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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6日星期六

不幸僧人

  一、離家求索

  西元499年春天的一日,真諦誕生于古印度優禪尼國的東部重鎮卑地寫城。

  真諦原名親依,俗姓頗羅墮,意爲利根仙人。其父老頗羅墮是一位聞名遐邇的婆羅門學者。五年前,他回應笈多王朝皇帝佛陀•笈多的號召,在耶輸達曼的率領下,英勇作戰,最終將橫行肆虐的厭噠人趕出馬爾瓦高原。耶輸達曼因功封王,立都于烏者衍那城。隨著厭噠人勢力在北印和中印的進一步擴張,以前龐大的笈多帝國,被迫退縮於恒河下游一隅之寺。耶輸達曼仿效各地諸侯的作法,宣佈了優禪尼國的獨立。頗羅墮由於英勇善戰,被提升爲將軍,駐守在東部要塞卑地寫山下的卑地寫城。

  親依十八歲生日這天,頗羅墮家族的男女老少都聚集一堂,與特邀的婆羅門一起,給親依舉行成人授洗儀式。

  中午時分,門外來了一隊人馬。旌旗前導,幢蓋隨後。富麗華貴的車輦在衆多侍從的環護下,慢慢停在大門之外。年逾花甲的老頗羅墮帶著公子親依迎出門外。幾位隨從早已聞訊而出,側立輦旁。侍者掀開車門幕簾,一位英俊的青年男子走下馬車。頗羅墮父子垂首合十,畢恭畢敬地將這位少年迎入正堂,分賓主坐下。

  這位少年原來是優禪尼國王子——月婆首那,他是借視察卑地寫城之機,前來觀看親依成人洗禮的。

  “王子駕臨寒舍,下官深感榮幸!今日準備不足,多有怠慢之處,還望王子見諒。”頗羅墮誠惶誠恐地說道。

  “很好!很好!大伯不必客氣。公子今日受洗成人,我代表父王特來祝賀,願頗羅墮家族興旺發達,願親依早承大業。”王子接著又說:“我在京城就聽說貴公子風神俊朗,今日一見,果真是道氣逸群,德音邁俗啊!”

  親依連連致謙道:“愚鈍昏昧,怎敢當王子誇獎。”

  這時,在座的一位官員插話道:“頗羅墮確實教子有方,親依也不負衆望,從六歲開始,就在婆羅門學者的親自指導下,刻苦攻讀,勤奮鑽研,如今已窮盡四韋秘旨,精通六師奧義,年紀雖輕,可已是我們卑地寫城有名的大婆羅門了。”

  親依滿臉愧色,忙擺手言道:“後生雖用功多年,四種《吠陀》、各類《奧義》都已學過,怎奈一竅難開,人生之真諦未得,宇宙之妙理未明,思想中的疙瘩猶如攪在一起的亂麻,現在依舊難以解開,真是慚愧之至。聽說外界已有諸多新經問世,不知其所詮之道,可有開竅之理?”

  頗羅墮忙起身說:“《吠陀》開啓,豈會有差,如今外面所興之說,還不能是些歪門邪道,不足言,不足言。”衆人也隨聲附和。

  王子月婆首那開口言道:“公子所說自有常人難解之處。我想公子這樣好學善思,窮究至理,他日必有所成,也可爲光大我天竺文明盡一份力量。”王子又將目光轉向親依,會意地點了點頭,當下表示要利用這次卑地寫之行,與親依暢談幾次。親依也表示樂意從命。

  當日的成人受洗大禮在熱鬧歡快的氣氛中如律如法,圓滿結束。

  第二天吃過早飯,當家人正在商議公子的婚姻大事時,親依悄然走出了家門。王子月婆首那早已等候在別野門外。兩位年輕人歡喜重逢,立刻消失在幽長清靜的林間小徑之中。

  “昨日聽小弟說‘雖通四韋而真諦未明’。我想小弟肯定會有常人難解之心得。生命短暫,宇宙無窮,學之愈深,疑之益廣,知有不足,方有求得真諦之望啊。”月婆首那首先說道。

  “小弟自從隨婆羅門師學習,現在已二十個年頭,怎奈天生愚癡,總難融會貫通。可我的脾氣是凡事皆要窮究到底。理尚未通,學無所成,內心不安啊!王子見多識廣,還請不吝賜教。”親依謙遜地說。

  月婆首那說:“你不要再稱我爲王子了。雖然父王將全部希望寄託於我,可世亂我心更亂。治世還得先治心,因此來日未必就會繼承王業。不管怎樣,你我今後就互稱兄弟吧。”

  說話間,二人已走到了一處高地。回首翹望,在不遠處有兩座沙丘,沙丘內外散佈著十幾處高低錯落的古塔。微風吹過,黃沙泛起,淒涼中更增加了古塔的蒼勁與剛毅。在那斑駁脫落的塔縫中,生長著幾株枯黃而堅硬的野草,好比古塔的精靈,在俯瞰這悲涼的世界。

  月婆首那收回視線,就地在一塊大石上坐下。“世事滄桑,人生無常,看看這荒涼飄散、不能自主的塵沙,怎可與那雄渾蒼勁、清淨獨立的古塔相比。”月婆首那感慨萬千地歎道。

  “聽說這些古塔是孔雀帝國時代阿育王建造的,本來是想讓人們見塔思佛,進而從佛法慧海中汲取資糧。可現在,我們這一帶有幾人知曉佛法?大家無不以四部《吠陀》爲至高無上之經,無不以正統學說爲登峰造極之理,誰還去學什麽佛法!只可惜阿育王白白浪費了一片慈心。”親依對王子說。

  月婆首那接著說:“提起阿育王,那可是我們天竺不可多得的明君。正巧,這位皇帝與此地還有過一段很深的因緣哩。”

  是嗎?請王子快說給我聽聽。”親依迫切地懇求道。

  月婆首那不慌不忙地講了起來:“那時候,阿育王還沒登基,他以總督之職鎮守在這裏,並與此地的長者之女戴蜚結婚,後來生下摩哂陀。阿育王年輕氣盛,以拓疆掠土、征服天下爲志向,處處攻伐,塗炭生靈,最後建立起一個空前龐大的帝國。原指望摩哂陀承繼大業,可這位王子目睹人間慘像,認爲即使建立起帝國,仍然不能祛除社會的痼疾和人生的痛苦,因此毅然選擇了一條與父親完全不同的道路——皈依佛門,弘布佛法。在其子的影響下,阿育王逐漸悔悟,意識到武力征服,不僅不能解決社會人生的根本問題,而且增添了自己的罪孽。只有佛法,才可以造福民衆和自己。於是,他也皈依了佛法,並在全國各地建造了八萬四千座佛塔和大量經幢石柱與摩崖法敕。我們眼前的這些古塔,就是從那個時代留存下來的。

  “摩哂陀後來奉父命渡海,到獅子國傳教,出發前他曾專程來這裏看望生母戴蜚。戴蜚大喜,便在此地立寺,這便是至今猶存的卑地寫寺。只可惜現在世道混亂,諸師竟起,學說紛紜,人們已難辨是非,這些古塔殘寺也隨著世人心靈的荒蕪,而淪於破敗之中了……”

  親依擡頭望著天邊,陷入了沈思中……

  之後幾個月,親依一直爲煩亂的思緒所折磨。生活上,家人按婆羅門教法的規定,已爲他找到一位門戶相當、清純可愛的少女,並執意要立即爲他完婚。可親依總覺得自己、學業雖畢而學理莫明,一事未了怎能中途罷休。追求真理的執著志向,使他對婚娶之事完全失去了興趣,因此不免與家人有了對立。

  其實,內在的對立才是最令人煩亂不寧的。父親一生篤信婆羅門法,可親依對其中的好多理論總是無法理解。難道大梵天就會是世界之主、萬物之祖?難道人們永遠只能聽從他的擺佈?既然是慈悲萬能的造物主,那麽爲何又造出這個殘酷惡濁、等級森嚴的世界?天啓之神聖吠陀,爲何對這些問題不作出明白的答復?還有那沒完沒了的繁瑣獻祭,真會是萬能的法寶?……對於一個立志追求真理的人來說,一連串問號的存在無疑是最痛苦不過的事了。回想起與月婆首那的談話,親依總覺得之間潛藏著許多耐人尋味之處。他終於下定決心,上京都找月婆首那去。

  從卑地寫城西行一百多公里,便可到達優禪尼國的京都鄔者衍那城。該城早在佛陀時代,便是十六大國中的四雄之一阿磐提的西都,歷經千年,現在都城方圓猶有三十餘裏。親依背著行囊,佇立在奇布拉河岸邊,望著這座似曾相識的古城,陷入了沈痛的思索:高聳的古城記載著千般辛酸,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知隱藏著多少痛苦,連年的攻伐吞沒了多少無辜的生命,無息的爭鬥摧毀了多少純淨的心靈……整天爲生活奔波的人們啊,什麽時候才能擺脫這無邊無盡的痛苦呢?

  此時的優禪尼國王宮,正處在一片慌亂之中。原來,厭噠人的威脅雖暫時緩和,但西來的掠奪,南來的侵擾,一時俱發,王子月婆首那卻潛行出離,至今未歸。皇室派人四處打探,都沒有王子下落。據知情人說,王子爲追求真理,已遁迹林泉,這一走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王子離家求法的消息,對親依産生了非常大的震動,然而,這一切又似乎早已在意料之中。想起卑地寫山下,他與王子促膝相談,王子那爽朗俊逸、超凡脫俗的氣質,敏銳嚴謹、體悟幽微的作風,曾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從王子那裏知道,在笈多帝國衰落、百邦分立爭鬥的年月裏,婆羅門正統理論已日益受到人們的懷疑。可王子所說的諸師競起、各弘其說,又具體指哪些理論,何家才是解釋宇宙實相之真理?哪派才是解脫人生痛苦之真諦呢?

  親依在都城住了數日。這裏的學術氣氛與卑,地寫城差不多,宏偉壯觀的大黑廟,每天吸引著很多的婆羅門信徒前來朝拜。昔日的佛寺大多倒塌毀壞,婆羅門正統學說成爲王國上下不可動搖的信念。親依對此早就膩煩透頂,難怪王子身居國都,也要出走他鄉。此時,他算真正理解王子的行爲了。

  處於級高求法熱情中的親依,已完全顧不上父母的反對,友人的勸告,和未婚妻的焦灼等候,懷著對宇宙人生的一系列疑問,茫然地踏上了雲遊天下、遍訪名師的求學之路。臨行前,他托人將這一決定告訴家人,渴望父母親能理解他的選擇。這樣,在婆羅門教盛行的優禪尼國,又出了一個離經叛道的求索者。

  那時,北部廣大地區均爲厭噠人佔領,向南翻過文迪亞山脈,便是滾滾西去的尼布德河。親依獨自一人,沿著河邊那條崎嶇的山路,默默地向西走去。十八年來,他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寂寞,這樣的迷惘,梳理不清的思緒,猶如那渾濁的河水,一刻不息地湧動著;一個接一個的疑問,像那蜿蜒起伏的山丘,不知何時才有盡頭。

  傍晚時分,親依來到了西南印度的羯祿跋占婆國。街道兩旁爲數不多的店鋪中,射出幾束昏暗的燈光。除了燈光下偶然晃動的人影和爲饑餓所迫出來捕捉食物的蝙蝠外,街上再沒有一絲生機,好像早已廢棄的古鎮。親依好不容易尋到幾位長者,可他們的態度十分冷漠。

  邪法在羯祿跋占婆國流傳很廣。這裏民俗浮薄,人性詭詐,大家不知道學問技藝,除了祭祀天神,就是渾渾噩噩地度日。親依在此雲遊月餘,不僅沒有搜尋到什麽新經秘典,而且處處受人冷遇,生活上也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困頓之中。

  親依獨自一人,躊躇於坑坑窪窪的海邊荒地上,內心猶如奔湧的浪濤,久久難以平靜。放眼望去,海天一色,蒼蒼茫茫,親依倍感淒涼和孤獨,兩行熱淚不由得滾落下來……親依不由得想起了卑地寫山下的那座高宅大院,他仿佛看到了父母親那慈祥的微笑。那是一個多麽溫暖、多麽安逸的家啊!在那裏,親依位居人上,不愁吃穿,出有衛士相隨,居有奴婢服侍,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多少人連做夢也在想著這樣美滿的生活。但現在,他卻漂泊異鄉,流浪街頭。

  是中途回家求得軀體的舒適,還是繼續遊學,求得靈魂的昇華?親依毅然地選擇了後者。

  次日,他便離開了羯祿跋占婆國。

   二、皈依佛門
  月亮不知經歷了多少陰晴圓缺,人間也不知發生了多少悲歡離合,四處雲遊的親依卻無暇顧及這一切,依靠對真理的執著追求,依然跋涉在漫漫的求索征程上。他走過一個個國家,闖過一道道難關,曆盡重重曲折,先後跟隨過勝論、正理、彌曼差、吠檀多派諸大師專心修習,也曾認真鑽研過邪命外道、順世外道、尼乾外道的學說。尤其是瑜伽派和數論派對他的影響更大。至於通行于世俗社會的天文、地理、算數、音聲、韻律、文法、兵法、醫術、邏輯等諸家大論,他也一一攻讀,兼收並蓄,廣征博采。親依暢快遨遊在茫茫學海中,樂而忘歸。

  西元526年4月,親依出於對正在學習的數論派學說産生了越來越多的懷疑,所以又來到依爛拿山求學。

  伊爛拿山本是佛教正量部的基地,現在又特別盛行薩婆多部的學說。親依同寺僧一同誦經拜佛,精修苦學。三個月後,親依不僅學通了所有戒律,而且已能身體力行,嚴持不怠。他的進步受到寺僧們的一致好評。並由此獲得了各位長老的愛戴和信任。

  這天晚上,方丈老和尚將親依叫到他的禪房之中。親依住寺三月有餘;方丈不但從未召他入室單獨相談,就是平時偶爾相見,也從不搭話,因此,就連方丈的法號,親依也絲毫不知,今天方丈怎麽會突然專門接見他呢?莫非自己做錯了什麽事?莫非方丈要趕我出門?莫非……親依心中充滿了疑惑。

  “想你脫離數論陣營,獨自前來敝寺習法,至今日業已一百○八天,耳聞目睹,心解身行,不知有何感想,往後又將何去何從?”方丈開門見山地問道。

  親依被這一問,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原來這位深居簡出的老和尚,平日一副孤僻冷漠的樣子,可是連自己入寺前的底細都了如指掌,住寺的天數也竟然記得如此準確。就在親依暗自吃驚之時,方丈又開口說道:“佛法如大海,三藏浩無邊,古今習法路,漫漫通天涯。”

 方丈話音剛落,親依便起身向前,右膝著地,雙手合十,面對方丈,畢恭畢敬地說道:“方丈在上,親依棄家遠行,雲遊四海,爲的是求證人生解脫之真諦。誰知數年浪迹異鄉,現在一無所成,心中慚愧萬分。今春一偶然機會有幸聆聽一位名叫德慧的大師弘法,那法音猶如雄獅哮吼,震醒了親依昏昧迷惘的心靈。進入貴寺習法以來,親依如饑似渴,享盡法味之美,現在已法喜洋溢。親依讚歎佛法!親依離不開佛法!親依發誓要窮盡佛法!希望方丈大師能夠滿足親依的心願!”說著,親依又向老方丈不停的禮拜起來。

  方丈和尚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他扶起親依,語重心長地說:“人生之路苦,求法之途難,你初入佛法之門,往後的路還長著那!想我婆藪跋摩,學法四十餘年,走遍五印,朝遍名山,可仍舊沒有窮盡三藏,至今猶不敢有半點懈怠啊!”

