英早就看出,朱由崧對他是千依百順的。正因為如此,馬士英成了皇上周圍的一堵牆,堵得朱由崧什麼也看不到,只能聽馬士英的呼吸和魔音。而朱由崧反以為他是自己得力的大臣。馬士英得了這個錯愛,自然強橫起來,拉大旗,做虎皮,造成大權獨攬的局面。

這期間,馬士英又唆使朱由崧停止了高弘圖東閣大學的職務,讓他去長江上游督收漕糧,特別荒謬的是他要派吳三桂的舊人北上為吳三桂表功,說他聯清兵趕走李自成有功,封其為薊國公,世襲,為吳三桂送去白銀五萬兩、大米十萬石。總之,在朱由崧的朝堂上,他的馬閣老任用什麼人、表彰什麼人他都不管,只要馬閣老能維持他這把龍椅就行了,其他的什麼三長與兩短,全然不在心。這個理念一生腦,就被馬士英等人看了個準,所以許多怪人就粉墨登場了。前面說的劉孔昭、劉澤清、李沾、田仰等都是,如今又來了一大批。

有個崇禎朝的張捷最初為首輔周延儒的走狗,周第一次罷相後,他又依附温體仁,長時間附二奸為走狗。二奸事敗他被除名,贖徒三年。後來閑居丹陽,只因拍上馬士英的馬屁,馬士英總想起用他,到底委任他為吏部尚書管銓選事。而他出任後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委派曾有清軍奸細之嫌的陳洪范為副都督,暗中進行勾清叛明的勾當。

阮大鋮又升官了,現在是江防兵部尚書之職。這之前,馬士英提議用阮大鋮時,吏部右侍郎呂大器就說過:阮大鋮乃先朝的逆臣,而馬士英卻「悍然不顧,請旨用大鋮,不唯視吏部如芻狗,抑且視陛下為弁髦」。馬士英哪裡聽得了這個話,竟然唆使走卒羅織罪名,將呂大器關押,到底重用了附逆之人阮大鋮。緊接着,前朝最大的投機分子楊維垣原南京守備、久與清通的趙之龍都被馬士英提名起用,通清的原南京禮部尚書王鐸現更被升為東閣大學士。朱由崧自己還提名拔擢了一個人,其名常應俊,朱由崧逃亡時,常曾經背他走了幾十里雪路,特封常為襄衛伯。朱由崧理想的貼心班底就這樣形成了。

南京城漸漸有清兵南下的消息。幾個月來,北方軍政如風雲變幻。李自成率兵進入北京,建號大順,向各地派了官;吳三桂賣關給清軍,轉攻大順軍;清仍稱助明滅賊,卻扶福臨金殿登極;吳三桂洩憤西追李自成;山東、京畿之地不斷有叛軍騷擾;洪承疇、孔有德、耿精忠、尚可喜等叛明降清的兵將乘勢而動,如今已打起清旗渡了黃河,很快向長江北岸發展。

此時的朱由崧對上述形勢不關心,且也不知道。當此之際,馬士英向他啟奏了中興之計四大款:一曰「聖母流離,可密諭高傑部將衛迎」,二曰:「皇考追尊位號,遷梓宮南來」,三曰:「皇子未生,即可廣選淑女」,四曰:「諸藩失國,恐有奸宄挾之,不利社稷,宜迎置京師」。這四計中唯獨第四計朱由崧有點不喜,因為那些藩王當初都可以跟他爭位的,如今怎麼好迎來京師呢?但是經馬士英一啟發:所謂迎置就是要管起來,不能讓他們有異動;一旦有異動,也易除之。朱由崧這才哈哈笑,都應允。

四計中行得最早的是第二計,首先追尊福王朱常洵為恭皇帝,朱由崧本人的正妃為孝誠皇后,他的生母鄒氏為仁壽皇太后,他的奶奶神宗時鄭貴妃為孝寧太皇太后,他的元妃黃氏為孝哲皇后。而他最喜行的是第三計──廣選淑女。為這事,太監韓贊周、盧九德以及阮大鋮、楊文驄、田成等跑斷了腿,他們在近郊縣鎮布下嘍囉,四處找尋。

至這年九月初九,選淑女黃氏、郭氏、戴氏入大內,朱由崧嫌不夠,命再選。二十五日,太監韓贊周就又為他選了六名,可是他仍嫌不夠,韓贊周立即派員到杭州去搜尋,另派田成、李國輔分路選淑女來見。至十月十七日,他再諭韓贊周:「挨門嚴訪淑女,富室官家隱匿者,鄰人連坐。」如此行事,勢必攪得天翻地覆,雞犬不寧。兵科給事中陳子龍揭露說,為選淑女,「中使四出搜巷,凡有女之家,黃紙貼額,持之而去,閭井騷然。明旨未經有司,中使私自搜采,殊非法紀。」北城市民還遞呈稱:「歷選宮嬪,必巡司州縣限名定年,地方開報。未見官示,忽有棍徒哨凶,擅入人家,不拘長幼,概雲抬去,但云大者選侍宮闈,小者教習戲曲。街坊緘口,不敢一詰。」

百姓遭此苦不堪言,有女之家只好及早婚嫁,一時間江左一地草辦嫁娶,慌擇匹配,隨處可聞。有女未嫁的也有,一旦被選不願入宮,有的則選擇了自殺,有的則選擇逃匿。有一戶姓楊的人家,只有母女二人相依為命。一日見家門被貼上了黃紙,小女大恐,立刻自刎;楊母見女不活,也自覺無活路,就投井自盡了。女孩子為何如此輕生?原來,進朱由崧后宮的人都沒有好結果,南京城當時就有人看見,一天就有幾具女屍從皇宮後門被抬出,全是被糟蹋死的。

自古末帝少有不荒淫者,翻開史冊卻只有崇禎皇帝能例外。而朱由崧與他的這個堂弟比起來,判若雲泥,至於那積極施治的理想與行動,就更談不上了。如此怎于讓天下士寒心!年輕的言官、兵科給事中陳子龍就曾哀嘆說:「中興之主,莫不身先士卒,故能光復舊物。如今皇上登位不久,人情泄沓,將亂世做昇平,清歌狎昵,荒淫椒房,臣誠不知所終矣!」