  親依聽罷此言,又是一陣驚喜和激動,原來,眼前這位老方丈竟是他仰慕已久的大名鼎鼎的婆藪跋摩大師。他再次跪拜在老方丈的腳下,懇切祈求道:“尊敬的婆藪跋摩大師,親依久仰您的學識,今日喜結法緣,實屬三生有幸。請大師放心,親依將終生獻身佛門,立志窮盡佛法。只是眼下親依初入佛門,下一步如何去修?如何去持?還請大師指教!”

  “快快起來!”婆藪跋摩又一次扶起親依,拉他坐在自己身旁。”“其實,老衲在你第一天入寺時,就發現你有逸群之道氣,脫俗之胸懷。老衲走南闖北,所見所聞也不算少,像你這樣志向高遠、風神爽拔的年輕人還是不多的。只要你持之以恒,精進不怠。他日定能修成正果,以滿平生之願。”說著,婆藪跋摩站起身,小聲對親依說:“且跟我來。”

  親依莫明其妙地跟著方丈走進一座古屋。婆藪跋摩隨手關了房門,點著一盞油燈。

  “啊!這麽多的經典!”

  透過跳動的燈光,親依看到,在這座外表陳舊破敗的房子之中,擺放著大量的佛經經典。房屋北牆正中,供奉著本師釋迦牟經佛像。供台不遠處,有一張桌案,上面擺放著幾夾梵文貝葉經典,桌旁有幾把漆黑發亮的坐椅。

  婆藪跋摩指著房內堆積的經典,對親依說:“佛法三藏,浩若煙海,本室所存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佛門有部派之分,但佛法無真諦之別,只有窮究各類經典,才能融會貫通。佛法修行最忌偏信,只有在博覽群書和融彙貫通之中才能求得真諦!”

  “大師所言很對,親依一定如您所說,博覽群書,深入鑽研,融通佛道,弘揚真諦。只是人登高山須有徑,舟行大海須有舵,這麽多的經典,怎樣才能儘快地掌握呢?”

  婆藪跋摩順手拿出幾夾貝葉經典,對親依說:“以老衲之見,你不妨先看看這部《四諦論》,這是我積數十年之所學,對佛法之宗綱的勾劃,寫得很不滿意,但現在也只好如此了,希望你以後能重寫一部新的《四諦論》,將佛法的真諦完整也介紹給世人。”

  親依接過《四諦論》,擡頭凝望著老方丈那慈祥的面孔,激動萬分地說:“謝謝老法師的指教,親依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

  婆藪跋摩又從經櫃中拿出幾夾厚厚的經典,遞給親依說:“這是四部阿含,即《長阿含經》、《中阿含經》、《雜阿含經》和《增一阿含經》,佛的基本說教全在這裏面了。你不妨先看看這些經典,由此開始,深入經藏。”

  婆藪跋摩擡起頭,指著滿屋大大小小的書櫃和經架,對親依說:“本寺所藏的所有經典也都向你開放,只要你精進不息,勤奮鑽研,自可遊心法海,日行千里。這麽一來,何愁實現不了你的夙願?”

  親依小心翼翼地捧著婆藪跋摩遞過來的經典,將其緊緊在貼在自己的胸前,雙眼含著感激的淚水,向老法師深深地點了點頭。突然,親依想起了經律中曾提到剃度出家的規定,三個多月來的寺院生活,也使他知道了拜師受戒對一個獻身佛門的人來講,是多麽的重要。可拜誰爲師,誰又會爲他剃度授戒呢?這個一直縈繞在他腦海的問題,此刻似乎有了解決的希望。

  於是,他放下懷中的經典,雙手合十,鄭重而略帶遲疑地問道:“大師在上,親依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求得人生解脫的真諦。七年來,爲了這一目標,親依棄家雲遊,走過很多的彎路。自從來到貴寺習法以後,才開始步入正道。今夜幸得大師教誨,深感緣法殊勝,更堅定了終生學佛修法的決心。親依不知今生剃度出家的緣分是否已經成熟?”

  婆藪跋摩早已看出了親依的心思,他想,親依不但信仰堅定,而且誓願弘大,聰穎好學,必是未來佛門的希望,爲這樣的人剃度,還有什麽不可的呢?於是,他不假思索地說:“你要求剃度出家,獻身佛門,這是好事。只是老衲年衰智昏,未讀過的經典還很多很多,又怎能收你爲徒呢?但念您這般誠心,老衲就權且代表佛、法、僧三寶,收下你這個弟子。”

  一聽老方丈同意收他爲徒,親依的臉上立刻綻開了欣喜的笑容。他連忙俯身下拜:“謝謝大師不棄之恩,請接受徒弟的膜拜。”

  婆藪跋摩趕快攔住親依,說道:“老衲雖收你爲徒,但我認爲,依法不依人,有戒不求師。從今以後,你我同爲佛的弟子,不管走到哪里,都應如律而行,依法而修,開佛知見,弘法利生,讓佛陀啓示的真諦不斷發揚光大!”

  “多謝大師指點。”親依頓了一頓,又向老方丈言道:“親依誕於凡世,生於俗家,父母原指望我成家立業,爲建立一個萬民親近、百邦依附的強國而大展所爲,所以給我起了個“親依”的名字。但是我認爲,要想有個持久的太平盛世,必須先求得人生真諦再以此教化民衆。所以,弟子便選擇了離家求法的道路。現今幸遇恩師,步人佛門,由此永絕俗緣,獻身真諦,就請師傅賜我一個法號吧。”

  婆藪跋摩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沈默片刻後,他不慌不忙地提起筆,在一幅帛緞上揮動了幾下,之後,將其遞給親依。親依接過那條帛緞一看,但見上面方方正正地寫著兩個大字——“真諦”。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婆藪跋摩主持隆重儀式,在伊爛拿寺的大雄寶殿內,爲親依正式剃度。自此,在伊爛拿的佛教僧團中,便多了一位名叫真諦的僧人。

  早習晚誦,日以夜繼,真諦暢遊法海,廢寢忘食。

  日修月持,春去秋來,真諦精進不息,福慧俱增。

   三、振錫扶南
  西元541年正月,中南半島上的扶南(今柬埔寨)國國王留陀跋摩派遣使者,不遠萬里,漂洋過海,來到摩揭陀國訪問,欲結兩國之好。使節除獻上大批方物禮品外,也帶來了留陀跋摩王的——個請求,這便是搜選大乘佛經,禮請三藏法師。

  笈多王朝國王鳩摩羅笈多十分重視扶南王的請求。他想,自己剛剛繼承王位,正需交友于四方,恰好有了個主動納貢來朝的國家,他怎能放棄這次顯示國力昌盛與文化發達的機會呢?據扶南使者說,留陀跋摩王虔信大乘佛法,並已皈依三寶,成爲一名在家居土,對修持與弘揚佛法懷有很大的熱情,對西天佛國的印度也是敬仰不已,因此,渴望與摩揭陀永結友好,以學習這裏的佛教文化。這次扶南王遣使來朝,就是爲了求取佛經,禮請高僧。可見,要保持並不斷發展與扶南的友好關係,最重要的是要顯示出摩揭陀佛法三藏之博大精深,及高僧大德的雄才妙智。

  從經典方面來說,那爛陀寺的三大寶殿中可說是應有盡有。可從高僧方面來說,當年曾留住該國的難陀、陳那、德慧、堅慧等一代高僧,卻已經走的走,寂的寂。安慧大師名高當世,妙達幽微,可惜年邁古稀,已經經不起泛海遠遊的辛勞。數來數去,只有真諦大師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真諦是於八年前來摩揭陀國那爛陀寺拜安慧爲師學習大乘唯識之法的,自此唯識之法便成爲他終生信仰的基石。

  真諦十分樂意接受前往扶南弘法的使命,不久,他便同扶南使節一起,帶著大量佛典梵夾,乘坐著鳩摩羅笈多王親賜的寶馬香車,在十幾位侍從的護衛下,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王舍城,在東海岸邊換乘一艘開往棱伽修國的大船。三個月後,又從棱伽修國出發,東行五百餘裏,到達孟人邦國金陳,由金陳繼續向東,便到了扶南國的腹地。

  “扶南”,本意爲山,大約建國於西元一世紀後期。早先曾有一位名叫柳葉的女王在這裏進行統治,當時天竺的一位婆羅門名叫僑陳如,乘船來到這裏,因其具有神授之弓法,無人敢犯,於是納柳葉爲妻,在這建立起一個以天竺文化爲主的文明國家。西元前三世紀時,天竺阿育王的第八使團來此傳教後,佛法又在此興盛起來。

  西元541年10月的一天,真諦在兩位扶南僧的陪同下,由衆多侍從護衛引導,抵達王宮門外。等候多時的扶南王留陀跋摩,馬上走下臺階歡迎真諦恭敬致禮。當日,留陀跋摩便在王宮之中舉行了盛大的宴會,爲真諦三藏接風洗塵。

  真諦被扶南王禮拜爲國師,並被邀請居住在王宮之中。兩位扶南使僧奉敕繼續陪其左右,吃穿用度全由王宮供給,來往行走,有專門馬車乘坐。文武百官相見,必須恭敬行禮,不得有犯。

  扶南王宮雖不能與摩揭陀王宮相比,可也稱得上富麗堂皇,寬敞舒適。真諦大師居住于此,一方面定期爲國王及文武百官講經說法,一方面由兩位扶南僧協助翻譯帶來的大乘經典。留陀跋摩王雖極盡尊敬,竭誠供養,然王宮之中終究政事繁雜,加之高牆深院,也不利於在民衆之中推廣拂法,因此,一年後,真諦獲准遷住于塔普羅寺。

  塔普羅寺離王宮不遠,是一座皇家寺院,莊嚴雄偉,高僧雲集,藏經豐浩,法化甚隆。真諦駐錫此寺後,又得幾位精通梵語的扶南法師的幫助,譯經與說法事業有了更大的發展。

  這一天,真諦又翻譯完一部大乘經典,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合上梵夾,走出譯經殿外,正在這時,一位小沙彌端著清茶水果走了進來。

  真諦覺得面熟,但又叫不出他的名字,此刻恰好無事,便與這位小沙彌攀談起來。

  “弟子名叫菩提,出家已經四年了。兩個月前,受寺主遣派,來譯經殿做些雜務。弟子鍾愛梵語,自從來這裏執差後,自我感覺進步很快,這都多虧了您的梵夾與譯本。”

  真諦心中一喜,便道:“沒想到你還如此用心,但不知學習梵語有什麽打算?”

  小沙彌答道:“當今國王推崇佛法,全國上下紛紛皈信,我自幼仰慕三藏,敬佩高僧,當然也想爲弘揚佛法作些事情。然佛法源於天竺,不精通天竺之語,如何更好地譯傳佛法呢?”

  真諦未曾想到,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沙彌竟有這麽遠大志向。小沙彌似乎看出了真諦的驚異之情,接著又說:“當今胸懷這種理想的人是很多的,只是有的想去天竺取經,有的想立足本國弘法,還有的是想遠走異鄉譯傳佛經。”

  “那小師傅的目標是天竺取經,還是本國弘法,抑或是譯經於外域?”

  小沙彌從容不迫地說:“先王庠耶跋摩在位時,曾先後派該寺高僧僧加婆羅和曼陀羅,赴中土傳譯佛經,受到中土皇帝的虔誠敬仰,敕住皇宮,譯出大量經典。他們的業績,不僅受到中土朝野的推崇,在扶南也是家喻戶曉,備受讚譽。弟子出家後一直住在此寺,因而也應承先賢之遺風。”

  小沙彌的意思是今後也要去中土傳教。真諦知道,中土就是天竺所說的支那,就是那個地大物博的文明古國。

  西元543年九月的一天,真諦應請入宮,宮內人員中有兩張陌生而特別的面孔,引起真諦的注意,仔細一看,發現他們分明是來自異國他鄉的的客人,其中一位像個官吏,而另一位則是一副僧人打扮。

  這時,留陀跋摩指著那位官員,向真諦說道:“這位是本王的貴客,來自中土,名叫張汜。那位大師也來自中土,法號爲曇寶。”國王一邊招呼大家入坐,一邊指著身旁的一位扶南官員對真諦說:“這位是本朝的外使,也是虔誠的三寶弟子。三年前,本王派遣他及多位隨員去中土梁國訪問,現在同中土的回訪使節一道返國。今日,我們就聽聽他的彙報,然後再協商一下如何滿足梁皇的請求。”

  “中土皇帝的請求與我又有什麽關係呢?”真諦心中深感奇怪。這時,衆人已全部入坐。外使奉國王之命稟報出使中土的經過。

  原來,扶南國一直重視與北方大國中土的關係,先王庠耶跋摩在位時,多次遣使朝貢。天監三年(504)五月,梁武帝封其爲安南將軍、扶南王,國勢由此大振。留陀跋摩當政以後,爲了繼續得到中土的支援,並加強兩國經濟、文化的交流,又不斷遣使朝貢,並依據梁武帝一心崇佛之愛好,呈送天竺旃檀瑞像、珊瑚佛像、婆羅樹葉及蘇合香等,最終博得梁武帝的歡心。現在返回的這個使團,是梁武帝大同五年(539),留陀跋摩派往中土的。這一次,他們除了獻上大量方物與經像外,還向梁武帝介紹扶南佛教之盛況,並告訴說本國有絕世佛發,長一丈二尺。梁武帝一聽,欣喜萬分隨即派員專門負責接待扶南使團,陪他們遍訪各地,朝山拜佛,學習漢地佛法。隨後又派使臣張汜和沙門曇寶,與使團一道,來扶南迎請佛發,並誠邀高僧大德,收集各類佛經。

  外使彙報完出使中土的經過,中國使節張汜接著說:“吾國梁武皇帝自從天監三年四月八日皈依佛門之後,下詔令公卿百官、侯王宗族皆受佛戒,黎民百姓亦應迷途知返,廣習經教。凡是事佛精苦者,皆授菩薩之號。吾皇作爲全國的皇帝菩薩,廣興寺刹,大造佛像,翻譯經典,並親自講經著疏,力弘佛法,還曾兩度捨身佛寺,甘降帝身爲奴,足見事佛心願之赤誠。現在,我國已是寺刹林立,僧尼遍地,佛光遍照,萬民同皈,天下一片太平。”

  張汜接著又說:“梁武皇帝十分重視與貴國的聯繫,特別是佛法方面的相互交流,現已在京師建立了一座扶南館,專門接待扶南的僧俗客人。貴國赴華高僧,都曾在館裏講譯佛經,爲中土佛法之弘揚作出了貢獻。此次,吾皇聽說貴國高僧雲集,佛經豐浩,並有佛祖長髮珍存,因此,派我等前來迎請,還望國王陛下大發慈悲,以圓吾皇之心願。”

  真諦至此才基本明白了國王請他來的目的。因爲中土皇帝所要的無非三件東西,一是佛發;二是高僧;三是佛經。憑扶南與中土的關係來看,留陀跋摩王是絕對不會怠慢的。然佛經卷帙浩繁,高僧也是遍佈各地,這樣就必須進行一番搜尋與篩選。

  這時,只聽留陀跋摩王對張汜說道:“梁皇虔心皈佛,敬受大乘,誠願感人。此次遣使敝國,渴求經典,期盼高僧,迎請佛發,敝王自當竭誠效力。”接著,國王又對真諦大師說:“關於搜選何種經典,選派哪些高僧,還望三藏與曇寶大師一起協商確定。凡是中土已有的經典,我們就不必再送了。”

  張汜與曇寶剛來扶南不久,十分渴望瞭解這裏佛法的弘傳情況,便趁著這個機會,請真諦大師將這裏所有的經典,包括翻譯了的與尚未翻譯的各類梵夾,作了詳細介紹。

  真諦是從那爛陀寺三大藏經殿中走出來的高僧,精通各類佛經,是位名副其實的三藏法師,因此,對於這等問題自然是得心應手。他從佛陀教法之內涵,講到三藏經典之分類,從各類典籍之義趣,講到佛法因機應世之靈活,把佛的教法與典籍及其在扶南的流傳情況,作了明晰透徹、完整深刻的展示,句句高論,字字珠璣,令張汜和曇寶驚歎不已。

  曇寶聽了真諦的介紹,對扶南竟有這麽豐富的大乘典籍亦深感意外,尤其是有相當多的一部分典籍,還屬中土未曾有過的。他十分激動,心想,這次扶南之行,恐怕不會亞於西天取經了。

  張汜對佛法與經典不像曇寶那麽熟悉,因此,他把注意力放在了挑選名匠這方面。此時此刻,張汜完全傾倒于真諦大師的風度與學識,爲此,他也激動萬分。他想,皇上讓我搜選名師,原是指扶南僧中的名師,可何曾料到這裏竟有這樣超群的佛國高僧,若能請他前往,豈不更好?只是不知扶南王肯不肯忍痛割愛。

  過了一段日子,張汜將迎請真諦人華的想法正式提了出來。留陀跋摩王一聽他倆的意圖,顯出十分爲難的樣子。他想,自己自幼皈依三寶,登基以來,竭力推廣大乘,迎來佛法與國家的興盛。爲了保持並不斷發展這種局面,本王煞費苦心,遣使天竺,行程萬里,終於請得一位蓋世奇僧。現在,三藏來扶南才剛剛兩年,法化初開,朝野鹹皈,佛事正隆,怎忍心讓他另赴他邦。可要是不滿足中土使節的這種願望,梁武帝那邊又如何交待?中土可不是一般國家,是得罪不起的。扶南王左思右想,舉棋不定。

  這時,曇寶開口勸道:“國王陛下,我們知道,您不但是一位英明的君主,而且是一位虔誠的三寶弟子,正像塔普羅寺的碑銘所言,您不是爲了王權,而是爲了使人向善,才大力推廣佛法。現在貴國已是村村有寺刹,戶戶有經卷,高僧遍地走,法音滿天聞。因此,別說是一位高僧,就是十位高僧,對貴國來說也是算不了什麽。何況陛下慈悲廣被,佈施無邊,派高僧弘法中土,不但繼承了先生風範,也是陛下菩薩心腸的體現啊。”

  留陀跋摩知道,中土使節是鐵了心要請真諦走的。事已至此,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因此對張汜、曇寶二人說:“只要中土需要,梁皇賞識,本王自當隨此勝緣。”

  張汜、曇寶一聽此話,欣喜萬分。可真諦對此卻毫無思想準備。這也難怪,真諦大師是應扶南王誠邀,受笈多王委派,作爲—位僧使前來扶南弘法的,況且這次張汜他們是要迎請扶南高僧。因此,他並沒有把自己算到被選高僧之列。但是,大師畢竟是大師。作爲一位虔誠的佛弟子,他認爲,自己生命的全部價值就在於依法修持,並因機隨緣,廣播佛法。因此,真諦非常平靜地對張汜、曇寶說道:“貧僧今世的惟一心願,就是弘揚佛,法之真諦,若是中土弘法的因緣成熟,貧僧也就隨緣吧。”

  梁中大同元年(546)春,扶南國西南海岸某港口,一輪紅日從東海的盡頭緩緩升起,浩渺無際的水面上,微風吹拂,波光粼粼。真諦同中土使節張汜、曇寶,以及從扶南遴選的幾位高僧一起,搭乘一隻商船,緩緩地離開了扶南海岸。同船還裝載著精心挑選的梵文經典共2奶餘夾,約2萬餘卷,且多是中土尚未流傳的珍品佛經,其數量之巨,價值之高,前所未有。

  日出日落,船行海面。真諦一行隨著商船的貿易路線輾轉漂泊,終於在當年八月十五日,到了中土南海郡(今廣東省廣州市)。此時的真諦,已整整四十七歲。

  一踏上這塊陌生而神秘的土地,真諦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明媚的陽光,溫馨的空氣,秀美的村鎮,純樸的人民,奇特的風俗……所有這一切,在這位天竺來客眼中,都顯得那麽新鮮與和諧。真諦從內心深處愛上了這片土地。

  太清二年(548 )閏八月,真諦一行抵達京師建康(今江蘇省南京市)。這時的梁武帝,雖早已從同泰寺御駕還宮,可與魏國的戰事卻一再失敗,梁軍主力喪失殆盡。緊接著,東魏降將侯景又於上月初十在壽陽舉兵叛變,已攻佔了馬頭、木柵、荊山等地,正往京師方向進逼。梁武帝當政四十七年來,第一次遇到如此險惡的形勢。雖然如此,梁武帝聽說從扶南請來的天竺高僧真諦,已抵達建康,便馬上派遣總監外國往還使命的天竺籍官員月婆首那御輦迎接。

  月婆首那已於一年半以前從先期到達京師的張汜口中得知真諦來了中土,不久將至京師。那時,他幾乎無法相信這會是事實。但張汜說得又是那樣的翔實可靠,所以,他從那時起,便一直苦苦地盼望真諦的到來。現在,真諦終於來了。月婆首那奉命組成—支迎請隊伍,乘坐著皇家的寶馬香車,沖出宮外。

  車隊在真諦身邊停下。真諦正在納悶之際,忽見一位天竺人走下車來。這人不是別人,而是月婆首那。真諦一看,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多少年來,真諦一直不知道月婆首那的下落。在扶南時,真諦從中土使節那兒聽說中土的東方有一位印度優禪尼國的王子在譯經弘法,他想此位王子恐怕就是月婆首那吧。但此時中土南北分裂,真諦怎麽也不會料到,以前的好友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以這種方式出現。

  兩個人都沈浸在無比的激動與歡樂之中,同行的人也無不爲之動情。月婆首那告訴真諦,他於三年前從中土北方南.下,爲梁武帝所誠邀,因此暫留京師,負責一些外交事務,尤其是佛教方面的交往事宜。今天專程來接,既是朋友之誼,也是奉梁皇之命。真諦被扶上馬車,與月婆首那並坐一起,直驅王宮寶雲殿。

  真諦剛剛跨人寶雲殿大門,早已等候在此的梁武帝,不顧八十五歲的高齡,顗巍巍地從寶座上站起身來,匍伏於地,躬申頂禮。

  真諦趕快扶起武帝,合掌當胸道:“聖上龍體要緊,萬勿行此大禮。”

  梁武帝又重新坐下,默默地看了一眼真諦,嘴裏說道:“三藏道氣逸群,德音邁俗,果如張汜所言,不愧是絕代高僧,相見恨晚!相見恨晚啊!”這天,梁武帝便下敕讓出寶雲殿,請真諦大師居住。以前值殿的所有侍從、奴婢、差役等,全部保留,各盡其責,全部供養均與王宮御殿無別。

  三天後,武帝下詔,由月婆首那負責,徵召名僧,在寶雲殿佈置譯場,恭請真諦大師譯經。

   四、慘遭國難
  西元548年十月二十二日,侯景在梁朝叛賊蕭正德的暗中協助下,渡過了梁武帝視爲天塹的長江,京城一片大亂。

  武帝聞訊,大驚失色,原來,他認爲侯景勢寡力單,難成氣候,更不會渡過天塹長江,因此儘管侯景在江北屢屢攻城掠地,武帝還是不放在心上。可現在,他這個不爭氣的侄子,竟與蕭正德勾結,用梁軍的大船,將叛軍全都渡了過來,直氣得武帝臉色鐵青,破口大駡。

  叛軍渡江的消息一傳開,整個京城一片驚恐。寶雲殿裏的譯事只好又擱置起來。

  23日,叛軍攻到建康城西南方的板橋,24日進軍秦淮河南岸。就在這重要時刻,叛軍又得了蕭正德配合,渡過秦淮河防線,直抵皇宮所在的台城城下。馬上又西陷石頭城,東取東府城,包圍台城,隔絕內外,百道俱攻,晝夜不息。叛軍又引玄武湖水澆灌台城,闕前御街,立刻盡爲洪水淹沒。城裏哀鴻遍野,水和糧食都沒有了,人民的生活沒有保障。

  此時的真諦,不但不能譯經,而且與梁武帝同困台城,生活極端困苦。月婆首那在叛軍包圍台城之前,在京城他處搜選助譯高僧。哪知,不知一日,台城內外已被斷絕,月婆首那下落不明。

  太清三年(549)三月十二日淩晨,一陣驚天動地的呼叫聲劃破夜空,直逼皇宮而來。真諦感到大勢不妙,趕快拖起疲憊不堪的身子,跨出寶雲殿外。皇宮內外,寒風凜冽,陰森昏暗。喊殺聲哭叫聲攪在—起,爲這寒夜籠罩上一片恐怖的氣氛。皇宮中每一個人都明白地知道,台城終於被賊兵攻破了。喊殺聲越來越近。皇宮上下已亂作一團。黑暗中,許多人正在向外逃奔。

  真諦獨自一人,默默地佇立在寶雲殿外的高臺上,望著茫茫夜空,再也壓抑不住那辛酸的淚水。

  忽然,一個迫切的聲音傳來:“大師還不快走,賊兵馬上就要到了!”真諦回過頭來,昏暗中,一點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來人見真諦還在猶豫,不由分說,拉著他就走。真諦連聲叫道:“梵夾!梵夾!還有我的梵夾!”

  “噢!弟子差點忘了。”來人又趕快沖進寶雲殿,將擱置在此的梵夾捆在一起,背在肩上,扶著真諦向宮外跑去。

  大街上,殺聲陣陣,火光沖天,屍體遍地,慘不忍睹。真諦由那人領著,繞過一條狹窄的街道,朝城東方向逃去。突然,真諦想起正觀寺和扶南館還放著許多梵夾,便要前去拿來一同帶走。那人趕快勸阻道:“兩處所存梵夾自有弟子們妥爲保管。現在城中到處都是賊兵,如若硬闖,恐怕連這些梵夾都保不住了,我們還是快走吧。”

  真諦覺得此言有理,只得跟著那人在黑夜中高一腳低一腳地逃出了京城。那人是宮內的一位差役,信佛十分虔誠。他一直把真諦送到姑熟(今安徽省當塗縣。)這時已是第二天的晚上了。真諦在此休息了十幾天,體力漸漸恢復過來。這時,叛軍以京城爲中心,四處攻掠,姑熟城岌岌可危,人心慌亂。因此真諦又轉向東南,逃向東土,沿浙江(今富春江)而上,在一偏僻小村中躲藏了下來。

  大寶元年(550)正月,東土全部陷落。

  本來,東土是自東晉以來全國最富饒的地區,可現在天災人禍並發,出現了罕見的大饑荒,富春江一帶餓死者十之七八,百姓四下流亡,許多人逃入山川林野,以花草樹根爲和。真諦避難的村子也是這樣。幸好村中百姓大都崇信佛法,特別是在這種苦難的歲月中,他們的信仰更爲虔誠,所以對真諦大師特別尊敬,想盡各種辦法進行照顧。但是,畢竟是大荒之年,所以真諦也只能是忍饑挨餓,苦苦度日,譯經簡直是不可能的。不過說法教化,以及各種祈褥法事,倒是一直不斷,如此,真諦大師的名聲很快在富春江一帶傳開了。

  這年四月初一,從富春小城裏來了幾位官吏模樣的客人,爲首的名叫陸元哲,是富春的縣令。此人自幼虔信佛法,尤其喜歡閱讀佛典,還常常登壇說法,加之樂善好施,愛護百姓,人稱縣令菩薩。侯景佔領東土以後,各州郡的刺史、太守皆已另易其人,可陸元哲由於好佛喜靜,百姓親近,侯景也未免其職。此人聽說有位名叫真諦的天竺高僧避難于此,因此便領關幾個隨從前來拜謁。

  他們在一間簡陋的小廟找到了真諦。這時的真諦,戰亂雖然摧殘了他的身心,但沒有消去他的那股超凡脫俗之氣。特別是真諦一談起佛法,更是高論清遠,義趣幽邃,使這位縣令菩薩大吃一驚,馬上就發將真諦接到自己家中居住。真帝執意不肯。陸元哲以爲真諦懷疑他的誠心,便又在佛前發誓,再三表白自己的誠意。真諦告訴他:“現在侯景當道,叛軍橫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聽說侯景已發佈命令,凡人民二人以上共談者,刑及其族。在這種情況下要是到了縣城,我性命難保事小,那些梵夾若有什麽閃失,可是難以彌補啊!”