七月初六,馬士英來報「聖母」已有消息;至八月中,朱由崧終於迎來了逃難中走失的母親「皇太后」,花費大量銀兩修蓋居處、添置器物,竟致工部不支。不管怎樣,總算把他的媽安置下來了。忽然,朱由崧聽說與他爭衡的潞王朱常淓尚在淮安,他一下子想起了馬士英的四大計,即命人護送潞王到杭州。魯王朱以海舟泊京口,僅在京城外簡僻的地方安頓下來,其後自行渡海進入浙江紹興。惠王朱常潤避難寓居廣東肇慶。朱由崧打點了這一切,他自覺可高枕無憂了,不料吏科給事中馬嘉植又奏言:提請朝廷派人訪求太子及二王。出於安頓諸王同樣的心理,他當然准奏,立即命馬士英派員查訪。

其時已是崇禎十七年的秋天,史可法多次上疏提出,江北形勢緊迫,應加強江北以保全江南。如今兵力被抽調,江北大營僅剩三千,實在難抵清兵的南下。兵科給事中陳子龍還提出要加強水上的防衛,訓練水師,製造器甲,修造船隻,治備火藥,以防北兵渡江。所有這些良策都被馬士英置之高閣,不予人知,可是他反而從這些建策中看到了這些人的影響。於是乎,他心想要實行一次人事的大掃除,在南京興大獄。

首先安排南昌建安王府一個姓朱的候考吏部官中尉上疏,誣詆大學士姜曰廣「定策有異志」,詞連史可法、張慎言、呂大器,說什麼陳子龍的建言與既罷的張慎言、呂大器有關,而張慎言又與史可法有關;姜曰廣責當朝是「斜封墨敕」,實為其反對勢力張目,總之都謂將來有異圖。

第一疏遞出後,為加強打擊的力度,又遞出第二疏,主要鋒芒對準劉宗周,說什麼劉宗周跟姜曰廣等結黨,謀危社稷。朱中尉的劾疏是馬士英責成阮大鋮為其起草的,朱中尉答應出手是以封官為條件的。這兩疏遞上時都是內閣高弘圖當直,看來是他們故意讓高弘圖先看到,滿以為高弘圖看到後會建議朱由崧留中,這樣他們就可以說高弘圖有意隱瞞了。不料高弘圖看到後先行票擬,定一個候考的小吏何能上疏彈劾這麼多重臣,屬違制,「應重處」。接着又派人把史可法召回朝。其事需廷審,然而高弘圖也沒料到,朱由崧一上朝就瞪眼:「候考人吾一家,何重擬也!」再看下面的史可法,「為何將史閣部召回朝?」

高弘圖抗辯道:「朱中尉違祖制,不能不治。召史可法與馬閣老通息,臣不為獨行。」馬士英在下面默不作聲。

「改票!」朱由崧一聲令下,立起身就回宮了。那幾天苦了高弘圖,改了票,不滿意,再被發改,幾次三番不如意,最後將高弘圖召進宮,進責道:「這一切都是他把持的吧?」

「臣至死不敢為。」

「不敢為?票擬不是你的嗎?史可法不是你叫來的嗎?思過去!」

兩天後,高弘圖上了道辯疏,朱由崧不聽。緊接着,高弘圖、姜曰廣雙雙請了長期病假。可是這事卻引起了言官的諫爭。禮科給事袁彭年上朝言道:「按祖制,中尉奏請,必先具親王參詳可否,然後給批賫奏。如是候考吏部的官,則與外吏等,應從通政司封進。今何徑可由,直達東閣,微刺顯攻,捕風捉影?陛下宜加嚴禁。」朱由崧不問。

通政司劉士楨上言:「曰廣守正不阿,居鄉立朝皆有公論。中尉何人,揚波噴血,掩耳盜鈴,飛章越奏,不由職司。此真奸險之尤,豈可容於聖世?」

朱由崧對這些奏言一概不聽,但怎樣壓下這件事?他覺得還是馬士英有辦法,就將馬士英召進宮。馬士英告訴他:「陛下且少待,老臣已有布置了。」聽這話他真的像有了主心骨,就無憂無慮地去后宮與淑女們鬼混起來。

一個月過去了,朱中尉這回經過通政司,遞上了第三道疏,送到東閣大學士馬士英手中,訐奏雷縯祚、周鑣與姜曰廣等人結黨,有圖謀。這疏文仍出阮大鋮之手,馬士英據此擬旨:「逮治縯祚、鑣等。」緊接着,有侍郎陸朗、黃耳鼎疏攻姜曰廣、徐石麒、劉宗周「結黨欺君,把持朝政,無人臣禮。」姜曰廣、徐石麒一看這架勢,一個個都告去職,閑住去了。劉宗周、張慎言早已去,從此朝廷善類一空。此後又由阮大鋮、田仰出手,找碴攻擊祁彪佳與陳子龍。朱由崧也不管事實如何,批示「重處」,到底罷掉了祁彪佳,壓制了陳子龍。

可是朝中仍有人不服,姜曰廣之事一出,吏科給事中熊汝霖奏言:「今以匿帖而逐舊臣,俄又以疏藩而參宰輔,弄得人心惶惶。事不嚴行詰究,用杜將來,必至大害,橫者借以樹威,黠者因以牟利,人人可為叛逆,事事可做營求。縉紳慘禍,所不必言,小民雞犬,亦無寧日,此尚可為國乎?」此疏一上,馬士英為朱由崧擬旨云:「這廝指朕為如何主!重處!」即將熊汝霖給諫罷掉。又隔了一個月,朱中尉升京官,補行人,馬士英對他說:此因你逐姜曰廣有功。可是朱中尉卻不服:「馬閣老當初答應我為總兵的,需還我總憲。」

史可法上疏為北派的高傑軍請糧餉,朱由崧、馬士英根本不理。一是因為不重視,二是因為朝廷如今也確實缺少錢糧。朱由崧還是請馬士英想想辦法。剛好這時各州府縣有童生要應試,馬士英的辦法就來了,他規定:今年各州府縣的童生可以免試,但要納銀,上戶納銀六兩,中戶納銀四兩,下戶納銀三兩,都送學院暫收。偏偏有個溧陽知縣李思謨不同意本縣的童生納銀,府官報馬士英,馬士英下令:「着將李思謨特降五級。」緊接着,馬士英又提出納貢,讓各州府縣的廪生納銀三百兩,很快增至六百兩,再加至七百兩。其例行至弘光元年的正月,又訂了個廪生除授通判加納銀兩的制度。