  陸元哲本來還不知道真諦隨身帶著大量梵夾,一聽此言,大喜過望,馬上讓真諦引他去看了那些隱藏完好的梵夾。

  真諦輕輕地拂去梵夾上的灰塵,將一摞摞古樸而精美的天竺佛典亮了出來。陸元哲一看,不住地驚歎,高興地說:“沒想到我們這小小的富春竟藏有如此舉世罕見之寶!”接著,他又對真諦說:“弟子也是視佛經爲生命的人,敬請大師放心,我一定會確保佛典完好無損的。另外,弟子還有一個想法,與其把這些梵夾隱藏這裏,還不如儘快把它們翻譯出來,使其廣傳於世,深入人心,這樣,誰還能毀壞它們呢?”

  陸元哲的一席話,深深地打動了真諦,是啊,他來中土不就是相把這些經典翻譯出來嗎?誰知正逢國難,四處逃亡,現在藏身於這荒涼的山區小村,勉強維持著已十分脆弱的生命。可雖說如此,他也從未忘記過譯經中土的誓願,無時無刻不在盼望有國家的太平和譯經時機的到來。今天忽來一位縣令菩薩,誠心祈請譯經,在這大災之年,誰能料想得到呢?因緣真是微妙難測啊!想到這兒,真諦便興奮而認真地說:“施主若真心幫助貧僧譯經,貧僧自當感激不盡,可譯經之事,並非像講經那樣簡單易行,它既非一日可就,也非一人能當,時間、地點、人力、物力,缺一不可,而現在災荒遍地,民不聊生,僧尼流散,法化幾絕,還有侯景的各種命令和叛軍的肆意妄爲,這一切你可曾想過麽?”

  陸元哲怎能想到這些。他不由遲疑起來。過了一會兒,說道:“現在雖有許多困難,但我想總會有辦法解決的。時間和地點問題不用擔心,只要我陸元哲在,不管多長時間,都可住在弟子的家中,從物力方面來看,保證最基本的需要還是可以達到的。目前最大的問題,一是尋找有學問的高僧,作您的助手;一是防止亂軍的騷擾,保證梵夾的安全和譯經工作的正常進行。這兩個問題我也會盡力解決的。”

  倆人不譯經的有關事宜進行了充分的討論,最後形成一致看法,即由陸元哲先回籌備,待一切準備好後,再請真諦前去主持譯事。

  一個多月後,陸元哲便召集到寶瓊等英秀沙門和居士共二十余人,都是熟悉經論、明曉佛理的佛家弟子,譯場設備及起居供養等,也全都準備停當。因此,陸元哲又親自前去迎請真諦,連同那些從寶雲殿中帶來的梵夾,一起供養在自己的私宅之中。

  如此,真諦入華後的第一次譯經活動開始了。

  真諦懷著極大的熱情,同參加譯經的人員一起,冒著隨時都會被叛軍發現而發生不測的危險,忍饑挨餓,不顧疲乏的身體一門心思撲在譯經上。陸元哲在處理政事之餘,既要考慮譯場的各種後勤所需,還常常躬臨譯場,一起參與譯經。大家同心協力,一年時間內,於是譯出龍樹著的《中論》一卷,世親著的《如實論》一卷,《涅槃經本有今無偈論》一卷,《三世分別論》一卷,《婆藪槃豆傳》一卷,《反質論》一卷,《正說道理論》一卷,並譯出自撰的《中論疏》二卷,《如實論疏》三卷、《墮負論》一卷。

  西元551年4月,真諦從未譯梵夾中拿出一部《十七地論》,準備翻譯。此論系彌勒菩薩所著,文深旨遠,是印度瑜伽行派的精典之作,在中土從未流傳。當他將該論的大概意思向大家作了介紹之後,連博學多識的寶瓊,也從未接觸過這種學說。其他人員有的未明其旨,有的則表示不願翻譯。最終,還是陸元哲表了態,支援真諦的計劃,馬上將此論翻譯出來。

  到了這一年夏天,《十七地論》已譯出了五卷。不巧這時,陸元哲的私宅出事了。

  原來,自東土陷落以後,經過550年的大饑荒,東土人民恨透了侯景。去年十二月,張彪在會稽起義,佔領上虞、諸暨、永興等縣。今年二月又向富春攻擊。陸元哲暗中配合,可惜爲侯景派來的大將田遷所敗。田遷進軍富春後,縱兵搶劫,大肆報復,並於六月間查出陸元哲暗助張彪起義的事情,陸元哲不幸遇害,譯經人員四下逃離。真諦因整理、收拾譯本及梵夾,還沒得及逃走,被田遷留住。幾經訊問,知其專心譯事,與陸元哲事無關。馬上又得知真諦系梁武帝邀請的天竺高僧,便如獲至寶,報告給侯景。而那時的侯景,正需要擺出一副崇佛好道的樣子給人民看,於是立即命令將真諦請到京師。真諦從此開始了他一生中最難熬的時期。

  真諦再次住進了寶雲殿。外人看來,他受到了優厚的禮遇,但他知道,他是皇帝的階下囚,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此時的侯景,業已廢掉梁簡文帝,雖還沒有自立爲帝,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十一月,這位小丑便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場,作起了皇帝。實際上,這時的侯景已是四面楚歌。

  承聖元年(552)三月,梁將王僧辯在建康週邊的姑熟城,大敗叛軍。接著,又與另一大將陳霸先一起,乘勝追擊,直逼建康城下。侯景聽說,引衾覆面,大哭不止,台城內的賊軍一片恐惶。滯身台城的真諦,由於聽到暴君的哀嚎,而從絕望中醒轉過來。台城的這次恐怕與三年前的那場恐惶是截然不同的,那時,真諦的弘法大業慘遭挫折,而這時,他卻從賊兵的恐惶中,看到了重振佛法的一線希望。在隨後的日子裏,建康城內的大部分地區相繼爲梁軍佔領。困守在台城的侯景倉惶東逃,叛軍潰散,台城光復。十一月,梁元帝即位江陵,建康慢慢恢復了平靜。

  隨著這種平靜的降臨,真諦的心又開始激動起來。他將劫後餘生的二十多位佛門弟子,召進了秦淮河邊的正觀古寺。一場繼譯佛經、重開道場的行動開始了。

  承聖二年(553)二月二十五日,真諦大師帶著慧寶、僧隱等幾位高僧和居士蕭碏,又悄悄離開正觀寺,來到京城長凡裏一所幽靜的百年老屋——揚雄宅,以便專心譯經。又經過近一個月的時間,真諦與慧寶等人一起,逐字逐句將一部《金光明經》七卷完整地翻譯、抄錄出來。僧宗、法准兩位大師也在此時來到真諦的身邊。真諦得到官方的厚待,又有高僧相助,別閣道場成了他來中土後的又一弘法基地。不久,真諦大師親自寫成了一部解經著作——《金光明經疏》十三卷。

  身處建康的他,生活是平靜的,但內心的不平靜卻使他産生了一種強烈的不適應感。他想起過去曾在梁武帝面前提過唯識之義,梁武帝總是不解其中義趣,最後乾脆問道:“此義中土尚未流傳,恐皈信者不多。朝廷需要吉祥,百姓需要安樂,不知唯識之義能護國嗎?”梁武帝的這個問題曾使真諦哭笑不得。十分武帝雖已去世,但朝廷的好惡卻沒有絲毫的改變。真諦心裏十分清楚,建康弘法儘管還算得繁榮,但唯識之法,在這裏卻不易展開,他想,這或許是建康受朝廷影響較大的緣故,要是換一個遠離建康的地方,或許會好一些。

  可到哪里去呢?

   五、南投始興
  正巧在此時,真諦收到了豫章(今江西省南昌市)寶田寺法師警韶的一封邀請信,請他前往進經。

  警韶,又名智韶,是聞名遐邇的一位高僧,當時正駐錫豫章,法化甚隆。真諦覺得那裏或許是一個理想的弘法之所,因此讀完信後,便同兩位得力的弟子僧宗、法准一起來到寶田寺。

  智韶是一個相當有悟性的僧人,對真諦的講經,他感悟得十分快,傳述得非常難。真諦早晨給他講的經,他晚上就能在寺中給別的僧人傳講;真諦晚上給他傳的經義,他次日清早就能在寺中演說。真諦非常吃驚,讚揚道:“我從西到東,雲遊的國家很多,很少遇見你這樣的人才。”智韶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弟子愚頑,哪堪當此誇獎,還望師父多加誘導。”

  不久,寶田寺寺僧慧顯出數位名德聯名,敬請真諦大師爲他們翻譯《彌勒下生經》和《仁王般若經》。承聖三年(554)二月,真諦爲他們譯出這兩部經典,各一卷,又爲他們認真解釋《仁王》經義,撰成《仁王般若經疏》六卷。此後,真諦從梵夾中找出一部短小的唯識經黃,爲智韶、僧宗、法准等人講解。可還未來得及翻譯,形勢突變,國亂日甚,不但京城局勢危急,連豫章的形勢也相當緊張。爲預防不測,智韶陪同真諦師父離開豫章,前往新吳(今江西奉新縣),暫時寄宿於美業寺。

  在美業寺住下之後,真諦開始爲弟子們講譯一些唯識類經典,並由弟子們記錄成《九識義記》兩卷,《轉法輪義記》一卷。但是好景不長,真諦在美業寺的譯業剛剛開展起來,新吳縣令因觸犯朝中奸臣而被貶官,美業寺不但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依靠,而且無辜遭受連累,寺中度日艱難,不少寺僧逃往他外,連寺主也不辭而別了。智韶見情況不好,也勸真諦離開這裏。

  真諦靜下來一想,唯識之學之所以難以在建康和長江一帶流傳,主要是這裏已經有了很強的舊佛學傳統,人們對新來的佛法,有一種抵觸情緒,但嶺南一帶,受已有成規及傳統佛學的影響較小,到那裏弘傳唯識之法,也許人們還容易接受。想到這裏,他自言自語道:“我們若能到嶺南去就好了。”

  就在真諦計劃前往嶺南的時候,從嶺南來了一位和尚,聲稱要見真諦大師。見到真諦之後,那和尚恭敬地行禮,說:“弟子是奉月婆首那大人之命,前來邀請師父前往始興(今廣東省韶關市)去的。”

  “月婆首那?他現在始興?他是怎麽去那裏的?”

  “大人給您寫了一封信。”說著,那和尚掏出信來,遞給真諦。

  真諦打開一看,果真是月婆首那的手迹,其中說道:“自侯賊亂京,君王遭難,你我各奔西東,音訊渺茫。我自京城逃出後,四處流離,後來想到嶺南戰事不多。較爲太平,故奔於此地,爲刺史蕭勃相留。刺史篤信佛教,嶺南佛事日漸興盛。近聞有西印度三藏法師來到新吳,我想其人一定是你,遂告知刺史,刺史欣喜有加,即遣人前來迎接。我念舊之心甚切,先傳數紙,以述衷腸,並表恭敬之意。”

  看到這封信,真諦的感慨很多。次日,真諦和法准、僧宗、智韶、慧顯等人,在送信人的帶領下,離開新吳。

  承聖三年九月,真諦一行來到始興。

  刺史蕭勃和月婆首那及州中的大小官員們,都來到城門口迎接三藏法師。月婆首那一見真諦,大步跑上前去,將他緊緊抱住,說:“真諦師父,沒想到今生還能見到你啊!”月婆首那又趕快把真諦領到蕭勃面前,說:“我來介紹一下,這就是威震嶺南的蕭刺史。”

  真諦微微彎腰,合十施禮道:“施主皈心佛門,護持正法,功德無量!”

  “師父過獎了。弟子久仰大師威德,今日得見,請受弟子一拜。”說著便跪拜在地。

  真諦忙將他扶起。月婆首那走過來,笑著說:“你們都不必客氣了,從今以後我們都是佛的弟子,大家當齊心協力,弘佛正法,啓迪智慧,普度衆生。”

  “說得太好了,這正是我們的心願。”蕭勃開心地笑了。

  那時,蕭勃在嶺南兵強位重。梁元帝不放心,便把蕭勃從廣州刺史改爲晉州刺史,派王琳爲廣州刺史。蕭勃爲避開王琳兵鋒,率部下來到始興,屯失觀望,同時也邀集各地高僧,談佛論道,清淨修持。月婆首那、智愷等正是這個時候來到始興的。

  不久,蕭勃重新據有廣州之地,並被剛登基的梁敬帝加封爲司徒,名顯位高。與戰亂不寧的北方相比,他所佔有的嶺南地工,卻是一片升平景象,因此,蕭勃對弘揚佛法也更加支援。

  真諦來到始興之後,往在建興寺。這是一個不大的寺院,除了大殿和幾排小房子外,再沒有什麽像樣的建築。寺主慧昱聽說有位高僧要來這裏,特意在大榕樹旁挑選了一間坐北朝南的房子,作爲高僧的住所。真諦決定在這裏翻譯《大乘起信論》,這是他在扶南未來得及翻譯的經書。雖說經過八九年的熏陶,真諦的漢文水平已經相當可以了,但譯經時,除了難作一些基本的直譯之外,對文字的處理還是不太得心應手。可見,要翻譯這部連印度都極少見的佛家秘典《大乘起信論》,沒有一個得力的傳語和筆受是不可能的。

  一天,正當真諦埋頭閱經時,那個常常侍奉他的智愷和尚走進來,遞給他一首詩,“師父,這是弟子平時習經時的心得,不知是否合道;求師父指正。”真諦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首五言詩,以院內的大榕樹爲題,寫他學法悟道的體驗,悟性有妙,加上文筆典雅,清暢自然。真諦一看,高興地說:“寫得太好了,你有這樣的文才,今後就與師父一起譯經,願意嗎?”

  智愷跪拜在地,說:“弟子得師父這樣偏愛,不勝榮幸。弟子願意爲量父的事業,敬獻一切。”

  筆受已找到了合適的人選,可傳語也是不可或缺的。真諦想到了月婆首那。但是月婆首那沒有看過這部經典,也會不會像天竺大多數僧人那樣,對此論書不感興趣呢?就在真諦左右爲難時,月婆首那找上門了。

  “近日我已看過《大乘起信論》,真是絕世秘典,義理清新奇特,涵攝大乘真旨,值得向世人廣泛傳播。大師若願傳此秘典於中土,弟子願爲傳語,以共成善舉,不知大師意下如何?”

  月婆首那的話音剛落,真諦就欣喜萬分,一把抓住月婆首那的手,說道:“人言王子生知俊朗,體悟幽微,真是名不虛傳啊。明天開始,我們就協力翻譯這部大論吧。”

  第二天,真諦與月婆首那、智愷、智韶、慧顯以及建興寺寺主慧昱、寺僧曇振等,正式開始譯經。這一次,真諦十分慎重,總怕重蹈此論在印度的覆轍,因此,每翻譯一句,他都要旁徵博引,詳加論說,慢慢解釋,待大家都心領神會後,再接著翻譯下文。因此,一卷的論書,竟翻譯了一年半的時間,不過,在此期間卻同時著成了兩部釋義著作——《大乘起信論玄文》二十卷,《大乘起信論疏》二卷。弟子智愷在筆受譯文並聽真諦認真講解的同時,認真思索,將自己的體會寫成《大乘起信論一心二門大意》一書。緊接著,真諦又與月婆首那、智愷、慧旻、曇振等人合作,譯出《大品玄文》四卷,《十二因緣經》二卷。

  真諦對這樣的譯場十分滿意,他滿懷信心,計劃再譯幾部更大的經書,爲大乘佛學特別是唯識之學的弘揚打下基礎。但是,不幸又一次降臨了。

  原來,此時梁朝正在經歷著一場重大的災難。梁朝大將陳霸先在侯景之亂中領兵北上,征討叛軍,勢力逐漸壯大,終於同另一位平叛大將王僧辯一起,打敗叛軍,收復建康,並擁立元帝即位,成爲重建梁朝的功臣。後來,陳霸先攻殺王僧辯,梁朝的大權全落在他一人之手,此後,陳霸先漸生篡梁之心。爲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利用各種手段,加緊網羅有用之人,歐陽頗便是其中之一。而此時的歐陽頠正在蕭勃手下。蕭勃本人與陳霸先之間有過的隔閡與衝突危害是最大。當年,陳霸先居始興,爲蕭勃部下。侯景之亂時,陳霸先厚結始興豪傑。欲北上平叛。蕭勃阻止,陳霸先不從。蕭勃又派兵阻止,陳霸先與之激戰,終於殺出一條血路,進至南康。因此,與蕭勃分道揚鑣,積怨甚深。現在,陳霸先意欲代梁,豈能坐視蕭勃盤踞嶺南。

  隨著陳霸先在朝中權力的越來越大,幾十個州郡都被劃到他的勢力範圍內,朝廷被迫加封他爲陳王,加十二旒冕,他開始建天子旌旗,乘金根車,駕六馬,樂舞八佾,簡直就是天子之制。陳霸先篡梁的企圖早巳昭然若揭了。對此蕭勃自然不能容忍,他大怒道:“好個無恥的匹夫,不念朝廷之恩,反而想自當皇帝,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他決定點兵北上,除掉陳霸先。

  歐陽頠既是蕭勃手下的大將,又是真諦門下的虔誠弟子。因此當戰爭不可避免時,他既不能不跟隨蕭勃,又實在不願離開師傅。因此,他和蕭勃都執意要真諦與他們同行,由於他們是虔誠的佛弟子,有大師在身旁,心裏踏實。真諦對他們北上用兵的決定甚感失望,儘管多方勸戒,但一時還是說服不了他們。本打算留在嶺南,現在兩位舊友一再想邀,真讓他左右爲難。他再三考慮之後,只好表示同意。

  太平二年(557)秋,真諦大師辭別了建興寺譯場,懷著不盡的遺憾,隨蕭勃的征討大軍,再一次度過大庾嶺,來到江西境內的南康(今江西贛縣西南),在智愷、法准、僧宗等隨行弟了的協助下,在淨土寺暫時安置下來。

  因爲戰亂將至,氣氛日益緊張,真諦在南康淨土寺,日子自然也不好過,一種朝不保夕的憂慮籠罩在衆人心頭。幾個月後,豫章傳消息,歐陽頠兵被打敗了,對陳霸先的軍隊更加害怕。幾個將領聯合起來,殺了蕭勃,將頭領送到陳霸先那裏請功去了。一場討逆之戰,就這樣不戰而敗。

  蕭勃的受害,好像早就真諦的意料之中。但當事實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卻有一種難以自持的感傷。一連幾天,他茶飯不思,整天陰鬱無言。

  太平二年十月,陳霸先在建康南郊,身披龍袍,取梁代之,即皇帝位,改國號爲陳,改元爲永定元年。消息傳到南康,人們很是吃驚,曾跟隨過蕭勃的官宦將士與文人墨客等,既憤慨,又害怕。但是奇怪的是,真諦又像換了個人似的,一頭奔進經書之中,成天門也不出。他相繼譯出《無上依經》二卷,及彌勒菩薩的《決定藏論》一卷;婆藪跋摩的《四諦論》四卷,並撰《無上依經疏》四卷,《四諦論疏》三卷。衆弟子們陪著他,不敢有絲毫大意。南康內史劉文陀虔信佛法,竭誠供養,資助譯經,一時間,淨土寺好像真成了一塊淨土。

  實際上,真諦的災難並沒有結束。

  陳霸先打敗蕭勃,建立了陳朝,從陳王一躍變爲陳武帝。陳武帝爲了鞏固自己的政權,一方面改元爲永定,強化統治,另一方面又開始在朝中籌設仁王大齋,建立護國道場,所用的經書就是真諦譯成的《仁王般若經》。陳武帝下令,命真諦進京主持這個道場,但真諦怎麽也不願在這個既背叛武帝,又殺掉蕭勃的皇帝面前誦經主法,因此沒有應詔。此時,朝廷在南康城裏清查蕭勃餘黨的風聲大起。成群的士兵來到淨土寺,四處翻騰,鬧得人不得安寧。因爲攏亂,真諦在這兒無法再住下去了,討論之後,一致決定重新回到豫章。

  陳永定二年(558 )七月,豫章城的山水,又一次迎來了真諦大師。不過對真諦來說,到這裏並沒有故地重遊的感覺,他像是被人驅趕著逃來的,因此內心總是難以安穩下來。

  真諦在城中的棲隱寺住下後不久,智韶因故暫去了荊州,月婆首那去了九江,其他和個弟子則晝夜守在真諦身邊。真諦又開始了譯經事業,譯成《大空論》三卷。接著他又一鼓作氣,打算譯下一部《中邊分別論》。但是還沒等他開始工作,朝廷又來找他了。真諦覺得,朝廷對佛法的提倡,總是取其所需,揚其所好,自己所鍾愛的大乘唯識之學,他們卻沒有絲毫的興趣。因此,真諦對依靠朝廷支援來弘揚唯識之學已不抱任何希望。他又一次謝絕了朝廷的邀請。

  智愷提醒道:“師父,您還記得在南康時的情形嗎?萬一我們不去京城,若官兵再來相擾。豈不讓棲隱寺出遭禍害嗎?”

  “這個結果我早已考慮到了,爲防萬一,我們還是早些離開這裏到晉安(今福建省福州市)去吧,那裏遠離朝廷,局勢穩定,近年來避難該地的高僧大德很多,是現在比較合適的弘法之地。”

  真諦一行帶著各類譯本和未及翻譯的許多梵夾,離開豫章,轉向東南而行,兩天後,到達臨川。那時,適逢大雨,一下竟是數日未停,他們只好暫時住了下來。真諦是位惜時如金的人,因此又拿出梵夾,繼續他的譯經事業。哪知這一開譯,他們在此地便住了四個多月,譯出了世親菩薩所著的《中邊分別論》二卷,及自撰的釋義著作《中邊分別論疏》三卷,其中有一部分單獨抽出,取名《十八空論》,交給弟子們閱讀。

  永定三年(559)初,臨川的譯事告一段落,真諦和他的弟子們費盡艱難,翻越險象環生的武夷山,來到了海濱城市晉安,住進城中的佛力寺。寺主智文本是梁朝京城光業寺名僧,梁武帝請他在那裏首開律藏。一時影響很大,真諦與他只有過幾次會面,沒有細談過。梁朝末年,智文避亂至此,爲佛力寺寺主。他見真諦不遠千里來此,如逢故人,感慨萬分,忙叫人收拾房間,安排大師住下。

  在佛力寺住下來之後,真諦不想與外人有過多的交往,而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譯經上面。從永定三年初到天嘉元年(560) 五月,真諦又譯出《立世阿毗曇論》十卷、《佛阿毗曇經》二卷、《實行王正論》、《成就三乘論》、《意業論》、《僧澀多律》、《修禪定法》、《破我論疏》各一卷,之間既有小乘經律,也有大乘論書,既有內學,也有因明。這些譯作並不是真諦最推崇的經典,它們的譯出,全部是適應晉安僧俗的需要的結果,這也算是一種因機譯經、隨緣傳法吧。

  因爲真諦是梁陳兩代的高僧,學窮三藏,貫練五部,因此,晉安的僧俗弟子不但希望他譯經,更願聽他講經。真諦對這類事情向來是不會輕意拒絕的,因此在譯經之餘,他又爲晉安的僧俗弟子講經說法。不過些經文還是些一般經典,他所要弘傳的唯識之法則很少講,就連他精心翻譯的《大乘起信論》,也沒有拿出來講解。

  正因爲如此,真諦在晉安雖然譯經甚多,講經頻繁,信衆聚增,但內心卻仍舊不滿足。回想起在那爛陀寺時,大弘師說,唯識學廣傳中印,就是在扶南和棱伽修時,唯識學的推廣也遠比中土容易得多。現在來中土已十四年了,大乘唯識之學推廣不開,不但有愧佛子之號,也辜負了安慧大師的苦心栽培和殷切希望。看來,晉安弘法,是不會有突破性發展的。想到這裏,真諦便産生了離開中土的想法。

   六、揮淚西返
  天嘉二年(561)三月的一天,真諦走出佛力寺,漫步到江邊,一打聽才瞭解晉安雖然是個港口,卻不是對外貿易的主要口岸,開往國外的大船是極少有的,南海岸的梁安(今福建泉州)可能會有開往外國的船隻。於是,他回到寺中,準備收拾行囊。

  智愷等弟子們知道了師父的意圖,不免又是一番勸解。真諦對他們說:“中土弘法非時,我的本意難申,多年漂泊,筆遑靡托,眨眼間十幾年過去了。每想及此,深感愧對恩師厚望。我們佛弟子是不違因緣的,我在中土的因緣已盡,你們就別再攔我了。”

  大家一看勸阻不住師父,便只好開始收拾行李。智愷建議大家跟師父一同去,爭取在梁安創造一人理想的弘法環境,以便留下師父。僧宗、法淮也是這麽想的。但智文由於在晉安的事務尚未辦完,確定走不開,僧忍剛來晉安,也還有一些事情要辦,也得留下來。然而他們都說以後有機會一定會再當真諦的弟子。

  西元561年四月,真諦來到遠離晉安的港口梁安。他決定在這裏休養些日子,等有了順路的大船後,再西返棱伽修國(今馬來半島西北部)。

  梁安太守王方奢是個生性平和之人,爲政勤奮,鍾愛佛法。聽說來了個三藏法師,他當然十分高興,於是帶領一班人馬將真諦師徒一行迎進梁安城中最大的寺院 ——建造寺,並恭請大師譯經。真諦難以推脫,因此,自登上梁安岸之後,真諦一邊等待著哪天有開往棱伽修的商船,一邊又展開了譯經活動。到天嘉三年 (562)初,便譯出了《解節經》一卷,《解節經義疏》四卷。從天嘉三年五月一日到九月二十五日,真諦同智愷、僧宗一起,還在建造寺中選出一名高僧名叫法虔,一起譯出《金剛經》一卷,並自撰《金剛經文義》十卷。

  這一天晚課過後,真諦把全部的弟子全部叫到一起。室內的燭光在不停地閃動,真諦的臉上比以前多了幾分嚴峻和剛毅。弟子們的心裏忐忑不安。真諦站起身,走到莊嚴肅穆的佛堂前,拈香,上供,合十叩拜。弟子們一看,知道一定是有什麽事情即將宣佈了。智愷、僧宗等人猜想,師父是不是又要泛舶西歸?

  此時,真諦已拜完佛,回身對大家說:“老衲真諦,終生皈佛,惟以弘法爲懷,二十年前從天竺國至扶南,十五年前又來中土,不想身罹國難,顛沛流離,幸遇諸位賢哲大德,多方關懷照顧,使真諦度過種種艱辛,終於在亂世的夾縫中,譯出一百多卷經書。你們的功德,老衲當畢生銘記在心。”說著,真諦起身向大家合十致禮,衆人紛紛回禮。

  那些貼身的弟了們早已明白,師父是要走了。可師父態度如此嚴肅,又如何勸說呢?大家茫然無措,惶惶中又聽真諦大師說道:“十五年來,老衲在梁陳國土上幾度穿梭,過南嶺,越武夷,泛舶南下,在這海邊大港梁安,度過兩個春秋。我想這裏的佛法業已興盛起來,而老衲已逾花甲之年,實難再度過嶺翻山,因此,中土之緣只能在此了結。老衲今日已打聽到一艘開往林邑國(今越南南部)的商船,三日後即要動身。從那裏再去棱伽修國就十分方便了。老衲以爲,在中土的因緣將盡,而在棱伽修的因緣已起,那裏的衆生正在等著老衲,請各位慈悲爲懷,心念他土衆生,就高高興興地讓我去吧。”

  大家怎麽聽得進去?大家都不願讓真諦大師離去,因此,大家又紛紛勸說大師不要走,很多人都流下了眼淚。

  次日,智愷等人將真諦大師要走的消息,告訴了太守王方奢。王方奢馬上帶了一行人,前來建造寺勸阻。但是,不論太守如何恭敬、誠懇,真諦依然堅持要走。

  王方奢見大師之意已決,只好點頭同意,並安排行前的各項事宜,衆人馬上分頭行動。智愷、僧宗、法准等人負責整理大師的各類梵夾和譯作。大師所帶梵夾約兩萬餘卷,而翻譯出來的還不足百分之一。可惜這大量的未譯梵夾,在中土轉了一大圈,足迹遍佈各地,而文義一無所存,如今卻要飛走了。整好梵夾之後,智愷等人又將大師這些年來翻譯的全部經典,全部集中起來,放在一起,也是等如身高,十分可觀。他們對這些經典進行了逐一的登記編排。可像《解節經》這樣的經典,他們對經義不太理解,不知該放在哪一類中,便請教真諦大師。大師將早已譯出的唯識類經典全部放在一起,交弟子們保存,並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持法輪”,其中包括《解節經》、《決定藏論》、《中邊分別論》、《佛性論》、《十八空論》、《十七地論》,還有他自己撰寫的《解節經義疏》、《九識義記》、《中邊分別論疏》等等。

  三天後的一個早晨,梁安港上霧氣濛濛,秋風瑟瑟。真諦大師乘坐著太守王方奢的馬車,沿著一條海邊小道,一顛一簸地來到了梁安港口。送行的僧俗弟子們,緊跟在馬車之後,他們有的擡著捆好的梵夾,有的肩背著鼓鼓囊囊的行李,個個愁容滿面,默默無語。

  開往林邑的商船,早就停泊在港口岸邊。商人們正在對其貨物作最後的清點。太守王方奢首先跳下馬車,之後小心翼翼地扶真諦大師下車。真諦大師還是往常那副打扮,褐色的袈裟,在海風吹拂下,來回飄動,瑟瑟作響。蒼毅的臉上佈滿了離別的愁意,一雙悲淒的目光,凝望著茫茫無際的大海。

  弟子們都圍擾了上來,靜靜地望著真諦大師,滿腹的離情別意,竟不知怎麽表達。

  “快開船了!”那邊的船老大發出了臨行前的吆喝。

  智愷再也壓抑不住滿腔的哀愁,“撲通”一聲跪倒在真諦大師的腳下,放聲大哭起來。這一聲揪人心魄的悲啼,立刻打破了那凝重難耐的沈默,弟了們紛紛跪下,個個泣不成聲。

  真諦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海風在吹、袈裟在飄,凝視遠方的雙眸,卻被那泉湧般的熱淚模糊起來。大海消失了,商船消失了,大師的心好比那陰沈灰暗的天空,籠罩在極度的憂鬱與哀傷之中。

  過了一會兒,太守王方奢擦去淚水,對大家說道:“緣至則聚,緣盡則散,緣法難違啊。我們都是學佛修法之人,不要再傷心了。大師今日泛舶西返,滄海萬頃,煙波浩渺,正需要我們爲他祈福祝禱啊。”

  太守的一席話,說得大家漸漸又止了哭聲。真諦回過頭來,望著這些即將訣別的虔誠弟子,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

  這時,船老大再次催促,真諦開始向船上走去。智愷等人依依不捨地跟著師父,向商船那邊挪動著步子。突然他想起一個問題,急忙問道:“師父,您這一走,留下我們該怎麽辦呢?佛法到底應如何修持呢?”