納銀的制度一打開,更令武英殿中書納銀九百兩,文華殿中書一千五百兩,內閣中書二千兩,待詔三千兩,拔貢一千兩,推官、知府銜二千兩,監紀、職方郎中萬兩不等。這些收刮,朱、馬都用一個名目:以助軍餉。真的助了軍餉嗎?南京流傳這樣一個民謠:「中書隨地有,都督滿地走,監紀多如羊,職方賤如狗。蔭起千年塵,拔貢一呈首。掃盡江南錢,填塞馬家口。」

馬士英如此賣官鬻爵,鄉邑哄傳。從秋冬,到第二年二月,百姓天天都聽說有某某攜資赴南京做官,又有某某賣田產買官。一時之間,甚至有賣菜兒腰纏萬貫走白下,有拿到把總銜的,有拿到游擊銜的,將赴某地去上任。

靠這樣搜刮起來的錢財,主要用於朱、馬的揮霍。首先他們要大起大蓋,以迎接弘光元年的朝賀大典。起蓋期間,馬士英每晚都與阮大鋮、劉孔昭、朱國弼、楊文驄這些人調笑紅粉,醵飲為樂。尤其朱由崧本人,日日深居宮中,漁幼女,飲火酒,戲伶官,荒淫無度。修興寧宮,建慈禧殿,大工繁費,游宴賞賜,皆不知節,使搜刮來的錢花得光光,工部告急,朱由崧就讓馬士英佃練湖,放洋船,瓜儀制鹽,盧州升課,甚至沽酒之家每斤定稅錢一文,這樣一來,將民間資財搜刮殆盡。頗有良知的人浩嘆曰:「嗚呼!此何時也,而小人猶且爾爾,欲不亡得乎!」

秋去冬來,清兵大渡黃河。最初馬士英想隱匿軍情欺瞞朱由崧,其後看看不行,且也沒大必要,於是假裝主動獻策,說是清軍中現有當年的同僚,可求得幫助從中勸和。朱由崧是個聽話的皇帝,沒有不允之理,於是讓馬士英派左懋第、陳洪范、馬紹愉出使清軍。清多爾袞傲慢無理,反而扣住左懋第,只將通清的左都督陳洪范、馬紹愉放了回去,通知南京早樹降旗,江南歸清。這對南京是個多大的羞辱,可是朱由崧、馬士英仍舊漠然置之。

江北的史可法坐不住軍帳了,他聽了議和受辱的消息後,上了道長長的奏疏,詳訴敵我形勢,並催朱、馬:「今宜速發驅虜之詔,悉簡精銳,直指河北。臣雖不才,願盡全力激勵同仇,收拾人心,備員督師,誓死恢復。」朱由崧哪裡聽得進這些話,特別是史可法的話,他向來只當他是耳邊風。

這段時間朱由崧玩累了,玩病了。有一次馬士英去探病,聽見太監們竊竊私語,聽得不甚清楚,似乎有「皇上近來好飲,多房事」的話。由此可見,他的心全放在淫樂上。一切都這樣渾渾噩噩,一切都這樣醉醉迷迷。就這樣,朱由崧在窮極歡樂、樂而忘憂中迎來了弘光元年的元旦。

元旦朝賀一過,朱由崧每天都銷魂在孌童俏女的隊伍中。正月十二日,朱由崧傳旨,令太監宣伶優五十三人進宮演戲、飲酒,醉後宣淫,竟有兩個童女被蹂躪而死。識者知此二女本雛妓,是馬士英、阮大鋮從妓院搜來的,至此妓院、戲園都不敢開門。

二月二十三日,朱由崧再求馬士英下令禮部選后妃,他說他要結婚。又一次弄得雞飛狗跳,僅僅在半個月裡,選官們翻遍了蘇州、杭州及松江等地的城鄉民家和縉紳鄉宦的宅第,精選出阮氏、王氏、程氏和李氏幾個少女。禮部官剛宣布要相看,不料卻出了個蹊蹺事,令朱由崧倒胃口。

有人報:「河南巡撫越其傑公差送一個女子至宮門,稱此女為陛下龍潛時的王妃。」

「什麼?你說清楚,她姓什麼?」

「自言童氏。」

他沒有主張了,稍一遲疑,命令司禮監和禮部官:「將淑女暫放還母家。」朱由崧為何如此慌神?原來如今他正在選后妃,童氏這一出現,他就有些難辦。他認不認?他想了想,不能認!於是命令:「送錦衣衛監候,此為假冒!」

童氏確係冒假嗎?有史科稱,童氏本周王府宮人,逃難至尉氏縣,遇朱由崧之母於旅邸,其後朱由崧亦到,得以相識,朱由崧求婚配。朱由崧襲封福王後,封童氏為王妃,相守兩年,生有一子,夭亡。不久遇兵變,各不相顧。不久前有原開封推官陳潛夫護送朱由崧母南來,報告說童妃尚在,可是朱由崧不召還。如今她自來,實在令朱由崧非常尷尬。

另有野史說,朱由崧逃難至曹州府,住進開小酒店的童寡婦家,童寡婦有一女,還算姣好,被朱由崧看上眼,並露出自己的身份,與童女成親。在曹州襲福王位後,封童氏為王妃。其後有兵變,朱由崧走淮上,與童妃離散。但不管怎說,童氏與朱由崧已做夫妻,看來是真的。怎麼辦?朱由崧不認,倒讓馬士英做了難。有一次,他對身邊的貼己說:「童氏是舊妃,並非假,只是皇上不肯認,怎麼辦?」

阮大鋮說:「吾輩只觀上意,上既不認,應置之死。」張捷不同意:「這樣處理不好,太重了。」阮大鋮還要爭:「真則真,假則假。惻隱之心,豈今日可用乎?」二人的爭辯還是讓馬士英感到沒頭緒,就含含糊糊說了句:「做真做假,從容再處。」