  真諦回過頭來,緩緩地說道:“佛法平等,無有高下。隨緣而人,因機去悟。我走之後,你們若能跳出舊有的窠臼,靜下心來,讀一讀那部“持法輪”,就算不枉我們師徒一場。若從中有所感悟,依之而修,必可上證佛智,下化衆生,果報無極;若無所悟,那就隨緣而修吧。”

  海風越來越大,晨霧慢慢散去。東方的雲層中已透出一絲橙黃的亮光,海邊的漁村全都現出了它的古樸與蒼涼。真諦站在船頭,望著這塊熟悉的土地,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真諦所乘的商船漸漸遠去了。

  兩個月後,真諦大師乘坐商船緩慢行駛在南海海面上。自從九月底從梁安駛出以後,該船沿途經過許多港口,走走停停,航行得十分慢。往常的這個時候,北風盛行,南行之船藉助風勢,穿行如梭。可現在,北風卻不知跑到那裏去了,弄得這艘商船像只巨大的蝸牛在海面上苦苦地掙扎。

  真諦大師站在船頭,望著寧靜的海面,內心卻總難平靜下來。十六年前,他就是從這條航線泛舶進入中土。那時,他對弘法中土充滿了希望,可十六年後,當他離開中土再次回到這條航線上時,卻不僅沒有對弘法事業的滿足,而且充滿了失望,充滿了衰愁。隨著商船的緩慢行駛,真諦離中土越來越遠了。可越是這樣,他越是不能抹去中土在心中的印記,中土的山川,中土的人民,這時又顯得那麽的親切。他們飽受戰亂之苦,正需要佛光的加被,而自己作爲佛國佛子,肩負著弘揚佛法的使命,現在卻半途而廢,逃離了這塊災難深重的土地。雖說中土弘法非時,有阻初衷,不像天竺、棱伽修那樣得心應手,可唯識之法難道真不能紮根於中土嗎?能, —定能!從長遠來講,中土的佛弟子們一定會認識到唯識的妙議,體悟到唯識的幽玄意趣。而不給他們留下唯識經典,他們又從何而修?從何而悟呢?

  船仍舊在緩慢地行駛著,真諦內心的自責也慢慢地加重起來。一經這種心態的纏繞,真諦的眼前便浮現出智愷、僧宗、法淮等衆多弟子的虔誠的目光。他想,這些弟子個個穎悟超群,他們絕不是沒有唯識的根基,而只是受外界潮流的影響太深了,置身於故有的窠臼之中,如何可以發現唯識的價值。但願他們在我離去之後能幡然醒悟,從“持法輪” 開始,慢慢步入唯識之門。這樣,何愁中土沒有弘揚唯識佛法之機緣。

  船行越來越慢,幾乎是停滯不前了。又過了一會兒,海面上突然刮起了逆風。

  船老大馬上派人調整風帆,盡力與這突如其來的南風抗爭。誰知風越吹越大,風推浪起,一齊向商船掀湧而來。船員們採取了各種辦法,可不僅不能使船向前行,反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船向北方漂流回去。

  風吹,船漂。船老大的一切努力均告破滅。他毫無辦法地站在船頭,強勁的風力推著這條船往回走。他覺得奇怪,因爲這個季節是很少有這般強勁的南風的。他想,這恐怕是他方的一般颶風餘波,過一會兒就會消失的。可誰知這風一吹,竟是沒完沒了,氣得船老大直跺腳。

  面對商人們的一片驚疑,真諦亦感到非常蹺蹊。“難道這是菩薩的法力,那菩薩爲什麽又要把這船吹回去呢?”真諦越想越覺得之間必有奧妙。“難道說自己與中士的因緣未斷?”

  風吹船行,直到天黑仍舊未停。商人們早已歎息夠了,此時一個個鑽進船艙,休息去了。真諦依然佇立在迷迷的夜色中,任那溫暖的南風吹拂在自己的身上。他是個不違緣法的人,此刻,他心中暗想,如果這股夜風真的一直不息,那麽船在哪里靠岸,哪里就必與自己有緣。有緣則居,這是他的一貫原則。

  這一天恰好是十二月十五日,明月當空,波光閃爍,遠處一片朦朧。商船在靜靜地漂著,不知是在前進,還是滯留在原地。

  第二天清晨,當人們從夢中醒來以後,發現輪船已停靠在一個港灣。真諦站在船頭張望,覺得這個地方似曾相識。忽然,他大叫道:“廣州!廣州!我們回廣州了!”

  真諦佇立在晨風之中,望著十六年前曾經來過的這個港口,心潮澎湃,感慨萬端。“這裏有我的因緣,菩薩又送我回來了。”真諦收拾好隨身攜帶的行李和梵夾,準備上岸。

  船老大對他說:“行李就不要拿下去了。南風已停,北風已起,我們下去稍作休整,明日一早啓航。”

  “我想我是到站了。”真諦說道。

  “什麽,本來你是要到廣州?”船老大感到吃驚。

  “原來不是,現在卻是。”真諦非常認真地說。船老大莫名其妙,但見真諦那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只好派人送他上了岸。

  七、大展譯業
  真諦對廣州並不是那麽陌生的,雖說好些地方的名字他已經叫不出來了,但他還清楚地記得在廣州的西北方向,有一個制旨寺。不大一會兒的功夫,真諦便來到了制旨寺門口,一個小和尚客氣地接待了他。“敢問師父從何方來?”

  真諦聽了這話,頓覺語塞,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說法。是啊,倒究竟從何而來,是從中土而來呢?還是剛從別處而來?他略停了一會兒,說:“老衲真諦,雲遊至此。”

  “是真諦大師?”小和尚吃驚地叫道,馬上帶著真諦向寺內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喊道:“真諦大師來了!真諦大師來了!”

  小和尚的叫聲,引來了寺主慧智。他大步來到真諦面前,一下子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地說道:“弟子慧智叩見大師!”

  真諦忙將他扶起來,“不必多禮!想我只是十六年前路過這裏,這些年一直雲遊他方,不知您如何知道老衲?”

  慧智還沈浸在喜悅之中,聽真諦此話後,更加激動地說:“大師雖然久居他鄉,可高名早顯於嶺南。當年您在始興時,嶺南佛徒就有皈依之願;我也早想投奔到大師門下學法,昔因蕭勃遇難後,大師又再次流落他方,弟子無從前往。數月前,您的大弟子智愷從梁安來,說您早已到棱伽修國去了,當時弟子遺憾至極;沒想到今日大師忽然從天而降,弟子不勝欣喜之至。”

  “智愷也在廣州?”真諦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就住在城南的顯明寺。您離開梁安之後不久,他便來到了廣州。他的三子曹毗住在這裏。曹毗是一個在家弟子,幸而父子相逢,二人一起修練佛法。對了,他還拿了一部新近抄寫的“持法輪”,與曹毗一起鑽研,那種嚴肅、認真的樣子,簡直可說是迷上這部叢書了。您先在此住下,我過一會兒就派人去請智愷。”慧智扶著真諦,走進一間僧房。

  坐下來之後,真諦將乘船返還,因遇業風而漂回廣州的情況,學說了一遍,直聽得慧智目瞪口呆,連連合十禮拜,嘴裏不住地說道:“佛法無邊!佛法無邊!大師與中土因緣未了,是觀世音菩薩又送您回來了!難怪當朝鎮南將軍廣州使史歐陽頠說前些日子觀世音菩薩托夢對他說,不久將有一位高僧來這裏,讓他修繕寺院,準備迎接。不料迎來的高僧就是您啊!”

  “歐陽頠?”真諦心裏一驚,心想,這些年的風雨飄泊,沒想到會在這裏再遇南康故人,大弟子在這裏,當年的舊交也在這裏,菩薩啊,你是怎麽安排的?

  當晚,歐陽頠便來看望真諦大師。他說:“那年弟子與您在南康分開後,雖然被俘,但皇上並沒有問罪,反而委以重任,前年派我來到廣州,鎮守嶺南。前些天弟子作了個夢,有神告訴說將有高僧到此,要我好好迎候,你看,制旨寺的房子還沒有修好,您就到了,真是我們的福分,日子只要是我能出力的地方,大師儘管吩咐,我是您的弟子,自當盡力照辦的。”

  “好,太好了!”真諦由衷說道。

  新年一過,廣州城便沈浸在溫馨的春風之中。多年追隨真諦的弟子僧宗、法准,聽說大師爲菩薩感召漂還廣州,便馬上起身南下,同時還領來了原住揚都大寺的法泰以及慧曠、慧侃、慧忍、法忍、韻法師等。他們都是著名梁代的知識憎侶。真諦一看有這麽多的高僧大德紛紛皈從,弘法的熱情更加高漲起來。

  天嘉四年(563)正月十六日,真諦大師走進制旨寺新落成的譯經殿內。智愷等人早就在各自的座位上坐著。從這一天開始,他們將以全新的精神風貌,配合真諦大師在中土譯傳法相唯識之學。震驚中土佛界的勝舉從此開始了。

  真諦大師從大批梵夾中拿出一本《大乘唯識論》。該論亦名《破色心論》,是世親菩薩的得意之作,言簡意賅地說明了外境實無所有、一切唯識所現的法相唯識之理,可謂是唯識之法的核心和入門必讀之書。座下的弟子們已不像從前那樣對唯識之法誤解叢生,他們個個都懷著很大的興趣,聆聽著真諦大師的講解敷說。智愷與從前一樣,仍然擔任筆受的角色。真諦大師邊譯邊講,到三月五日完全結束,譯成本論一卷,《大乘唯識論義疏》二卷,大師的講解經智愷整理記錄,形成《大乘唯識論注記》二卷。

  這一天,智愷來到大師房中,要求大師繼續譯經事業。真諦問道:“大家希望傳譯唯識經典的心情是我理解的,可大部分人都是初聞此法,各人的接受程度不同,真不知下一步翻譯哪部經典爲好。”

  智愷沒料到大師會這麽問,一時語塞。突然,他想起大師過去曾特別問及元魏朝佛陀扇多法師翻譯的《攝大乘論》。當時,他連此論聽都沒有聽說過,更別說解其義旨了。後來又有一次,大師要弟子們給他找一本漢譯《攝大乘論》,但弟子們在各處打聽,竟沒有一人知道。大師當時很感失望,現在想來,大師應是特別看重此論吧。於是,智愷十分謹慎地說:“弟子聽師父說過,無著菩薩有一部唯識宏論,名曰《攝大乘論》,爲稀有傑作,是否就請大師爲我們翻譯出來?”

  大師沈默了半天,才開口說道:“攝大乘,賅攝大乘之一切聖教法門,乃是大乘之宗旨,正法之秘奧,妙義雲興,清詞海溢,非小根小器者所能通曉,中土衆生聞此必驚,難那!”

  這一天,歐陽頠的大兒子歐陽紇來制旨寺拜見真諦大師。當他聽說譯事已中斷多日時,忙把寺主慧智叫來詢問。慧智便將智愷禮請大師傳翻《攝論》而未蒙允許的情況學說了一遍,歐陽紇回家後,又向父親作了彙報。那時,歐陽頠正病重在床,他便囑兒子與同在廣州的另一員大將征南長史袁敬德協商,設法更快恢復制旨寺的譯經大業。

  歐陽紇馬上找到袁敬德。袁敬德,字子恭,陳郡陽夏(今河南省太康縣)人,虔信佛法,爲人和善。真諦來廣州後,他也是竭誠供養,極盡弟子之禮。二人與制旨寺寺主慧智協商決定,由歐陽紇作爲請主,躬申禮司,敬請大師開譯。寺主慧智和袁敬德爲經始檀越,負責譯經各種費用,智愷爲筆受,僧忍爲證文,其他高僧大德也各司其職。如此,便組成了一個包括廣州僧俗兩界貴門高人的譯經集團。整個嶺南佛界爲之大振。

  真諦大師爲弟子們的誠意所感動,最終將無著菩薩的那部《攝大乘論》梵夾拿了出來。

  三月二十五日,制旨寺譯經殿內一片肅穆。莊嚴的佛像前,鮮花明豔,香煙繚繞。一條漆黑發亮的桌案上,方方正正地擺放著一摞梵文貝葉經書。真諦大師坐在桌案之側,他的兩邊是智愷、僧忍等幾位大弟子。殿內坐無虛席。歐陽紇拈香禮佛之後,又向真諦大師恭敬頂禮。袁敬德及慧智法師,也都一一躬申禮事。然後,歐陽紇開口說道:“弟子歐陽紇,虔心正法,崇仰釋典,幸遇真諦大師,挾道孤遊,振錫廣州,弟子奉嚴父歐陽穆公之重托,恭爲請主,敬祈大師傳翻釋典,弘宣大論,以開佛知見,示導迷途。大師弘教之功德,恒沙難比,劫塵難喻。”

  衆人一齊合十致禮,恭請大師開譯。

  真諦合掌當胸,開口說道:“貧僧真諦,素以弘法爲懷,今日遇此殊勝因緣,自當不負衆位厚望,開譯大論,傳揚妙法。但是翻譯之事殊難,不可有一絲疏忽,若一字參差,則理謬千里,故望諸位法師肅之謹之,與諦一起翻傳,共襄勝舉。”

  真諦譯經史上最光輝的一頁從這裏翻開了。

  在此後整整七個月當中,譯經殿內一片繁忙。真諦大師與諸位弟子備盡勤苦,無棄寸陰。大師此刻已善解華語,依據梵典原義,謹慎傳翻,一字一句,無不精敲細推。智愷執筆恭錄,隨出隨書。憎忍等人同室稟學,共究秘義,備盡研核。師徒同心同德,創造了佛典翻譯史上最仔細認真的一個範例。

  就在真諦全身心地翻譯《攝大乘論》時,這年九月,廣州刺史歐陽頠死了,歐陽紇繼爲廣州刺史,一如既往地支援真諦大師的譯經事業。這一年的十月二十日,《攝論》傳譯宣告結束,共出文疏二十三卷,計有:無著菩薩的《攝大乘論》三卷,世親菩薩的《攝大乘論論釋》十五卷,真諦大師的《攝大乘義疏》八卷。智愷在筆受文義的同時,憑藉自己的理解,編成了《攝大乘論疏》二十五卷。

  中國佛教的攝論宗由此生根發芽了。

  《攝大乘論》的傳播,就如一股春風立刻吹遍了全廣州。這春風是如此的清醇,如此的馨香,整個嶺南佛界爲之一震。陶醉于其中的僧俗弟子們,猶如看到了長夜中的佛光,在驚歎與欣喜之餘,紛紛投入到《攝論》的無窮妙趣之中,研習《攝論》之風潮從廣州城興起,並迅速吹向嶺南各地。

  這一年的十一月十日,真諦又與智敫等人譯出《廣義法門經》一卷。接著,又相繼譯出小本經論多種。

  新年馬上要到了,流寓各地的人們紛紛回鄉團圓,許多人已開始爲這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忙碌起來。相比之下,制旨寺譯場卻顯得冷清多了。真諦突然想起家來。自從離開故鄉,至今已三十多年了,以前的中年漢子,今日已成了花甲老人,幼時的宅院又不知變成了什麽模樣?