童氏被可憐兮兮地關進錦衣衛監獄。幸好她知書,在獄中寫了封信給朱由崧,並且邊哭邊訴地對錦衣衛官說:「吾在尉氏縣遇皇上,即至店叩首,皇上親手扶吾,攜至懷中,且云:『我身旁無人,李妃不知何在,汝貌好,在此事我。』吾從之。居四十日,聞流寇寖近,皇上挈我南走,至許州,遇太妃,悲喜交集。州官聞之,給公館、食品。居八月,吾生一子,彌月即死。時已有內官隨侍矣。及李賊破京,地方難容,無奈出走,中途遇土寇,與皇上拆散。」訴至此,童氏大哭,好一陣才止住,接着說:「之後又同太妃走失,苦甚。後聞王為帝,大喜。誰知他負心,止接太妃進宮,不接吾來;吾至此,已不肯認。天乎!何不令負心人立死吾前!汝為錦衣官,求汝代言,將吾書遞與他,且視如何答吾!」錦衣官見她所陳本末甚詳,乃攜書入奏。朱由崧見童氏書,面發赤,擲書於地說:「朕不認這個妖婦,速速嚴訊。」

次日,錦衣官呼牢頭傳達皇上的口諭。童氏嚎哭,且哭且罵,不吃不喝,漸漸病瘦。有牢子偷送食物給她,被朱由崧知道,全部奉旨杖斃。自此牢子懼怕,無人送食,童氏遂死於獄中。

「又一個冤家對頭到了,又一個冤家對頭到了!」有一種新聞在流傳。

「什麼冤家對頭,胡說八道。」不知就裡的擁戴者們尚顯朦朧。

「啟禀皇上,有前朝皇太子朱慈烺至自金華,今已由李繼周送至興善寺暫住。」大太監韓贊周慌慌張張前來稟報。

「這是怎麼一回事?」朱由崧甚為驚愕,又茫茫然。

「前陛下有旨要尋太子,下密旨要李繼周派員專訪,繼周即帶張、王兩內使暗訪,今已訪得。」

朱由崧沒有話,只是苦着臉。韓贊周知道,這是朱由崧最怕的,當然也是包括韓贊周在內的擁戴者們所最不願看見的。為此,他們已驚慌了一次。那是這年八月二十九日的事:

原山海關監紀太監高起潛來南,通過馬士英見到了朱由崧。高起潛一見面就報告了一個驚天的消息:「我把崇禎朝太子朱慈烺從水路帶來了,特進獻給皇上,現住在興善寺,由我侄兒高夢箕和兩個僕人看守。」他的意思在場的人都能聽得出來,想以此做籌碼,在新朝換個官去當。

馬士英試探地問朱由崧:「這事該怎辦?」

朱由崧無奈地說:「他來朕怎辦?」

「是啊,」馬士英像醒悟,又像有定見,「他來,咱們這些人怎麼辦?」

馬士英回府後跟阮大鋮、楊文驄一商量,覺得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掐掉這條線比較好,於是派錦衣衛掌班管紹寧前往興善寺,不料竟撲了個空,回頭再派人四處尋找,自然難尋。這之後,朱由崧下密旨給李繼周,李繼周又帶張、王兩個精明的太監明察暗訪,仍無踪影。

到弘光年二月,朱由崧覺得已石沉大海,於是謊稱太子已遇害,提出給太子加謚為「獻愍」。實際上,這只不過是一種愚民政策,是給消息業已外露的窘境打掩護。

太子幾個人到底去哪裡了呢?原來,高起潛要獻太子,換官當,這心思先露給了高夢箕,高夢箕想了想覺得不太好,有些搖頭,高起潛對侄兒加以說服,高夢箕還是表面答應了下來,等高起潛離開,就和兩個僕人帶太子逃跑了。最初逃到蘇州的地界,覺得不太安全,就轉身奔向杭州的方向。進了杭州城,住進了一家僻靜的小旅店。這已是年終了,起先覺得安然無事。高夢箕囑咐太子,一定要收起貴倨之色,否則會惹禍。太子對這忠言也還算聽話,對兩個僕人也和善。看看到了元宵節,都知道杭州城的燈會歷來有名,高夢箕想去看看燈,太子也想去,四個人趁天黑出了門。也話該那天有事。他們彎彎轉轉來到府衙門前,只見那燈籠火把照同白晝。特別是那走馬燈,已與往年的「仕女」、「角戲」大不同,因而有人發出幸福的感慨:「真是江南太平的景象,官民同此歡樂啊!」

這話偏偏被一旁的太子聽到了,太子看看那發話人的打扮,很像官府的小吏,一時勾起對往昔的回憶,竟喟然長嘆道:「唉!誰知我宗社蒙難啊?」那小吏聽這話不對,轉頭想看看那接話的人。身邊的高夢箕知事情不妙,便勁扯了一下太子的衣襟,就都從人群中溜走了。

高夢箕回想這局面實在難以維持,這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再這樣下去肯定會闖禍,禍事一來他們就要遭殃,還不如乾脆到南京聲明太子的身份,估計會比瞎闖強,於是在下處安頓好太子,只說他要到外地辦點事,叫太子在杭州等幾天。高夢箕一出杭州就水陸兼程趕奔南京,到南京就奔皇宮,首先求見朱由崧,有太監卻將他帶給了馬士英。他向馬士英說明了上情。馬士英還假裝不信地問:「真的嗎?那真是太子嗎?」

高夢箕說:「千真萬確。那是叔父和我從水路帶來的,叔父知之甚詳。據叔父說,李闖進京,太子出走,入國丈周奎家不納,終被李闖所得。吳三桂協同清兵打敗李闖,太子又被吳三桂所得,向北京進發,不料途中卻被太子脫逸,走西山,遇叔父,帶到了我家,講述了以上的事。叔父當時監視山海關軍,兵敗後才回西山的。」

「這樣……那麼為何由你一個人帶來了呢?」

「嗨,說起來也確慚愧。叔父在西山打聽到,南方有監國,說是帶太子到南方可即位了;後來在路又聽說監國之王已稱帝,知太子不能立,於是想獻太子,自己也能有個前程,誰知他的心思不止此,我只好把太子帶走了。」

「那麼你怎麼又回來了?」

「嗨,這就是我的無能了,我估摸怎麼做都有錯,閣老看着怎麼處分我都領。」高夢箕說話帶一種敢作敢為的派頭,也不愧為鴻臚寺裡站班的衛士。

李繼周按照馬士英的指引,帶領張、王二太監來到杭州,沒找到人,打聽旅店的伙計:這裡曾住有三個操北方口音的人哪兒去了。伙計說:這裡確有三個操北方口音的人來住過,但早已走了。問去了哪裡?答說「好像去了紹興」。李繼周帶張、王二太監追到了紹興,四處尋訪操北方口音的人,最後在碼頭打聽到三人已買舟去了金華。李繼周和張、王又到金華四處探訪,終於在一座觀音寺瞄到了踪跡。