  大師的思鄉之情立刻便讓智愷、僧忍察覺出來了。他們立即將這一情況告訴歐陽紇與袁敬德。大家認爲,佳節思鄉乃人之常情,可大師之故土遠在萬水千山之外,如若回去,只怕永遠也不會再來了。因此,一定要設法留住大師,而留住大師的惟一辦法,就是緊張而繁忙的譯經事業。

  一說起譯經之事,智愷頗有內疚之情,他對大家檢討道:“近來貧僧忙於整理《攝論》講稿,沒有過問譯經之事,加上慧智師父臥病在床,僧宗、法准還沒有回來,因此,譯場日益冷清,這幾天譯事已經中斷。看來,我們必須全力投入譯經事業,使大師感到這裏離不開他。如此一來,不僅滿足了大師的心願,也是中土佛門之大幸。”

  歐陽紇說:“智愷師父說得很對,明白弟子就去制旨寺拜謁大師,恭請大師留住廣州,再展譯業。袁叔與貴公子袁元友作經始檀越,負責籌辦一切後勤所需,智愷、僧忍、智敫、法泰充當筆受等職,協助大師翻譯。另外,你們先考慮考慮,看下一步翻譯什麽經典爲好。我的意思是挑選一種部頭較大、體系宏闊的經典翻譯,這樣既便於掀起一個傳譯高潮,也便於長期留住大師。”

  衆人表示同意,因而開始分頭行動。

  至於翻譯何種經典,智愷等人著實犯難了。一是他們對大師來華所帶梵夾的內容尚不十分熟悉;二是怕弄不好抓不住大師最看重的經典,又讓大師誤會,以爲知音者少而本意難申。想來想去,他們決定還是讓大師翻譯《阿毗達磨俱舍論》。此論簡稱《俱舍論》或《俱舍》,大師原來曾多次提及,聽說是世親菩薩著的,部頭不小。大師的師父安慧就曾著過該論的義疏,大師的歸依師父婆藪跋摩,也很推崇《俱舍》。因此,智愷等人估計大師也會喜歡它,只是不知此論是不是闡釋唯識的,也不知大師的梵夾中有沒有此論的原本。

  這一天,智愷與僧忍來到真諦大師的房中。真諦一見他們,興奮地說:“歐陽刺史剛來過了,他又要師父翻譯一部大論,袁內史也表示大力支持。你倆來了正好,我們就籌劃一下吧。”

  智愷一聽,明白師父已從思鄉之情中擺脫出來了,心中馬上踏實了許多。他說:“弟子們經過深思熟慮,認爲請大師翻譯《阿毗達磨具舍論》爲好,不知大師意下如何?

  真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俱舍論》是世親菩薩學小乘時所著的一部論書,可以說是對小乘佛教,特別是‘說一切有部’的全面總結。此論雖出小乘,但體系恢巨集,結構嚴謹,義理明暢,義趣幽邃,佛法之根本備盡無遺,這樣的傑作,師父怎能不帶來中土呢?”

  真諦接著說:“佛法如大海,納百川而成。唯識這法作爲大乘之極致,既離不開般若的前提,也離不開小乘的基礎。要更好地理解唯識,理解大乘,研習《俱舍論》還是非常必要的。”

  天嘉五年(564)正月二十五日,廣州制旨寺內又舉行了一次盛大熱烈的梵典開譯儀式。真諦與他的弟子智愷、僧忍、法泰、智敫等人一起,再次埋頭於譯經殿內,開始了又一項宏偉的工程——傳譯《俱舍論》。

  真是善舉感人心,佛光引客來,因緣勝時妙難測,法事隆時錦添花。就在《俱舍論》剛剛開始傳譯之際,又相繼有兩路人馬加入進來。開始,是從九江來的道尼法師和向法師。道尼年紀不大,約有二十來歲,出家時間也不算太長,然才思敏捷,善究幽旨,深爲時人推崇。向法師年約五十,持戒精嚴,好靜少語,但思想活躍,涉獵廣泛。他們聽說西印度三藏法師真諦在廣州開傳新論,於是二人相伴而行,同往嶺南,投皈真諦大師。接著,真諦的弟子僧宗、法准從京師建康,經南康、始興回到廣州。此行他們不僅帶回大師遺散在京師正觀寺、南康淨土寺、始興建興寺等處的梵夾,而且還帶來一位高僧,名叫慧忍。此人年約四十,博聞強記,悟性超群,是位少見的弘法之才。親舊弟子們的紛紛投皈,使真諦十分高興,也更堅定了他弘傳《俱舍》的信心。自此往後,真諦全身心地投入到《俱舍》的譯傳中去了,這是前所未有。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譯經殿裏的工作夜以繼日地進行著。後來,《俱舍》譯場又從制旨寺遷到了廣州府內。

  眨眼間到了這一年的閏十一月十日,《俱舍》的翻譯工作總算圓滿結束。這次共出論疏九十九卷,其中包括《俱舍論偈》一卷,《俱舍釋論》二十二卷,《俱舍論本》十六卷,《俱舍論義疏》六十卷。其中後兩部著作爲真諦本人的講解輯錄。這樣大規模的《俱舍》傳譯,在中土是空前絕後的。中國佛教十宗派中的俱舍宗由此産生了。

  在此期間,真諦大師又接收了一位弟子。此人名叫智休,是廣州智慧寺的僧人,年紀輕輕,處事謹慎,待人謙恭,對真諦大師早已仰慕在心,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受學。他聽說大師在府城內向各界人士開講《俱舍》,便天天到場,認真聽講,每次都來得很早,不僅對大師極盡恭敬,而且勤于求教,進步很快,受到大師的讚賞,從此便成爲大師的貼身弟子。

  從天嘉七年(566)二月二日開始,在廣州顯明寺,真諦與智愷、僧忍等人一起,對《俱舍論》再次進行仔細校訂。顯明寺是僅次於制旨、智慧二寺的廣州第三大佛寺。僧宗、法准回廣州後即住在此寺。智愷與僧忍在翻譯完《俱舍論》後,也沒有回制旨寺,而是與僧宗他們一起,住到了顯明寺。而真諦大師因在府城中講經,因此還與智敫、法泰一起留住州府之內。這時,爲了專心校訂《俱舍》譯文,他們又迎請大師到顯明寺。

  僧宗、法准與同來的慧忍也常來參與《俱舍》的校訂工作。後來,他們覺得自己的作用不是太大,而且隨著校訂工作的進行,真諦大師的空閒時間也越來越多,因此他們就請求大師,爲沒有聽過《攝論》的弟子們講解《攝大乘論》,由於這些弟子在翻譯《攝大乘論》的時候去京師等地收集散遺的梵夾去了。回來後,大師一直忙著翻譯《俱舍》,緊接著又在城內講演此論,因此,一直沒有機會聽受《攝論》。真諦對《攝論》是特別偏愛的,僧宗、法准又是跟隨自己多年的弟子,因此,他便答應了下來。

  從光大元年(567)四月初開始,真諦在校訂《俱舍》的同時,又爲僧宗、法准、慧忍等人講解《攝論》,直到當年十二月八日方才結束。僧宗根據大師所講義理,對原來智愷筆受的《攝大乘論義疏》,進行了仔細的審校,尤其是對最後四品作了改寫,深合真諦之本意。

  十二月二十五日,經過近兩年的艱苦努力,《俱舍論》重校工作也宣告結束,從此,詞理圓備的《俱舍》譯本産生了。從最早翻譯到最終定稿,《俱舍》的傳譯整整花了四年的時間,真諦同他的弟子們爲此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聽完《攝大乘論》後,僧宗等人往廣州智慧寺居住,道尼和向法師等正在那裏弘法。

  光大二年(568 )正月二十日,真謗與智愷、法泰等人,在廣州府內開始翻譯《律二十二明瞭論》。真滂一邊對翻原文,一邊講述其義,智愷筆受,除譯出本論一卷外,還形成《律二十二明瞭論疏》五卷。弟子們將此論勒於座右,遵奉行之。

  完成這件工作之後,智愷應僧宗等人邀請,到智慧寺講演《俱舍論》,智敫、道尼等高僧及著名學士共七十余人,同堂聽受。法泰、僧忍、慧曠、慧侃及及法師等,也分別在廣州各寺弘法,僧俗大衆一起前往聽受,一時間,法雷震天,梵音動地,嶺南佛界爲之大振。

   八、撫平創傷
  這時的真諦,因爲持續幾年不分晝夜的工作,已是十分疲乏了。歐陽紇讓智休陪真諦大師住在廣州府內休養。在州府內休養了一個多月,真諦的身體狀況還不見好轉。憑直覺,他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經很有限了。此後他又在四絕水洲靜修了兩個月,可自此之後,真諦比昔日更加沈默寡言,整日趺坐入定,一日僅食一餐,而且飯量越來越小,弄得智休不知怎樣是好。

  隨著夏日的來臨,廣州城逐漸籠罩在一片酷熱之中。六月二十二日,當州府的人們仍舊在寂靜而輕柔的晨風中酣睡之際,真諦從禪定中出來,穿上一套潔淨的袈裟,輕輕跨出房門,離開州府,向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他雙手合掌,兩目微睜,心裏默念道:“北山……北山……西北方,離這兒十五裏,小山崗,我的歸處……我的歸處……”

  雄雞一叫天下白,也劃破了黎明的靜寂。智休一覺醒來,睜眼一看大師的禪床,在覺大吃一驚。“不好,大師一定是上北山自盡去了!”

  智休是真諦的貼身弟子,對師父最清楚。自從四絕水洲回來後,真諦整天坐禪入定。好幾次他在禪定中忽隱忽現地輕聲自語“北山”、“我就要去了”等莫名其妙的話,因此,智休早就有所防備。可惜因昨晚天氣悶熱,入睡太遲,早晨睡得過死,竟沒有感覺師父的動靜。

  衆弟子在智休的帶領下,急忙爬到北山之頂,果然看見真諦大師靜靜地站在那裏。智休跑上前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放聲大哭起來。智愷等人全都跪在大師的面前。只聽得大師吟道:

          萬法唯識成,自性本來空。
          我亦五蘊身,藉緣乃得生。
          無常法難違,何必苦多情。
          今生緣將盡,惟遺法音聲。

  吟罷,真諦仍舊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智愷頂禮而拜,哭泣著說:“大師法化初隆,百業待興,怎能說今生因緣將盡?大師所帶梵夾數萬卷,現在所出不過三百餘卷,況且新法僅限嶺南一隅之地,而中土廣袤無邊,衆生蕓蕓不盡,正需播法音於九州,傳新教于萬民。大師之任務尚未完成啊!”

  真諦不禁熱淚盈眶。“是啊,當初之心願是多麽的宏大,而現在之功德又是多麽的微小。洋洋梵典,將沈於暗室;清清法味,將隱於枯夾。新教雖出而立世未久,法音雖響而聞者不多。安慧師父啊,弟子如何才能實現您的夙願!對音菩薩啊,難道今生之緣真的就此而了?”

  這時,歐陽紇帶著幾名衛兵趕來了。一看真諦還穩穩當當地站在那裏,方才放下心來,他走到大師跟前,稽首合十,竭誠相勸,盼望大師離開北山,回城內居住。

  真諦對他說:“我知道自己的因緣就要盡了,北山就是今生的最後一站。今天兩論已譯,弟子們也可登壇說法,所以,我才想來這裏靜待緣盡之時。我的因緣如何,旁人是很難知曉的。即使你們的精誠所感,也不會使這種因緣有多大的變化。但是,你們既已這般認真,我也只好再隨眼下之緣,但是,還請你們允許師父在這裏留住幾日。”

  衆人一聽,心中的石頭才落了地。當下,歐陽紇便留下幾名衛士守護,其他人員才分別回城。

  智愷等弟子回到城中後,內心久久不能平靜。第二天,他們聚集在智慧寺討論此事。智愷說:“大師乃一代高僧,自當有種種神通,能感知自己的未來,也不是件奇怪的事情。記得在晉安時,大師曾手指西北方,預言在我等寂後,將有一大國從那裏興起,統一中土,盛弘佛教。又據說大師當年在制旨寺內手植菩提樹一顆,並預言一百二十年後有一開士當於其下說無上佛法,度無量衆生。雖說現在尚無法驗證,但大師既然這樣說,正表明大師早就有預知的神通。因此,如今大師所說,很可能還是真的。當然時間還難確定,近些一年半載,遠些三年五年,都說不准。”

  法泰、僧宗建議說:“還是請師父再開譯業,或許請他登壇說法,這樣不但使大師感到充實,不至於再上北山,而且也能在有限的時間內,盡可能多地接受大師的教誨,對師父、對佛法、對我們都有益處。”

  慧忍對京城的情況比較瞭解,他建議道:“若能請大師去京城講經,弘法事業必能掀起一個高潮。”

  智愷、僧宗馬上表示同意,他們認爲:“儘管前幾年大師執意離開京師,後來也幾次拒絕了入京的邀請,但現在情況變了,有我們這些人協助師父弘法,不愁唯識學說在京城推廣不開。”

  於是,在第二天,僧宗、法泰便帶著新譯的經典北上京城,上奏兩年前即位的伯宗皇帝,促其下令邀請大師入京弘法。又過了一天,弟子們接真諦回到城內王園寺居住。真諦沒有反對弟子們的安排。他想,在有限的生命之中作盡可能多的工作,總比深山隱遁、靜待緣盡要好。至於北上京城之事,他雖然已不反對,但對此卻不抱什麽希望。他覺得,若朝廷和京城名僧能接受這種新的學說,那就把弘法的陣地移到京城,這總比局限在嶺南一偶之地爲好。

  真諦大師在王園寺住下後,一面休養並等待僧宗、法泰從京城的歸來,一方面也繼續翻譯一些小本經論。

  轉眼間到了西元568年的八月。廣州,這座異常熱鬧的古城,完全包裹在一片熱浪之中。從江水裏蒸發而出的腥氣,夾雜在熱風之中,彌漫到城市的各個角落,無精打采的樹木花草隨風擺動,似乎在無可奈何地搖頭歎息,一聲高過一聲的蟬鳴,更增添了古城的煩囂。

  王園寺內一片寂靜。昏昏暗暗的禪房內,真諦大師雙眉緊鎖,正在思索著什麽。這時,從門外進來了兩位僧人。真滂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來他們就是北上京城的僧宗和法泰。

  僧宗和法泰向大師行過禮後,便將北上京城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學說了一遍。

  原來,僧宗和法泰進京之後,先到各大寺中拜訪了諸位名僧,並將真諦大師在嶺南翻譯的《攝》、《舍》二論及一些主要的唯識經典呈給他們過目。但是,這些人不是熱衷於《涅檠》和《誠實》,就是醉心於《三論》和《般若》,對唯識之法毫無興趣。僧宗、法准又想了一個變通的方法,於是告訴名僧們說,真諦大師不但精通唯識之法,而且對《般若》、《涅槃》、《金光明》等也無不精通,因此,希望他們出面,建議皇帝詔請真諦大師入京弘法。可這些人知道,真諦大師偏宗《攝論》的唯識之學,怎麽也不願把京城這塊弘法陣地拱手讓給真諦。

  沒辦法,僧宗和法泰就想辦法直接拜見了伯宗皇帝。伯宗一聽,得知那位名震一時的天竺三藏現在嶺南弘法,而嶺南在歐陽家族的長期駐守下,也確實令朝廷不太放心,把這樣一位高僧爭取過來,正是一箭雙雕的美事。於是伯宗立即敕令京邑大僧正寶瓊辦理這件事情。

  嚴格說起來,寶瓊還是真諦人華後最早的弟子之一,當年在富春陸元哲宅翻譯經典時,他就是真諦的主要助手。那時,國難當頭,條件十分艱苦,寶瓊與真諦同舟共濟,苦心經營,相互配合得很好。後來真諦被侯景請去京城,而寶瓊則繼續逃亡。從此之後,師徒二人,天各一方,現在,真諦聚徒廣州,偏居嶺南,而寶瓊則成爲僧界最高領袖,早已聲名蓋世,無人能敵。

  寶瓊與真諦一樣,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可兩人在具體信仰上,卻有很大的不同。寶瓊好中觀,是講空的;真諦好唯識,是講有的。空與有雖說是圓融無礙的,但終究在某種程度上又是對立的。因此,儘管寶瓊難忘師徒之情,但在真諦入京之事上,還是猶猶豫豫。

  這時,京中的一些名僧們聽說此事,紛紛表示反對,最後有一份奏摺送到了伯宗皇帝那裏。其曰:真諦三藏景行澄明,器宇肅清,不愧爲一代高僧。然領表所譯衆部,多明無塵唯識,言乖治術,有蔽國風,不隸諸華,可流荒服。還望皇上慎之。

  伯宗是位仁弱暗昧的皇帝,他接受了名僧們的提議。這樣,真諦入京的計劃便失敗了。

  對真諦來說,這一結果雖說也在預料之中,但仍舊使他感到十分傷民。真諦回想起自從跟隨安慧大師修習唯識之後,曾立下畢生弘揚師說的誓願。可在天竺弘法未久,便遇緣去了扶南;而扶南法化初開,卻又應邀來到中土;剛要傳譯經論,不想又身罹國難。二十幾年來,在中土屢遭挫折,好不容易在廣州安定下來,自己的譯經事業才有了初步的開展。原指望唯識之學在廣州生根後,能遍傳中土,可現在看來,這依然是不可能的。幾十年的艱辛,換來的竟是“言乖治術,有蔽國風”的評價和“不隸諸華,可流荒服”的處置,這對於一個終生獻身弘法事業的人來說,是多麽的心痛!

  北上京師的計劃失敗了,而嶺南的情況也並不那麽好,一次更嚴重的打擊,伴隨著彌漫天際的悶熱,馬上要降臨在這位大師的頭上了。

  八月二十日,王園寺的一處禪房內,真諦大師煩躁不安,坐臥不寧。法泰、智休連忙攙起大師,來到院中散步。

  “天空這麽陰沈,簡直就要塌下來了。”真諦望著黃昏的天空,露出一副愁悵的神情。

  “下過一場雨就會好的。”法泰安慰道。

  “欲哭無淚啊!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才能結束!”真諦不知是在說天氣,還是在說自己。因爲連日的陰沈卻未帶來一滴雨水,這與大師說的欲哭無淚也是貼合的。

  三個人相對無言,只是靜靜的呆著。院內也是濕熱難耐,真諦又開始向禪房走去。法泰、智休緊跟在兩旁。突然,山門那邊匆匆地跑進一個人來。還沒等真諦看清是誰,只聽那人大聲叫道:

  “師父!師父!智愷……智愷……”那人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這時,他們都看清楚了,來人是法准。

  “智愷?智愷他怎麽了?”真諦趕快地問道。

  “智愷師兄……圓寂了!”

  “什麽!?”真諦大吃一驚,頓時便愣住了。

  智愷早在始興時期便成爲真諦譯經事業的有力助手,此後,他一直追隨真諦,協助弘法,與師父一起闖過一道又一道難關,可說是曆盡磨難,功勳顯赫。特別是來到廣州之後,師徒在佛學思想上真正溝通,彼此心領神會,配合更加默契,迎來了真諦譯經生涯中最光輝的一頁,爲唯識、俱舍學派在中國的傳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幾乎真諦所譯的每一部重要論書,都是由他作筆受的,尤其是《攝》、《舍》二論的翻譯,更飽涵著他的心血。可以說,沒有智愷,真諦的譯業將黯然失色。從今年二月開始,智愷應僧宗、道尼、智敷等人的請求,在智慧寺開講俱舍之法,同堂聽受者多爲高僧名士,一時間,智慧寺成爲嶺南弘法的中心。

  真諦撫胸哀慟,泣不成聲。

  幾天後,智愷的遺骨掩埋于廣州西陰寺南崗。

  一場大雨之後,廣州已不像前幾天那樣陰沈昏暗,但天空仍舊是浮雲彌漫,熱烘烘的溫風還在不時地吹著。真諦送走智愷之後,沒有再回王園寺,而是與法准等人一起留住在智慧寺內,由於這裏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智愷倒下的地方。

  現在的智慧寺已是一片沈寂,人們再也聽不到智愷那清遠微妙的講演,持續六月之久的講壇就這樣塌了下來。

  這一天,真諦一個人悄悄地來到講經堂內。他默默地佇立在那裏,想像著往日的弘法盛況。那時,大德雲集,名士薈萃,法鼓擂動,梵音遠揚,而現在,除了高高的法座,和密密麻麻的蒲團外,講經堂內空空蕩蕩,一片寂靜。

  “法將斷矣!”真諦不禁哀歎道。

  真諦拖著古稀之軀,蹣跚在肅瑟的小道上。智愷從這裏倒下,難道自己也要倒下去嗎?講經堂裏的法音斷了,難道其他弟子不能傳燈承瓶嗎?新法不能廣被中土,難道永遠珠沈海底嗎?

  不!絕不!

  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雨在輕輕地下著,智慧寺陷於一片漆黑之中。然而,此時的智慧寺並沒有在淒風苦雨中消沈;也沒有在一片漆黑中昏睡。在一間極平常的僧房內,燭火通明,佛像莊嚴,香煙繚繞,幡幢低垂。一條烏黑發亮的供桌上,香爐排列,供養齊全。那肅穆莊嚴的氣氛,逕直侵襲到人的心裏。

  這是法准居住的僧房。此時,真諦大師一臉嚴肅,靜靜地趺坐在禪座上。弟子們畢恭畢敬地佇立在一旁,他們是法准、僧宗、道尼、智敫、向法師、法泰、曹毗、慧忍、僧忍、慧侃、智休、慧曠等,共十二人。

  真諦大師開口說道:“爲師今晚叫大家來,是有幾句心裏話要給你們說。”

  衆弟子見師父如此嚴肅,都恭敬合十,同聲說道:“弟子恭候師父開示。”

  “爲師已逾古稀之歲,深恐不久于人世。然所弘之法,乃佛陀之真義,度世之正教,自當相垂千古,萬世不絕。爲師承法于安慧,曾發願畢生弘揚,然不幸屢遭挫折,致大法受阻,囿於嶺南,實可謂寶鏡蒙塵,珠韜光彩,爲師實難瞑目!現在智愷愛徒往生他土,經常法音業已斷絕,聖教再度臨危,爲師不禁惶惶。各位跟隨老衲多年,同參共修,已知法味之醇厚,正教之美妙,但不知在自修之同時,是否有廣泛傳揚之心願?”

  衆弟子一聽,急忙回稟道:“大師多慮了,我們追隨大師多年,幸蒙教誨,皈心大法,自當承大師之衣缽,傳大師之法義。大師所傳新法肯定能越出嶺南,遍傳中土,世代不絕!”

  話音剛落,真諦便擲地有聲地說:“那好!就讓我們在佛祖前面焚香盟誓,共傳香火,力弘正法,矢志不渝!”

  屋內的氣氛更加肅穆,更加莊嚴。

  法准馬上上前擺好香案,點燃了香火,然後雙手舉起,慢慢地走到真諦大師面前。真諦大師合十當胸,接過香火,來到佛像前面,深深地拜了幾拜,開口說道:“佛祖在上,弟子真諦,皈心正法,誓弘《攝》、《舍》,此志不改!”

  真諦明誓完畢,將香火傳給法准。法准合十致禮,接過香火,在佛前拜了幾拜,張口說道:“佛祖在上,弟子法准,皈心正法,誓弘《攝》、《舍》,矢志不渝!”

  香火又經法准傳到僧宗手中,再由僧宗傳到道尼手中,依次傳遞,法泰、智敫、向法師等共十二人都各自在佛前盟誓,發願力弘《攝》、《舍》二論,令無斷絕。

  真諦嚴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廣州城的弘法活動又掀起了一個高潮。真諦大師不顧古稀高齡,忍著日甚一日的病痛,果斷地登上了弘法的講壇。這個講壇,就是智慧寺中智愷倒下的那個講壇。現在,真諦大師倒是在繼承智愷的未竟之業,他所開始講的,正是智愷倒下時中止的地方,即《俱舍義疏》的《業品疏》等九卷。

  法鼓又擂起來了,梵音又響起來了,智慧寺講經堂內又是大德雲集,高手薈萃。西元569年正月十一日,對嶺南、對中國乃至整個世界的佛弟子來說,都是一個值得永遠記住的日子。這天,真諦還像往昔那樣,在法泰的幫助下,登上講壇,演說俱舍法義。現在來聽講的人特別多,平時可坐幾百人的大殿被擠得滿滿的,幾百雙眼睛動也不動地看著大師,幾百顆心靈跟隨著大師的話語一起跳動。

  大師繼續地講著,時辰已到了正午。忽然,真諦覺得眼前的經文變得模糊起來。他覺得不妙,剛想叫法泰,可身體卻不聽指揮,身子向右一斜,倒了下去。

  “師父……”法泰幾步跑上前去,將師父抱起。

  “大師,您怎麽了……”台下的僧俗趕忙叫了起來。

  法泰和智休馬上將真諦大師擡回房中,平放在床上。大師睜開眼睛,看見這些正在哭泣的弟子,心裏難受極了。他吃力地說:“師父不行了,我們快把僧宗、道尼他們叫回來。”

  法泰馬上作了安排,還派人到州府向刺史歐陽紇作了報告。

  真諦躺在床上,讓智休將房中堆著的那一捆捆經文整理好,再將他從天竺帶來的尚未來得及翻譯的經文,也放在旁邊。智休知道師父的用意,他是想讓弟子們明白他們所面臨的弘法任務。

  真諦此時的心情非常複雜,有滿足,也有遺憾,有快慰,也有悲傷。他靜靜咀嚼著進入中土後的情形,各種滋味一齊湧了上來。

  此刻,僧宗、道尼、法准、智敫、曹毗等人,以及廣州刺史歐陽紇和州府中的一些主要幕僚都趕來了。他們默默地站在師父的面前,看著師父那痛苦沈思的神情,有幾個人已忍不住抽泣起來。

  哭聲驚醒了真諦。他見來了這麽多僧俗弟子,努力振作起精神,示意他們坐下,說:“師父的一生你們都清楚,除了近幾年在廣州能得到相對的安靜,前幾十年都在漂泊動蕩中生活,可師父沒有在困難面前低頭,都挺過來了,不但留下了這些經文,而且還有了你們這些好弟子。我走後,你們的路還很長,你們要記住佛陀教給我們的真理,只要努力,總會有收益的。”

  說到這裏,真諦喉嚨似乎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連氣都喘不上來。法泰連忙給師父端上一碗茶,小心翼翼的喂給師父,可怎麽也喂不進去。

  法泰放下茶碗,用手一摸師父的胸口,不由大吃一驚。

  “師父,師爺……”法泰大聲喊著。

  大師緩緩地合上了眼睛,靜靜地睡著了,永遠地睡著了。

  天上的雲止住了,林間的風停下了,僧俗們的心都碎了……

  第二天,廣州僧衆數千人在北山潮亭,爲大師舉行了隆重的茶毗儀式。他們在山坡上架起了柴堆,將大師的屍體安放在上面,然後將乾柴點著。熊熊大火燃燒了起來,鮮紅的火焰,將真諦大師的靈魂托起,讓輕風輕輕地吹向天空,飄向那極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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