李繼周也是前朝后宮的太監,也曾見過太子,但不甚真切,現據來時提供的相貌和個頭,李繼周猜着有些相類,於是上前叩頭道:「奴才給小爺叩頭。」

太子定睛一看,有些驚奇:「吾似乎見過汝,但不知姓名。」

李繼周立即申明來意:「奴才叫小李,今奉新皇爺旨,迎接小爺進京。」

太子說:「迎吾進京為何?難不成讓皇帝位與吾坐?」

「此事奴才不知,但告奴才請爺。」李繼周說着將御札呈上。

太子看那御札,也無非說些契闊淒苦,特請他回南京議事的話。研讀文句,確也覺得温和,也就答應了邀請。金華地方的官吏聽說太子到,特地趕來拜見。如此幾天過去了,太子三人隨李繼周等一行人乘官船到杭州,杭州巡撫張秉臣前來相見,並且帶領文武官員給太子行禮。從杭州到南京,仍然走水路,坐官船。李繼周進京後,先報告馬士英,即命太子止於石城門外,再派北京來的前東宮張、王二太監引領暫住興善寺。誰知張、王二人進齋房內就給太子跪地叩頭,抱住他的兩腳大哭。哭過之後,見太子身上衣單,難禦風寒,就脫下自己的衣服給太子披上。

朱由崧得知張、王這兩個太監的所為,立刻大怒:「真假未辨,何可如此!太子即真,讓位與否尚需吾意。這二廝怎敢如此?命將此二人拖出殿外,亂棒打死。」李繼周見此感到太過,但亦敢怒不敢言,但從表情上看朱由崧也明白,歸內後即令馬士英想辦法除掉,馬士英讓韓贊周「獎勵」一杯酒,立刻毒死。

南京大多數的官民聽說太子到,好像感到有了救星,紛紛趕來拜謁,文武官員投遞職務名帖的絡繹不絕。這就更令朱由崧不自在,於是再找馬士英商量。馬士英說:「找個忠於我們而又認得朱慈烺的人出面指謂其假,最有力。」馬士英再一想,督營太監盧九德最合適。第二天,盧九德來到興善寺,一見太子,心裡發慌;之後鎮定了一下,裝作不識的樣子審視着。不料太子卻高聲斥責:「盧九德,你見了本太子如何不跪?」盧九德不自覺地矮了下來,叩頭不歇道:「奴才無禮,奴才無禮!」

「汝隔幾時,肥胖如此,可見來南受用矣!」盧九德再次跪地叩頭。

「起來吧。」太子像饒恕了他。

盧九德戰栗着站了起來,說了聲:「小爺保重。」就出門了。走出門對看守的人說:「看來有些相像,卻又認不真。你們好好守視,真太子自然應護衛,即假者亦非小小神棍,需防逸去。」自此朱由崧傳旨:文武官員不准私自拜謁興善寺。

趁着一個夜深人靜,朱由崧命人將太子移到皇宮大內的暗室。三月初三,阮大鋮自江北給馬士英遞了封密信。拿着密信,馬士英當即向朱由崧密奏:請將太子及從行二人俱下中城兵馬司監獄。所謂從行的兩個人,一個名穆虎,一個名高成,都是舊時高夢箕府內的僕人,此時與太子一起被捕,高夢箕也被軟禁了起來。

這天夜裡,太子被人用肩輿抬進中城獄,管其酒食,令其大醉,扶其於大圈椅上昏睡。一覺醒來已是天明,太子見有一個大兵在旁侍候,就問:「你是什麼人?」答稱:「這裡的小卒。」太子說:「你走走開,我還沒睡夠。」靜眯了一會兒,又問:「你怎麼還不去?」小卒說:「我在侍候你。」太子問:「此何地?」答:「官家的場所。」問:「紛紛來去者何等人?」答:「行路的人。」問:「何故盡皆衣衫襤褸?」小卒稍一遲疑,太子立刻恍然大悟:「噢,吾知之矣,吾知之矣!」小卒把一串錢放在小几上,說:「恐爺要用。」太子命撤去,小卒說:「可以用它買點東西。」一句話提醒了太子,他頷頷首:「好,就放在這裡吧,你可以去啦!」小卒出去了。又隔了好長時間,有四名校尉來到面前,叩頭說:「我等乃校衛,專來護衛爺的。」太子指着几上的錢說:「拿去買點香燭來,剩下的你們四人分了吧。」香燭買來了,太子問了問方向,面朝北的方向鄭重地拜了拜,高呼高皇帝、皇考皇帝,再叩頭,號啕大哭。哭了一回,拭淚就座,仍然飲泣不已。滿獄為之淒然。楊維垣在朝中揚言:「有駙馬王昺侄孫王之明,貌甚類太子。」兵料立即請多官會審「王之明」假冒案。

三月初六,多官會審太子於大明門外。審前朱由崧在武英殿召見中允劉正宗和李景濂,說:「太子若真,將何容朕?卿等舊講官,知真假。」劉正宗肯定地說:「太子不能來此,臣當以辭窮之,使無遁詞。」說得朱由崧興高采烈,將幾日的愁雲都驅散了。會審開始了,給了一把椅子。太子背西面東,上首挨肩幾位大員,正中坐的是劉正宗。劉命一吏拿一張圖到太子前問:「這是北京宮殿圖,」用手指着承乾宮問:「此何所?」太子立刻答:「此我所居。」吏又指坤寧宮:「此何所?」「我娘所居。」李景濂從座中問:「公主今何在?」答:「不知,想必已死。」「都知道公主和一宮女同叩周國舅家門,你怎能不知道呢?」「並無什麼宮女,亂時叩國舅門者,我也。」

劉正宗一見難不倒太子,就搶言問:「我乃當初講官,汝識否?」太子看了他一眼,搖搖頭。劉正宗問:「那麼講所在哪裡?」「文華殿。」「當初仿何書?」「《詩經》之句。」「寫幾行?」「寫十行。」「講讀何先何後?」「講官時有更換,先後不一,難以備述,忘之矣。」劉正宗一聽有「忘之」的字眼,立刻像落湯人撈了根稻草,大放厥詞地說:「怎能忘了呢?你若是太子,就該是個為皇家看重的儲君,如何將未來治國平天下的真才實學給忘了呢?」

太子聽了輕輕一笑,說:「汝以我偽,即偽可耳。吾原不與皇伯爭坐皇位的,汝等為何請吾來,皇伯伯還下了御帖?」座上的大員們被太子問得目瞪口呆,理屈詞窮,也都感到心虛了,就打發差役將太子抬回到兵馬司獄。審後劉正宗向朱由崧謊稱:「眉目全不相似,所言講所、仿書全不對。」朱由崧聽了內心暗喜。可是許多太監都在私下裡議論,此子並非虛妄,眾臣也只是攝於上威,不敢言真,所以主以權臣,謀之幃幄,詞如一口,中外悲之。

三月初七,朱由崧再命盧九德找馬士英商議太子定假的問,馬士英具疏答云:「臣病在寓,不能面奏。臣細想想,定假有三:其人既為東宮,幸脫虎口,不即到官說明,卻走紹興,可疑一也;東宮厚質凝重,今觀其人機辨百出,可疑二也;據密報,公主現養周奎家,然其云公主已死,可疑三也。臣以為,原日講官方拱乾在我刑部獄,曉以利害,密諭來廷辨之。如露假冒,當付法司;與臣民共見而棄之;如真東宮,則取之入深宮,留養於別院,不可分封於外,以啟奸宄之心。」朱由崧見疏依計而行。

三月初八一早,吏部尚書張捷來到刑部尚書高倬家,張捷以名帖召請方拱乾來高家說:「先生恭喜。此番不唯為先生釋罪,且可不次超擢。」張、高二人如實將太子認定為假的策劃說了一遍,然後叮囑他:「此番全在先生一言耳。」方拱乾聽了只有唯唯。再次會審於刑部審判所舉行。眾官卻到堂上齊集,安排座次。會審由王鐸、張捷、高倬共同主持。只聽高倬一聲喊:「帶人來!」

太子被推推搡搡帶到當場。這次沒有為他設座,衙役喝跪,太子不跪,但也立不起來了,只好面西蹲踞。眾擁方拱乾來到太子面前,讓太子認。太子打開精神一瞧,這不是因南都受賄案而被捕的方拱乾嗎?心想這下自己可有救了,因為這人捕前是他的老師,大概不能把他說成是假的吧?正心想間,張捷高聲發問:「面前這人是誰,不認得了吧?根本你就是個假的。」沒等張捷說完,太子暢快淋漓地說:「左諭德兼侍讀方拱乾方先生啊!方先生,你不認得我啦?」聽了這一聲稱呼,不獨方拱乾感動,就連王鐸、張捷、高倬以及眾衙役都為之震動。隨着這一聲稱呼,方拱乾的眼淚往外直流,而且連連後退,說不出話來。一邊的王鐸氣炸了肺,聲聲朝太子吼:「你裝的什麼蒜,你本是王之明,是駙馬王昺的侄孫,只因你倆外貌相像,你就敢來冒充嗎?」

太子說:「我南來從未說我是太子,你們不認我倒還罷了,何必給我更名改姓?再說,李繼周拿了皇伯的諭帖去金華召我,這可不是我要來的,而那帖也並沒有說我是假的呀!你們不是也有人立過皇考之朝嗎?為什麼一旦時變卻蒙面如此呢?」一席話說得那些大官小吏羞愧難當,此案也無法再審下去了。王鐸便硬性決定道:「千假萬假,總之還是個假,我定你個假案,一切責任由我來負。今天不用再審了,將冒男送回大獄。」這齣戲一收場,刑部立刻發疏奏報:「太子係假冒,會審再加質問,使之供吐真實姓名,確為王之明無疑。」

這之前,刑部再審跟隨太子的高府兩僕人──穆虎、高成,要他們旁証太子本是王之明,一路南來如何冒充露相。可是他們死不從命,因而動酷刑,至五毒俱備,仍視死如歸。穆虎當堂豪言壯語:「我家主忠臣,我等何得畏死背義?」審訊官聞此氣奪。高夢箕聞知為之上疏,法司反而將其逮捕,與穆虎、高成一起殺害。緊接着,南京都察院貼出了一個通告:「王之明假冒太子一案已水落石出。」這通告本來是為掩人耳目,相信太子的人覺得他的性命將很快不保。殊不知,這卻激怒了一位將軍──左良玉。

南寧侯左良玉早就不買朱由崧、馬士英的賬,當他在長江上游防堵張獻忠時,就曾連發檄文,聲討馬士英之流把持要路,濁亂朝綱,聲稱將發兵南京,以清君側。後因朱、馬不發糧餉,揮軍東下,聲稱向江左借糧。僅僅由於舊日師長的勸阻,他才止兵;如今得知太子在南京,而朱、馬要加害,他立刻聲明要繼續東下,保衛東宮。他率兵沿江東下,經過九江、安慶、建德,一路張貼告示:「本藩奉太子之密旨,率師赴救。」

馬士英得了這個告示,心中懼怕,調兵防堵,而且從此專理兵部,不入東閣管事,並以兵部尚書身份急令南京戒嚴。長江軍情越來越緊迫,長江總督袁繼咸請赦太子以緩左兵,朱、馬無奈只好答應。左良玉抵達東流地方,不幸染病,不能指揮,不多日死去,左家軍由其子左夢庚統領。左夢庚揮軍至采石磯,為黃得功、方國安軍所堵截,無奈回兵至南昌待機,致使南京的朱、馬心有餘悸。此時清兵已自歸德抵達象山,七八百里之地無一兵防守,揚、泗、邳、徐危在旦夕,早有結清嫌疑的前薊門總督王永吉唆使劉澤清在淮安大掠民宅,席捲輜重掉頭而南。

史可法向朝廷上《北征疏》,朱、馬仍以「西警緊急」為由,給以拒絕。此時清兵攻破徐州、碭山,又下亳州、泗陽。史可法連發三道告急軍報,要求調防江兵以赴援,卻都被朱、馬「要以左兵為慮,江北事可稍緩」的旨意擱置起來。至四月二十二日,清兵渡淮,如入無人之境;二十四日,更進揚州地界。這時的史可法僅有大營兵三千,他知揚州城難保,於是鼓勵戰士決一死戰。三千將士被史可法的大忠大義所感動,戰鬥激清高漲,直欲排開滿天陰霾!然而,終因眾寡懸殊,孤立無援,招致全軍覆沒,史可法就於陣前拔劍自刎。清兵入城大肆燒殺,有史料記載,清帥連發幾支令箭令其殺戮,致殺揚州城民數十萬,揚州河湖為之變色。

清兵破了揚州城,眼看要渡長江。有龍潭驛探馬報:「清兵編木為筏,正乘風而下。」前探馬剛報過,後探馬又來報:「江中一炮打來,京口城去掉四垛。」馬士英坐兵部,向探馬一瞪眼:「謊報,全是謊報,都給我拉出去砍了!」

第二天,有士卒持蘇松巡撫楊文驄令箭來報:「江中有數筏,疑是敵兵,因架炮城下,火從後發,震倒頹城半垛。早發三炮,江筏粉碎。」「妙!」馬士英命衛士:「重賞楊使。再撥六百黔兵給楊文驄軍。」此後報警的探馬絕跡了。

四月二十八日,清兵渡江甚急。王鐸直閣,卻沒有一句說到軍事的事,只是請朱由崧確定講筵的日期。朱由崧竟然悠然自得地告訴他:「就定端午節過後吧!」

五月初一,張捷率百官進賀,阮大鋮虛報捷,私下裡馬阮又在謀殺東林人。這天下午,內官偶然在西安門的門柱上發現幾副對聯:福人沉醉未醒,全憑馬上胡謅;幕府凱歌已休,猶聽阮中曲變。福運告終,只看盧前馬後;崇基盡毀,何勞東捷西沾。二柳翻世界;七煞卷地掃。東林一路踏江南;四鎮擎天歸北幕。闖賊無門,匹馬橫行天下;元凶有耳,一兀直搗中原。這些聯語中,福人指弘光皇帝,本福王;阮大鋮喜作詞曲,常為兵部報捷,故云「幕府」;盧指盧九德太監;西沾指李沾;柳、劉同音,指劉澤清、劉孔昭;路指路振飛;闖賊無門罵馬士英是「馬賊」;元凶有耳,謂一個阮字。可見當時臣子間對他們的不滿,卻也不敢當面指罵,就賴此楹聯了。由此亦可看出朝廷的無救與黑暗。

其時清兵駐在瓜州,不習水性,耽思欲渡。倘能此時召喚一下鄭芝龍、鄭鴻逵、鄭成功的水軍,可一鼓而勝。然而朱、馬卻不然,他們只是一味地聽信內奸如張捷、王鐸、趙之龍等人的謊言,將兵駐守在采石磯,預防左夢庚的東進。

五月初五端午節,百官前來拜賀,朱由崧反而不來視朝。此時他已得知清兵的實情,卻故意打發盧九德通知百官:今日不朝,只因串戲無暇。原來,朱由崧要串的戲是弘光伊始馬士英向他推薦的演的是阮大鋮所著的《燕子箋》,當時定為「中興大戲」。

初六一早,有兩匹馬風馳電掣般從金川門奔向雞鵝巷馬士英家。午後,馬士英入大內,與韓贊周、盧九德商議傳令各門下閘,辰啟申閉。

初七清晨天就陰上來了,接着風狂雨暴。馬士英集親信於清議堂,列坐的有王鐸、蔡奕琛、陳于鼎、張捷、陳盟、張有譽、錢謙益、李喬、李沾、唐世濟、楊維垣、秦鏞、張孫振、錢增、趙之龍、阮大鋮、楊文驄,各都輕聲小語,竊竊私議。究竟議些什麼,外人不得而知。但是臨近散會,李喬和唐世濟唱和道:「即便是降志辱身,也說不得了。」散會後已有人向趙之龍報告清兵的攻勢,趙之龍不加掩飾地說:「清信雖急,如今已不妨了。」

五月初八,清兵已將木筏排列江岸,沿江窺渡。第二天聯絡好江南岸的內應,立即開閘放舟,漫江向南。原欲出擊的鄭家水軍因得趙之龍的命令,揚帆東遁,說是要保存實力,致使江南一時皆潰,來攻的清兵如入無人之境,很快抵達南京城下。朱、馬此時手足無措。

五月十一日午前,南京城內有一位姓趙的監生,聽說宮內無人主宰,認為這倒是太子登極的好時機,一來可正大明的逆順,二來可抗城外的清兵,於是集城內士人、縉紳和平民千餘人,將王鐸擒拿到中城獄,痛打了一頓,讓他指示哪一位是太子。王鐸渾身像篩糠一樣,乖乖地照做了,而且一邊告饒地說:「這不關我的事,都是馬士英指使和安排的。」百姓們恨馬士英,奈因馬不在眼前,雖不知王鐸壞到什麼程度,也權且將李代桃地捶了他一頓,連他的那綹鬍鬚都給撏光了。

太子朱慈烺生就一副軟心腸,當時他見王鐸這模樣,反而產生了惻隱之心,把在審判所的那場審判都忘了,出面勸阻了憤怒的人群,同時跟趙監生及眾人見了面。眾人立即擁慈烺出獄上馬奔西華門,來到武英殿,稍稍停了停,到西宮梳洗了一下,一時找不到大典的吉服,就將戲箱中的翊善冠取出,給慈烺戴上,在武英殿升了座。眾人山呼萬歲,草草成禮。

這天正是天清氣朗,人心大悅。各部司署也有不少人來行四拜禮的,其間也有幾個大僚。這天的午後,慈烺張榜於皇城之內,召喚民眾進獻退敵良策。王鐸挨了頓打,早就從中城獄跑掉了。他急急忙忙來找趙之龍。原戎政趙之龍實際上是留在城內維持投降秩序的內奸,得知慈烺的動向非常惱火,暗中與那些投降派串通一氣,極力做着破壞慈烺的勾當。

這裡慈烺卻舉王鐸為他的東閣大學士,同時又將方拱乾請出獄,並封其為禮部侍郎兼東閣大學士,與王鐸同直閣。方拱乾一看這形勢不敢做官,當天就悄悄縋城避開了。朱慈烺不知這時城中主降的官員都集中在中府開會,討論如何對待太子的問題。趙之龍代表堅定的投降派,煽風點火地說:「這裡再立個新主,假如派使臣去遞投降書,那降主該是朱由崧還是朱慈烺?」奸人們一個個都認為前些日子審訊對朱慈烺太狠了點兒,絕不能得到朱慈烺的原諒,而且他也絕不能降。想來想去,降主還該是朱由崧。

這次會議後,趙之龍糾集了一班太監,對那些主張迎太子的人大開殺戒,特別斬殺了那位趙監生,又迅速到西宮捕捉朱慈烺。後來有人說,太子「登了極」後,下了道敕封保佑他不死的中城獄神的敕書,用的崇禎十八年的年號,旋即逃出了南京,不知去向;更有人說,太子到底沒有逃出王鐸、趙之龍的掌握,就在西宮被捕,被王、趙送給了清酋,後被帶到北京殺害了。時人有詩憫之曰:「百神護蹕賊中喪,會見前星閉復開。海上扶蘇原未死,獄中病已復奚猜?安危定自關宗社,忠義何曾列鼎台?烈烈大行何處遇?普天同向棘圜哀!」這詩總還算人心給他的一個回報吧!

五月十一日清兵圍南京,朱由崧命令城門緊閉,傳旨縉紳家眷不得出城。午後,他召集梨園子弟於內排「中興大戲」。他與太監韓贊周、盧九德、田成雜坐在伶優間,直至二更鼓,韓贊周悄悄溜了出去,回來後在朱由崧耳邊嘀咕了幾句,朱由崧即推說解手,出門與其母及一妃在內官的簇擁下,走出了後宮,一行百來人從通濟門逃出城,文武百官無一人知曉。後宮大內扔下宮娥女優百來人,亂坐於西華門內外,其後降官拉他們都送給清酋去享用了。

朱由崧出城往哪裡走,他心裡沒有數。百來人的隊伍如上陣,那可太微不足道了,可惜這是逃亡,就未免感到累贅了。他們一個個拉拉扯扯,擠擠挨挨,內心慌亂,愁眉苦臉,往日那種養尊處優的派頭也講不上了,這或者可說是紆尊降貴吧!其實,如今的朱由崧對什麼「尊」、「貴」倒不在乎,因這種難他落過,這是他第二次逃難了。他或者在想,還能有什麼奢望呢,像陳後主那樣住慣了臨眷樓、結綺樓?如今已無份,如能尋個像以前逃難時那樣的小酒店就夠了;當然得不到也沒關係,可千萬別像陳叔寶那樣,最後只得口枯井為藏身所,到頭來還得做人家的階下囚喲!他疑疑猜猜地跑了兩天,再次扔掉生母,最後連美嬪嬌妾都不要了,看看身邊也只有韓贊周跟隨。這兩人一口氣逃到了蕪湖邊黃得功的軍營,以為這下可有救了。不料黃得功卻說出了極沒出息的話:「皇上今日下殿而走,大權已失,十分事業已去九分,叫臣如何戰守呢?」朱由崧對這話並不怪罪,反而自甘拋棄地說:「愛卿不要着急,事到如今,寡人只要苟全性命,那皇帝的席位,我也不想再坐了。」

入夜,劉良佐、劉澤清二鎮趕到。開始,朱由崧還以為這二人是來勤王的,有些轉憂為喜;不曾想,還沒等說上兩句話,二劉就要強拉他去做投降的見面禮。然而,黃得功又何嘗不想這樣,於是和二劉爭吵起來。二劉因這是在黃營,也沒敢太逞強,就走了。幾天後劉良佐帶着兵,拿着清酋豫王的追捕皇帝令,來找黃得功。黃得功不甲而出,單騎馳北營,隔河大罵劉良佐,劉良佐埋伏弓箭手,射中黃得功的咽喉,黃營大亂,朱由崧終於被劉良佐拉回到南京送給清兵看押起來。後來清兵又在浙江獲得了潞王朱常淓,將二人一拼帶到北京,秘密殺害。

五月十一日黎明,馬士英家亂而無緒,庭院雜沓,相府門楣了無雄風。這天馬士英身着馬衣,小帽快靴,顯然是一個落魄出行的打扮。只見他急急上馬,後隨婦女多人,皆為馬上裝束,簇擁其母,並有家丁百來人,一路倉皇來到孝陵,然後將其母扮成太后,向守陵兵詭稱「扶太后拜陵」。這些守陵兵本是他最近新調來的黔兵,當然很相信。進了陵區,他即將守陵兵改做衛隊,擺着滿朝鸞駕逃出南京。一行人一路向東南,輾轉杭州、金華,看看不是個出路,又想要降清。奈因連清兵都不喜這臭名昭著的奸雄,尤其嫌他不能守一,留到將來也不是福,就將他斬首在建寧。身邊的婦女也都歸了清兵。

還剩下胎裡懷的阮大鋮,原本唯馬士英之馬首是瞻,聞知馬士英逃,他當然也不能留。馬士英前腳走,他就立刻回石巢園,收拾些金銀細軟,帶上幾個嬌娃,裝神弄鬼地從京城溜了出來,並也朝杭州的方向逃來。後來清兵打到杭州,他又隻身逃到了金華,金華軍民鄙視他的為人,拒絕接納,他就投了方國安的兵營,與方國安一同都投清兵去了。後來清兵攻打福建,他硬要做向導攻明,終於累死在仙霞嶺五通山的一個野坡上。其屍無人睬,招來逐臭的亂蠅,到底被虎狼吞掉。

其他的奸臣大多降清,有的得個有職無權的閑職,有的降後被殺,總之大多不受用。唯有忻城伯趙之龍對投降一事最賣力,格外受到多鐸的垂青,贈給他個興國公的名號,命立眾降臣之上。多鐸召他來營,竟讓他坐在自己的肩下。最有意思的是那位錢謙益,一輩子總想做閣員,可總是不得意。隨群奸降清後,見清兵在江南燒殺,他良心發現,暗與反清勢力聯絡,坐過牢;被舊人救出後,並沒踏踏實實地歸養山林,仍與幾個反清勢力暗中聯絡。只因天不佑明,不能成功,他在山林賫志以殁。到了康熙一朝,皇帝了解到他的這一路行藏,給了個少忠的評語,明言「不喜」。

怎樣評價由馬士英扶植、朱由崧冠名的南明弘光小朝廷?可一言以蔽之曰:它是一個腐敗透頂的小朝廷。以言施治,沒有善政,只有惡果;以言操行,沒有仁德,只有穢行。對內威權橫暴,胡作非為;對外坐視欺辱,叛賣求生。從用人到為政,一無為後人可道者,實在可做一個典型的反面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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